盧望軍
蓮,是夏的精魂,正像梅是冬的毅魄。沒有蓮花的盛夏是無法想象的。蓮花,是夏天的贊歌。歌聲起處,雪飛炎海變清涼。
蓮之美,首先是外形之美。
夏,大也。吸收了夏季太陽蓬勃的能量,又在泥土中蟄伏過,蓮,作為夏季花,其葉其花,都是碩大的。亭亭如蓋,正可用來形容荷葉;而盛開的荷花,如碗,仿佛盛滿仙露瓊漿,引得路過的人駐足伸頸,想一探究竟。想象得俏皮一點,每一朵荷花,都是一個托腮的微笑,在夏天的正午時分,忍俊不禁。
蓮的分分秒秒,都是詩。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初生的荷花,美得羞澀;“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意興闌珊的荷花,風(fēng)韻猶存。“月明船笛參差起,風(fēng)定池蓮自在香”,月光里的荷花,香氣似乎也是皎潔縹緲的;“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清晨的荷花很難不使你想到踏歌起舞的江南女子。你看,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多少年過去了,朱自清還在這樣歌詠月色里的荷。
夏季正好的時候,映日荷花別樣紅自然是美麗的、熱烈的,但是冬天呢,留得殘荷聽雨聲,也別有一番滋味。冬天的荷塘,水清淺,水底的泥與其他東西都歷歷在目。荷塘不再深沉,以坦率示人。荷梗干枯了,慢慢彎下腰來,但折而不斷,在水面形成各種幾何形狀。草木一歲一枯榮,只有蓮的干枯,不給人衰敗的感覺,而是在坦率的、靜穆的荷塘里,肅立成某種深深的禪意。
我領(lǐng)悟到這種禪意,便常在粗陶花瓶里插三兩枝干枯的蓮蓬。晚上,把燈光調(diào)成昏黃,看蓮蓬在影影綽綽里演繹她的四季和輪回。
蓮以其外形之優(yōu)美、香氣之清遠俘獲了詩人。但在我來看,蓮在中國文化里立足的先決條件,恐怕還是其實用之美,是其食用、藥用價值都高。所以,在最初的詩詞里,蓮的出現(xiàn)總伴隨著兩個條件——“采”和“采蓮的女子”。
男子狩獵,女子采集,在物質(zhì)不豐盈的時代,這是男女因為不同的身體特征的自然分工。《關(guān)雎》里的那個女子,便是以采摘荇菜的勞動姿態(tài)出現(xiàn)的。荇菜何其有幸,柔柔地招搖在古典詩詞的源頭。其后還有采桑、采葛、采菽、采薇、采芣苢等,但大都在其后的詩詞中銷聲匿跡,只有采蓮一事長盛不衰。
詩人鐘情于寫采蓮,除了蓮更漂亮,主要還因為“蓮”音同“憐”,與愛情有關(guān)。每每想到這里,我都替古代的那些女子難過。
在羞于談愛、談一切私密幽微心事的漫長歷史中,那些正當(dāng)大好年華的女子,滿腔心事無處可訴。“蓮”音同“憐”這個小小的巧合,無法安放卻又必須安放她們的希望和失落。那碩大的荷葉,是否因為承載了過多空茫的眼神,所以連一?;覊m都再也無法沾染?那還來不及枯萎就早早凋零的花瓣,是否也是因為不忍見證如許的寂寞而毫不留戀地從枝頭躍下?
采蓮曲,是應(yīng)該大家一起唱的?!昂扇~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人花莫辨,亦真亦幻,在觀者看來,的確滿是青春的明媚鮮妍和勞動的響亮爽朗。
但一個人采蓮呢?“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蓮花如有知,怕也會被那滾燙而幽閉的深情所灼傷吧。
讀李商隱的《暮秋獨游曲江》,心有千千結(jié)?!昂扇~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贝禾烀壬?、秋天枯萎的植物,何其之多。這個一生襟抱未曾開的男子,政治失意、情感深摯,偏把一腔深情都寄托在片片荷葉上。那從深碧到枯黃的顏色,每一點細微的變化,是否都伴隨著義山凝視的目光?
把蓮從實用、審美和愛情中擢拔出來提升到哲學(xué)層面的,是周敦頤。一篇《愛蓮說》,定義了蓮的高潔、超拔和獨立。在“菊竹梅蘭”四君子之外,大概再也沒有人能夠否認(rèn)蓮為花中君子之魁首。
但其濫觴,還在于屈原?!爸栖梁梢詾橐沦?,集芙蓉以為裳?!蔽页3O?,這個以香草美人喻君子的男子,不知道真實樣貌如何,是否如東晉王家子弟一樣清秀俊朗、神采奕奕,但,總該是自有一股風(fēng)流蘊藉在的吧?讀這一句,我總是忍不住想到“霓裳”兩個字。霓裳是我沒有見過的華服,每多想一次,便增添一分美麗。唯有屈子以荷葉、荷花織就的衣服,才當(dāng)?shù)闷鹞倚哪恐小澳奚选钡臉邮健?/p>
花和人一樣,以美形悅?cè)?,以美質(zhì)服人,所以成就了那么多托物言志的巨制佳篇。
一篇《愛蓮說》,我以為,其精華集中在“出淤泥而不染”一句上。我曾多次糾結(jié)于這一句的解讀——是解讀為“不與世俗同流合污”還是“與世俗同流但不合污”?前者落點在“不同流”,后者落點在“不合污”。
不同流,自然是涇渭分明,清水濁水互不相犯。像避居澤野山林的隱士,清則清矣,但那睥睨俗世紅塵的眼神未免冷漠了一些。
不合污,是立身在淤泥沼澤之中,而能夠亭亭凈植、向陽怒放,開出一片清香裊裊、神韻悠悠。這當(dāng)然是更難的,但也更符合君子之風(fēng)。君子不是隱士,轉(zhuǎn)身離去不同流就好。君子是要積極用世、濟世的,是要在濁世里開出一朵花來,并用這花、這香,還人間一片清潔清明的。
周敦頤作為理學(xué)的開山鼻祖,其后有張載、朱熹、陸象山、王陽明,還有許許多多志潔行廉、為了更好的人間而孜孜不倦的讀書人?!吧徶異?,同予者何人?”濂溪先生的擔(dān)心,看來是多余。德不孤,必有鄰,朗朗乾坤之下,從不缺謙謙君子。人類對于君子之風(fēng)的仰慕,從未缺席。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备糁磺Ф嗄辏遣缮徢臍g快,那采蓮女的清新,那圍繞蓮所展開的故事和思考,歷久彌新……
(作者系湖南省長沙市怡海中學(xué)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