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光
雖然人可以不僅僅依賴光照來調整作息,但光照依然是我們最經常使用的參照物。在我們大腦的中央,有一處名為“視交叉上核”的區(qū)域,它位于視神經在大腦交會處的正上方,通過分析兩只眼睛接收到的光信號來調整大家所熟知的褪黑激素的濃度水平——褪黑激素的濃度上升,就仿佛給了身體一個入夜的信號,它讓我們在白天進入清醒的狀態(tài),而在夜晚安然睡去。光照條件也因此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影響著我們的作息規(guī)律。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托馬斯·愛迪生為人類驅散了黑暗,也同時把我們拋向了另一片黑暗。白熾燈的發(fā)明讓城市的大街小巷燈火通明,也讓我們的大腦逐漸習慣于把黑夜當成白天。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教授馬修·沃克指出,電燈對人類24小時內部生物鐘的推遲大概是每晚2~3小時。他同時發(fā)現,在推遲人們的睡意這方面,更先進的LED燈對褪黑激素的抑制能力是白熾燈泡的兩倍以上,讓夜晚的我們更加難以入睡。
2014年,LED燈泡的發(fā)明者中村修二等人因其“充分地降低了照明的能耗”而獲諾貝爾物理學獎——這份評價如此應景地說明了人類的睡眠如何被對效率的追求所剝奪。效率是啟蒙現代性的核心主題,而啟蒙,顧名思義就是“告別黑夜,讓世界亮起來”。如果我們翻開這些奠定了現代性基礎的啟蒙哲學家們的著述,會發(fā)現社會政治學家霍布斯對睡眠的態(tài)度還真算客氣。比如,在提出“我思故我在”的笛卡兒那里,思考是一種必須連續(xù)的過程,不能有絲毫的間歇。睡眠對思考的打斷,也意味著存在的中斷。休謨更是在《人性論》中公然寫道:“睡眠,與瘋癲、狂熱一道,成為人類追求知識的障礙?!倍词沟搅朔磫⒚芍髁x的尼采那里,睡眠的地位依然沒有明顯提高,這位天才哲學家甚至發(fā)明了一個為存在主義者們津津樂道的詞:“睡眠恐懼”。不過有些諷刺的是,這些哲學家們不斷告誡人們不要睡覺,保持思考,可他們寫出來的書,卻常常成為當代人最好的安眠藥。
奧斯曼主持改造后敞亮的巴黎大道,機器轟鳴聲中燈火通明的工廠,視野一覽無余的全景監(jiān)獄……在啟蒙的旗幟下,人們高唱著對效率的禮贊不斷升級各類技術,追逐那奮進的“光亮”,驅散那慵懶的“黑夜”,睡眠,則成為無辜的犧牲品。從白熾燈到LED燈,睡眠剝奪的進程只會加速,從未停歇。平板電腦和智能手機,成為升級版的LED燈——沃克展示的一項實證研究表明,睡前2小時使用平板電腦,褪黑激素的上升水平將下降23%。如果此時此刻你在深夜里在散發(fā)著幽幽藍光的屏幕前噼噼啪啪敲著鍵盤,這可能又是一個無法入睡的夜晚。
20世紀90年代蘇聯開展的一項秘密工程,更是充分地說明了殘忍的人類對剝奪睡眠一事的想象力可以到怎樣的地步。為了給西伯利亞等高寒地區(qū)提供工業(yè)照明,這項計劃妄圖通過發(fā)射軌道衛(wèi)星來增加太陽光的反射,亮度可以接近月光的100倍之多。美國技術史學家喬納森·克拉里就將這種用睡眠交換效率的現代社會描述為“24/7”式的社會,不過,在他那里,睡眠剝奪不僅僅是一個技術問題,也是一個政治問題——它象征著對人體晝夜節(jié)律的強制改造。
想想普遍睡眼惺忪的現代“打工人”,你就會覺得克拉里所言非虛。如果你生在古羅馬,完全不可能適應一份“996”工作:你會在中午的陽光里打著哈欠醒來,躺在長椅上聽奴隸念書中的故事,快速用完一份午餐,再洗一個短促的冷水澡,然后坐在書桌前寫寄送到遠方的信件,并在黃昏初露時昏昏睡去。不過僅僅睡到凌晨,你便會自然醒來,穿上正式的服裝,精神抖擻地開始寫一些嚴肅的文字,或者出門去和其他人一起吟誦詩歌,或者只是漫無目的地游蕩。在晨曦接近到來時,你會帶著精神和身體的滿足,再次甜美地進入夢鄉(xiāng)。
這正是一世紀時羅馬的行政長官普林尼的真實的作息,而在那個時候,這種一個晚上擁有兩段睡眠的“雙相式睡眠”在羅馬極為普遍。有史學家在對古羅馬時期的睡眠行為進行考古后評論:這種時間節(jié)律的獨特尤其為現代人無法理解。我想,我們無法理解他們?yōu)槭裁茨軌蛉绱俗匀坏卦诹璩啃褋砗退ィ鼰o法在一個手機幾乎全天候待命、上班普遍要打卡的時代理解居然有工作能夠容忍人們睡到中午才起床。
不斷加壓的績效指標、看似靈活實則極其打亂生活節(jié)律的工作節(jié)奏,現代資本對人體節(jié)律的征用和改造,已經成為當代最流行的生命政治。當然,睡眠剝奪的政治性并不止于此。漢娜·阿倫特素來以反思啟蒙的暗面著稱,在她看來,“暮色的消逝”也意味著公共空間的大肆擴張與私密空間的摧毀。睡眠不僅意味著休養(yǎng)生息,同樣也意味著關上燈、拉上窗簾,與秩序和效率隔絕,在黑暗中享受與自我靈魂的對話。
然而,古羅馬的故事卻讓我對阿倫特的這番論述產生了些許懷疑,同時也再次意識到現代人的睡眠是多么具有矛盾性。如果說睡眠象征著私人性的摧毀與公共性的擴張,那么這種公共性能夠和羅馬人那種歡娛的“秉燭夜游”相提并論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2013年,一項調查顯示,美國超過一半的受訪者將壓力和焦慮視為失眠的首因,而在導致焦慮和壓力的原因中,除了金錢的匱乏,還有工作的倦怠、感情的不順、家庭矛盾等。
看看,在睡不著的那些夜晚,我們想到的是永遠不懂自己的上司和愛人,永遠還不完的房貸和親情債——是那些如此無趣又如此孤獨的白天。如果要說“公共性”,現代資本主義體系下的睡眠剝奪,充其量體現了一種被動的公共性,它把關燈后的房間變成了深淵,而非和我們的自我對話的小天地。它只是讓我們的身體在更大程度上屬于一個集體,但在精神深處,我們的靈魂早已在那些失眠的夜晚支離破碎。
(摘自2021年3月19日《新京報·書評周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