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右任和他的四份報紙

高善罡

1963年，于右任84歲生日時，臺灣專門發(fā)行了一枚“元老記者于右任”的紀念郵票。看到那枚郵票后，于右任感慨地說：“在我生活的歷程中，最使我難忘的、也最使我懷念的還是從事新聞記者時期?！?/p>

于右任系陜西三原人，出身貧寒， 但自學不止，16歲考中秀才，25歲中舉。當時，晚清政府已是滿目瘡痍、民不聊生，這個憂國憂民的“西北奇才”無心仕途，開始走上反清道路。1904年，他因“昌言革命，大逆不道”的詩篇《半哭半笑樓詩草》而遭清廷通緝，只身逃往上海。

在上海，于右任先是在震旦學院讀書，后協(xié)助熱衷教育救國的馬相伯創(chuàng)辦復旦公學。其間，他開始接觸報紙，給《新民叢報》投稿，受到梁啟超的青睞和鼓勵；另一方面，給上海一些報社著文，又受到既不刊出、也不見退的冷遇。他意識到自由地表達心聲要有輿論陣地，便萌發(fā)了辦報的想法，并得到復旦公學同仁的支持。他給尚未出世的報紙命名《神州日報》，以期再造神州。

于右任。

1906年9月，為籌辦報紙，于右任專程去日本考察。在同盟會會員康心孚、井勿幕的帶領下，他參觀《朝日新聞》《每日新聞》等報社。同時，他還廣交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加入同盟會，并拜訪了心儀已久的孫中山。孫中山對于右任十分欣賞，任命他為長江大都督，囑咐他回上海后為革命多做貢獻，還委托他把陜西、甘肅、河南和山西籍的留日學生組織起來。于右任積極活動，很快組建起四省留日同學同鄉(xiāng)會，并為《神州日報》籌集到3萬多元的股金。辦報所需的經驗、人脈和資金， 他在5個月的東瀛之旅中全部拿下。

1907年5月，《神州日報》刊登的《本社啟事》。

于右任自日本回到上海后，經過兩個多月的籌備，于1907年4月2日在英租界創(chuàng)刊《神州日報》。報紙棄用清帝年號紀年，采用公元和干支紀年，隱含對清朝政府的抵制。社評主要出自于右任之手，撰稿人多為震旦、中國公學兩校的學生和于右任在日結識的反清革命志士。當時，在中外反動勢力的壓制之下，革命輿論一時沉寂，《神州日報》的言論不得不沉郁委婉，但依然難掩鋒芒。

在“有聞必錄”的宗旨下，《神州日報》詳細報道了秋瑾烈士遇害之經過，以及同盟會發(fā)起的欽州防城之役、黃崗起義、惠州七女湖之役等消息。該報積極宣傳同盟會綱領、三民主義思想，連續(xù)發(fā)表《上端午帥請改良監(jiān)獄書》等多篇文章，揭露清政府種種罪惡，斥責外國列強覬覦我國蒙藏邊疆和東北地區(qū)的無恥行徑，呼吁國人團結起來御侮救亡。報道感情熾烈、文辭清新，打破了上海輿論界的沉悶氣氛。不到一個月，報紙發(fā)行量飆升至萬份，成為上海的暢銷報。著名史學家羅家倫曾稱贊《神州日報》為“雞鳴不已，實開風雨如晦之天”。

未曾料到的是，發(fā)展勢頭看好的《神州日報》創(chuàng)刊80天后，竟因一場火災受到重創(chuàng)。報社元氣大傷、人事失和，于右任無心留任而辭職。

離開《神州日報》后，于右任依然滿懷言論報國的激情。1908年8月27日，他在上海各大報登載《啟事》：“鄙人去歲創(chuàng)辦《神州日報》，因火后不支退出，未竟初志。今特發(fā)起此報，以為民請命為宗旨，大聲疾呼，故曰‘民呼’。辟淫邪而振民氣，亦初創(chuàng)神州之志也。”呼吁得到積極響應，很快便籌股6萬元，1909年5月15日，《民呼日報》在上海創(chuàng)刊。

《民呼日報》延續(xù)了《神州日報》“揮政客之雄辯，陳志士之危言”的傳統(tǒng)，矛頭直指時政之得失、官僚之腐敗。同時，該報用大量的篇幅進行民眾啟蒙，提高人們的民權意識。《民呼日報》在創(chuàng)刊號頭版頭條的社論中明確提出：“民呼日報者，黃帝子孫人權宣言也。有世界而后有人民，有人民而后有政府；政府有保護人民之責，人民亦有監(jiān)督政府之權。政府而不能保護其人民，則政府之資格失；人民不能監(jiān)督其政府者，則人民之權利亡。”字里行間體現(xiàn)著現(xiàn)代民主政治中的權利和權力關系。這樣一份為民請命的報紙，自然受到讀者歡迎，尚未出版預訂者已及數(shù)千份，出版后“為時僅閱三月，銷行已逾萬紙”。

《民呼日報》對貪官污吏的抨擊，使“權奸喪魄，遠近寒心”，其中尤以對甘肅等地嚴重災荒的報道最為有力。文中揭露陜甘總督升允只顧個人保官，不管人民死活；直陳天災人禍造成赤地千里，樹皮草根剝掘殆盡，以致饑民“易子而食”……為了救災民于水火，于右任還邀集旅滬陜甘同鄉(xiāng)領袖組成甘肅賑災公所，通過《民呼日報》發(fā)起募捐救濟災民活動。

于右任創(chuàng)辦的《民呼日報》《民吁日報》《民立報》。

書寫中的于右任。

這一組報道震撼了社會上下，也使報社引來?？湣沂芄舻淖o理陜甘總督毛慶蕃致電上海道臺蔡乃煌，說“《民呼日報》館內所設之甘肅籌振公所收款不多”，暗指甘肅籌賑會侵吞賑款。蔡乃煌從《民呼日報》在其管轄區(qū)創(chuàng)刊之日起，就日夜不得安寧，必欲除之而后快，立即向租界指控于右任貪污賑款，同時唆使他人聯(lián)合向租界當局誣告《民呼日報》“毀壞名譽”。租界受理后，關押了于右任等報社工作人員。經查證，“賑款隨收隨解，均有賬可查”，所謂“毀謗名譽案”也被一一駁回，但是于右任仍被羈押。當時，于右任從監(jiān)房里托人帶話“寧死不停報館”。但報社同仁為救他，不得不在8月14日發(fā)表停刊聲明?！睹窈羧請蟆穬H僅出版了92天。

于右任依然理想不滅?！睹窈羧請蟆繁黄韧？?0多天后，創(chuàng)刊《民吁日報》的廣告就刊登出來?！懊窈簟备摹懊裼酢保谟胰巫杂姓f法：以吁之與呼，字形相近，用以表示人民愁苦陰慘之聲；而分析“吁”字，又適為“于某之口”。1909年10月3日，《民吁日報》正式在法租界創(chuàng)刊。于右任因剛被逐出租界，不便出面，由范鴻仙任社長，實際各項事務仍由于右任負責。

19世紀末20世紀初，帝國主義掀起瓜分中國的狂潮。為了號召國人團結起來與帝國主義抗爭，《民吁日報》比前兩張報紙更加重視國際新聞，特別是揭露日本對中國貪婪的吞噬。報紙先后在版面重要位置刊發(fā)《論中國之危機》《滿洲痛史之麟爪》《伊藤怪物之行蹤》《買日貨者看看》等報道。伊藤博文被朝鮮義士安重根在哈爾濱刺殺后，該報接連刊發(fā)20余篇報道和評論，贊頌安重根的英勇犧牲精神，稱伊藤博文為“土匪流氓頭子”“大渾蛋”“死有余辜”。

《民吁日報》濃烈的反日傾向惹怒了日本駐上海領事松岡，他讓蔡乃煌予以查禁。11月19日，《民吁日報》被查封，并被判令“永遠不得出版”，“機器不準再做印刷報紙之用”?！睹裼跞請蟆分淮嬖诹?8天。

挫而彌堅、永不言敗的于右任經過一年多的籌備，在1910年10月11日又創(chuàng)刊了《民立報》。報名暗寓立定腳跟作民喉舌、繼續(xù)呼吁之意。在發(fā)刊詞中，他引用屈原《離騷》中的詩句表露自己的心跡：“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p>

《民立報》不改初心，依然將矛頭指向清廷。它直斥清政府為“冥頑不仁之政府”“倒行逆施之政府”“萬無可恃之政府”，聲援京津遼沈等地學生民主愛國運動和上海各界人士發(fā)起的“剪辮運動”，揭發(fā)清吏欺壓百姓、搜刮民脂民膏種種劣行，報道廣州將軍孚琦被刺事件、黃花崗起義和各地的保路、抗捐稅斗爭，引起強烈社會反響。報紙日發(fā)行量曾達兩萬多份，被稱為辛亥革命時期“發(fā)聲力量最大的報紙”。毛澤東是《民立報》的忠實讀者，他曾對斯諾回憶說：“在長沙我第一次看到《民立報》，這是一種民族革命的報紙……覺得《民立報》充滿了富于刺激性的材料。這報是由于右任主編的。”

同盟會中部總會在上海成立后，《民立報》館立即成為革命黨人的通信聯(lián)絡機關。1911年12月，流亡海外16年的孫中山在萬眾企盼中返回上海，當天即接受《民立報》采訪，發(fā)表對國是的看法。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民立報》諸賢多出任要職，于右任也擔任了交通部次長。袁世凱竊取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職位后，于右任辭職回滬，繼續(xù)主持《民立報》?！八谓倘拾浮卑l(fā)生時，《民立報》率先公布袁世凱刺殺宋教仁的真相，發(fā)表了一系列文章討伐袁世凱并聲援“二次革命”。后來，袁世凱政府勾結租界當局，迫使報紙經營困難，最終于1913年9月4日?？?。該報一共發(fā)行了1036期，時間將近3年，是于右任所辦的4份報紙中，歷時最長、影響最大的一份。

?？螅谟胰伪芫尤毡?，繼續(xù)從事反袁斗爭。再后來，他創(chuàng)辦上海大學并擔任校長，常年在國民政府擔任高級官員，研究歷代草書，成為近現(xiàn)代重要的書法家之一。1964年，于右任在臺灣病逝。

晚年的于右任，時時懷念辦報生涯，“尤其是當時的記者同仁，他們有的是壯烈殉國，有的以勞瘁而早逝，而他們英勇奮斗的精神，則始終照耀著我們的新聞天地”。7年間，他創(chuàng)辦4張報紙，其中《民呼日報》《民吁日報》《民立報》鼓吹革命、為民喉舌，被時人譽為“豎三民”偉業(yè)，成就了中國報業(yè)的一段佳話。著名報人徐鑄成評價說：“在中國報史上，艱苦創(chuàng)業(yè)、再接再厲、鍥而不舍的，于右任先生是第一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