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蕊
唯有梅花似故人
初冬時節(jié),一場大雪過后,遠(yuǎn)山、田野、草木、房屋,大地萬物被大雪覆蓋,到處一片雪白。青藍(lán)的天空猶如被浣洗過一般,愈發(fā)空靈而明澈。而此時,索性走出家門,去踏雪尋梅,倒也別有意趣。
我沿著湖畔公園散步,穿行在蕭蕭冷風(fēng)中,邊走邊四下觀望,天地蒼茫,空闊寂寥,忽瞥見一枝紅梅凌寒綻放,湊近細(xì)聞,只覺一縷幽香繚繞,頓時既驚且嘆,心里充滿了無比的喜悅。
說是去尋梅賞梅,可在我看來,更像是尋訪一位舊時故人。
我出生的那年,身為軍人的父親從部隊回家探親,俯身凝望著尚在襁褓中的我。少頃,他轉(zhuǎn)身踱步出門,一向酷愛梅花的父親,在小院里種下了一株梅。因他常年駐守海島,故而想到讓這株梅伴我成長。
隨著我一日日地長高,梅樹也愈發(fā)勁直秀挺。又過了幾年,它愈長愈快,枝蔓橫斜,葉子青碧,像一柄撐開的綠傘,已然超過了我,需仰視才見。
趕上農(nóng)忙時節(jié),母親去往田間勞作,我獨自在梅樹下玩耍。入冬后,農(nóng)閑下來,母親靜坐在窗前,給遠(yuǎn)方的父親寫信。信寫得很慢很慢,寫著寫著,窗外的梅花開了。
初時,梅花開了一兩枝,緋紅的花瓣上,綴著點點白雪。再過幾日,滿樹的梅花開了,吐蕊盛放,暗香浮動,香氣淌溢進(jìn)屋子。
母親折了一枝梅,插進(jìn)青瓷瓶里,置于桌幾上。她又采擷梅花幾朵,夾在信箋間,說要寄給遠(yuǎn)方的父親。
我倚在母親身旁,稚聲問她:“爸爸去哪里了?”母親柔聲低語道:“他在信里說隨軍艦出海,要在大海上漂泊兩三個月。嗨,這么冷的天……”母親幽然一嘆,眼里騰起了霧。
信寄出后,便是漫長的等待。
入秋后,母親終于盼來父親的回信。那一年的深秋,母親帶著我隨軍去了部隊,來到四面環(huán)海的劉公島上。
海島上的冬天格外寒冷,雪一下數(shù)日,白雪如蓋,雪高盈尺。雪后初晴,父親說帶我去梅花山玩。父親牽著我的手,踏著積雪,沿山道攀行而上,到了北山的梅園。
忽見一樹一樹的梅花,在雪地中寂然綻放。宮粉梅、玉蝶梅、綠萼梅、朱砂梅、龍游梅……父親邊走邊輕念道。我這才知道,原來每一株梅花,都有自己的名字。
父親欣然談起,為建設(shè)美麗海島,他跟戰(zhàn)士們一起開墾荒山,在緊張的訓(xùn)練之余,種下這片梅林。他還說古時有折梅祈福的習(xí)俗。清代大畫家鄭板橋,在《寒梅圖》中題詩“寒家歲末無多事,插枝梅花便過年”。
那天返回時,我懷中捧幾枝梅花。進(jìn)家,父親把花插到瓶中,置于屋內(nèi)一角,登時滿室芬芳。他轉(zhuǎn)身對母親說:“插上梅花,離過年就不遠(yuǎn)了,可這個春節(jié),我仍要出海執(zhí)勤?!蹦赣H還未開口,竟自濕了眼眶。
又過了數(shù)年,當(dāng)我再回想起,那一室的清香,恍然間覺得,父親與戰(zhàn)友們無懼風(fēng)浪,守護(hù)海疆,他們孤獨而堅毅的身影,多像一株株傲岸的梅花。
而那時,我已上初中。有一位同桌好友,名叫唐小梅。她眉眼彎彎,清靈俊秀,又兼聰敏好學(xué),成績一向優(yōu)異,好到令人艷羨。我們都猜想她能考上一所好的高中,但就在那年,她家中突逢變故。
小梅的家在東村,她的父親是漁民,一次出海捕魚時,在海上遇上大風(fēng)浪,結(jié)果船翻人亡。
家中有多病的母親,還有年幼的弟妹,小梅只得輟學(xué)回家,扛起家的重?fù)?dān)。在一個細(xì)雨的黃昏,小梅來學(xué)校收拾東西,她捧著書本離開,我追了出去,她已哭著跑開了,只留下纖弱的背影。
后來,隨著父親轉(zhuǎn)業(yè),我們?nèi)野峄貎?nèi)地。二十余年后的一個盛夏,我回到海島,故地重游,與小梅意外地重逢。她承包了一片梅園,正是我父親與戰(zhàn)友當(dāng)年植下的那片梅林,辦起紅火的農(nóng)家客棧。
客棧的一間大廳里,三面墻都是書柜,里面擺滿了圖書。閑聊中得知,小梅休學(xué)后,邊勞作邊讀書,努力經(jīng)營生活的同時,也經(jīng)營心靈花園,還漸漸迷上寫作,成為小有名氣的作家。
那日,小梅取出自制的梅花茶和梅子酒,與我一起喝到微醺。
我端起一杯梅花茶,湯色透亮,清冽馥郁,有茶的恬靜,亦有花的幽芳,輕啜上一口,但覺雅致與溫暖。接著一杯梅子酒下肚,綿柔醇香,回甘悠長,褪去了梅子的青澀,蕩漾出歲月醞釀的甘甜。
我們相對而坐,慢慢地品飲,到后來,已有幾分薄醉。在一片迷蒙中,我望向?qū)γ娴男∶?,她那飛滿紅云的臉龐,宛如一朵玲瓏清逸的梅花,透出別樣的美麗。
杏花雨里寄相思
斜風(fēng),細(xì)雨,水墨江南,杏花點點。千百年來,那杏花春雨中的江南,走進(jìn)無數(shù)文人墨客的夢境,還是儒者雅士向往的逸居田園。
故而在我看來,朵朵胭紅的杏花,是報春的信使,它是從唐詩宋詞中斜逸出的清靈靈的一枝,攜帶著山野的靈秀之氣。
元代詩人虞集《風(fēng)入松·寄柯敬仲》中云“報道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苯Y(jié)句令人遐思紛飛。江南水鄉(xiāng),一簾春雨,杏花十里,宛若一幅靈動的畫卷,徐徐展開在眼前。
一代山水畫大師李可染,便將其入畫。他情系江南山水間,又偏愛杏花,曾深情直言:“吾愛江南,江南之美時縈夢寐……”
他筆下的煙雨江南,一派妙趣天然?;野咨倪h(yuǎn)山腳下,小橋流水繞人家,兩岸杏花盡芳菲,畫風(fēng)內(nèi)斂又不失典雅大氣,朦朧而含蓄,彌漫著東方意蘊的寧靜之美。
那一幅幅江南春美的畫卷,入眼又入心,我看過便再也無法忘卻。因而,在一個徐風(fēng)輕拂的春日,我來到蘇州,穿過一座古老的石拱橋,走進(jìn)長長窄窄的青石小巷。
忽聽見巷弄深處,傳來清亮的叫賣聲,“杏花,賣杏花嘞……”遠(yuǎn)遠(yuǎn)地,款款走來位身著藍(lán)印花布的女子,在提籃叫賣,讓我想起南宋陸游的那句“小樓一夜聽風(fēng)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那軟儂清悅的聲音,如露珠落入心眉,恍惚間,仿若數(shù)百年的光陰倏然轉(zhuǎn)回。詩人陸游獨倚在小樓上,傾聽窗外春雨綿綿,忽急忽緩,時遠(yuǎn)時近。次日清晨,他穿行在深幽的小巷里,聽到叫賣杏花的聲音。
一夜聽雨,聲聲敲在心上,想是詩人徹夜未眠。經(jīng)年宦海沉浮,壯志未酬,聽到春雨敲窗,國事家愁,頃刻齊涌上心頭,才有詩句尾聯(lián)中,“素衣莫起風(fēng)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的傷詠。
賞花、贈花、簪花、佩花,在古時是一種風(fēng)尚。一枝枝輕柔淡雅的杏花,攜帶著唐詩宋詞的意象之美,豐潤了文人士大夫的夢境,在世俗的紛擾與市井的繁雜之外,構(gòu)建起一座精神的廟堂。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薄靶踊ㄊ栌袄铮档训教烀?。”這一路山高水闊,但好在,還有一場一場的杏花春雨,可使人暫時拋開牽絆,讓心靈放逐于山野間。
走進(jìn)鄉(xiāng)村阡陌,房前舍后,溪畔原野,甚而山林間,峽谷中,隨處可見杏花的蹤影。它們或零落幾株,或成片成林,寂靜而散淡地開著,自有一種淡泊的隱逸之氣。
疏朗橫斜的枝條上,綴滿團(tuán)團(tuán)錦簇的杏花,粉白色的花瓣,輕如粉蝶,盈盈欲飛。徜徉在杏林之中,宜約上三五好友,來上一壺酒,把盞論詩。
“寄花寄酒喜新開,左把花枝右把杯?!碧拼究請D的《故鄉(xiāng)杏花》,將杏花與詩酒相融,詩人酒后頗覺惆悵,“欲問花枝與杯酒,故人何得不同來?!贝肢E豪放間,又帶著溫婉情長。
忽而一陣微風(fēng)拂過,片片杏花零落,那一瞬間,花瓣隨風(fēng)飛舞,恍如花雨繽紛。鄉(xiāng)村中有鄰人相約而行,采集花瓣做杏花酥、杏花糕,或釀清芳的杏花酒。
清淡雅致的杏花,融入溫暖的人間煙火氣,成為綻放在舌尖上的春滋味。一枝淡然的杏花,一方連接民間,一方連通高雅,暈染出煙火氣中的詩意。
小小的杏花,開在清清淺淺的詩行里,化作游子心頭的一抹白月光,寄托著濃濃的鄉(xiāng)愁。杏花不落凡俗,不染纖塵,搖曳在千年的時光中,迎來一次次盛然綻放,一次次飄飛零落。
杏花開時,正值雨水節(jié)氣。春雨瀟瀟,如縷如煙,密密地斜落下來,像敲擊在大地上的行板。微雨沾衣,落花滿肩,那一場杏花微雨,帶著繾綣的詩意,飛進(jìn)眼里,漫到心里,漾入游子的夢里。
一枝桃花傾城開
三月的清晨,我坐在窗前寫作,寫一封春天的信箋。煦暖的春風(fēng),越過半開的窗戶,輕輕緩緩地吹著,就像一雙溫柔的手,輕撫著我的臉頰。我的心瞬時化作一汪春水,漾起柔柔的思念。
思念如藤,在春天里恣意蔓延,我多想用飽蘸的筆墨,寫下對春天的深情。我與春天,僅相隔一朵桃花的距離。
就在上周,我沿著河堤漫步,見桃樹枝椏上綴滿細(xì)小的花蕾。“三月花開時,風(fēng)名花信風(fēng)”,這是古人的浪漫與風(fēng)雅。風(fēng)傳花信,春風(fēng)有信,如期而至,想必是花也有信。
這么想來,我竟有些心思飄忽,干脆擱下筆,出門去看花。到了堤岸上,這才發(fā)現(xiàn),仿佛一夜之間,滿城的桃花都開了。
阡陌水畔,花開似錦,隨處可見賞花人,穿行在漫天花海間。淺紅或深紅的桃花,或清麗,或明媚,開得團(tuán)團(tuán)簇?fù)?,灼灼似霞,猶如趕赴一場盛大的花事。
蘸水而開的桃花,柔美而又清靈,讓我想起《詩經(jīng)》中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我喜歡那抹桃粉與桃紅,濃淡皆相宜,有種夢幻般的美,驚艷了時光,也驚艷了游人的眼眸,是春天里最動人的顏色。
有身著霓裳的佳人,穿行在桃花林間。她時而佇立在花樹下,用手輕扶一枝桃花,低眉含笑間,輕嗅春的芬芳,時而仰起頭來,凝眸桃花灼灼而開,眼里泛起脈脈深情。
人面桃花,相映成趣,她儼然已成為春光里一道絢麗的風(fēng)景,透著歲月靜好的溫婉。在一朵桃花里,等待一場相遇,愛情在心中悄然滋長,延續(xù)著春天的故事。
迎面走來一群小學(xué)生,牽著挽著,追逐嬉笑著,漫步在花徑上。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有幾個孩子忽扭過頭來,仰起小臉沖我齊喊道:春天快樂!我以微笑還禮,心里盈滿歡喜。
一群春天般的人兒,那天真純凈的笑臉,如片片桃花瓣,明媚又燦爛。春天本就是屬于孩子的季節(jié),但愿他們從一朵桃花里,讀懂春天,感受自然的清新美好。
我沿著河岸緩緩地走著,不時與一樹樹的桃花撞個滿懷。還遇到位古稀之年的老婆婆,身穿花衣花褲,戴著個花頭巾。她站在一樹繁花下,對著春風(fēng)笑,對著桃花笑。
誰說老了就得端然莊重,我偏偏喜歡她的老不持重。在我看來,她是一位優(yōu)雅到老的女人,始終保持著率真與豁達(dá),無懼歲月,不染暮氣,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她也曾經(jīng)年輕過,在如水的流年中,見證過生命的華美與凋零,知道世間的一切浮華,如掬水月在手,終將化為泡影。故而她愈加珍惜,桃花的盛放。
她扭過頭來,看見站在身后的我,慈笑著擺了擺手說:“可以幫我拍張照嗎?我想和桃花合個影,回家讓老伴也看看。我老伴喜歡花,但他癱瘓在床十幾年了?!?/p>
聽了她的話我能想象得出,她的生活也有曲折峰回,然而從她的臉上,看不見人生的愁苦悲怨,反而有種日子妥帖安穩(wěn)的從容。
我輕笑著點頭,走近給她拍照。她倚在桃樹下,一張清瘦多皺的臉,笑成了一朵桃花??傆幸恍┯洃洠档糜靡簧墓怅幦フ洳?。縱使紅顏易老,青絲變白頭,她仍是他心中最幽香的那一朵。
念及桃花,總與愛情糾纏相繞。想那昆曲《桃花扇》,侯方域初識李香君,贈一柄宮扇作為定情物,怎料后來受奸人離害,李香君血濺絹扇,扇子又被友人拾起,端思良久,將其點染成桃花朵朵。
一把被傳唱百年的桃花扇,道盡愛情的九曲回腸。舞臺上一襲粉衣的李香君,裊裊婷婷、嫻靜秀麗,似一枝臨水的桃花。她雖是個弱女子,卻情堅不移,又深明大義,有著如男兒般的鏗鏘氣節(jié)。
一陣陣春風(fēng)掠過,桃花瓣瓣零落,落在地上,飄入水中。我心中生出些許輕愁,原來,世間所有美好的事物,總是如此脆弱而易逝。
最懂花惜花的女子,是《紅樓夢》中的林黛玉。經(jīng)典片段“黛玉葬花”,埋入花冢的便是桃花,除卻少女情懷的淡淡愁緒,更是一份對花的體己之心,是花與人的相知相通。
她的一片冰心,是對自身命運的懷傷,也是對生命的慈悲。恰應(yīng)和了清代龔自珍的詩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
花開是美,花落也是另一種美。桃花凋落后,隨土化為春泥,潔來還潔去,是桃花最好的歸宿,一切終歸圓滿。
此時,我只想折一枝桃花為筆,蘸水當(dāng)墨,落筆成韻,寫一封桃紅信箋。以傾城而開的桃花為媒,將對春天的綿綿情思以及深情眷戀,寫在大地上,映在山水間。
責(zé)任編輯 胡文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