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娟
一
那天上午,我第一次感知到死亡。
似乎還沒有人跟我解釋過季節(jié)的概念。那時我正在田里割豬草??諝夥浅3睗?,我記得頭發(fā)濕答答快往外冒水的感覺。我用一把生銹的小刀把爬在濕土上生長的野菜割斷,湊夠一把就拿起來抖抖泥,然后放到身旁的背簍里。這樣的動作我并不熟悉,但我媽說了讓我割滿一背簍豬草我就割,即使我不怎么愿意也得割。我媽說,要把豬草盡量壓得緊實一點。我媽還說,你還小,背不動那個背簍,到時我讓你二姐來背,你把背簍壓實裝滿就可以回家了。
不知我哥從哪里冒出來的。聽到聲音,我抬起頭,看見我哥正站在田埂上對著一群小雞撒尿。小雞被尿滋得四處跑,我哥開心地大笑,然后拉上褲子跑開了。遠遠地,我看著我哥的身影消失在村道上。一個想法忽然冒出來,為什么我媽不叫我哥割豬草?
兩只小鳥在河邊的樹上喳喳喳地叫,不時飛上兩圈又落到樹干上歇息。我在詞語匱乏的腦瓜里搜羅,決定給它們?nèi)蓚€名字。大的就叫沙梨子,小的就叫小橘子吧。我嘴里念念有詞,感覺在對它們進行賞賜,就像爺爺彎腰從褲兜里摸出兩粒糖果。
發(fā)現(xiàn)可以隨意給小鳥取名字讓我有一種發(fā)揮了權(quán)力的快感。我似乎不再那么渴望逃離田野。我對小橘子揮手,叫它的名字,然后高聲問道,和我才開始學(xué)習割豬草一樣,你也是才開始學(xué)著在天上飛嗎?
忽然,我看見伯父帶著我哥拿著彈弓往河邊走過來了。小橘子還在繞著樹練習飛,沙梨子卻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一個念頭忽然鉆進我的腦海,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攪蒙了。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識到死亡,我意識到死亡不僅屬于小橘子,也屬于我。
我四腳朝天躺在田中間,茂盛的紫云英把我小小的身體淹沒了。我閉上眼睛,但伯父和我哥手里拿著彈弓,遠遠地向小橘子所在的柚子樹瞄準的場景還是占據(jù)著我的腦海。
那個開始陰雨綿綿然后陽光明媚的上午,我爺爺死了。
在這之前爺爺已經(jīng)起不來床了。爺爺生了肝很疼的一種病,醫(yī)生說,治不好了,接回家能吃得下就盡量給吃點好的吧。開始爺爺還能吃點湯湯水水,過幾天干脆什么也吃不下去了。我爸和我伯父每天都把爺爺抬到木桶里洗澡。人這一輩子,能多舒服一秒就多舒服一秒,我爸邊給我爺爺搓身子邊說。隔著洗澡間的門,我爸叫我,讓我到廚房里拿些茶油,說是爺爺?shù)钠つw很干,要滴幾滴茶油到木桶里給潤潤。
爺爺不再拿著鞭子在院子里嚇唬我們,也沒有力氣往枇杷樹的樹干糊泥巴預(yù)防我們爬樹了。在城里工作的大姑買回的花花綠綠的糖果散放在爺爺?shù)拇差^,爺爺也沒有力氣把它們藏起來,偶爾拿出來一粒,引誘我們給他往煙斗里填煙葉了。
那零星散亂的糖果,如爺爺?shù)纳闵⑷?。隨之散亂的,還有說不清道不明卻又不時隱現(xiàn)的權(quán)威。早上,二姐給爺爺端去一碗稀飯,用小勺子舀到爺爺?shù)淖爝?,爺爺卻一直不張嘴。一直到下午,稀飯上面結(jié)了一層硬皮。下午,二姐問,早上的稀飯是倒了還是拿去喂狗。我爸斜眼瞪了一下二姐,眼神里帶著刀刃般的光。
爺爺?shù)闹癖揿o靜地靠在墻角,過不了幾天就會被燒掉。竹鞭的主人死了,那竹鞭也就隨之而死。是真的。
嗩吶聲中,我媽往我的頭上扎一根白布條。布條長長的,都快要拖到我的腳后跟了。我媽問我,緊不緊?我說不緊。我媽又問我,怕不怕,我說不怕。我媽說,你爺爺老說你奶奶來接他了,都好幾十年了,接過去了一起也好。
我沒見過我奶奶。那時這世上還沒我呢。我爸才十七歲,我奶奶就得了一種肚子腫得肚皮都給撐薄了的怪病,死了。撐死是表面,實在的真實,我奶奶應(yīng)該是被餓死的。
還有很多事情,是后來我媽陸續(xù)跟我講的。像在說無關(guān)的人,沒有悲傷,也不正式,就是普通的嘮家常,想起就說幾句,說過也就過了。
“柜子里我那黃色棉衣最里夾層的口袋里,還有十塊錢,別燒了?!边@是我爺爺留給我爸的最后一句話,也是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句話。
老家的新墳是沒有墓碑的。
裝在棺材里下葬的遺體需要八到十年的時間才完全腐爛,留下和土地難以分離的尸骨。屆時,子孫后輩會選一個黃道吉日,擇一塊風水寶地把逝者的骨頭重新揀到金壇里下葬。下葬時一般會有新刻的墓碑。有錢人家還會做豪華的墓基,如同建一座預(yù)想中永世堅固的房子。
二
四年前的夏天,我哥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是自殺的。
早前我哥偶爾也會發(fā)個朋友圈。開著油罐車路過一片海,或者到更南的南方,看到了我們本地沒有的椰子樹;歇車的時候和同事喝了兩杯啤酒,或者看到指示路況的牌子顯示出來一個大大的“丑”字拍下來,說媽的好好開車莫名其妙就被罵了……
表面上看,我哥和千千萬萬的人一樣,日子還是輕松快樂的。很多時候,還帶著點兒幽默。
我最后一次見我哥,是那年清明節(jié)回老家上墳。
他騎摩托車帶我。把車停在山腳下,我們爬到一座山的頂峰去給我爺爺上墳,完了又爬到另外一座山的山腰去給我伯父上墳。從山上下來,他還摘了一袋野生茶葉。袋子系在腰上,我笑他像背了一個豬肚。
我問他工作怎么樣,他說車出問題進修理廠了,正好休息一段時間。我問他生活怎么樣,他說,好得很。
那次見我哥,他還是帥的,穿得也很精神,似乎沒任何異樣。后來,我才記起來,在我爺爺和我伯父的墳前,他都說了差不多意思的一段話。
他說,其實睡在地底下應(yīng)該還是挺舒服的,睡在地底下就不用去管地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那時只當他是感慨一下世事多艱,哪承想,他不僅僅在感慨,還把這當成了一個生命的籌劃。
清明節(jié)過后,我哥就沒發(fā)過朋友圈了。遺憾的是,這也是我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的。想想,我的反射弧確實是有點過長了。
救護車劃開荔柳路上的夜市攤。
但救護車來得再快也沒有用了,我哥趁我嫂子和侄女不在家的時候?qū)ψ约合碌氖?。他實在是對自己太狠了。他不僅吃了藥,還割了腕兒,然后打開煤氣,甚至還嘗試著抹了脖子。只是那時,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他只在自己脖子的右邊劃了一條淺淺的刀痕,沒有血。
他像一個劊子手在施酷刑,只不過承受酷刑的對象是自己。
我哥去世后,我總是做同樣的一個夢。
坐在一輛汽車的駕駛座上,我自如地掌控著方向盤,載著全家飛馳向前。車子穿過一條小街,我老遠地就看見一個男孩兒在路邊揮手,我沒有剎車。即便他十分虛弱、衣衫襤褸,即便他身后有人喊叫著追過來,我還是加速從他身旁沖過去了??墒菦]過多久,一陣狂風阻礙了我的汽車,我的身體重重地向后傾斜,然后汽車開始快速往后滑動。不能翻車——我只能這樣想。我死命把住方向盤。越往后車滑得越快,但我想它總會自己停下來的。然后我看見了那個衣衫襤褸的孱弱的男孩兒,才發(fā)現(xiàn)那個男孩兒竟然是我哥。車子里的人都不說話,我爸我媽也一直沒說話。
車停了,我媽推開車門,一把把我哥拉上車來。車門關(guān)上了,風也停了。我開著車繼續(xù)風馳電掣般在路上跑,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我沒到殯儀館送我哥,他們?nèi)泝x館的時候,風水先生正好要一個能拍板的人帶著去周邊選墓地,我自告奮勇留了下來。
我哥不在了,誰能做這個家拍板的人呢?父母年紀那么大了,老年失子,難道還要親自去給兒子選墓地嗎?
我媽在院子里放聲號哭,哭完了,朝紙巾里頭擤了兩管鼻涕,問我,你說,你哥為什么要走這條路?我可是什么都想著他的呀,他買房子我們幾乎把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幫著他們出了一半的錢,現(xiàn)在他也是有房有車了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他為什么要選這條路呢?如果他是得病去世的,我還會覺得好受一些,他這樣自己選擇丟下我們我真的想不通,到底為什么呀?
我對我媽說,我哥就是得病離開的,只不過他的身體沒有大問題,他得的是情緒方面的病,叫抑郁癥,就是一種覺得活著沒什么意思的病。
我媽迷惑地看著我,問,覺得活得沒意思也是一種病了嗎?
我說,是的呀,而且現(xiàn)在有這樣病的人還不少呢。
高速公路上,山和海在朝后面跑,我哥油亮的頭發(fā)朝后飄,反光鏡上綁的紅綢布也在往后飄。一切都是那么的生動,只有那弧形的天空是安靜的。
出門前,我哥好生拾掇了自己。淺色的褲子不能配深色的衣服,就穿一件淺咖色的夾克吧。它們提起他的精神,使他的眼神看起來不那么灰暗。我哥是屬雞的,聽說,屬雞的人不論男女都比較注重穿著。他們是落地的鳳凰。
我哥應(yīng)該是想過堅持下去的,他確實也已經(jīng)堅持了很久了。
三
一切始于那場車禍。很多年前,一個老太太突然橫穿公路,我哥的車撞了上去。
清早的鄉(xiāng)道上人很少,車也很少,我哥的車開得也不是很快,老太太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傷了尾椎骨,但她的家人堅持要我哥賠償一筆超出我哥能力的賠款。我哥說老太太是自己撞上他的車的,我哥甚至懷疑老太太故意撞他的車就是為了誆騙養(yǎng)老錢。我哥說幾年之內(nèi)老太太已經(jīng)撞了好幾次車了,我哥還懷疑這些都是老太太的兒女指使的。
我去看我哥,我哥縮在出租屋的蚊帳里沒起床。老太太的賠償是嫂子、二姐和我一起去協(xié)調(diào)解決的。
現(xiàn)在回想,那個時候我哥應(yīng)該就開始輕度抑郁了。人很多時候,其實是鈍感的。
“早知這樣就不該支持你哥去學(xué)開車,就在家種田就好了,那么多的田地,還有山,你看隔壁鄰居不都過上好日子了嗎?”我媽老喜歡想當初。
我哥去世后,我能回憶起的與之相關(guān)的大多是童年的經(jīng)歷。就連做夢,也都是小時候的事。
記得讀小學(xué)的時候,我們到后來成了我哥墓地的那塊坡地去栽紅薯?;腥缱蛉?,我哥把下巴頂著鋤頭的木把,目光穿透獅子山,悠悠地說,以后我一定要賺很多很多的錢,買一輛超級豪華的車,轟隆轟隆地開回古東坪,讓一村老少驚得掉下巴。不過,你要替我保守秘密,給他們提前知道就沒什么震懾力了??傆幸惶煳乙屗麄兇蟪砸惑@,對我刮目相看。
又有多少人沒做過這樣的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