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利鋒,何愉樺
(廣東理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廣東 肇慶 526100)
著名文學史家、評論家哈羅德·布盧姆(Harold Bloom)在他的《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一書中梳理了數(shù)千年西方文明發(fā)展進程中大浪淘沙留存下來的三十幾位最偉大的經典作家,其中僅收入惠特曼和艾米麗·迪金森兩位19 世紀的美國詩人,將他們與但丁、莎士比亞等世界文壇巨擘相提并論?;萏芈绺叩奈膶W地位源于他杰出的文學成就,而他杰出的文學成就很大程度上源于他非同凡響的《草葉集》。作為惠特曼的代表作,《草葉集》被認為是樂觀的“美國個性”贊美詩。詩人在詩歌中——歌頌美國的民主主義思想,并將其具體到美國人民健康、自信、生機,從而以嶄新的詩學思想去接受樂觀、自我等正面精神的感染與洗禮,并且發(fā)展為民主的、群眾性的“強大歌聲”。自從1919 年田漢發(fā)表《平民詩人惠特曼的百年祭》后,郭沫若便開始了對惠特曼及其作品的研究歷程。郭在《創(chuàng)作十年》中總結道:“我做詩經過了幾個階段的變化。第一階段是在‘五四’之前,喜歡寫‘泰戈爾式’,崇尚清淡、簡短的韻味詩,但是成績不多。第二階段喜歡上了‘惠特曼式’,這一階段正處在‘五四’的運動高潮中,我做的詩崇尚豪放、粗暴,應該是我最值得紀念的時期。后來我又喜歡上了‘歌德式’,不知道為什么把第二階段的熱情失掉了,成為韻文的游戲者?!保?]王佐良在談到惠特曼詩學思想對中國詩學的影響時說道:“郭沫若師法惠特曼,別的年輕詩人又效仿郭沫若。中國新詩里的豪放傳統(tǒng)從此開始,而豪放在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里很快就由詩人的個人詠嘆發(fā)展為民主的、群眾性的時代高歌?!保?]詩人惠特曼的詩學思想跳躍著鮮明的時代脈搏,洋溢著強烈的時代精神,這就是人民性、民主性、民族性、使命感、責任感、重任感。我國詩人郭沫若接受惠特曼的時候,正是中國的五四運動時期,同樣也是美國中下層職工群體如火如荼地展開了“惠特曼學會”的時期。郭氏的“惠特曼式”的個人詠嘆與豪放就是在孜孜不倦地吸吮與學習中創(chuàng)作的,他積極向上的新詩出現(xiàn)在中國詩壇上,也影響了許多年輕詩人,他們的作品跳動著鮮明的時代脈搏,洋溢著強烈的現(xiàn)實精神,表現(xiàn)出了一種時代精神。
華爾特·惠特曼是十九世紀美國乃至世界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他1819 年5 月31 日出生在美國紐約附近的長島,父親務農,因家貧后移居布魯克林,以木工為業(yè),承建房屋?;萏芈簧蛔x過幾年的書,他10 多歲就開始獨自謀生,打過短工,在印刷廠做撿字工人、做過木工、鄉(xiāng)村教師、記者和編輯,廣泛地接觸社會,了解不同階層人們的生活。他內在的對人民的熱愛,支撐著他詩歌的情感框架。詩人以宇宙的情懷審視世界,審視萬事萬物,他的詩歌充滿著對民主、自由的精神,表現(xiàn)了強烈的人民性與對生命意義的深度沉思。
做一個人民性的詩人,始終是惠特曼潛在的心理背景、心理輪廓,同時也激發(fā)了他在《草葉集》中對“人是什么?我是什么?你是什么?”進行哲理性的思考。他早期的杰作《我自己之歌》一直被公認為是惠特曼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詩人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了他的創(chuàng)造力,完美地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生活中人類的生活細節(jié),我們可以從這首新型的英雄詩歌中,窺見人的主人公意識、我們的姓名、我們的工職以及我們的本質與個性?!段易约褐琛丰尫帕巳嗣裥缘暮甏笄楦?,大衛(wèi)·戴切斯(David Daiches)將這首詩歌看成是“一部置身于一個充滿著人類英雄氣概和宇宙精神框架中的自我史詩”[3],惠特曼是從一個史詩詩人的角度來看待自己;《我自己之歌》寫道:“無數(shù)個世紀引渡著我的搖籃,像快樂的船夫搖呀搖著,星星為了給我讓出地方而遠遠地繞著它們的圈子,它們施加影響來照看我將要出現(xiàn)的場合;為了完成我并使我快樂,一切力量都積極地調動了?!保?]48惠特曼把時間空間、宇宙天地當作自己的母親,也當作自己的保姆。為了“我”,星云凝結成一個地球。所以“我”頂天立地,“我”的靈魂也頂天立地[5]67。顯然,惠特曼的口氣是宇宙的口氣,惠特曼的意境是宇宙的意境,惠特曼的情懷是宇宙的情懷。我、我的生命、我的靈魂來源于宇宙,受益于宇宙?;萏芈ㄟ^宇宙,放大了我、生命與靈魂的無限意義和價值!
惠特曼總是先在詩歌中塑造一個偉大的自我形象,進而將這一自我形象融于包羅萬象的人民性形象,并從中提煉出能夠代表整個民族的精神力量。因此,“詩人往往始于自我,而終于世界”?!拔覀兯懻摰脑娙硕际侨绱?,先刻畫自己的生活,然后聯(lián)系美國,聯(lián)系政治,聯(lián)系整個宇宙?!保?]所不同的是,惠特曼把這種聯(lián)系運用得爐火純青。他最喜歡也最擅于置小于大,即把較小的空間意象置于較大的空間意象之中,特別是把自己置于廣闊巨大的宇宙空間之中,來反映時代,表現(xiàn)性格,彰顯出一種寥廓的宇宙感。惠特曼重視對個人與宇宙的聯(lián)系,特別是他讓個人的靈魂在宇宙面前保持冷靜和鎮(zhèn)定,實際上涉及到了人的終極關懷。因此,他最細小的人生經歷都富有英雄的潛在意義,并且他最細微的觀察都是宇宙的象征。顯然,惠特曼及其《我自己之歌》的宇宙情懷早已受到詩論家的關注。
對新時代精神的熱切追求,對舊的奴隸制的痛恨,是惠特曼詩學重要的主題思想。我們可以從《蘆笛集》中的《為了你,啊,民主!》一詩中去發(fā)現(xiàn)詩人對民主、自由的追求:
來,我要創(chuàng)造不可分離的大陸,
我要創(chuàng)造太陽所照耀過的最光輝的種族,
我要創(chuàng)造神圣的磁性的國土,
以伙伴之愛,
以伙伴之間終生不渝的愛。
我要沿著美利堅所有的河川,沿著各大湖的
岸邊,并在所有的大草原上,栽種像森林
般稠密的伙伴關系,
我要創(chuàng)造不能分散的城市,讓它們彼此用手臂
緊握著脖子,
以伙伴的友愛,
以伙伴之間的男性的愛。
我為你付出這些,啊,民主,為你服務,我的
女人呀,
為你,為你,我在震顫著唱這些歌。[5]100
詩人從“蘆笛”的根和葉中引申出來的一個民主的象征,主題是詩人心目中的“伙伴之愛”,即為森林般稠密的伙伴之愛,就會創(chuàng)造出“磁性的國土”。美利堅就是這樣磁性的國土,所以才吸引住不同國度和不同種族的人士,并讓其各盡其用。詩人心中的“伙伴之愛”是團結人民、鞏固民主政治的基本保障。民主制度是不可或缺的,所以詩人將“民主”擬人化,稱為“我的女人”,為了她,詩人愿意“付出”任何東西,為其“服務”。
在1848 年前后,歐洲各國興起了革命風暴,惠特曼寫出《歐羅巴》等詩,歌唱民主與自由,歌唱為之奮斗的烈士精神不死:“沒有哪座為自由而犧牲的墳墓不長出自由的種子,而種子又必然生出種子,春風帶它們到遠方播種,雨雪幾乎滋養(yǎng)它們。”所以詩人對自由的種子有堅定的信心:“自由,讓別人對你失望吧——我永遠不對你失望。”[5]224
惠特曼作為激進的廢奴派,一直高舉反對蓄奴制的旗幟,全身心支持土地自由運動,并且愛奴如子?!段易约褐琛分杏羞@樣一節(jié):
一個逃亡的奴隸來到我的屋前,站在外面,
… … …
便走到他坐著的圓木邊,把他領進來,叫他
別慌,
然后打來水倒進一只盆里,叫他洗洗汗?jié)竦纳?/p>
子和受傷的腳,
又給他一個從我臥室進去的房間,給他些干
凈的粗布衣裳,
我還清清楚楚記得他那溜溜轉的眼睛和
他的尷尬神情,
還記得用藥膏涂在他頸部和腳踝的傷口上,
他和我在一起待了一個星期才復元,并繼續(xù)
往北去,
我曾經讓他坐在我旁邊吃飯,
屋角里斜立著我的火槍。[5]31
我所謂的“愛奴如子”,既是從年齡上說的,更是從善待奴隸的情感上說的,親自給奴隸洗傷口、給傷口涂藥,換自己的衣裳,讓他靠在自己身旁吃飯,為的是身邊有火槍以備奴隸主派人追捕時加以保護。
惠特曼作為激進的廢奴派,在南北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身體力行,積極參加支援前線的工作,自愿到華盛頓傷兵醫(yī)院服務。他的《敷傷者》就記下了這段經歷?!肚醚?!敲呀!敲呀!》描寫了民主大軍沖向蓄奴制的最后堡壘。
眾所周知,林肯總統(tǒng)在消滅蓄奴制的斗爭中建樹了最偉大的功勛,詩人不僅以詩歌禮贊他(如《當紫丁香最近在前院開放的時候》《啊,船長!我的船長!》),稱頌林肯是“我的時代和國家的最可愛、最睿智的靈魂”,吹響號角為他的逝世哀鳴,而且他還寫過《亞伯拉罕·林肯》等一系列散文,此文轉載過兩次。一次是在1863 年8 月16 日,另一次是在1874 年2 月28 日,后來收入《典型的日子》。他于1863 年8 月13 日簡單論述了林肯的外貌:深沉的蓄而不露的表情,這表情不曾有哪一個藝術家捕捉到過,也不曾有哪一張畫像捕捉到過。[5]這就表明了這位詩人散文家對林肯的體察入微。兩年之后,當他寫《林肯總統(tǒng)之死》(1865年4 月16 日)時,詩人散文家的情感進一步激發(fā),心情無比沉痛但不唉聲嘆氣。他說林肯給后人“留下了最偉大、最優(yōu)秀、最典型、最藝術、最高尚的人格?!薄八懒耍潜瘔阎鈱⒁磺星宄?,把一切照亮,在他身上和頭上繞著光環(huán);只要歷史繼續(xù),只要愛國之心不滅,這光環(huán)便永世長存而且更加光輝奪目?!薄八淮趟懒恕锹?lián)邦沒有被刺倒”“國家卻是不朽的”。[5]224
惠特曼以《亞伯拉罕·林肯之死》為題的散文,源于多次演講。第一次是1879 年4 月14 日在紐約,一次是1880 年在費城,還有一次是在1887 年4 月15 日在紐約的麥迪遜廣場,當時已年過半百的馬克·吐溫以及其他一些著名人物都聆聽了他的這次演講。他宣稱每逢4 月14 日或15 日這一天,年年邀集一些朋友,“沉痛地把林肯回憶,直到我死去為止?!?/p>
涉及政治的這一類散文還有非常著名的《民主展望》《第十五任總統(tǒng)選舉!》等篇?;萏芈谶@些文章中對美國不同時期的民主政體有著獨到的不同分析,他的分析尖刻犀利,他既擁護這一政體,但又有坦誠地批評。他既擁護第十六任總統(tǒng)林肯,但又以足夠的事實證明第十一任總統(tǒng)詹姆斯·波爾克和十二任總統(tǒng)扎卡里·泰勒的“卑劣與淺薄”。詹姆斯·波爾克(任期為1845 年到1849 年)熱心擴張主義,扎卡里·泰勒(任期為1849 年到1850 年)則辦事魯莽,行事只顧快不顧好。惠特曼批評第十五任總統(tǒng)布坎南是反對南北統(tǒng)一的分離主義者。他認為推選布坎南的代表大會不是來自剛毅的美國自由民,不是來自勤勞的家庭,不是來自勤儉的農場,不是來自生氣勃勃的青年人,不是來自教師、詩人、科學家、學者、受愛戴的人;而是來自律師辦事處,秘密寓所、后院、睡房、酒吧間、郵局和賭場,也來自政治靈車,來自靈車里的棺材,來自棺材里的裹尸布。
所以,并不是因為有了選舉,就一定實現(xiàn)了民主。真正的民主,其代表大會一定來自剛毅的自由民,只有普通的老百姓才是國家的真正主人。這樣推選出來的總統(tǒng),生前才能為人民做主和獻身,死后才能讓人民失去親人一樣痛心疾首?;萏芈K生頌揚的林肯總統(tǒng)就是這樣的人。他被刺身之后,那該是怎樣悲傷慘烈的場面:
棺材穿過大街和小巷,
穿過白天黑夜有大片烏云遮蓋的地方,
針對多規(guī)合一實施建設項目選址機制不完善的問題,基于前述選址模型開發(fā)了“多規(guī)合一”平臺的項目選址輔助決策系統(tǒng),利用“多規(guī)合一”平臺共享的空間數(shù)據,智能引導各類項目從合規(guī)性選址到量化優(yōu)化選址。以基礎設施與服務項目、居住項目、工業(yè)項目三種項目選址為例,進行項目落地選址分析,對不同的項目將從因子庫中提取相關影響因子構建具體建設項目的因子評價體系見表4。
卷起的旗幟十分壯麗,城市披上了黑紗,
各州本身都像蒙著黑面紗的女人肅立在那里,
長長的蜿蜒前進的隊伍和黑夜的火光
… … …
那正在等待的停柩所,到達的靈柩,肅穆的面容,
傾瀉在靈柩周圍的所有哀悼者的悲聲,
燭光暗淡的教堂和顫抖的風琴——你就在
這些的中間行進,
伴著反復敲響的悠悠不絕的喪鐘,
我把我的丁香枝獻給你,連同上面的花朵。[5]274
惠特曼為何對林肯這般的懷念和崇敬?原因很簡單,那就是他是讓奴隸獲得自由的“偉大的解放者”。林肯是拓荒者之子,家庭貧困。19 歲第一次觀光城市,他看到一張張販賣奴隸的廣告,而拍賣所里更加不堪入目,青春年華的黑奴少女,被剝得赤身裸體。被買走的小黑人,哭叫著媽媽,媽媽撕碎心肺地呼叫著孩子的名字。林肯握緊了拳頭,砸在同伴肩上:“走,早晚有一天,我要把這制度砸垮!”[6]73
這執(zhí)著一念的理想終于有了實現(xiàn)的機會。1861 年3 月4 日林肯入主白宮。1862 年9 月21 日,林肯把內閣成員召集到白宮召開特別會議,宣布他要實踐的諾言:自公元1863 年元月1 日起,凡屆時尚在反叛合眾國的任何一州或地區(qū),其境內所有的奴隸,都應在那時及以后永遠獲得自由。
這就是馬克思認定的“聯(lián)邦成立以來的美國史上最重要的文件”——《解放黑奴宣言》。1863 年7 月1日至3 日,林肯的北部聯(lián)邦軍與奴隸制的南部邦聯(lián)軍在葛底斯堡決戰(zhàn),北軍獲勝。同年11 月9 日,林肯在葛底斯堡烈士墓前,發(fā)表了著名演說:“我們應下定最大的決心,使這些死難者不致白白犧牲;使我們這個國家在上帝面前必須有一個自由的新生;使這個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決不從地球上被消滅?!保?]74對于林肯這樣一位“偉大的解放者”和廢奴派領袖,全身心抱著同樣理念的惠特曼怎能不崇敬至極呢?
惠特曼的詩學思想跳動著鮮明的時代脈搏,洋溢著強烈的現(xiàn)實精神。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始終沒有脫離他生活的那個時代。他曾在《草葉集》初版序言中提出:“對于一個想成為最偉大詩人的人,直接的考驗就是今天。如果他不能以當今的時代精神猶如以浩大的海潮那樣來沖刷自己的話,……那么,就讓他沉沒在那一般的航程中去等待自己的發(fā)跡吧。”他的詩學思想刻記著時代與國家烙印,也深深地影響了我國現(xiàn)代詩人郭沫若。郭沫若就是在孜孜不倦地學習中創(chuàng)作他與時代精神、國家精神相依托的個人詠嘆與豪放的抒情詩。在《創(chuàng)作十年》中郭先生自己總結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三段式、泰戈爾式、歌德式和惠特曼式。從郭氏的敘述中可以看出,在這詩的三段變化中,最為可圈可點即“最可紀念的”,還是第二段的惠特曼式,而第一段的泰戈爾式卻給他“所留下的成績極少”,第三段的歌德式則使他成了“韻文的游戲者”,從而“把第二期的熱情失掉了”。所以,他最為念念不忘的還是惠特曼式那段激情澎湃的時期:“當我接近惠特曼《草葉集》的時候,正是‘五四’運動發(fā)動的那一年,個人的郁積,在這時找出了噴火口,也找出了噴火的方式,我在那時差不多是狂了?!保?]于是,1919 年下半年到1920 年,出現(xiàn)了郭沫若詩歌創(chuàng)作的爆發(fā)期。詩人詩興噴涌,一種不可遏制的創(chuàng)作沖動,一種強烈的發(fā)狂的詩情,促使他寫下了對舊世界的憎恨與反抗,對新世界的憧憬與向往,對民主、自由的熱愛與眷戀。那種火山噴發(fā)式的情感方式與傾瀉方式,深深地震撼著讀者的心靈。郭沫若的創(chuàng)作在惠特曼詩學思想的影響下在時空無限中游泳,作為中國新時代的詩人,他的創(chuàng)作既緊緊擁抱著他立足時代,又面向未來,騰踔于浪漫與現(xiàn)實的浪峰之上。特別是經過他激情的創(chuàng)作實踐,他深深受到了惠特曼詩歌要反映時代生活,不但要有詩歌時代生命力、還要要經受未來時代的檢驗。完全可以這樣說:郭沫若的《女神》等詩之所以給予讀者以極大的藝術震撼力,正是因為郭沫若的個人情感在惠特曼的《草葉集》那里找到了藝術的噴火口。
眾所周知,一個詩人的詩歌語言風格、抒情風格、抒情方式體現(xiàn)了詩人的藝術審美特質。作為一個對自由民主精神的訴求者,惠特曼將自己敏銳及獨特的浪漫主義詩學思想貫穿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作為一個詩人,他以獨特的創(chuàng)作形成了獨特的思學思想與詩歌創(chuàng)造的藝術審美特質。對于惠特曼這樣一位反抗奴役和壓迫、歌唱民主和自由的思想家,有著強烈的民主主義思想追求的郭沫若怎能不深受思想和藝術的影響呢?正如郭沫若本人所言:“他(惠特曼)那豪放的自由詩使我開了閘的作詩欲又受了一陣暴風般的煽動?!保?]受惠特曼的影響,郭沫若將五四運動的時代精神與人們尋求個性解放、自由民主的心聲相結合,以自由詩體的形式對奴役與壓迫的黑暗專制制度的詛咒,對祖國、民族和個人新生的熱切渴望和禮贊??梢哉f,這個時期的郭沫若打破了舊體詩的種種樊籬,沖破傳統(tǒng)詩學的重重枷鎖,大膽運用口語白話入詩,以直抒胸臆地吶喊式語言唱出了“五四”時期的時代強音,坦露出詩人對自由與民主強烈的憧憬與追求。譬如他在《鳳凰涅槃》里這樣憤怒詛咒舊世界和向往新世界的理想:
聽潮漲了,
聽潮漲了,
死了的光明重生了。
春潮漲了,
春潮漲了,
死了的宇宙重生了。
生潮漲了,
生潮漲了,
死了的鳳凰重生了。
我們重生了。
我們重生了。
一切的一,重生了。
一的一切,重生了。
… … …
我們新鮮,我們凈朗,
我們華美,我們芬芳,
… … …
我們熱誠,我們摯愛。
我們歡樂,我們和諧。
… … …
我們生動,我們自由,
我們雄渾,我們悠久,
… … …[9]379
這首詩還在孕育的時候,詩人就說:“我現(xiàn)在很想能如Phoenix(鳳凰)一般,采集些香木來,把我現(xiàn)在的形骸燒毀了去,唱著哀哀切切的挽歌把他燒毀了去,從那冷靜中的灰里再生出個‘我’來!”[10]383再以后,詩人又說:“‘五四’以后的中國,在我心目中就像一位很蔥俊的有進去氣象的姑娘,她簡直就和我的愛人一樣。”[10]383
郭沫若把新生的民主自由的祖國比作“我的愛人”,與惠特曼在《為了你,啊,民主!》一詩里把“民主”稱為“我的女人”,簡直如出一轍,相似到了極致。
惠特曼和郭沫若都是頑強的新詩派的探索者,都有“自我擴張”的詩人情緒。受惠特曼的影響,郭沫若強調“詩的文字便是情緒自身的表現(xiàn)?!保?]這里的“情緒自身的表現(xiàn)”不僅是指詩歌的內容,也指詩歌的形式。郭沫若的詩歌主張與兩者均受著泛神論影響,也就是本體即神即自然的思想的影響,因此在《草葉集》和《女神》中,都有歌頌“自我”,歌頌大自然的詩篇。惠特曼在《我自己之歌》的開頭寫道:“我贊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我所承擔的一切你也得承擔起來,因為屬于我的每一個原子都同樣屬于你?!保?]24這里歌頌的“自我”,不只是詩人自己,而且包括你我在內。這個“自我”是詩人歌唱的主人公,詩人通過“自我”抒發(fā)他對未來的憧憬。
郭沫若也歌頌“自我”。他在《梅花樹下醉歌》中通過對梅花的贊美來贊美“自我”。在《天狗》中,詩人把“自我”比做一條天狗,可以把月吞了,把日吞了,把全宇宙吞了。這個“自我”與天地異生,具有無窮的神奇力量。兩位詩人贊美“自我”的同時,還贊美孕育萬物的美妙大自然。因為大自然給予“自我”無窮的愛撫與滋養(yǎng)。
歌頌勞動和勞動者,也是惠特曼和郭沫若共同歌唱的內容?;萏芈鼜男辙r,對勞動人民感情深厚。他的詩對勞動者情有獨鐘。如《我聽見美洲在歌唱》中,他熱情歌唱各行各業(yè)的勞動者。在著名長詩《斧頭之歌》中歌頌斧頭的神威,斧頭的創(chuàng)造力,實質上就是歌頌勞動的偉大創(chuàng)造力。
郭沫若也有著惠特曼同樣的情懷。他在《地球,我的母親!》中,稱農民是“全人類的保姆”;在《輟了課的第一點鐘里》,稱工人是“我的恩人”;在《西湖紀游》里,對雷峰塔下那位鋤地老人,想跪在他面前,叫一聲“我的恩人”。其情感的真摯熱烈,與惠特曼何其相似。
所有這些,都證明了本文開頭郭氏所敘述到的,第二段惠特曼式,是對他影響最大,因而是他最可紀念的一段時期。
惠特曼及其詩歌對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形成與發(fā)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田漢、郭沫若等一大批詩人先后成為向國內詩壇譯介惠特曼的主力。郭沫若甚至直接從惠特曼詩歌中汲取了精神力量,把惠特曼的詩學思想融合到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因此被稱為是“中國的惠特曼”。他本人也在《創(chuàng)造十年》《我的作詩的經過》《序我的詩》等文章中多次強調惠特曼詩歌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惠特曼的詩歌突破了英國傳統(tǒng)詩歌高雅與精致,反映了廣大美國民眾的思想與情感,創(chuàng)造了詩歌的自由體,表達了濃郁的民主思想,呈現(xiàn)出一種樸實樂觀的詩歌風格?;萏芈救艘惨虼吮还J為是美國的“詩歌之父”。對于中國新詩界來說,惠特曼詩歌所帶來民主之音和自由詩體迎合了中國現(xiàn)代詩歌發(fā)展的需求,成為中國現(xiàn)代詩人爭相效仿和借鑒的對象,郭沫若就是其中一位深受其詩歌影響的詩人。郭沫若在閱讀惠特曼詩歌之后,深深被其自由奔放的詩情所感染,以充滿節(jié)奏感的自由詩傳遞了自己對民主與自由的強烈渴望。郭沫若將惠特曼詩歌積極樂觀、民主自由的詩學思想融入自己的詩歌之中,創(chuàng)作出《爐中煤》《天狗》《鳳凰涅槃》《巨炮的教訓》《女神》等一系列的富有愛國情懷的名篇佳作??偠灾羯钍芑萏芈姼栌绊懯且粋€不爭的文學事實,他通過充分吸收惠特曼詩歌的人文精神,以豪放熱情的自由詩體沖破了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清規(guī)戒律,用生命與激情歌唱民主和自由,有力推動了中國新詩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