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鳥(浙江)
一大團一大團的墨云飛滾著,疾速而來,瞬間鋪滿了整個天空。鶴唳的風裹起枯葉、殘枝,打著旋兒,殺氣騰騰地橫沖直撞。
渾黃的海浪,在極遠處拉開一條長長的白鏈,如一排排行伍整齊、訓(xùn)練有素舍生忘死的勇士,所向披靡,猛烈地撞上礁石,發(fā)出驚心動魄的巨響。
我靜靜地站在岸邊,心底掀起一波比一波更為強烈的海嘯,洶涌而來,堵得心口一陣陣發(fā)疼。眼眸濕了,心,落淚了。記憶中弄潮的少年,鮮活了起來。
那少年是表哥,我二舅的兒子。表哥和我同齡,我們相處極為融洽。每年暑假去外婆家,他最喜歡帶我到海邊玩。我不識水性,每次去海邊,只能眼巴巴地瞅著他和小伙伴們打水仗,扎猛子,玩憋氣。只見他穿著小褲衩,光著被熾熱的陽光染成醬黑色的身子,在海中時浮時潛,時快時慢,像一條光滑的黑鯰魚穿梭自如。有時故意潛入水中好長時間不上來,急得我在沙灘上跺腳、叫喊,當我?guī)е耷煌掀痖L音急切呼喚的時候,嘩啦啦一陣水響,刺啦一聲,表哥鉆出水面,抹了抹臉上的水珠,笑吟吟地望著我。表哥的水性極好,仰游,潛泳,蛙游,各種姿勢都游刃有余,小伙伴都叫他 “小黑鯊”。
夏夜,涼風習習,在一棵被雷劈去一半的老樹下,我們坐在嘎吱嘎吱響的竹椅上,外婆輕輕搖著蒲扇,不緊不慢,用她零星的幾顆牙,不緊不慢地給我們講過去的事情。海盜、臺風、財寶、沙灘、小島,斷斷續(xù)續(xù),晚風呼呼,我們生拼硬湊出這片海,這塊土地,這座小島的前世今生。表哥悄咪咪地在我耳邊低語:“明天,我們?nèi)ド碁?,挖寶,別讓其他人知道,就我們倆?!?我用力地點點頭,黑暗中,兩雙眼睛爍爍生輝。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有一片沙灘,沙灘上到處都是人,人聲鼎沸。每個人都在忙碌地挖沙子,細膩平整的一片沙灘轉(zhuǎn)眼間就像是春耕后的田地。有人歡呼著,舉著手中的寶貝,無比興奮地炫耀著。
第二天中午,滾燙的日頭炙烤著大地,大人們都休息了,只有樹上的蟬還在撕心裂肺地鳴叫著。表哥帶著我,偷偷地溜出來,奔向沙灘開始淘寶。大中午的沙灘很安靜,除了嘩嘩的海浪聲,就只有我們幾個不安分的頑皮蛋兒,赤著腳,踩在滾燙滾燙的沙子上,跳躍式前進著。大家挖得很起勁,有帶工具的,有干脆徒手挖的。沙子揚起來,滿頭滿臉都是,一個個都是沙猴子。我嚴重懷疑,昨晚他們的奶奶外婆也都給他們講了同樣的故事。表哥長得高高大大的,力氣很大,不一會兒,他就挖了一個又大又深的坑,每一寸的沙子都像過篩子式地濾了一遍。我有點心不在焉,火球般的日頭烤得我沒一點精神。表哥不斷地安慰我,再挖深一點,就可以挖到了。他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前幾天,有人挖到了一個玉鐲,有人挖到了銀圓。很顯然,他被這些信息鼓舞著,激勵著。最后,我們帶著一身的沙子回家,一無所獲。接下來,說什么我都不愿再去沙灘了。表哥鍥而不舍地又去了。晚上吃完飯,我坐在雷劈過的老樹下,搖著蒲扇,表哥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無人的角落,悄悄地往我手心里塞了一個東西,囑咐我沒人的時候打開。我緊緊地攥在手里,生怕有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入夜,無人,趁著天窗投射進來的月光,攤開手,那東西硬是在手心里留下一道深紅色的印痕。仔細一看,是一枚極細極細的銀戒指。顏色發(fā)暗,顯然是埋了很久,竟然沒被腐蝕。這一刻,我感動得差點流下熱淚。不知道表哥在烈日下曝曬了多長時間,挖了多久才挖到這么小的一枚戒指。
記憶中,我們曾無數(shù)次并肩坐在這片海灘上,一起望向海的極處,水天相接的地方。海藍得像璀璨的寶石,天藍得像外婆箱子底下簇新的藍長嘰布,云朵白得像剛從棉花樹上剝下來的棉絮,整個畫面像一首藍色詠嘆調(diào)的下行詩。
海的性情有點令人難以捉摸,有時候像西班牙斗牛場上的牛,旁敲側(cè)擊,橫沖直撞;有時候像巴黎的紳士,浪漫溫順,彬彬有禮;有時候又像蒙著面紗的蒙娜麗莎,端莊、神秘。白天和黑夜,晴天和雨天,每個季節(jié),甚至每個月,海的顏色變幻莫測,景色各異。有時渾黃,有時清,有時朦朧,恍如仙境?;驄轨o,或明媚,或瘋狂,或深邃,或張揚,或妖嬈,各具風情,這是表哥告訴我的。他還跟我說,水下的風景更美,有成群結(jié)隊的魚,體形各異,顏色,斑紋不同。有蹦著行進的蝦,弓著身子,如給它拄上一根拐棍,活脫脫就是一個鄉(xiāng)下佝僂著身子的老爺爺;有橫行灘涂的蟹,驕橫跋扈;有長長觸角的墨魚,觸須舞動,忽而像盛開的芍藥,忽而如帶刺的薔薇;還有美麗的珊瑚群,顏色鮮艷,綿延開去像一幅風景綺麗的山水畫卷,蔚為壯觀。這些都是他潛入水底看到的景象。我在他動情的描述中,想象那一片生機勃勃的海底世界。
表哥說他這一生最崇拜的人是鄭和。鄭和浩浩蕩蕩下西洋的歷史如一顆種子,在他的心頭生根萌芽。他憧憬著有那么一天,像鄭和一樣,到父輩們沒有去過的地方,到世界上最遼闊的大海上,揚帆起航,開拓海疆。我歪著腦袋,側(cè)著身子,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表哥說起這些的時候,眼神晶亮晶亮的,煥發(fā)出光彩。
表哥初中沒畢業(yè),就下海了。第一次出海,背著背包,挺著脊梁,精神抖擻,黑黝黝的臉蛋泛著油油的光。年邁的外婆站在自家的院門口,手搭涼棚,眼巴巴地看著表哥向碼頭走去。碼頭上,血一樣紅艷艷的旗幟呼啦啦地飄揚著,船尾的螺旋槳激起一長串歡快的浪花,船兒冒著滾滾的濃煙駛向大海,化為黑點,最終徹底消失在外婆的視線。年邁的外婆不停地抹著眼淚,一個勁罵舅舅心狠,怎么舍得讓這么小的孩子下海。
表哥每次返航,第一件事就是拿著分獲的海鮮,踱到生病的外婆床前:“阿浦 (方言:奶奶),這是孫子親自捕來的魚,透骨新鮮,您吃了返老還童。” 外婆看著表哥黧黑粗糙的臉龐,心疼得老淚縱橫。
表哥的個性有點內(nèi)向,不太喜歡講話,每逢我去他家,便一股腦兒地倒出來,連同芝麻黃豆大小的事,無巨細。他說他看到大海了,一望無際的大海,和他想象中的一樣美,一樣的波瀾壯闊。早晨,太陽從海平線升起,絢麗的朝霞染紅了天空,海面上金光閃閃。蔚藍的海面上,潔白的海鷗扇動著翅膀,盤旋在船尾。夕陽西下,舟楫,云帆,海鷗,融合成一幅幅唯美的剪影。朝朝暮暮,在美麗的背景下,揚帆,起錨,勞作,生活像一首詩,如一幅畫。
最激動的事情莫過于網(wǎng)徐徐出水的那一刻,所有人列隊在甲板,看著鼓鼓囊囊的袋筒 (網(wǎng)的尾端,聚焦?jié)O獲的部分) 緩緩吊到甲板上方,一解開,瞬間,甲板上,艙面上,到處都是活蹦亂跳的鮮魚、張牙舞爪的螃蟹、水蛇般滑膩的鰻魚、扁著身子的鯧魚、鼓著腮幫的紅眼魚、金燦燦的黃魚、銀閃閃的帶魚、磨砂質(zhì)感的石斑魚,層層疊疊,相互擁擠……它們蹦著跳著,不停地掙扎著,那場景有難以描述的壯觀。遇上這情景,幾天幾夜不休不眠的勞累,轉(zhuǎn)眼拋到了九霄云外。我望著他豪邁的神情和年輕的倦容,心中涌上的不舍被所描繪的壯麗場景層層覆蓋了。
表哥慢條斯理地敘述著,我的心就像過山車一樣,時而雀躍,時而凝重,時而在高山,時而在低谷。最令我揪心的就是他們經(jīng)歷大風浪的事。表哥說,一個浪頭呼嘯而來,足有三層樓高,沒頭沒腦,從船頭到船尾,直接把整艘船摟在懷里。船就像凋零的樹葉,在大海上左右搖晃,上下顛簸。菜盆子、酒瓶子、飯碗,打著滑,打著轉(zhuǎn),不停地掉落、碰撞,乒乒乓乓的聲音此起彼伏,每個人都像醉漢東倒西歪。最厲害的一次,船起船落之間,落差猶如廬山瀑布,船身與海面幾乎呈直角,連多年的老水手都踉踉蹌蹌,必須得扶著,靠著,才能穩(wěn)住身形。表哥不敢站起來,也站不起來,只得趴在甲板上,像只滑稽的八爪魚,牢牢地貼在甲板的艙面上。盡管如此,在船前俯后仰的作用下,他在艙面上像個任人擺弄的布娃娃,渾身使不上勁兒,隨著船身的劇烈搖撼從船這頭滑到那頭,又從那頭滑向這頭。船上到處都是尖銳的錨,碗口粗的繩索,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一磕一碰,生死難卜啊。沒辦法,舅舅只得拿繩子將他綁在桅桿上,那模樣就像個行將就義的小英雄。他說,那個過程真叫 “嘔心瀝血”,肚子里一陣陣排山倒海,腦子里一陣陣天旋地轉(zhuǎn),渾身都濕透了,不知道是汗還是水,大口大口地吐著,后來,實在沒東西吐了就吐血,吐黃色的膽汁。我說,哥,你怕不怕。他說,不怕才怪呢,我想這次小命沒了。想想很不甘心,我還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我還沒有好好享受人生的快樂,難道我就這樣走了? 然而,當我看到在大風浪中依然鎮(zhèn)定自若的父輩們,他們不慌不忙地干著手里的活,下網(wǎng),起網(wǎng),揀貨……各司其職,各就各位,有條不紊。這才是真正的水手,我要向他們學習,也要成為這樣的男子漢。在那個滴水的屋檐下,我揮舞著稚嫩的拳頭,給表哥鼓勁,祝福他從此乘風破浪,勇往直前。
20歲的年紀,夢想很近又很遠,當很多人在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躊躇、游移的時候,表哥當機立斷,只身踏上了去印尼遠釣的船,因為夢想,也因為現(xiàn)實,一去就是三年。那時沒有微信也沒有QQ,我們之間跨越了千山萬水的距離,只能通過信件來維系。一封信送達彼此的手中,輾轉(zhuǎn)需要幾個月的時間。盡管如此,他還是無比愉悅地寫信告訴我,他達成了畢生的夙愿,來到了世界上最大、最遼闊的海,太平洋。太平洋的遼闊超乎了他的想象,他們航行了整整一個月,感覺還是在同一個地方。表哥說,看到太平洋的剎那,心靈被深深地震撼,真正見識了什么叫海納百川。他激動得熱淚盈眶,似乎有千言萬語爭先恐后地哽在喉間,少年時的夢想,如此真實地呈現(xiàn)在眼前,不是一廂情愿的夢,也不是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他想?yún)群?,想跳躍,想向全世界宣告,至終將洶涌澎湃的情感封存在心,訴于筆端,寄了封信給我。他說,妹,你真的應(yīng)該來看看,太美了,瓦藍瓦藍的天,碧藍碧藍的水,一個個充滿了異域風情的島,星羅棋布般點綴其間,像波希米亞女子項鏈上鑲嵌的寶石。海是陌生的,語言是陌生的,風土人情是陌生的,連空氣也是陌生的,甚至魚也是陌生的。表哥說,太平洋的魚兒比我們這兒大兩三倍,帶魚有成年男子的兩個手掌寬,最長的跟人差不多高,蜷在一邊,像條銀色的水蛇;釣上來的魷魚體形碩大,肉質(zhì)肥厚,口感卻遠不如家鄉(xiāng)的鮮美。
晚風吹來,難得風平浪靜的夜,星星在頭頂閃爍著光芒,像親人的眼睛。月光照在海面上,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鉆兒,波粼波粼得晃眼。依著船舷,同行的水手輕輕地哼起口哨 “軍港的夜啊,靜悄悄……”
整整三年,漂在一望無際的太平洋上,最初的悸動之后,便是無休止的寂寞。思念,象康河水波里蕩漾的水草,纏繞、煎熬他的心。他說,想家的時候,就拿出我們寄去的信,反復(fù)地讀,一字一句地讀,似乎想把我們從這些文字里活生生地摳出來。
太平洋多風暴,比在家鄉(xiāng)的臺風突兀、兇險。有一次,突遇風暴,船艙進水,差點就傾覆了。我說 “哥,何苦呢?” 他回 “妹,這是我平生的夙愿,再苦,再累,此生無憾了”。此時的他,不再是當年沙灘上信誓旦旦的頑童,也不再是被綁在桅桿上“嘔心瀝血” 的少年了,大海將他磨礪成了一個真正的水手,真正的男子漢,一個敢于只身離鄉(xiāng)背井,在太平洋上漂了三年,笑傲風暴的男子漢。
三年后歸來,結(jié)婚,生了個可愛的女兒,人生圓滿了。他還是選擇出海。
我勸他:“哥,在岸上找個活吧。” 他說:“妹啊,哥這一輩子就離不開海了,我像長了腮的魚,離開海就窒息?!?/p>
理所當然地以為,哥守著他的人生,守著他的婚姻,守著他可愛的女兒,守著他心心念念的大海,直到暮色蒼茫霜染兩鬢,拄著拐棍抖抖索索,如我們的先輩們所經(jīng)歷的,生于廝,終老于廝,最終隨風而逝,逐云而去。
28歲,風華正茂的年齡,我也是,表哥也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噩耗,將一盤蒸蒸日上的棋局徹底打亂,象,卒,馬,車,四下亂蹦,亂跳,散了,碎了……
黎明前,天快亮了,船上的伙計們干完了活,幾天幾夜都沒合過眼了,大家一沾上床,頭剛挨上枕頭,腳還沒上來,已經(jīng)進入夢鄉(xiāng)了,太累了。悲劇就在此時,發(fā)生了……一艘國際貨輪,在夜色里直直地駛來,碾壓了表哥的船,又毫無知覺地往前駛?cè)?,海面重新恢?fù)了平靜,除了油污不斷擴散,網(wǎng)兒散亂地漂浮著,黑暗如此厚重,十多個年輕力壯的男人,無聲地消失在黑暗中,消失在了這個世界,無一生還。
噩耗傳來的時候,我的手和腳不停地哆嗦,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實在無法相信,表哥就這么沒了。那個被稱為 “小黑鯊” 的少年,那個太平洋的風暴都沒能將他吞噬的青年,怎么就在一個風平浪靜的黎明,悄無聲息地走了呢? 他五歲的女兒騎著一輛小自行車,懵懂地看著哭得呼天搶地的大人們。孩子依偎在媽媽的身邊,偷偷地問:“媽媽,爸爸怎么了?”
他像一顆流星,隕落在海的深處;更像一尾魚,永遠留在了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