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玄的時光與猶疑的虔誠
——讀張二棍詩集《搬山寄》

王加勉

個人性風(fēng)格明顯的張二棍于2021年出版了第三本詩集《搬山寄》（長江文藝出版社2021年12月版），較之前的詩集在遣詞上更為洗練，游弋于古意與童心之間的思索浸透著詩的靈光。詩集中的部分作品根植佛學(xué)禪味，似乎囿于思辨的牢籠縈繞不散。怎么樣的闡釋才能不破壞虔誠的余韻？或者說，某些將虔誠自許的表述其實面臨著被證偽的危機(jī)？讀過《搬山寄》后就“仿佛若有光”的期許感。

一 時間書寫下的古意與童心

讓我們跟隨《搬山寄》展開從古到今的目光，從“古道荒草”行到沉重的日常生活意象。身處當(dāng)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者們在“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的童詩啟蒙中長大，創(chuàng)作不免攜帶著傳統(tǒng)的能量。相較于為北島敏銳感知的“古老的敵意”，張二棍在《冬日，有人練習(xí)倒立行走》中暢想著一種“古老的善意”，在“廉價的擴(kuò)音喇叭，售賣著廉價的/老鼠藥和蟑螂藥”，而“此生，讀書如尋隱者/此生，寫作是歸去來”。不如詩、不似夢的生活需要跳脫時空去大膽想象，面對回不去的時間詩人極易抒發(fā)“今不如古”的感慨，有著勸慰屈原的“漁夫”立場。如《邀》中，張二棍嘗試“復(fù)活屈原”，面對“談?wù)撌^和肉身，哪個/更沉重，哪個更恒久”的設(shè)問時，詩人答案是“我獨樂，獨憂，獨自撫養(yǎng)著一個草木皆兵的亂世”。這樣的古意顯得放逐且消極，但在詩歌史上卻是求生之道?，F(xiàn)代詩發(fā)展中無法回避的困境，在《搬山寄》中呈現(xiàn)的是“供誰啊，埋誰啊，真是兩難”。

《搬山寄》書寫著時間又解構(gòu)著時間。低調(diào)行進(jìn)的時針冰冷無情，如《鏡中》詩人的自我分裂：“一個老鐘表的刻度……/都如此輕易，改變了我”。更具時間性的《十二個夢》中，詩人以時鐘數(shù)字的命名（第1-11夢與第0夢），奇崛陰沉、布滿狂想；對“哭喪人”角色的速寫發(fā)散出悵惘氣質(zhì)，“在前一個夢境里，打聽過他”，又以后現(xiàn)代方式戲謔道“你掃一掃，人世間的那些遺像吧”。特別要注意的是詩中人與羊的角色對調(diào)，“我望著它，把自己/吊起來，剝著自己的皮”，似乎進(jìn)行著一場血腥的思想試驗，異質(zhì)的意象背后埋伏了郁結(jié)的心緒。更值得玩味的是，《十二夢》中“我一定還有無法贖清的罪”，似乎由某種原罪意識轉(zhuǎn)向了鄉(xiāng)土自然崇拜?！妒簟方Y(jié)尾的“第0夢”中，張二棍對自然意象擬人化并寫出夢魘般的現(xiàn)實輪回，是非對錯、左右之爭在詩人腦海中的爭戰(zhàn)表述很誠摯，但詩人將自然神圣化后卻以避世者自許。

張二棍在《稻草人》中自比為時代的“稻草人”，運筆之中流露著自省意識，展露著自在平和的心緒，末句“沒心沒肺”的自嘲反證著詩人的“有心有肺”。陳平原在《千古文人俠客夢》中探討過中文中隱匿的武俠精神脈絡(luò)，《搬山寄》中就流露出一種武俠情結(jié)與古典美感。張二棍自許“隱士”，對傳統(tǒng)山水美學(xué)念茲在茲。如他在《山中去》中作為旁觀者，卻無法阻止“求仙、尋寶、找風(fēng)水”的迷信行為；面對世俗功利，也只能神秘地收筆“我永遠(yuǎn)也不說”，制造古味的留白。漫游者張二棍立足在星辰與大地之上，對詩意的棲居進(jìn)行著想象，寫作著有根的詩。在張二棍的詩中，有著對遠(yuǎn)古知音的渴求，虔誠而灑脫，童真且靜美?！饵S昏記》中，他以“人間圣物”比喻著童真的珍貴，但《那是我》中的童年卻卑微如“舊紙片”，背后是童年的艱辛與魔幻的現(xiàn)實。詩人在《春寒》中送別了童真，“一次次，往通紅的爐火里，跳……我們?nèi)詻]有資格，用這顛沛的軀體/匹配……我們的一生，只是用來練習(xí)道別”。人世的無常、生活的無定均被張二棍收入筆下，卻無法驅(qū)散詩愁，正如《談?wù)勭姳怼防?，“那個最慢的/像個最陰險的皇帝”，是對永恒的猜想和對抽象哲思的若即若離。

二 禪味中的佛教情思

“一葦渡江”而來的佛教文化對中國現(xiàn)代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幾何？張二棍并未在《搬山寄》中試圖去回答這樣的詰問，但部分作品中的宗教感觸常以直觀形式展現(xiàn)。如《腦海，即苦?！分杏洈⒌囊淮未蜃?jīng)歷，“婚禮進(jìn)行曲”和“哀樂”的意象并列，展示著苦、樂相生，末句“案頭的一只空碗，風(fēng)起云涌”，營造了空空如也的虛無感。張二棍試圖與疼痛共情，將苦難當(dāng)作修行，對心靈棲所的營造往往顯出“樂受亦苦”的佛教意識，顯得別有禪味。

張二棍在《搬山寄》中，以無常的命運觀質(zhì)疑桃花源式的詩意棲居，夾雜著“萬念俱空”的佛教情思。如《坊間談》的肉鋪見聞以冷眼觀世的姿態(tài)解構(gòu)著沉重的肉身，遣詞造句可謂“刁鉆”，就對應(yīng)著佛教“不殺生”的持戒，也夾雜著“復(fù)活食物”的狂想。詩人坦承，面對“生本不樂”的人世困境，會軟弱與健忘，“我什么都信，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舔舐著善，舔舐著惡”（《舔舐》）；面對非公義處境時，會在卑微中尋覓崇高，如《無題》中“哭著的瘋女人”，在小縣城“看客們”的圍觀中變得弱勢且高尚，“仿佛，只要她哭過，我們的淚水/就會少一點，而這世界/就會美好一點”；面對倫理的選擇，會依照佛教的“去是非心”教義來處理善與惡的對峙，“催我自首，喚我伏法”（《沙塵暴》）。張二棍的“負(fù)罪”寫作呼喚讀者良知，也燭照著寫作者自省的靈魂。一面，是鄉(xiāng)土古意在繁復(fù)的死亡意象群上起舞；另一面，是有靈的萬物和有情的眾生。在這種挽歌加牧歌的合奏下，張二棍放逐了詩歌寫作崇高的質(zhì)疑與批判責(zé)任，“這是他們的真身/不是死亡的懸疑”（《雁門詩行》），選擇了與自己“過度地”和解，這背后是佛教情懷使然，卻易讓讀詩者感到稍有欠缺。

“本來無一物”的禪宗作為中國化的佛教，其影響而成的詩歌中往往融合著古典意趣與言語機(jī)鋒。張二棍詩集《搬山寄》中的風(fēng)景，往往就是人和自然的相互演繹，“此時，誰站在這落日下/誰就是被落日洗禮的人。也是在幸福中，等待更大的幸福的人”（《山野行》）；聚焦到抽象的思辨時，則往往顯得冷寂而費解，“狗被人所擺布，而人又為什么所擺布”（《袋鼠》）；野趣并禪趣的詩掩飾不了內(nèi)心的波折，“琴弦般起伏的心”藏有忍不住的人性關(guān)懷，“我比人群，永遠(yuǎn)多余一具身體”（《無邪書》）。詩人樂此不疲地尋覓著自然中的恒久啟發(fā)，在這一過程中帶著一定程度的孤芳自賞?！渡揭靶小分谐霈F(xiàn)的“草/才是曠野上的無冕之王”，記敘著“不朽”的野草，與魯迅筆下“速朽”的野草形成了在百年時空兩端上的逆反。

張二棍孤獨地站立于北方大地，面對蒼茫的自然始終不失謙卑，這是佛教情懷下的自憐與自戀，是《哈巴河雜記》中“千年萬載，悼念我”的感嘆，也回響著孔子“天何言哉”的感慨，可之于詩歌，語言是無可脫離的。這就讓《搬山寄》顯得醉意彌漫，又空空如也。

三 虛玄的精神困境

莫言的打油詩《食草家族》里有“費解之處不須解，于無聲處弄虛玄”的詩句，用來形容張二棍的精神困境是恰當(dāng)?shù)?。張二棍在《麥田》一詩中暢想著詩意的棲居，“讓每個駐足的人，都為之震撼，并在內(nèi)心/籌建著各自的糧倉”，卻在處理精神思辨時略顯無措。這種不安的內(nèi)心背后是保守的鄉(xiāng)土文化，也讓詩人成了信仰的局外人。因此，詩集《搬山寄》的精神困境是詩人自造的。

張二棍在詩歌的遣詞中流露一種遠(yuǎn)古的神秘感，也用窒息般的絕望“看守著/自己的木乃伊”（《寓言》）。詩人對寫作本身的解構(gòu)，往往會引發(fā)創(chuàng)作者的自省。如《筆墨刑》中，“無辜的漢字”成為了“漆黑的供詞，和干涸的遺言”，似乎是詩人在探討寫作刪減背后的權(quán)力博弈；末句“仿佛殺了一遍，又剮一遍”的血腥，象征著充滿危險的涂改，暗示了詩歌言說的恐懼?，F(xiàn)實對詩意之夢的束縛，讓張二棍的自省顯得無奈又無力，只好“讓每一雙/橫空長出的翅膀，棄我而去”（《疑心病》）。在莫名的精神困境之下，詩被“流放到無垠而黑暗的遠(yuǎn)方……每個黥面者，一定有熱辣辣的/疼痛，需要喊出來”（《黥面》）。如果說詩中是張二棍對個體言說的守衛(wèi)，不如說是一種流亡意識?！疤斓夭蝗省钡臍v史進(jìn)程中往往充滿了粗獷、硬核與肅殺，“世上，總有些說不清的事/要發(fā)生”（《雁門詩行》）。張二棍的模糊化處理不僅是躲避崇高的求生意識，在某種程度上也拒絕了一些自封的神明。

詩集《搬山寄》中的作品往往在奇異荒誕的意象鋪陳后，會以安撫人心的筆調(diào)收筆。在《外星人記事》中，張二棍想象與“天外客”對談，“說完，他就如流星一樣，熄滅了自己”，喟嘆著永生的孤獨。在《失明》中，將視角聚焦在日常藝術(shù)，“哪怕一個最細(xì)微的聲音，都會/吃掉，一點點身體。直到……”在《晃》中，則對現(xiàn)代視頻傳媒有自己的看法，“在懸崖上，在生死間/在幾十秒的視頻里，在長如一生的鏡頭里”。在《皮影戲》中，狂想詩歌寫作容易導(dǎo)向“人戲不分”的幻滅感，“一張張皮，就成了一條條命”。冷寂的意象伴著冷峻地運筆，張二棍成了一個過時的古人，建構(gòu)著自己的“空境”，但似乎只能裝得下他自己。

洪子誠先生在《破曉之歌》中寫到，“守望的啊，夜里如何？守望的啊，夜里如何？”而守望的說“早晨將到，黑夜也來。你們?nèi)粢獑柧涂梢詥枺梢曰仡^再來”。由此引出的闡釋，不由讓詩歌研究者們深思，“目標(biāo)高懸的焦躁等待并沒有什么益處；而支撐、不斷發(fā)酵著我們的焦慮癥的歷史觀，是對持續(xù)進(jìn)步的‘時間神話’的毫無檢討的信仰”。面對虛玄的精神困境，張二棍在詩集《搬山寄》中，對終極性抱有隱秘的期待嗎？答案是復(fù)雜的。詩人難以超出鄉(xiāng)土宗族意識，保守的鄉(xiāng)土上和《搬山寄》中呈現(xiàn)出的現(xiàn)代性有著別致的戲謔感。如《山村里的神樹》中，神像向人的“討要”行為；《一場戲的盡頭》中，復(fù)活了皇帝、戲子的狂想；在《輪回》里，“一個人清苦一點/錢就不會飛走”，這些詩中的迷信與金錢崇拜，背后是對鄉(xiāng)土的憂思，混雜著詩人的個人臆想與對神秘感的刻意營造。在厚重的蒼涼黃土之上，張二棍樂此不疲地在想象中起舞，在生死輪回中尋覓答案。我認(rèn)為他在逃離“拜物教”的夢魘后，等待著的是古典詩情的新生。

四 結(jié)語

詩人張二棍在詩集《搬山寄》中，以凡人之軀尋覓著童真的詩韻；在舒緩的鄉(xiāng)土自然書寫背后，是遣詞的苦心孤詣，正如《黃昏記》中，“每一句都是絕筆，每一句都沒有來處”。在孤勇的詩人眼中有火，心中有光，也渴求著終極璀璨的詩歌靈光。

詩集《搬山寄》的收官之作為26節(jié)組詩《微詞集》，張二棍在古意中灑脫起筆，謙卑地自視“我這樣一坐地獄”，流露著趕不走處世的迷惘感。詩人試圖融入世俗，又刻意保持著與被觀察對象的界限，隨之而成的張力化作了一句句“微詞”。他的“微詞”有著哲思偶記的色彩，但終究陷入了禪味的虛無；懷著敏感的詩心尋訪古道，卻發(fā)現(xiàn)無路可走，又處處可走——這似乎是現(xiàn)代詩歌發(fā)展的真實寫照。張二棍在《搬山寄》的收尾寫道，“吃飽了撐著，為自己刻一方閑章/——餓念難消”，呈現(xiàn)出無法安息的靈魂伴隨著無法深信的悵惘。

掩卷后我不免懸想：難消的詩情背后是肉身的“餓念難消”，還是人心的“惡念難消”？我有理由期待張二棍能尋覓或回歸到更真、更高的詩歌之源，畢竟那是讓文學(xué)先鋒者甘愿成為守望者的精神支點，閃爍著“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張二棍的“搬山”試圖以一己之念突破鄉(xiāng)土敘事的窠臼，實現(xiàn)艱難的自我超越，其中也遇到了經(jīng)典化的瓶頸，但他還有足夠的歲月去處理這些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