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學(xué) 徐源徽
阿梅塔是“拾猿糞者”,十二猿侍中的最末等。猿侍,顧名思義,就是侍奉長臂猿的人。伊萬尼斯——澤國邊陲一個與現(xiàn)代社會隔絕的古老村落——以長臂猿為守護神,每六年選取十二名適齡少女作為長臂猿的預(yù)備侍者,培訓(xùn)她們唱猿歌、辨猿音、拾猿糞的技巧,六年后按照能力高低分為三等,每等人數(shù)不定。
成為“唱猿歌者”,需要極高的靈性和不懈的努力,她們不僅能夠快速追蹤長臂猿的行跡,還能準確分辨出每一位長臂猿的身份,更難能可貴的是,她們的喉嚨可發(fā)出與長臂猿相同的鳴唱,從而向祂祈禱,從祂那里得到有關(guān)耕種與采集的指引。
“辨猿音者”需要的努力也不小,她們的主要任務(wù)就是通過聆聽猿聲,記錄長臂猿族群內(nèi)部的動態(tài)變化,弄清每一片森林的具體歸屬,避免人們祭祀時搞錯了對象。
“拾猿糞者”的工作難度顯著降低,僅需跟著長臂猿的行蹤,不辭辛苦地收集起每一塊糞便,烘干后作為圣物分發(fā)給每家每戶放在神龕中即可。
這一批預(yù)備侍者天分極高,竟然出了兩個“唱猿歌者”和九個“辨猿音者”,只有阿梅塔一人在天資和勤奮上都有所欠缺。
村里有人嘲笑她,但阿梅塔不在意。像伊萬尼斯的其他孩子一樣,她聽著關(guān)于長臂猿的神話傳說長大。臨近澇災(zāi)的清晨,長臂猿將頻頻唱出更為激越的圣歌,以此警醒世人。追隨祂的指引來到安全的高地,在唱猿歌者的帶領(lǐng)下,幸存者們?nèi)杖掌矶\,感恩祂憐惜這群永遠無法抵達高處的裸猿,希求祂再發(fā)神威,斥退洪水,讓匍匐于森林底層的可憐人兒重返家園。必須足夠虔誠,方能打動長臂猿。待歌者的頌唱得到長臂猿的回應(yīng),森林同云霄相接的某處傳來一聲長久的猿啼,天空便不再發(fā)怒,給人們足夠的時間修繕房屋。
面對如此寬厚而慈悲的神靈,阿梅塔不愿靠得太近,她不希望自己沾染了塵土的耳與喉玷污那么美妙的歌聲,只要仰望就好。
“你覺得你比我們所有人都更有敬畏之心?這可不算你身為預(yù)備猿侍時漫不經(jīng)心的理由哦,”就連最懂她的吉本,也認為她的想法很荒謬,“倘若不努力讀懂神、接近神,神之于我們,又有何意義?”
“你說得對。”阿梅塔總是率先認輸,只為了看見吉本舒展眉頭。
雞叫第一遍,阿梅塔就要鉆出被窩,手持油燈,往森林深處走去。雞叫第二遍時,她通常已經(jīng)來到了猿尿河——名為河,實際上卻是一條成人前臂粗細的溪流,水甘洌得很,不知源頭何在,干脆說成是長臂猿的尿。
猿尿河的水,男人喝了飛毛腿,女人喝了比花美。
原本已經(jīng)走出去幾步,想起這句順口溜,阿梅塔又折返回來喝了幾口水。
微弱的猿啼響起。第一聲與第二聲之間,阿梅塔走了兩百六十二步。一百步后,極為嘹亮的第三聲震徹山谷。接著,阿梅塔的每一步都踩在猿啼中。每一聲鳴唱都與其回音緊密交織,在兩面山壁間來回振蕩。
其他飛禽走獸也開始陸續(xù)發(fā)出動靜。一只毛發(fā)油亮的猴,叫聲如嬰兒夜啼,抓住一根藤蔓,飛快地從阿梅塔頭頂蕩過。一群大尾尖嘴的小家伙們(阿梅塔一時想不起它們的名稱)鬧哄哄地在繁密的枝葉間亂拱,當兩片黑羽俯沖下來,它們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顫抖的樹枝,和一只因饑餓而不得不休息的老鷹。山雀和斑鳩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叫喚,你的目光剛追隨啼叫落到某處,那聲音便又忽然在你身后響起。阿梅塔手中的蒸米吸引了一只小麂子,它好奇而膽怯地靠近,撞落的晨露打濕它的毛發(fā)。
清澈悠長的鳴唱持續(xù)一段時間后,有另一支聲音加入,如同哨子一般尖銳急促。阿嬤說那是母猿對公猿示愛的回音。祂們幾乎每天都要互相確認彼此的愛,也要向外界宣布祂們對彼此的絕對占有,以免不必要的誤會和斗爭。
阿梅塔希望吉本能像公猿一樣每天給她唱首歌,大大方方地,在正午,人們都躲到樹蔭下休息的時刻,而不是在夜里,偷偷摸摸地,只有她能聽見。這樣她就不必找各種理由拒絕伊拉姆的邀約了——在伊萬尼斯,單身女子隨便拒絕身體殘疾者的求愛是件不道德的事,更何況伊拉姆還是個孤苦伶仃的異鄉(xiāng)人。
天完全亮起來,阿梅塔拾到了今天的第一塊猿糞,比平常都要早。
在同一片森林里,另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也拾到了一塊猿糞。她叫珍妮,克爾羅人,剛從國家生物多樣性保護研究所跳槽到跨境野生動物保護中心,明天她就要結(jié)束本輪野外工作,帶著觀測數(shù)據(jù)和糞便樣本回到一千三百千米之外的實驗室了。
克爾羅與澤國相鄰,這片條帶狀的廣袤原始森林沿著坦斯納山脈分布,成了兩國的自然疆界。珍妮要保護的瀕危物種,克爾羅白胸長臂猿就以此為棲息地。
這次野外工作為期一個月,四名科研人員和兩名當?shù)叵驅(qū)яv扎在克爾羅與澤國交界線上的一個天然山洞中。六人兩兩一組,每天凌晨四點出發(fā),前往不同的觀測點,記錄長臂猿的基礎(chǔ)信息和行為。長臂猿只在上午鳴唱,所以他們十二點左右便會回到營地,閱讀文獻或整理數(shù)據(jù),但更多時候是在研究如何用午餐肉罐頭、壓縮餅干還有過濾后的雨水制作一份可口的咸粥。
頭一周,珍妮跟著向?qū)ё撸龑嵲谑懿涣四莻€紅鼻頭的老男人孜孜不倦地布道,在他稱頌上帝的混亂不堪的言辭中,夾雜著許多可笑的禁忌與迷信。
“既然你認為凡人不可妄自揣度神的意志,而長臂猿就是你們村莊的守護神,那你為何又要來陪著我們這些‘可怕的城里人’觀察長臂猿的一舉一動呢?”
“誰能拒絕一天三百盾的收入?”雷爾的口音很重,唯獨說到“三百盾”時是一口標準的克爾羅語。
“就算瀆神也沒關(guān)系?”
“噓——我這不算什么,”雷爾壓低聲音,“邦德那小子還喝過長臂猿血?!?/p>
珍妮不敢相信。邦德,另一名向?qū)?,癡迷于收集各種古老的傳說,卻完全不像學(xué)校里的人那樣呆,風(fēng)趣幽默得很。幾年前邦德放棄了在鎮(zhèn)上銀行工作的機會,選擇成為一名護林員,年紀輕輕便已對這片森林的物種和植被分布情況了如指掌,做事認真踏實,更重要的是,他真心實意地關(guān)心長臂猿的命運,才不像這個見錢眼開的老頭子。
雷爾樂于見到珍妮的震驚,他繼續(xù)說道:“邦德小時候得過一場怪病,一天早上起床時突然不能說話了。你知道嗎?當時村里正在流傳著啞鬼的傳說,據(jù)稱……”
“說重點!”珍妮不耐煩,往山谷中狠狠擲下一塊石頭。
雷爾吞了吞口水:“總之邦德的啞病怎么也治不好,傳說長臂猿是世間最為圣潔的歌者,飲下長臂猿的血,便能找回聲音。于是,邦德的媽媽就抓了一只長臂猿,用它的血……”
“不可能!長臂猿哪是人能隨便抓到的,它們終生在林冠層活動,從不下地。就算是我這樣的動物行為學(xué)家,通常也只能隔著山谷用望遠鏡觀察。”
“你愛信不信。邦德好起來之后沒幾年,他媽媽就突發(fā)疾病去世了。那小子肯定是為了贖罪,才甘心成日待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p>
自從雷爾向珍妮透露了邦德的秘密往事之后,珍妮便同時對這兩個向?qū)Мa(chǎn)生了強烈的抵觸情緒。當邦德再次就一個專有名詞向她請教時,她沒好氣地丟給他一本詞典;當雷爾艱難地生起火焰時,她不再跟其他人一起拍手叫好,而是抱怨煙氣太大。
“女人就是吹毛求疵,建議下次不要帶女的出野外?!币幻乱贿呎f,一邊不斷拍打自己的頭發(fā),營地局部下了好一陣子頭皮屑。
“是啊,吹毛求疵的女人在頂級期刊發(fā)表論文的數(shù)量比你們加起來還多?!闭淠莅岩黄繑Q不開的黃桃罐頭扔回包里,大力嚼碎幾片維生素C。
從第二周起,珍妮就開始跟學(xué)長漢斯一組,但她很快便疲倦于此人的喋喋不休。每次爬過那條傾角近60 度且長滿苔蘚的斜坡時,漢斯都會驕傲地指出他是此路的發(fā)現(xiàn)者:“北邊那條路全是裸巖,一旦跌跤,那些刀子一樣的石頭肯定會戳爆你的眼珠!”
為了爬上這條又濕又滑又臟的陡坡,兩人不得不將全部身體都貼在上面。找不到樹根作為支點時,就將手指摳進泥土中,運氣好的話你將幫助一窩蚯蚓收獲分身。
“天哪,你就像一只巨型鼻涕蟲!”珍妮先一步爬到坡頂,觀察漢斯的動作。他兩只手都已經(jīng)抓住了終點那棵楝樹的板根,雙腳不斷試探可以支撐的地方。
跟漢斯一組的第三天,珍妮堅決不愿再爬那條惡心之坡。他們分頭前往觀測點。走在干燥的石灰?guī)r上,珍妮感覺自己像只輕盈敏捷的羚羊。這條路盡管險要,但比爬坡快了近半小時,并且陳列著更多千變?nèi)f化的奇景。天空剛泛白時,你能觀察到奶白色的晨霧如何從谷底緩緩升起。在那令人眩暈的深谷中,山嵐?jié)獬砣缑诐{,越往高處越稀薄,直至成了一層薄紗,罩在人身上,涼絲絲的。正午時分,巖壁上的生命多了起來,尋常的昆蟲在此處獲得你的不同對待,也許是遼遠闊大的景色時而將人變得很大,大到足以容忍蟬類冗長繁復(fù)的鼓膜振動;時而將人變得很小,小到不認為自己有主宰一只蚱蜢生死的權(quán)力。
總之,獨自置身山林中的體驗過于美妙。珍妮體驗一次之后便常常找機會單獨行動,每天都有新驚喜。
最大的驚喜發(fā)生在她返回城市的前一天。
太陽一落山,天空就立馬變了顏色。寶藍色穹頂上閃爍起細碎的星光,哪怕知道那一粒粒光點,連同這顆蔚藍色星球,都是宇宙未盡史詩的一部分,浩瀚遼遠、神秘莫測,卻仍舊在看見的瞬間冒出許多俗麗可笑的比喻,譬如跨年音樂會壓軸歌手紗裙上的水鉆,或是她帶閃片的藍色偏光眼影。
珍妮收回眺望的目光,用腳試探著比較面前兩條路的好壞,一條路上堆滿腐殖質(zhì),踩起來如大賣場一折拋售的席夢思,支撐和回彈尚可,只是不知何處暗藏危機;另一條則像是人為踩踏而成的細窄通道,入口處一株營養(yǎng)不良的山毛櫸上有新鮮的刀傷。是什么人未經(jīng)允許進了核心保護區(qū)呢?珍妮打開頭燈,從口袋里掏出紙筆,又立刻放了回去,她并不知道此處的具體位置。天完全黑了,僅僅依靠三十瓦的燈光,珍妮看路還是有些費力。保險起見,她選擇了這條極狹窄的小徑,一邊左搖右擺避開藤蔓的尖刺,一邊暗自埋怨父母不曾逼迫她多吃點胡蘿卜——不然她也不至于因為缺乏維生素A而有點夜盲。
弓著腰穿過五六個藤本植物與喬木交纏而成的拱形通道,總算來到一個略開闊的地帶。珍妮尚未平復(fù)心緒,就被剛從地里鉆出來的鼩鼱絆了一跤,好不容易穩(wěn)住沒摔,半空中又有一道黑影擦過她的臉頰。鳥雀早已歸巢完畢,現(xiàn)在揮著翅膀亂竄的只剩下蝙蝠,剛才那一只的表現(xiàn),實在有愧于它體內(nèi)的超強回聲定位系統(tǒng)。
夜色如同襁褓,慈愛地包裹起這些笨拙的造物。一切都是新鮮又熟悉的。置身其中,所有的草木與鳥獸都成了兄弟姐妹,若有家族祠堂,里面供奉的祖先必定是從原始海洋里突然展露生機的單細胞生物。脊椎動物、無脊椎動物、被子植物、裸子植物,乃至真菌、細菌和病毒,盡數(shù)匯集在這個溫暖寧靜的襁褓中。伴隨夜色裹住森林的,還有各種奇異的響動,不來自林蛙、蟋蟀等生命體,而是由海洋吹向陸地的風(fēng),穿過不同寬度的樹木間隙時發(fā)出的呼嘯合奏,宛若一支搖籃曲。
珍妮此時本不應(yīng)思考這些,她在森林深處迷失了方向,如果在頭燈的電耗盡之前沒有找到出路,她很可能就要經(jīng)歷人生中第一次毫無準備的野外生存了。可周圍的一切實在太美太和諧,讓一個達爾文主義者都忍不住贊嘆起造物主的精妙。
珍妮就是在這種既緊張又幸福的情緒中發(fā)現(xiàn)阿梅塔的——前方大概十米處,一粒橘黃色的光。
“你好!”珍妮用從向?qū)抢飳W(xué)來的蹩腳方言打招呼,一邊朝那停住的光源走去,一邊解釋自己的境況。
阿梅塔聽出了“你好”和“幫幫我”,但并未報以相同的微笑,面無表情地打量著這個從禁地方向過來的陌生人——打扮很怪異,但并非沒見過,伊拉姆當年在山腳被人撿到時也是這么穿的,衣服上一團團深淺不一的綠色,像株會動的灌木。
珍妮不知道對方是否聽懂了自己的話,只好又重復(fù)一遍,克爾羅語同當?shù)胤窖曰煸谝黄穑由仙眢w姿勢輔助說明。打開塑封袋,展示糞便樣本,新鮮糞便取了三管泡在酒精里,還有一塊已經(jīng)完全干燥的,對提取DNA 毫無用處,純粹出于個人興趣而收集,因為它是非常奇特的心形。指一指袋子里的猿糞,再指一指來時的方向,最后做一個從地上撿東西的動作,以示自己的目的與行為無害。
“好巧,你也是拾猿糞者?。 卑⒚匪吲d極了,將背簍的蓋子打開,先展示其中八九枚半干不濕的糞便,再指另一個方向。
面前的少女突然笑起來,眼睛比星星還亮,珍妮有點蒙。但好在這女孩放下了戒備,看起來愿意伸出援手。珍妮用完了所有的當?shù)胤窖詢洌荒芸靠藸柫_語加手勢詢問她是否知道那個很大的山洞在哪里。
阿梅塔認真捕捉每一個溜進耳朵里的詞匯,“外來”“蜘蛛蛋”“骨頭升起土地”。她半張著嘴聽了幾遍,又結(jié)合動作,還是沒弄懂這段話的意義。不如回到最初已經(jīng)弄懂的事情上來——“你好”“幫幫我”,以及袋子里少得可憐的猿糞。沒準她是因為撿到的猿糞數(shù)量不夠不敢回家交差,所以想找自己幫忙。不過不知道她今天打算撿的是哪一位的糞便呢?
“嗚——喂喂喂——嗚——喂喂喂?!卑⒚匪钢约合惹笆占S便的方向,模仿那里的長臂猿叫起來;又指著禁地的方向,模仿起另一只長臂猿的叫聲。
原來那邊就是蹤跡難尋的第三群長臂猿的家域,而自己撿的糞便來自1 號獨猿。
“這樣指路真聰明!我愛你!”珍妮忍住沒有一蹦三尺,用方言重復(fù)了一遍打招呼和求助,然后學(xué)著第二群里的成年雄性長臂猿叫起來,“嗚——喂喂——嗚——喂喂?!钡诙洪L臂猿的家域正對著3 號觀測點,只要找到3 號觀測點,閉著眼睛都能走回營地。
離伊萬尼斯最近的公猿?祂已經(jīng)去往彼世了,唱猿歌者今早剛發(fā)現(xiàn)祂的尸體。也許她求助并非為了拾糞,而是為了憑吊。阿梅塔于是轉(zhuǎn)向自己剛才前進的方向,再用雙手做出兩座山的形狀,她們正站在左手食指的第一指關(guān)節(jié)處,那只公猿常在右手無名指與中指根部的交界區(qū)域活動。
“謝謝!太清晰了!你簡直是個天使!”珍妮已經(jīng)在頭腦里畫出了一幅地形圖,營地就位于左手中指的掌指關(guān)節(jié)處。她想邀請這個女孩跟自己一起回去,讓向?qū)С洚敺g,有她的幫助,一定能很快摸清長臂猿在這里的分布情況。
阿梅塔搖搖頭,盡管她很愿意跟著這個喜歡大呼小叫的女孩走一趟,但現(xiàn)在不行,她得趕緊回去了,有人在等她。
“明天,明天早晨請一定要來找我,好嗎?”珍妮又是學(xué)雞叫,又是雙手合十,竭力用身體姿勢發(fā)出邀約。
阿梅塔輕輕碰了碰珍妮的肩,在自己的左手上指出營地的位置,“喔喔”叫兩聲,然后點頭。
無聲地告別之后,回到各自住處,兩個人都興奮得睡不著。
阿梅塔躺在草席上,心中默禱:“長臂猿啊,祂是全能的神。祂的圣歌能打破所有隔閡,使人相親相愛?!?/p>
珍妮在山洞外面看到一個人影,也不管那人是誰,就沖過去大喊:“你相信嗎!簡直不可思議——我剛才和一個澤國人用長臂猿的語言溝通!”
“別過來,我在撒尿!”
是討厭的雷爾。不過沒關(guān)系,今天很開心,她可以愛上所有人。
珍妮的筆記
斯,多用于地名結(jié)尾,表示一種恒定不變的狀態(tài)。
伊萬尼斯,意為“永恒的豐饒寧靜之鄉(xiāng)”。
伊萬尼斯的女子取果實為名,在結(jié)尾加“塔”作為人名與食物名的區(qū)分,男子名則通常為不可食用的喬木或灌木,結(jié)尾無后綴。
阿梅,“青澀的果實”,所指之物大概是酸棗。
阿梅塔是“拾猿糞者”,十二猿侍中的最末等。猿侍,顧名思義,就是侍奉長臂猿的人。
……
補充:珍妮,在伊萬尼斯語中音近“容易消失的藤蔓”,即彩虹。
連續(xù)下了一周的雨,珍妮變成了一只發(fā)霉的橘子。她沒有按期返回,而是由邦德陪同留在森林腹地,試圖從阿梅塔處獲得更多關(guān)于克爾羅白胸長臂猿的信息。
阿梅塔身體里有只精確運行的時鐘,不管天氣如何,每天早晨七點,她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山洞口,同珍妮聊上半小時再繼續(xù)一天的工作——拾不到猿糞的日子,她需要像普通女子那樣外出采摘果實,直到熟練掌握阿嬤的耕種技藝,能在自家棚屋門口變出足夠養(yǎng)活五名成人的薯蕷或粟米——十二猿侍中,只有唱猿歌者和辨猿音者可以免于世俗的勞動。木奶果、苦子果、余甘子,各有各的滋味,最佳的糧食是芭蕉,但別摘得太多,除非你忍心聽到那些猴子們餓得像老鼠一樣吱吱叫。
起初,邦德還能勝任翻譯一職。但隨著珍妮使用的邏輯詞越來越多,他便無法再向阿梅塔轉(zhuǎn)述珍妮的提問了。伊萬尼斯的語言中不存在因果和假設(shè),時間的概念被他們膨脹的空間意識壓縮成薄薄一片,他們相信所有事件總是一齊出現(xiàn),只是人們察覺到的順序有別。
“你們平時唱歌跳舞嗎?”珍妮回歸到第一天與阿梅塔在山洞中交談時提出的問題。
“吉本喜歡唱歌。跳舞嘛,燃起火堆的時候就必須跳啊。”阿梅塔說起吉本,會格外拉長元音。這個名字由此在句子里變得很大,像氣球一樣鼓起來。
“他唱歌是為了什么——換句話說,是什么讓他唱歌?”
阿梅塔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奇怪的問題,想了許久仍舊回答得不太確定(她少有的不確定幾乎都因珍妮而起):“是舌頭、牙齒與喉嚨,還有木奶果……還有,一把烤得脆脆的蟬蛹。呃,山風(fēng),雨水,陽光……以及我?”
“對了,就是你。他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很幸福,‘所以’唱歌;他唱歌是‘因為’你讓他感覺到幸福。這就是‘因果’關(guān)系。”
阿梅塔來回念著“所以”“因為”“因果關(guān)系”這幾個詞,當然是用克爾羅語,眼神逐漸明亮起來,表情依然困惑。
阿梅塔的困惑
自從認識珍妮,一切都變了。
不知因為什么,我很難相信大洪水即將到來,更無法相信殺死一只妊娠期的長臂猿就能阻止洪水。妊、娠、期,珍妮教我的詞語,念起來真拗口。
我最近還發(fā)現(xiàn),日出日落讓我感受到的那塊東西,并非像森林一樣平鋪在大地上,一下子罩住整個伊萬尼斯。它更像猿尿河,我們雖然無法觀測它的起點與終點,但總能知道它流動的方向,不可改變地、單向地流動。
伊拉姆,你對那東西的感覺,一直都是這樣,對吧?
因為你無法不使用“因為”和“所以”,所以你在伊萬尼斯永遠是個異鄉(xiāng)人。
別露出那種神情,我們一起看看吉本去。
珍妮在保護區(qū)停留的最后一個早晨,雞叫第一聲,阿梅塔便已站在了山洞外。她原本打算靜靜等待珍妮起床,沒想到珍妮也一夜未眠。
“我快瘋了——新的發(fā)現(xiàn),營養(yǎng)生態(tài)學(xué)、全球變化、協(xié)同進化……有太多角度可以來解釋這個發(fā)現(xiàn)了。我應(yīng)該,噢不,我肯定能,提出一個全新的框架,顛覆迄今為止大家對動物行為的認知,甚至對人類的認知?!?/p>
在山洞內(nèi)外反復(fù)踱步的珍妮,一看見阿梅塔便沖上去表達自己的激動,她的頭發(fā)蓬松如雄獅鬃毛,輕輕蹭著阿梅塔的臉。
口語、詩句和復(fù)雜的科學(xué)術(shù)語雜糅在一起,爭先恐后地展示著珍妮的研究成果。阿梅塔聽不懂,可她很快受到了感染,用伊萬尼斯古老的創(chuàng)世歌謠和一些拗口的克爾羅詞匯陳說她全新的世界觀。這何嘗不是一種二重唱。
天空瞪大清澈的眼睛——在雨季這是不常有的——遙視坦斯納山脈,純度很高的綠色既像是分界線,又像是紐帶。人類若站在那個高度,也許很容易忽略這綠色條帶正中間的山洞,以及山洞旁說著不同語言卻相互理解的兩個女人??商炜战^不這樣,它不僅能瞬間將大地上的一切盡收眼底,還能看清每一顆沙子飄揚或墜落的姿態(tài)。
珍妮與阿梅塔突然同時停止說話,黎明前的空寂便由邦德的鼾聲占領(lǐng)。她們回到山洞中,緊挨著彼此坐下,一起抬頭去看巖縫中漏下來的月光。
伊萬尼斯西邊的禿杉樹下,立著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子。圓月高懸,從他腳下生出一條很長的影子,跟樹枝交纏在一起,難以辨認。
往常到了這個時候,阿梅塔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前面那兩棵水柏之間了。兩人遠遠地對視上,什么也不說,朝彼此走去,他接過她的背簍,她則從他口袋里翻出一把桃子干。在溶溶月色里,阿梅塔一面嚼著桃子干,一面絮絮地念叨著他的名字,吉本。甜滋滋的桃香,順著他的皮膚一路滲入身體深處。想要抱緊她、親吻她的沖動變成一支支歌謠,他忍不住邊走邊唱。
今晚是認識阿梅塔的第十二個月圓夜,吉本根據(jù)長輩傳下來的曲子編了一首堪稱完美的情歌,把原曲中關(guān)于耕種和長臂猿的部分統(tǒng)統(tǒng)刪去,所有的“可人兒”都用“阿梅塔”代替。唱完這首歌,他就要向她求婚。
阿梅塔也許要讓吉本失望了。她今天壓根沒有履行猿侍的職責(zé),而是待在伊拉姆的小屋中,同他討論時間的原點。說到興頭上,她總是會將伊拉姆誤喊成“珍妮”。談話終了,伊拉姆問她是否想離開伊萬尼斯。
“做什么?”一宿沒睡,阿梅塔的眼睛依然亮晶晶的。
伊拉姆不敢長久凝視這雙眼睛,于是將目光移到自己的跛腿上:“就是去看看別的地方,去到所有人都認為時間像河流的世界,去過一種不斷生成又破壞因果關(guān)系的生活?!?/p>
“為什么?”
“你已經(jīng)有了超越伊萬尼斯的觀念,難道還能安于此處的生活嗎?”
“珍……伊拉姆,一道前所未有的天籟觸動了我,在克爾羅語,讓我有了新的,呃,思法……”
“思想?!?/p>
“對,很新的思想??蛇@并不代表我就要相信它。珍妮也許只是一個幻象,她堅信不疑的東西,終究會像她一樣,從我的生命中消失。唯一永恒的,只有伊萬尼斯,和這片沒有盡頭的森林?!?/p>
伊拉姆張開嘴,許久才吐出一句“你說得對”。
克爾羅首都科技大學(xué),斯芬克斯講廳,即將召開克爾羅跨境野生動物保護中心首屆學(xué)術(shù)會議。三十名該領(lǐng)域的頂尖學(xué)者匯聚一堂——不,只有二十九名,珍妮的座位是空的。
“她怎么還沒到?”中心主任向秘書長發(fā)問。
秘書長叫來學(xué)生助理詢問情況,端暖水瓶的稱飛機應(yīng)該還差十分鐘才落地,抱著茶葉罐的那個則說飛機早落地了,只是一直沒接到人。
兩個迷糊蛋!秘書長揮揮手讓他們回去繼續(xù)工作。
分發(fā)會議記錄本的傻大個也過來湊熱鬧,神秘兮兮地說澤國今早剛引爆了一顆炸彈,沒準把珍妮坐的飛機給炸下來了。秘書長盯著他原始人一般的粗大眉骨看了幾秒,堅定地說了句“滾蛋”。
這時,珍妮打來電話,說自己現(xiàn)在還不能回去,她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能夠提出一個全新的理論框架,不過需要更多野外數(shù)據(jù)佐證。
“什么有的沒的,趕緊回來開會!你手握中心資金支持最大的項目……”
“我已經(jīng)在回保護區(qū)的車上了。”
“說什么也不能缺席——什么意思?”
“我去機場的路上,初步整理了新的假說,在推導(dǎo)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很多空白,還需要更精細的觀測指標和數(shù)據(jù)。原本打算回來后和同仁們交流討論一番,再重新擬定計劃出野外。但不知怎么回事,剛到機場,就隱隱不安,好像有只長臂猿在告訴我,我即將錯過很重要的東西。”
三個學(xué)生助理干完了各自的活,一齊走到秘書長跟前,提醒他會議即將開始。秘書長沖他們點點頭,接著對電話里低低地吼了聲“魔怔了”。
重新回到坦斯納山的珍妮,不僅沒有找到伊萬尼斯的所在,連原先駐扎的山洞也找不到了。后面一周,她又自掏腰包請來邦德和雷爾幫忙,三人分頭地毯式搜索之后,在會合點表示一無所獲。更令人詫異的是,兩個向?qū)Υ饲澳嵌我巴夤ぷ鞯挠洃浉淠莸娜徊煌?,邦德說珍妮一直同他一組,每天都往返于觀測點和營地,而營地嘛,位于一片地勢較高的林中空地;雷爾則堅稱自己每天只有二百五十盾的收入,而且并不知道曾經(jīng)教過珍妮方言。
“好吧,我無法證明你們的記憶是錯的,但我也絕不相信自己的體驗是假的?!?/p>
邦德和雷爾不說話,他們在等珍妮大聲哀悼自己浪費的時間。但珍妮只是輕描淡寫地補上對二人的感謝,接著攔下了一輛返城的三輪車。
研究克爾羅白胸長臂猿的第三年,某個清晨,珍妮從夢中驚醒,恍惚地走到書桌前,掀開筆記本電腦。屏幕的亮光刺痛了她的眼,上面顯示她昨天接受采訪的快訊:克爾羅白胸長臂猿正式宣告野外滅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