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紅一,仲艷婷
(廣西大學 藝術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20世紀最主要的戲劇家布萊希特所創(chuàng)作的《伽利略傳》《四川好人》《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等劇本,至今仍在全球范圍內(nèi)被大眾廣泛傳閱,并且他的詩人身份也屢次被人提及。然而,在理論方面,即便他寫下了《戲劇小工具篇》《論史詩劇》《陌生化與中國戲劇》等一系列理論專著,美國文藝理論家韋勒克仍認為布萊希特的這些文章很難算文學批評,只能算零碎的讀書筆記和劇本注釋。筆者在此并不想完全否定韋勒克的觀點,但在“知行合一”的實踐品格上,布萊希特可謂是將馬克思主義哲學發(fā)揮得最好的戲劇家。
首先,馬克思主義唯物論主張物質(zhì)決定意識,認定人的不同思維方式是不同社會發(fā)展階段下的產(chǎn)物。在此觀念的影響下,布萊希特看到20世紀的科學技術飛速發(fā)展,導致人類原本的生活面貌發(fā)生巨大改變。與此同時,東西方的交往日益頻繁,整個世界正不可抵擋地形成一個整體。在這般情況下,布萊希特認為傳統(tǒng)鎖閉式的“三一律”戲劇模式必然要被場景多、跳躍大、能展示主人公主要人生經(jīng)歷的“史詩劇”所替代,因為后者才能反映重大社會題材,展現(xiàn)真實社會風貌。其次,布萊希特運用“陌生化效果”來揭示社會矛盾的本質(zhì),讓觀眾擺脫過度“共鳴”,從而以冷靜理性的態(tài)度看待人類社會存在的普遍矛盾,提高自己觀察認知事物的能力。最后,在人物的塑造上,布萊希特也遵循了認識論與矛盾分析法的規(guī)律,無論是《伽利略傳》中的伽利略,還是《四川好人》里的沈黛,劇本中的特定環(huán)境變了,人物做決定時的道德觀往往也會跟著發(fā)生變化。
人類社會處處有矛盾,更別提濃縮人生的戲劇舞臺了。1935年,布萊希特在莫斯科認真觀看了梅蘭芳的表演。這次演出使他十分激動,并為此寫了一篇名為《中國戲劇表演藝術中的陌生化效果》的論文。在文中,他著重提出了一個美學概念:陌生化效果。陌生化效果,在布萊希特戲劇理論中有多種內(nèi)涵,作為一種表演方法,包含著辯證地處理演員、角色、觀眾三者之間的關系。[1]
布萊希特認為,對演員來說,最好在表演的同時能夠?qū)徱曌约旱谋硌?。“演員力求使自己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時是陌生的,甚至使觀眾感到意外。他之所以能達到這個目的,是因為他用奇異的目光看待自己和自己的表演?!盵1]這便是表演者自身與他所要扮演的角色之間的矛盾。一個表演者在表演時難道不該遺忘了自己,完全投入角色當中嗎?不。布萊希特認為,當演員能在舞臺上能對自己做出自我觀察的動作時,觀眾就能避免將情感完全沉浸在演員的言行舉止上。因此,觀眾便可對演員所扮演的角色進行一種理智分析,從而培養(yǎng)自身對該劇的觀看立場。
在亞里士多德提倡的表演體系里,觀眾對舞臺上演員的表演越容易產(chǎn)生共鳴,就表示演員的表演越成功。但布萊希特的觀點卻與此產(chǎn)生了較大沖突。作為一名馬克思主義者,布萊希特希望通過自身的創(chuàng)作實現(xiàn)一種“戲劇革命”。他想重構一種能夠引導觀眾反思和批判現(xiàn)實社會的劇場。他認為只有演員在舞臺上不完全轉(zhuǎn)變?yōu)樗诒硌莸娜宋铮拍茉诒硌葸^程中呈現(xiàn)一種陌生化的效果,才能讓大家以一種批判的目光來審視該戲劇所要呈現(xiàn)的社會問題。例如在《四川好人》里,扮演沈黛與隋達的是同一個人。為了生存需要,沈黛時而恢復女性角色,時而又扮演成男性,時而遵從內(nèi)心善良,時而又不得不兇狠。布萊希特認為,這樣一人飾二角的行為能讓觀眾避免對角色產(chǎn)生強烈的情感共鳴,從而以一種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來分析人性的善惡與社會環(huán)境之間的聯(lián)系。
在《批判的立場是一種非藝術的立場嗎》中布萊希特寫道:“批判一條河流就是要改造它,讓它變得更好。對社會的批判就是一場革命?!盵1]他甚至強調(diào),這樣的一種批判立場就屬于生產(chǎn)力的一種因素,因為人們在享受藝術的同時還產(chǎn)生了一種想要改善生活的渴望??梢哉f,布萊希特通過極具創(chuàng)造性的戲劇理論和技術變革,在藝術領域?qū)嵺`辯證唯物主義。[2]盡管布萊希特很是謙遜,稱自己的理論觀點在哲學上是極其樸素的,但就從他作品里所傳達出的思辨性與批判性來看,實際上并不亞于任何一部從馬克思學院里走出來的學術著作。
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很難一下子了解某個客觀事物的本質(zhì)。從認識主體來看,我們的認知、思想與情感無法一下子超越自身經(jīng)驗,從而站在更廣大的視角認識客體事物。從認識客體來看,客觀事物又是一個復雜的、不斷變化著的存在。因此,人們對一個事物的正確認識往往要經(jīng)過從實踐到認識、再從認識到實踐的多次反復才能完成。筆者認為,布萊希特在創(chuàng)作《伽利略傳》與《四川好人》時正遵循了馬哲認識論里的規(guī)律。
在《伽利略傳》中,伽利略剛開場就表現(xiàn)出了對科研的濃厚興趣,他相信日心說,認為自己只要證明了地球繞著太陽轉(zhuǎn),而不是太陽繞著地球轉(zhuǎn),就能帶領大家質(zhì)疑千百年來統(tǒng)治人民的宗教信仰。后來,事實證明,哪怕他利用望遠鏡觀察了天空,證明了哥白尼體系的現(xiàn)象,也沒能從佛羅倫薩的學者那里得到學術支持。熱愛科學的新教皇上位之后,照樣允許宗教大法官審判伽利略。于是,伽利略從最初認為科學要獨立于政治,到科學家為了保全生命可以依附于政治,再到明白科學的最終使命只是為了讓民眾過得更好……在他人生的每一階段里,他對科學與政治之間的關系都有了認識上的不斷更新。這說明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矛盾雙方此消彼長的爭斗以及人們認識上暫時不可避免的局限性,決定了人們追求真理的過程不會那么一帆風順??墒?,只要人們心懷正義,始終保持著對真理的追求,人類總有一天能在更高的角度來審視眼前世界的永恒難題。另外,劇中除了描寫伽利略對科學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外,還詳細表現(xiàn)了安德烈亞本人的認知變化。安德烈亞原本是伽利略的擁躉,他深信伽利略寧愿犧牲生命,也不會屈服于宗教的權威,然而結果令他大失所望。當著老師的面,他毫不客氣地說沒有英雄存在的國家是可悲的。可伽利略卻反駁道:需要英雄的國家才是可悲的。最后,經(jīng)過伽利略的引導,安德烈亞得以明白重要的不是科學家對權勢屈服不屈服,而是經(jīng)過科學家的努力后,當權者能利用科學對人類社會做什么。如果科學能為人類服務,那自然是好的,可要是科學阻礙了人類的進步,甚至對人類社會做出無法磨滅的危害,那這樣的科學研究反而是對人類社會更大的迫害。
在《四川好人》里,三位神仙甲乙丙在割裂了的惡劣社會環(huán)境下,稀里糊涂地來人間找好人。一開始他們認定,所謂的好人就是只要別人有請求都會積極幫忙的人。隨后,見證了沈黛在人間為了幫人,導致自己都活不下去的悲慘事件后,神仙們便開始對為何真正的好人在世界反而活不下去產(chǎn)生了困惑。布萊希特借三位神仙的反思,一步步向觀眾揭示出僅憑個人的善心是無法改變貧苦人的命運的,只有大家齊心改變這個充滿剝削與算計的社會,人類世界才會更美好。
社會矛盾、人與人之間的矛盾、人與自我的矛盾一直都普遍存在,但每一個矛盾既特殊,又具體。我們在關注矛盾普遍存在的情形下,還要多多關注特殊矛盾,堅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在《伽利略傳》中,主要矛盾沖突是代表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知識分子伽利略與代表封建宗教勢力的羅馬教會的斗爭。劇本開場,伽利略就高調(diào)宣稱舊時代已經(jīng)過去,這是一個新時代。他宣稱:“人們將要在市場上談論天文學。賣魚婦的孩子們都要跑去上學?!盵3]這段充滿激情的論斷便是伽利略對于新時代的宣言,不但體現(xiàn)了他作為自然科學家對于理性思潮的追逐,同時也表現(xiàn)出他昂揚進取的精神風貌。不過接下來,由于伽利略此時只是威尼斯共和國的一位數(shù)學老師,拿的薪水太少,難以維持科學研究。為此,他改裝了荷蘭人發(fā)明的望遠鏡,冒充是他潛心研究了17年的成果,以此來騙取大學校監(jiān)的金錢獎勵。再接著,他又為了獲取充裕的時間搞科研,不顧友人勸阻,不惜一切也要離開商業(yè)發(fā)達的威尼斯,投奔封建貴族統(tǒng)治的佛羅倫薩宮廷。由此可見,即便科學的進步是必然的,在特定的情境下,世人心目中那些所謂的德高望重的科學家也會為了得到世俗意義上的財富與地位,而讓他們的良知在權貴面前低頭。布萊希特以他卓越的創(chuàng)作,讓觀眾見識到了真實的人性。第十三場,伽利略在宗教裁判員面前,宣稱要放棄他的地球轉(zhuǎn)動學是全劇的高潮。原本他的學生安德烈亞認為他的老師伽利略是那種會為了堅持真理而寧死不屈的人,結果并不是這樣。“我放棄我的學說,因為我害怕肉體上的痛苦。”[3]能說出這句話的伽利略既勇敢又怯弱,讓人又愛又恨。我們希望看到一個能為科學舍生忘死的個人形象,可是真實歷史上的伽利略卻不是這樣。在理想與現(xiàn)實、勇敢與怯懦的沖突時刻,我們才真正理解了何為真實的人性。
馬克思說:“人們?yōu)橹畩^斗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盵4]利益問題是人類生存發(fā)展的永恒主題,利益關系和利益矛盾始終伴隨人類社會。馬克思利益分析法要求人們分析不同社會現(xiàn)象、不同群體之間的利益訴求,這樣才能有效解決各種利益矛盾和利益沖突。布萊希特在《四川好人》中將整個人類社會作為試驗場。開頭就用諷刺的手法交代三位神仙下凡云游四方,只為找到一個好人。他們來到四川首府,然而無人愿意收留他們,除了妓女沈黛。神仙們很高興,為了報答沈黛,神仙們給了她一筆錢。沈黛拿著這些銀兩買下了一間香煙店。本以為擺脫了貧困、有了自家店面的沈黛能過上好日子,孰料左鄰右舍的窮苦人都來找她接濟。為了使自己得以生存下去,沈黛只好扮演一位與自己善良性情正好相反的人物——隋達。隋達性格狠辣,果斷替沈黛趕走窮苦人,還報復了玩弄沈黛感情的楊森。自此,沈黛的產(chǎn)業(yè)越辦越好。該戲劇向人們揭示了一個好人為了在一個重利忘義、爾虞我詐的社會保護好自己而不得不變得兇惡,這真是莫大的悲哀。
沈黛與隋達其實就是人性的一體兩面。在劇本結尾,沈黛悲憤控訴:“隋達是我,沈黛也是我,兩人都是我。做好人又要生存,這像閃電一般將我劈成兩半。我不知道,對人好,對己也要好,怎么能兩周全?!盵5]這表明,滋生惡意、充斥著利益關系的社會環(huán)境是好人無法繼續(xù)成為好人的根本。聯(lián)系當今社會,盡管科技與經(jīng)濟的發(fā)展非常迅猛,可是人性深處善與惡的沖突非但沒得到緩和,反而更加激烈了。為何如此,布萊希特呼喚——尊敬的觀眾,去吧,您自己尋找一個結局:人世間一定有一個美好結局。布萊希特哲理劇的最大魅力就在于此,他不給觀眾提供答案,只利用“陌生化的效果”阻礙觀眾的情感過分投入戲劇氛圍,從而以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思考問題。
正如法國文學批評家羅蘭·巴特在《首要的戲劇》所言:表演的宿命感與觀眾的自由——正是這種二重性構建了布萊希特的戲劇革命。[1]當劇作家不再想要在舞臺上對觀眾說教,對于道德與社會問題審判的權力便歸屬于觀眾。例如,在對《伽利略傳》的審視中,我們反思了科學與權勢之間的關系與矛盾;在對《四川好人》的審視中,我們意識到不改變殘酷的、充滿剝削與被剝削的社會制度,好人單憑良知是生存不下去的。感謝布萊希特的戲劇,在對其不斷閱讀與反思時,我們總能從中感受一種想要改善當前生活的強大動力。愿我們跟隨布萊希特一同相信:對社會的批判性反思,在某種程度上一定能推動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