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菜 集 （組詩）

中海

韭菜

從不枯萎的東西讓草木灰

身價倍增。為什么傷口用灰燼

愈合？冷兵器的某個懸案

直到現在仍在用這個詞塵封

這一茬不知歷經幾個朝代

而成為無頭之尸。烤箱上的鋼釬

將時間置于炭火之上

如果時間被收割，刀被時間磨鈍

刀病了能再次被疼痛磨亮嗎？碎田野

像被無數箭鏃穿透的旗幟

交由黑夜縫補。下一茬頂起一個

灰蒙蒙小宇宙。時間之外

時間呆在它自己的詞語之中

軟骨病人也是如此——

韭菜癱瘓于一陣風，只有待在

更多的綠色中才是日常生活

隨著二維碼下鍋，裝盤，上桌

綠色仍在綠色中分段，鄉(xiāng)村

用筷子挑起溫度，流時間的汁

壯碩的病灶不流血。大地

到處是飛行的刀片，再下一茬

可能是個前任，敗刀無趣

但身段蓬勃。深藏于朝代的銹刀

誰取出，誰斷魂

芹菜

一個修長的記憶離開了

修長。它被改刀成幾個段落

相似的讀物在清水中原形畢露

菜刀剽竊了砧板的油膩

肥皂段落清洗出一個標點符號

仍不能洗去凹陷的污泥

葉子被打掉了，軀干凈又如何

唯獨不能驅趕上漲的寒水

和遍體藥味

百度對修長有新的解釋，叫芹的女人

因過于龐雜而自成一家

夫人們在廚房忙著切割。同時

將四棱切成六棱，將六棱切成雪花

在一堆文字下面注解

和百合結合純粹是媒妁之言

直到躺在百合的白發(fā)上，它仍

心有不甘。懷恨的血脈僨張

沾了泥巴的葉子很快成為泥巴

而修長的書寫法悄悄蜿蜒

至下一個空白頁

包菜

秘密的普遍性：視風聲為

敵人。它像某個星系的暗物質

——農民抱著空物，走向天空的集市

破舊棉襖用成本扎緊的腰越來越細

寒風咳出一個包菜的孤兒

也叫空，沿著利潤追趕

天空太寬廣了，以致月亮成為孤兒

它跟在載有凌晨的殯儀車后

“媽媽，等太陽出來，我也來”

他的吆喝聲越大越寬

天空就越大越寬

寬廣的天空像一件薄衣飄下來

裹著菜地的碎銀服藥，悶睡

疫情正在鞏固這個習慣

在犁刀滾過的圓身上，它散了

骨架的無用論敞開，朝天欲言又止

而賒賬卻揚長而去

手撕一件新衣的劣質發(fā)泄

退回到白堊巖荒灘的貧瘠冷風

——甘藍。陽春三月

被廉價的手剝得全身赤裸

羞澀的醬油淋于一個詞

和它的貧困之上

薺菜

野性開始掠奪，我們的進化論

過敏癥。它們要趕在水燒開前開出

微不足道的花，被忽略的花

傳宗接代的花

——有些事落后了

一樁樁拖著進化的后腿

但我們丟下一個包子，或餛飩

餡，是一個破鏡重圓的作品

像攝影師剁掉自己的手

還原的另一個世界

不碎無以成仁。清晨到荒草翻涌的

湖邊走走，幾朵小碎花依附

在荒掉的風中

體內充斥過往的緊張關系

如果上一個時辰的錯緊接著

饑餓的八字，碎是一個活著的字

是一面湖水的醒悟

很顯然，薺菜使用了人類的語言

——快速老去。讓尋找成為一具渾濁

的遺體。語言中，它的停頓方式

是與死者對話。之后跟隨包子上墳

在自己花朵旁默寫親人的名字

烏鴉在遠處叫了兩聲

一聲長，一聲短

青菜

每年冬天，寒霜取走葉片上的皺紋

給蒼白上色。這是寒霜的牙膏

擠出的討好甜味，蒼白表面

終究要被蒼白肢解

在地上，整個冬天的立正

站成聽命的姿勢。寡淡的太陽

展開一個垂死的舌頭

令人神往，一棵一棵送往灶臺

像慢慢移除的整體，單一而無盡頭

它們松緊的方式與地域相關

上海青與蘇州青這兩個看似不同

實則是皺紋的正反面

只有味覺才能登臨不同的城池

和青白分明的慰藉

曾經的幫派鳥獸散，留下一個名號

掛在血腥的門柱，污名化大刀

將十里洋場砍成斑馬線

砍爛的菜幫子流了一地血

這是喪亂時代的土地死法

一條無足跡無轍的郊外陌路

還是那把被陽光曝曬的刀

砍了黑幫，改種青菜

白菜

致密被割開，隨后

哪一層是它最后的魂魄？或者

致密的標本之間就有一個

活著的不朽之軀

在北方，碼在地窖編號的頑固泥土

追隨著一粒鹽，品嘗時間的酸楚

火鍋吸著傳統(tǒng)煙，炭已經燃盡

城市用暖氣吹開門簾和秘密

——黑土地鐵塊一樣躺著

酸菜缸的鹽向上爬，向上爬

直到白菜嗅到泥土

而在南方，卡車忙著搬運不同人生

司機和土地女兒也在其中

罵罵咧咧的冬天如此不堪一擊

老鼠們在空地中央尋找老鼠筋

菜市場列隊完畢，鷓鴣亮了下嗓子

吐出一口濃痰

是我們替一棵白菜完成了不朽

冬天一過，一行白鷺上青天

疏朗上升為致密，而地上

人間的草籽正在投食

發(fā)芽聲給蟲聽

莧菜

鐮刀就是暮年，像鐾刀布

擦亮反復的日子

但紫色畢竟是這個年紀的主流

它更習慣為有形的饅頭點綴

人類的食欲

在菜籃子，它想起一輩子

只夠從沸騰的油鍋里撈起一件東西

——綠衣換取的烈酒

我們一直在尋找流紅酒的菜肴

喝醉后成為烈酒的癮

繼續(xù)沿綠葉的紋路尋找酒肆

她為烈酒點上蓬勃的欲望

為稍遜的紅酒斟滿風騷

烈酒的血從牙縫流淌

但他的盤扣著從不被理解的鐵

能蝕火的東西能拯救，更能填補

陶弘景缺鈣的晚年

一顆心在葉子中間率領所有脈搏

同時起義，酒精馴化而兼聽

肺腑。我們看見的炊事員

依舊是當年過雪山的無炊之人

在草地，將鐵鍋深埋于此

的人，必是返回野性的一株草

豆芽菜

豆遭抽空后，弱的一面

是水做的銅板，用舊時的語氣

說： “相隔一個時辰睡眠

記得澆淋，夢也不能干燥”

它用牙齒磨豆，豆也在磨牙

睡眠已經很鋒利了

但更尖銳的豆芽一直抵著他

凸出的腰椎間盤

苦吧，豆芽挺著腰桿巡視

晨曦掃過的空殼

后來豆芽菜被流行大字報

狠狠地批斗，寫的人是豆芽

不寫的人也是豆芽——

邏輯混亂的尾巴主義者

一股風舔舐豆苗上的露珠

看著這些不久就化作水的東西

電瓶三輪喘著粗氣

一地白牙不合時宜地咀嚼角和分

新到的收款提示音搭進去大半個夜

先這樣吧。車子掉頭

在雪地越走越白

菠菜

從伏在土地上的把柄起身

它交待了地底下含糖的組織

——昆蟲們被驚蟄節(jié)氣

到來前弄得異常亢奮

菠菜隨著土地的松動松開手腳

它只是對蟲鳴感到厭倦

問題是它出軌于閉門不出的

網絡？還是委身于大紅大紫的

現實？離開土地，這些已不重要

像動畫片的一個分鏡頭

罐頭里注滿了粉末的欺騙

年邁的欺騙已經無法站立

賦形用鐵桿支撐著。暖風一過

信念中含鐵的神性祭奠糖

與清明龐大事物連接成天線般的

雨。逝水可好？父親可好？

小野花苦苦支撐著雨水的形狀

它老了，老得已不是靈魂的菜

把柄被連根拔起，風干的遺傳密碼

告誡我們：世世代代，土地的元素表

寫滿給予、給予、給予……

這還不夠，還有節(jié)制與寬容

還不夠，還有深埋我們的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