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河谷里的熱帶想象與植物纏繞

朱英豪

“放心，這些我都是用消毒水洗過的。來，你捏住這頭?！?/p>

在坡上最頂層的簡易廊屋里，陶姐從身后背簍里掏出新床單被褥，幫我整理鋪蓋。窗外大風怒號，偶爾還能聽到隔壁小哥和家里媳婦用微信聊天，說今年嫁接完的荔枝苗，明年就可以結(jié)果了。

在這片方圓300畝新開墾的荒山里突然冒出來的幾棟閣樓里，這位元江邊上長大的水傣大姐每天背著布草用的籮筐爬上爬下，給住客換洗床褥，劈柴做飯，喂豬喂雞，張羅著山地未來研發(fā)中心十幾口子的一日三餐。時不時，身邊還跟著一只不安分的小昆明犬。

拜賽先生所賜，民國十一年出版的《元江縣志》雖然還有烈女傳的篇章，卻已經(jīng)在用“陸海冷熱空氣交換”和“印度洋冷流”來科學地解釋為何元江“多風之時恒在冬春之際”。

當然，他們也略帶自豪地解釋了這里為何“四季皆夏，九夏皆伏”。北方還是隆冬的12月，我驅(qū)車從昆明駛?cè)肜ツジ咚?，并在靠近世界第一高橋旅游風景區(qū)的地方拐向東南方，與奔流的元江（紅河）并駕齊驅(qū)。駛?cè)朐h街頭，我領教了什么叫九夏皆伏，車里的溫度驟然升到34攝氏度。外面的房地產(chǎn)和飯店廣告牌，都不避諱以“熱都”或“太陽城”自稱。有人將元江和元謀、景洪一起，比作云南三大火爐。就連我深夜入住的酒店，也對此很應景。甫一開門，黑漆漆的房間盡頭亮著一圈“焰火”—上一位入住的客人臨走時忘了關麻將桌上的裝飾燈帶了。

從事民族生態(tài)學與農(nóng)林復合系統(tǒng)生態(tài)修復研究的許建初教授坐在研究中心一棟灰瓦閣樓的客廳里，等候訪客的到來。身后桌子上，放滿了各種帶有標簽的瓶瓶罐罐。滇橄欖、牛角瓜、余甘子、芒果……那是他和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同事挖掘多年的“富礦”—紅河流域干熱河谷的典型植物種子標本。而在另一側(cè)的墻上，掛著植物學界一些和云南關系密切的老前輩的照片：胡先骕、馮國楣、蔡希陶……

一顆牛角瓜種子被剖開后露出毛茸茸的冠毛纖維，在罐子里躺著像一只“刺猬”。這種熱帶植物雖然在印度半島、中國東南亞乃至波利尼西亞等熱帶地區(qū)都是原生，在國內(nèi)卻不常見。我第一次聽說是在夏威夷，那邊的里利奧卡拉尼女王喜歡它紫藍色的花冠造型酷似皇冠，把它串成花環(huán)佩戴。而在印度神話里，它是用來供奉給濕婆神的。

古代中國人看待花冠卻是另一個角度—牛角瓜的副花冠裂片比合蕊柱短，頂端向內(nèi)，猶如蹲著5只可愛的小狗。相傳蘇東坡被貶謫海南，宰相王安石為其餞行，席間賦詩一首，詩中有“五狗臥花心”之句。蘇東坡心想：五只狗如何能臥于花心？于是將此句改成“五狗臥花蔭”。到了海南儋州后，他才發(fā)現(xiàn)的確有“五狗臥花”，頓覺后悔羞愧。

胡先骕先生被尊為中國植物分類學的奠基人，在本刊上期的《兩個被遺忘的“植物獵人”》里，他就是為在中國去世的植物獵人波爾登立碑的主要發(fā)起人之一。因為獨特的生態(tài)和氣候環(huán)境，云南是清末民初西方植物獵人云集的地方。但說到蒙自和紅河地區(qū)，卻不得不說一下愛爾蘭人韓爾禮（Augustine Henry）。這位業(yè)余兼職做植物采集的英國駐華官員，工作期間采集了1.5萬多種標本。這些早期的采集成果成為倫敦林奈學會出版的三卷本《中國植物名錄》（1886-1905）第一卷的主要資料來源。目前光英國邱園，采集者署名為韓爾禮的蒙自標本就有145種之多。

有趣的是，韓爾禮喜歡蒙自一帶的植被變化，多于瀾滄江地區(qū)。但他似乎不喜歡牛角瓜。也許是因為之前他被派往海南、臺灣等熱帶地區(qū)工作多年，早見怪不怪了。相比之下，他更鐘情于杜鵑花。在1898年6月8日寫給邱園第三任園長戴爾（Wil lia mThiselton-Dyer）的一封信里，他講述了當年1月從蒙自到思茅的18天旅行，“在紅河岸邊，木棉和‘丑陋的牛角瓜開花了。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鐵線蓮、龍尾蕨、冬青葉梧桐和滇鐵線蓮等植物。經(jīng)過塔朗后，我們穿過連綿的松林，觀察到野孔雀?？傮w上，我們收集了大約30種開花植物。我們還和‘傈僳族‘撣族有過一些有趣的遭遇。在田江河谷，我們遇到了友好的瑤族獵人。一位‘傈僳族文人給了一些手稿，并給我們做了翻譯?！?p>

如果韓爾禮來到這里，他應該會為眼前的景象感到吃驚。和當年邱園的植物獵人為之工作的地方一樣，這座“富礦”引入了來自喜馬拉雅山區(qū)、東非高地和南美安第斯山區(qū)的一些特有植物種子。訪客先是會被離人行道不遠的一片“葡萄架”吸引。那是今年4月剛剛種下印加果的莊園，像極了卡拉布里亞盛夏的葡萄園，綠油油一片，星星果有五角的，也有六角的，個頭飽滿，宛如女孩掛在帷帳上的小香包。轉(zhuǎn)過彎的入口處，一大片非洲猴面包樹、南美仙人掌等熱帶植物扮演著迎賓的角色。隨著海拔逐漸升高，撒哈絨、美洲牛油果、拇指橙等植物開始登場，包括印度紫檀、羊蹄甲、大樹紫薇、爪哇木棉在內(nèi)的行道樹，正慢慢形成這里的風景線。

這里隸屬迤薩鎮(zhèn)，迤薩在彝語里就是“干旱缺水”的意思?！案蔁帷焙庸鹊牧硪粋€特性就是少雨，以至需要雨水滋潤的樹木非常稀疏，樹蔭與樹蔭之間不能合攏連成一片。這種生態(tài)相對脆弱，一旦開發(fā)不當，植被就會被破壞，水土嚴重流失，滑坡、泥石流等地質(zhì)災害將頻發(fā)。

干熱河谷里的這種植被生態(tài)有一個專有名字，叫作薩瓦那（savanna）稀樹草原生物群落區(qū)，是加勒比海泰諾語的借用詞。世界上大規(guī)模的薩瓦那植被主要分布在東非南非、澳大利亞和南美雨林南北尾界。中國云南三江流域留存（不包括溫帶），是河谷型薩瓦那的世界級孤本。

稀樹草原讓人莫名親切，因為它被寫入了人類古老的基因里。最新的科學已經(jīng)證明，當200萬年前人類從東非大草原出走，他們居住的環(huán)境就是稀樹草原，是它們最先哺育了最早的人類。

在離山地未來研發(fā)中心大概20分鐘車程的元江河畔，就有一個專門的薩瓦納生態(tài)觀測站。作為中科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研究所的下屬站，它為科研工作者提供了一個接近理想狀態(tài)的干熱河谷薩瓦那植被生態(tài)群。

進入生態(tài)站需要翻過一條橫跨元江的吊橋，然后徒步上山半個小時。橋剛修起來沒幾年，之前人們需要花半個小時坐鐵皮船劃過江—一旦雨季來臨，就有可能被困在對岸數(shù)日而望河興嘆。

渡河之后，景色大變。觀測站的工作人員、傣族小伙刀新明帶我在山里穿行。紅褐色的土壤、富含砂質(zhì)和石礫或碎石、無處不在的霸王鞭和蘆薈、稀疏的樹木和旱生的草叢組成的植被，仿佛置身非洲南部草原。穿過一片蘆薈花叢，我的腳一下子踩到了一塊看似有字的斷橋石板上。彎下腰仔細查看，才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一塊古石碑。碑文因剝蝕已漫漶不清，但大致能讀出是清代元江軍民府頒布的鄉(xiāng)約民規(guī)。石碑橋邊上一汪池水，是一口塌陷的水塘。原來，這個保護站所在的位置，是一個叫南昏村的村舊址。因為觀測站的建立，包括小刀家人在內(nèi)的村民被要求搬到河的對岸重建家園。斯人已去，徒留殘垣斷壁、石碑石槽，以及依稀能辨的上山小徑。

在蒙自采集植物時，韓爾禮經(jīng)常倚仗一位叫老何的本地人，他常在信中稱他為“最誠實最勤奮的”。在老何因為瘧疾去世后，韓爾禮按照向發(fā)現(xiàn)新植物的人致敬的傳統(tǒng)方式，用紅河鵝掌柴（鵝掌藤）的拉丁命名來紀念他。

鵝掌柴是小喬木，可以高達10米。也許是因為海拔太低，在保護區(qū)我沒有看到這樣的喬木，但看到了一棵低矮的元江柄刺果。我不認得這種樹，邊上的一塊牌子告訴了我：柄刺果是元江干熱河谷的狹域特有物種，也是原生季雨林的建群種，是植被恢復中的重要標志樹種。由于生境炎熱干旱，歷史上的過度砍伐，種群更新十分困難，屬瀕危狀態(tài)。

這些都是人們對消失的人或者植物的紀念方式。如果消失的是一個歷史村落，我們是否也應該做一些主動的紀念，讓后來者能知道這片土地曾經(jīng)的歷史，而不只是留下會被踩在腳下的碑文呢？

小刀帶我去看林子里一棵50 0年的芒果古樹。它如今依然郁郁蔥蔥，但樹底下過去納涼集會的小空地廣場，已經(jīng)快被地面上的草木侵蝕殆盡。在去往實驗基地的路上，我們碰到幾個撿落葉的村民—其中包括小刀的母親。他們把一片片羊蹄桉樹的落葉拾撿起來，放進某個上面寫著“緬甸大米”的塑料口袋里。這些葉子非常稀少，他們一天也撿不到多少。獲取它們，是為了檢測在不同環(huán)境下，植物葉片的溫度調(diào)節(jié)機制。

山林里一片寂靜，讓人難以想象過去這里曾經(jīng)住著幾百戶傣族人家。站在半山腰，小刀用手指了指河對岸的一座山峰，上面有一塊光禿禿的平地。那是他們南昏村整體搬到對岸后的第一個村址。剛搬過去不到兩年，雨季時爆發(fā)了泥石流，把整個村子都沖垮了?！澳嗨疀]到我的膝蓋呢”，他回憶那時候的駭人場景。于是，村民們只好再次搬遷，現(xiàn)在他們被安置在山下的二級公路邊上。

1909年，《四千年農(nóng)夫》的作者富蘭克林·H·金博士來中國取經(jīng)，在工業(yè)之變中探尋東方農(nóng)業(yè)永續(xù)的奧妙。他在書中寫到，古代中國農(nóng)民幾千年來輪作豆科植物，但并不知曉背后固氮增加土壤肥力的科學道理。元江南部普漂社舊址上居住的水傣先民們，也只是憑借千百年來與大自然打交道而習得的經(jīng)驗，挑選了這片風水寶地安頓自己的子孫后代。南昏村的兩岸植被，讓人想到高黎貢山的東西兩面，東邊是亞熱帶，西邊幾乎是熱帶。生態(tài)站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除了山體陰陽面的光照之外，造成這種差異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地理因素，就是岸北有一個自然形成的緩坡度，它猶如一個天然的池塘，可以盡可能地儲存水分，非常利于植物生長。

回來的路上，我在荔枝園里碰到了干活的生產(chǎn)隊長李翠蘭。頭天夜里剛下完雨，是施肥的最好時間。我問她，這山谷里這么多全球各地的植物，最喜歡哪種？她答是爪哇木棉。因為開花的時候，花絮不會像本土木棉那樣爆開，飄得到處都是。但從外形上，她還是喜歡當?shù)啬久薷G麗的花色。

別以為爪哇木棉是新品種，它早就入詩入畫，成了中華文化的一部分。那位被謫海南的蘇東坡，為感謝當?shù)乩枞擞媚久扌鯙樗麖椓思路?，還作詩酬謝：遺我吉貝衣，海風令夕寒。那吉貝，正是南洋方言Ceiba的音譯，如今也成了拉丁植物名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