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個的紅包,鼓囊囊的,像一個紅葉包的粽子。它一定也像粽子一樣沉,因為紅包被車主雙手捧著,鄭重地遞給他。他竟然沒有接,像是怕燙。粽子一樣的紅包仿佛又如烈火金剛,讓他著迷而畏懼。紅包里的錢,一定超過了他的期待,數(shù)千甚至上萬,大于勞動的報酬,是他不可和不敢接受的。
車主是位美麗的少婦,姓范,名翠翠。先前車行出具的購車發(fā)票,購車人寫的就是范翠翠,她也確認是她本人。購車手續(xù)辦清楚后,她在自己購置的車子前,捧著車行贈送的鮮花,照相留念。用的是她的手機,幫拍照的人是他。豐腴、嫵媚的她顯現(xiàn)在手機屏上,讓他心砰砰跳,手打顫。接連拍了五六張后,他把手機交還給她。她看了看手機的照片,點點頭,像是滿意。她對就在她身邊的他說,我們也來一張吧。附近排列歡送的車行人員里的其中一人, 上來接過了她伸手遞出的手機。手機里很快顯現(xiàn)她挽著他的手臂,臉傾向他,一副倚重他的樣子。他受寵若驚、手足無措,像一個餓昏時遇見大魚大肉的人。兩個人合完影,她把車鑰匙給他。然后,她轉(zhuǎn)身去到車的另一邊,坐到副駕駛座位上。而他,坐在駕駛座上。
白色保時捷帕拉梅拉開出車行,熱絡(luò)、緩慢、優(yōu)雅,像一艘駛出海港的豪華游輪。進入街道后,在車水馬龍中,它則像海上一頭珍稀的白海豚,鮮少、醒目和傲嬌。駕駛的他頓時也自覺高貴起來,仿佛自己就是車的主人,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不是,于是心里不免有些慌亂,前怕狼后怕虎,具體反映在駕駛上就是只走一條道,既不超車也不讓道,緩速前進。真正的車主范翠翠看出了他的緊張,鼓勵他放心開,大膽開。他依然小心謹慎地開了約六公里,進入一個加油站,停下。車子要加油,他也要把車交給她。首開六到八公里,再把車交給車主,這是事先約定好的。完成交接,他的使命或效力也就完成了,一切就萬事大吉、聽天由命了。此刻,兩個人都下了車,走到了一起,面對面。車主范翠翠捧著已經(jīng)準備好的紅包,有了開頭的一幕。
范翠翠見他誠惶誠恐不伸手,說:“接呀?!?/p>
他微微地搖搖頭,說:“不可以,不敢?!?/p>
“為什么?”
“太大了,太多了?!?/p>
“這是我自愿給的,情愿給的?!?/p>
“還是太多了?!?/p>
她看著嫌錢多的他,生出了一些好奇,說:“平時你幫人提車,拿多少紅包?”
他說:“一百六十八,二百八十八,三百
八十八,都有。最高一次是六百六十六,極限,不能再超過了?!?/p>
她將信將疑,說:“那你都提的是什么車呀?”
他翻著眼睛,邊想邊說:“吉瑞,寶駿,北京吉普,韓國現(xiàn)代,德系帕薩特,奔馳E300。就這些?!?/p>
她嘴角掠過一丟睥睨或鄙夷,說:“切,十來萬二十幾萬的車,最高不超過六十萬的車,紅包自然是少呀,肯定是這么多啦。你知道我這輛車是多少錢嗎?”
“不太清楚?!彼麚u搖頭說。剛才在車行他沒有注意發(fā)票上的購車金額。
“總價一百六十八萬,德國原裝進口。所以,紅包也不一樣?!彼f,把下垂的紅包抬上,重新遞去,“給?!?/p>
他猶豫,仍然沒有伸手。
“這是我自愿給的,情愿給的?!彼貜?fù)說道。
“這……”
“你嫌多,那給我加箱油吧?!彼f。
他伸手接了紅包。
帕拉梅拉加滿了一箱98號油。未等他付錢,范翠翠便揮手跟他說再見。他也急忙揮手,說:“再見,一路平安!”
范翠翠嫣然一笑,“必須的!”然后鉆進車里,將車開走。
他將揮舉的手放下,跟另一只拿著紅包的手交合在了一起。他拿捏著紅包去付錢。五百元從紅包里抽出來付掉,紅包還是十分的厚重,像一口盛滿水的缸。他禁不住去了衛(wèi)生間,在隔欄里數(shù)錢。紅包里還有八千三百元,加上五百元的油錢,這意味著他這次為人提車,獲得的利是八千八百元。這是他兼職為人提車以來所得酬勞的最高紀錄。他知道他的姓名能給他掙錢,沒想到他的姓名竟能為他掙這么多。謝天謝地。衛(wèi)生間里此刻充滿著多種刺激的味道,但撲入鼻子的唯有鈔票的味道。那鈔票的味道,勝過花香。他不自禁再次謝天謝地,并感念他的名字給他帶來的運氣。
他叫包平安。
上嶺村一百七十戶人家,多是姓樊、潘、黃和韋,唯獨一戶姓包。包姓人家移居上嶺不超過七十年,是新中國成立后遷來的。遷來的原因不詳。包姓人家現(xiàn)今活著的最年長者五十三歲,叫包庭貴。包庭貴三十歲的時候,才生有一個兒子。他抱著小不拉幾面黃肌瘦的兒子,去找道公樊光良起名。道公樊光良問了生辰八字,端詳了孩子的樣貌,思算了一會,說,平安。包庭貴聽了,許久不語,也不見點頭,像是不滿意,或不理解。道公樊光良說你是不是覺得這名字不夠響亮、大氣?包庭貴點點頭,像說中了他的心思。道公樊光良就說你的名字是夠響亮、大氣,庭貴,包庭貴,可是你貴了嗎?庭貴,庭,停,停止富貴,明白意思嗎?你們家族到你這一輩就富貴不了啦。包庭貴聽了,聯(lián)想自己家庭的過去和現(xiàn)狀,點頭稱是。他的爺爺是新中國成立前的國民黨縣長,父親是國立中央大學(xué)畢業(yè)生,雖然后來都不得志,但身份畢竟曾經(jīng)顯赫。不像他包庭貴,從一出生就受苦受窮,甚至受難。經(jīng)道公一提醒,可能是名字不吉帶來和造成的。如今兒子取名平安,包平安,也好,也行吧,不求富貴,但求平安。這么一想,包庭貴抱著兒子包平安起立,雙雙給起名的道公磕頭。
包平安從小到大,的確平平安安。盡管他學(xué)業(yè)不好,高考三次均不被高校錄取,但身體健康,取了名字后沒得過病,自然成長得像一頭壯碩的公牛。他二十一歲那年來到南寧打工,在一家汽車修理店包卸裝輪胎。無論多重的輪胎,在他手上都輕而易舉。他裝卸過的輪胎,總重量堪比業(yè)余體校的舉重運動員舉過的杠鈴。
他兼職為人提車,純屬偶然或意外。打工一年后,他攢了些錢,便去學(xué)車考駕照。路考的時候,他乘坐的考試車發(fā)生了連環(huán)追尾,三部事故車有兩部司乘人員全部不同程度受傷,唯獨他乘坐的這一部所有人均毫發(fā)無損。處理完事故并完成考試之后,學(xué)員與教練在一起慶幸和慶祝,他去給教練敬酒,感謝教練的教導(dǎo)有方。教練喝了敬酒,看了看他,忽然一個激靈,像頓悟什么,一手勾過他的肩膀,對大伙說:這起追尾事故,你們知道我們這部車的全部人,為什么都沒有受傷嗎?因為他,包平安!有包平安在,平平安安!大伙兒聽了,都覺得有理,紛紛給他敬酒。本來酒席主角是教練,一下轉(zhuǎn)變成他包平安了。在座的學(xué)員有馬上要買車的,當場請他去幫提車,圖個平安,昭示吉祥?,F(xiàn)場的其他學(xué)員表示將來買車,也要請他首開,保佑一路平安。他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卻說,這不好吧?大伙兒異口同聲:我們愿意!
就這樣他開始了他的兼職或第二職業(yè),并有了一個稱號,提車哥。也有叫平安哥的。
范翠翠就稱他平安哥。盡管她年紀比他大。
他是誰介紹或推薦給范翠翠的,他沒有問,范翠翠也沒有說??傊疤煊袀€電話打他手機,是個女的,預(yù)告他今天請他提車。然后兩人加了微信。對方微信名黃臉婆,肯定是化名,現(xiàn)在知道了她真名實姓叫范翠翠,并且還清楚地看到,她跟黃臉婆八竿子也打不著,而是雍容華貴的美少婦。她和一百六十八萬的豪車,十分般配。
他以為,他與范翠翠就此一別,再也不會再見了。
過了十個月以上,隆冬的一天,他從汽修店下班,查閱手機微信、短信,居然有一條微信是黃臉婆發(fā)來的,他記得黃臉婆就是范翠翠。范翠翠的微信是這樣寫的:平安哥,可否見個面?有事請求你。
他立即回:好的。在哪見面?
她像是在等,秒回:來我這吧。鳳景灣墅十棟。
她緊接著把定位發(fā)了過來。
他騎著他的電驢,來到鳳景灣墅十棟。別墅豪華、精妙,像金山銀山。他摁了門鈴后,門自動地打開。他走進去,經(jīng)過花園,房子的門是開的,他直接進去,來到廳堂里。廳堂寬敞,金碧輝煌。他獨自站在廳堂里,眼花繚亂,像一棵山里的樹木移到了燈紅酒綠的城市,很不適應(yīng)。迷離中,一個少婦穿著睡袍從樓上下來,腆著肚子。他定睛一看,盡管她大肚子,他還是認出她是十個月不見的范翠翠。
范翠翠一邊走一邊露著笑臉,來到他的跟前。她從上往下看他,看到他腳的時候,臉忽然一緊,笑容沒有了。原來他進來的時候沒有換鞋,他穿著的鞋還特別臟,滿是油漬。他從她的神態(tài)發(fā)覺自己的冒失,急忙把鞋脫了,然后拎鞋,光腳走動,把鞋扔在了門外邊?;厣淼臅r候,看見范翠翠在鞋柜里找鞋。她找出一雙棉拖鞋,遞給他。他接過鞋,卻沒有穿,像生怕把鞋弄臭了。范翠翠一再要求他穿,他這才把鞋穿上。她接著引領(lǐng)他去往廳堂的茶室,請他坐下,開始煮茶,斟茶。一系列的細節(jié)和動作,讓他覺得很暖。
喝了一杯茶后,她直截了當說明請他來的用意。意思是她懷孕六個月了,行動已經(jīng)不便,尤其是開車。因此,想請他做她的司機。工資一個月一萬,包吃包住。
想想她之前的饋贈,看看她眼前的窘迫,他沒有理由拒絕她的請求。我去把汽修廠的工作辭了,他說。
辭工后,他搬到了鳳景灣墅十棟,當了范翠翠的司機。保時捷帕拉梅拉再次掌握在他手中。香車美女不離左右,吃穿不愁,當今上嶺村人還有誰能享受這等福運?他認為除了他,沒別人了。
范翠翠擁有一所私立學(xué)校,是學(xué)校董事會的董事長。包平安的任務(wù)便是接送她上下班、開會、美容和應(yīng)酬。這個富貴和美麗的女人,總是馬不停蹄,一般上午九點出發(fā),到晚上十點之后才回到別墅。她還有四個月就要做母親了,還在不停地操心和操勞?;蛟S正因為還有四個月就做母親了,她才會沒完沒了地做事情,仿佛要把當母親后的事情提前做完。包平安發(fā)現(xiàn),她真是夠勤奮的。
包平安還有個發(fā)現(xiàn),就是范翠翠沒有丈夫,或者說沒有法定的丈夫。別墅里沒擺掛有結(jié)婚照,婚紗照也沒有,一個月了也不見有自己以外的男人住進別墅里,就算丈夫出差也該回來了。而她出門會見的人里也沒有一個像她丈夫的,做丈夫的人怎么可能讓懷孕的妻子?xùn)|奔西跑、獨擋一面?但是她肯定是有關(guān)系親密的男人的,不然她怎么可能懷孕呢?別墅里有零星男人使用的東西,超大的拖鞋,大半玻璃缸鹿鞭、蛤蚧、枸杞等混合泡的藥酒。這些都是范翠翠能懷孕的證據(jù)。這是包平安個人的發(fā)現(xiàn)和判斷,范翠翠不說,他當然也不會問、不敢問。他的職責(zé)是安全地給她開車,把車保持得干干凈凈。
包平安喜歡把車開到他原來打工的汽修店去洗,本意是為了給汽修店增加收入,表達對原來雇主的感謝。但一來二去,演化為了炫耀。他開的車太名貴了,還是原裝進口,而且洗車的時候不讓別人洗,他親自洗,錢照給,這就讓原來的同事和老板另眼相看了。還有他的穿戴也和以前不同了,西裝革履,戴金燦燦的手表(都是范翠翠買和送的),看上去像個闊少。無論他怎么謙卑和低調(diào),原來的同事和老板都不再把他當自己人了。
他決定請原來的同事和老板吃一餐飯。領(lǐng)第一個月工資后,范翠翠終于休息的一天,他把請原來同事和老板吃飯的想法跟范翠翠說。范翠翠聽了,表示支持,囑咐他去地下室拎一件茅臺,開車去,但回來一定記得找代駕。
那頓飯一共是六個人吃。茅臺一件六瓶,人均一瓶。六個人都知道茅臺是好酒,但只有汽修店老板喝過一次。老板喝了包平安帶來的茅臺,感覺味道很不一樣,驚呼真茅臺就是真茅臺。他的一個員工就說意思是你上次喝的是假茅臺?老板笑笑不語。另一個員工說也許這次喝的才是假的呢?老板繼續(xù)笑笑,說我三百塊買的茅臺,難道不知道真假嗎?茅臺哪有三百塊的呀?我買回老家糊弄鄉(xiāng)親的,裝闊。有員工就問包平安,那真茅臺多少錢一瓶呀?包平安搖頭說我也不知道。酒是我現(xiàn)在的老板讓我拿來請大家的。這時一個員工用手機從網(wǎng)上查出了價格。所有人聽了瞠目結(jié)舌,心知肚明一瓶茅臺是大多數(shù)人一個月的工資。羨慕嫉妒恨頓時在多數(shù)人胸中激蕩翻滾,表現(xiàn)在言行上就是爭先恐后地喝,邊喝邊罵,邊罵邊喝。
“包平安,你現(xiàn)在的老板怎么這么有錢呀?”
“包平安,干,你現(xiàn)在是老鼠掉進了米缸里。”
“都是人,我們?yōu)槭裁催@么命苦呢?”
對于在座人的疑問和謾罵,包平安沒有回答和反擊,只是默默地敬酒和喝酒,仿佛他人的疑問也是他的疑問,他人的嫉恨也是他的嫉恨。的確,他至今也想不通范翠翠怎么那么有錢,還有,她的命怎么那么好。富有而又漂亮,人生美好的東西她都具有。她活該人們對她羨慕嫉妒恨。就連他包平安,都成為人們羨慕嫉妒恨的對象,何況范翠翠呢?但是他清楚和清醒,他之所以被人羨慕嫉妒恨,純屬是因為有個吉祥的姓名,依賴有的人對趨吉避兇的迷信。他現(xiàn)在憑借他的姓名,吃上了飯,或者說有了一個值得珍惜的飯碗。這個飯碗無疑是范翠翠給他的,別人怎么妒忌她可以,但他不能做端碗罵娘的事。
好在一件茅臺最終平復(fù)了在座憤慨的情緒,六瓶酒喝完,六個人盡歡而散。名貴的酒滲透、融入六個底層人物的血液里,讓他們欣慰,產(chǎn)生幻覺,飄飄然。
包平安找代駕回到鳳景灣墅十棟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多了。范翠翠還沒睡,她仰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手機,七個多月的孕肚比六個月的時候又大了一圈,像氣越來越足的皮球。這不是普通女人的肚子,它富貴流油或貴氣逼人,正在肚子里孕育的孩子非龍即鳳,毫無疑問將含著金子出生。他包平安一個多月以來,每天看著肚子變大,其實就是看著孩子成長,像看瓜變熟。他似乎也感覺到了,范翠翠請他當司機,保駕護航,實際上也是借他吉祥的姓名,祝福和保佑她的孩子平安出生,乃至成長。為此他當然樂意。仗著酒高膽大和亢奮狀態(tài),他顯得從容隨便,像回到自己家一樣,朝著沉靜的范翠翠走去,親切地叫喚:
“大姐!”
她狠狠地嚇了一跳,整個人像觸電一樣,身體突然動彈和抽搐,手機甩落在地。
看到她受驚,包平安也嚇壞了,他噗通下跪,跪在地板上,雙手伸張,預(yù)防她從沙發(fā)滑下。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她。
看著他的機敏和忠厚,范翠翠破怒為笑,她輕輕地踢開他伸張的手,嬌嗔地說:“我同意你做我弟弟了嗎?”
他搖搖頭,說:“對不起,我喝多了。”
“我看起來很老嗎?”
他使勁搖頭,“不,你非常非常漂亮年青!”
“我覺得我又老又丑?!彼皇置樢皇置亲诱f,想哭的樣子,“我都不敢照鏡子?!?/p>
“等孩子出生后,你一定變得跟原來一樣美?!彼f,雙手合十,兩眼緊閉,用心祈愿和禱告。
她被他的甜言、虔心和誠意打動,“還不快起來?!闭f完,她撐著沙發(fā)先起,包平安起身扶她。兩人走到樓梯口,“我自己上去?!彼f。
他看著她扶著樓梯的護欄上樓,笨重、遲緩,像是一艘船被拖著上岸。他不是不想跟上去,護著她,助她一臂之力。但是他不能上去。樓上是禁區(qū),他不被允許或沒資格上樓。他活動和生活的范圍只是在樓下,不能冒失和僭越。
她終于到了樓上,在樓道口停下歇息,忽然想起什么,回頭朝樓下叫道:
“包平安,把我手機拿上來?!?/p>
包平安趕緊去撿起遺落在地板上的手機,然后上樓去。他低著頭,眼睛不敢朝上望,在離樓道口還有兩級臺階時,便把手機舉上去,直到被范翠翠接走。他轉(zhuǎn)身下樓,聽到她說:
“明天上午學(xué)校有會,九點出發(fā)?!?/p>
第二天,包平安早早在樓下等著,九點還不見范翠翠下來。他給她手機發(fā)短信,不見回,然后打手機,關(guān)機。他感覺到了不妙,沖上樓去。樓上有兩間房,他每個門都敲了兩下。其中一個門似乎傳出動靜,他擰動有動靜房間的門把,一推,開了。
范翠翠躬身在床上,一邊扭動一邊呻吟,看上去是疼痛的表現(xiàn)。包平安不由分說箭步上前,來到床邊,一手撫摸范翠翠的背,一手探她的額頭。他發(fā)覺范翠翠的額頭沒有發(fā)燙,卻全是汗。他想用枕巾給她擦汗,發(fā)現(xiàn)枕巾也是濕的。然后他去了衛(wèi)生間,拿來了一卷紙。他一邊給她擦汗一邊摸她的背,溫柔而體貼。漸漸地,她的呻吟減弱了。包平安幫助她翻身,斜躺過來。她終于平復(fù)、安靜下來。
包平安說:“身體不舒服,你給我打電話呀?!?/p>
她說:“我想給你打電話的,要杯水喝,手機沒電了,昨晚忘了充電?!?/p>
“那我們現(xiàn)在去醫(yī)院吧?!?/p>
“不用?!?/p>
“你疼得這么厲害,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吧?!?/p>
“我看了書,一般懷孕中后期會出現(xiàn)假性宮縮,產(chǎn)生腹部疼痛、腹部下墜感等癥狀,是正常的生理反應(yīng),不必治療。現(xiàn)在好了。”
“我去給你要水。”
“現(xiàn)在不渴了,”她說,從床上摸過手機,遞給他,“拿去充電?!?/p>
在給手機充電的時候,他聽到她說:“你去樓下等著,我換好衣服就來?!?/p>
他驚詫地望著她,說:“還開會呀?不去了好嗎?”
“你管不著?!彼f,冷冰冰地。
保時捷帕拉梅拉一如既往載著范翠翠出發(fā)。她依舊坐在后座,按照往常她應(yīng)該在看手機或打電話,但今天沒有。她一上車就瞇眼睡覺,但不一會,就開始呻吟了。包平安通過后視鏡看到了她變形的臉和扭曲的身體。他當機立斷,將車變向改道,駛往最近的醫(yī)院。
被包平安強行送入院的范翠翠,經(jīng)過檢查,診斷為宮縮,是先兆早產(chǎn),需要保胎治療。醫(yī)生對范翠翠說,再晚來一天,甚至半天,早產(chǎn)無疑。
本來還責(zé)備包平安大驚小怪的范翠翠,聽了醫(yī)生的話后,態(tài)度轉(zhuǎn)變了。治愈后的一天,她摸著恢復(fù)正常的肚子,看著連日悉心照料她的包平安,說:
“來,摸一摸?!?/p>
包平安愣怔,搖搖頭。
“摸呀?!?/p>
“不摸。”
“摸嘛?!彼f,懇求的口吻,也有些發(fā)嗲。
“不該我摸?!彼f,言外之意,他沒摸肚子的資格和權(quán)利,孩子的父親才有。
她不笨,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卻裝笨說:“摸了我給你紅包,像提車一樣?!?/p>
他臉色突然變得鐵青,像是受了羞辱,或傷了自尊,說:“給紅包我也不摸。不該摸的不能摸?!?/p>
她發(fā)覺他不高興,換了個說法或路數(shù)說:“就該你摸,你叫包平安,你摸了,孩子就平平安安地出生,將來還會平平安安地成長?!?/p>
他心動了,或者說信了。
他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肚子,輕輕地,溫柔地,膚淺而含有深意。
懷胎十月,范翠翠順利地生產(chǎn),母子平安。出生的兒子白白胖胖,凈重八斤四兩。孩子像熊貓一樣備受珍視、寵愛,被四萬月薪的月嫂精心照料,吸吮母親充足的乳汁。出院前后,前來探望母子的人絡(luò)繹不絕,花果遍地,紅包成堆。
包平安發(fā)現(xiàn),孩子出生后,三個多月時,曾經(jīng)有一個中年男人偷偷來訪,兩次或三次。說是偷偷,是因為他總是避開外人或別人走動的時間,趁虛而入。顯然包平安現(xiàn)今已不是外人或別人,也沒法把他當外人,他才得以瞅見。中年男人高大肥胖,像個北方大漢。他戴墨鏡和口罩,至少進入別墅后上樓前仍戴著,下樓和離開別墅時也是,顯然是防著包平安和月嫂、保姆??床灰娔?,也就不知道是誰。他上樓后,與范翠翠和孩子待的時間都不長,總是來去匆匆。這中年男人應(yīng)該就是孩子的生父,卻為什么不能明目張膽而要偷偷摸摸?包平安再笨、涉世再淺,也能猜出一二。
孩子長到四五個月,中年男人來都不來了,再也沒有見他肥胖的身軀和畏縮的腳步、蒙蔽的臉。他要么是出事了,要么是放棄了范翠翠母子倆,從范翠翠日常的悲憤和焦躁可以看出端倪。她性情越來越不好,動輒發(fā)脾氣、摔東西,先把月嫂辭了,再把保姆換了。新來的保姆才干不到十天,已被范翠翠訓(xùn)斥了五次,能不能忍得下去是未知數(shù)。她時常哭泣,要么是失眠,因為每天見到她,眼睛都是紅腫的,要么是黑眼圈。學(xué)校那邊的事情,她也不積極打理了,有事就請人到家里來,或直接電話處理。
而她對包平安的態(tài)度還是好的,謹言慎行,不慍不怒。她正常給包平安發(fā)工資,額外還給些獎勵,因為家里內(nèi)務(wù)所有的事情,基本上都由包平安來干了。他是名副其實的管家。
孩子六個月后的一天晚上,范翠翠把孩子交給了堅持留下來的保姆,把包平安帶上樓。在混雜著乳臭味、香水味、煙味和酒味的房間里,她襟懷坦白、柔腸百轉(zhuǎn),向包平安提出了一個深思熟慮的請求——
請包平安做孩子名義上的父親。
范翠翠請求的理由是:孩子要上戶口,父親那一欄需要有父親的姓名。而孩子現(xiàn)在沒有父親,生理和血緣的父親把孩子拋棄了,就當他死了。趁著孩子年幼無知,她想及時給他找個父親。為什么包平安是合適或理想的人選呢?首先因為他的姓名叫包平安,寓意就不說了。其次是他包平安這個人忠厚善良,細心勤勉,任勞任怨,近一年的表現(xiàn)和考察均證明了這一點。還有就是他包平安體格健壯,相貌清奇,跟孩子相似,孩子長大了不至于節(jié)外生枝??傊⒆拥母赣H非他包平安莫屬。只要他包平安同意,無論提出什么條件,她范翠翠全部答應(yīng)。
包平安聽后,驚愣和呆傻,像一頭初次在發(fā)情的母牛面前驚慌失措的小公牛。這個來自上嶺村的未滿二十四歲的童男子,連女人的嘴都沒親過,卻莫名其妙地要當“父親”,而且只要他愿意當這個“父親”,他的任何條件和要求都可以滿足。這真是太誘人了,誰沒有夢寐以求而無法實現(xiàn)的目標和欲望呢?他包平安就有很多,比如他想攢一筆錢,二十萬就夠了,拿回上嶺村,把舊房子拆了,建起一棟三層的樓,讓父親住進去,體驗一下每當電閃雷鳴、風(fēng)雨交加的時候不用擔驚受怕是什么感覺。又比如他包平安一直想遇上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漂亮女人,共度良宵,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成熟的或不再被人恥笑的男人。這樣的女人過去遠在天邊,如今近在眼前。她此刻與他靠得特別近,觸手可及,甚至唾手可得。他只要張口,甚至不用張口,只要他伸出手去,輕輕地把她攬入懷里,然后把自己交給她,任由她擺布和調(diào)教就行。如果他實在膽怯伸不出這個手,她也會主動。
她果然是主動投懷送抱了,把身體挪移過來,騎到了他的腿上,雙手摟著他的脖子,嘴唇一嘟,朝他的臉吹氣,朝他的耳朵眼吹氣,像扇風(fēng)拱火一樣。她如此的熱情和撩撥,說他沒感覺到舒爽沒人相信,他把持得住那就是奇跡。
真的出現(xiàn)了奇跡。就在她把嘴快要親上他的嘴的剎那,他猛力地推開了她,沒被親上的嘴里吐出一個字:不!
被推開的她滾到一邊,徹底地蒙圈了。
只見他把別在腰間的車鑰匙拔出來,輕輕地往她前面一放,一聲不吭地離開了。那把無人理會的車鑰匙靜靜地擺放在那里,像一坨遺棄的金子。
包平安回到曾經(jīng)打工的汽車修理店,再度打工。重新當上包平安老板的老板,看著把二百斤的含輪轂的輪胎抱上抱下的包平安,像小地主看著一個只圖有飯吃而又賣力干活的長工,既滿意又惋惜。他親手遞給包平安一瓶礦泉水,說:
“你明明可以靠名字吃飯的?!?/p>
包平安咕嘟咕嘟喝完了一瓶水,說:
“我還會的。只是……我得愿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