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若文
一
山是無形的,也是有形的,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座山。
秋收季節(jié),收獲的稻谷堆積而成的小山就是父親心中的那座山。
父親所有的夢想都是從這片土地出發(fā)。
彼時,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的金色稻田,延伸到視野盡頭的天際線處,天與地之間,干凈的藍,廣袤的黃,界限分明。天空中時而有成群的大雁排成人字形向南方飛去,雁過之后,湛藍色的天空,沒有一點翅膀的痕跡。我曾無數(shù)次在夢中長了和它們一樣的翅膀,在空中自由翱翔,夢一醒,翅膀也沒有了痕跡。
稻田里,一株株成熟的稻谷低著頭,作出謙卑的模樣,在向孕育它們一生的土地告別。大人們戴著草帽、披著毛巾、揮著鐮刀,要在天氣預(yù)報里的那場雨來臨之前,把這些蓄滿了谷粒的稻子搶收上來,歸于谷倉。他們一邊揮汗如雨,一邊用土話說笑著,樸實而又開懷的笑容,和著一顆顆泛著光亮的汗珠,晃晃悠悠地掛在他們近乎黝黑的臉上,繼而又被秋風(fēng)裹挾著落在粗壯的臂膀上和腳下濕潤的土地里。
為了耕田,父親和他的幾個兄弟合伙養(yǎng)了一頭牛。平時,全家人都像供奉祖宗一樣,伺候著它。農(nóng)忙時節(jié),那頭牛便在幾戶人家的田地里來回穿梭,我總覺得它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而那年冬天,那頭全家人視為寶貝的牛,陪著父親走過了這里的每一片溝壑,搬運了一座座小山,也陪著我度過了好幾個牛背上的夏天,卻沒能度過那個寒冷的冬夜。
如今,牛不在了,父親背起那條本該套在牛脊背上的背帶,雙手緊抓著長長的車把,充當(dāng)了那頭牛的角色,沿著凹凸不平的田間小路,拉著這座小山,晃悠悠地向打谷場走去。
母親一只手緊緊地把帶著秸稈的稻子攬成整齊的一束束,就像是給出嫁的女兒扎辮子時攬起的一縷縷頭發(fā),另一只手飛舞著那些在谷穗還未低頭時就早已磨得鋒利無比的鐮刀,揮向稻稈的根部,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沙沙響聲。割下的稻谷被平鋪著放在身后的稻田里。只見父親抓起幾束剛割下來的稻稈,熟練地對接著擰成一股像麻花辮一樣的稻草繩,再把這些稻谷結(jié)實地捆成一捆,用厚實的肩膀扛起,往田邊的生產(chǎn)路上走去。
父親把成捆的稻谷一層層地碼在那輛用木頭自制的兩輪架子車上,母親正扶著車子,保持著它的平衡,車子越堆越高,成了一座小山。這座山,承載著他們耕耘了一年的所有汗水,承載著這片土地對他們的饋贈,也承載著他們所有的夢想。
當(dāng)父親從地里拉回最后一座小山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邊喘著粗氣,邊從褲兜里掏出一根煙點上,抽了起來。我看見那條背帶勒過的地方,早已汗透的衣服,像被烙鐵燙過般,緊緊地貼在他寬厚的背上。
身后的稻田里,大人們踩在泥土里或深或淺的腳印,像是這里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兵荒馬亂的洗禮,此時顯得歪歪扭扭,極不規(guī)則起來。而正是這些不規(guī)則的印記,卻圖騰般千百年來在這些莊稼人的生命中不停跳動著,亙古不絕。
若干天后,這些稻茬,如同脫離子宮的臍帶,會慢慢地干癟,枯萎,再在一把大火的點燃之下,變成一片無邊的黑色灰燼,向這方給予它生命的土地貢獻完最后一絲養(yǎng)分,回歸到它生命輪回的原點。這一幕幕,在秋高氣爽的藍天白云的映襯下,像極了家家戶戶老屋墻上用糨糊貼著的、以豐收命名的年畫。
大人們在忙著收割,我拿來一頂草帽墊在屁股下,坐在凹凸不平長著各種野草的田埂上,望著遠方的公路。我看到了那些火柴盒后面更遠的地方,若隱若現(xiàn)地綿延起伏著一堆深色的輪廓——雖然根本就看不清楚模樣,但那無窮的深邃卻散發(fā)著某種看不見的張力,早已讓我垂涎三尺。
我問父親山那邊是什么?!吧酵饷孢€是山?!备赣H看了我一眼,笑著說道。我一臉稚氣地對父親說:“我要翻越那些山,去看外面的世界?!蔽疫呎f邊緊握拳頭,仿佛渾身是勁?!昂冒?,爸等著你?!备赣H大笑起來。
父親說:“村里能翻過那座大山的人,屈指可數(shù),很多人走出去后,再也沒有回來,而回來的人,總是夸耀著山外世界的各種精彩。只要你好好讀書,就能翻越這些大山,不走爸爸種地的路?!备赣H說得意味深長,眼底滿是期待。
就這樣,一個念頭在我稚嫩的心中滋生了:我要翻過那座山。
二
高考完的那個夏天,我約上同學(xué)馮,向那座遠山走去。
沒有出過遠門的我們,騎著“大杠”——車把和車座之間帶著大梁的自行車,帶著一袋煮熟的雞蛋,一大早就出發(fā)了。眼前可望而不可即的山巒,在視覺上越來越近,仿佛觸手可及。年輕氣盛的我們互相打著氣,沒有絲毫半途而返的想法。等我們抵達山腳時,已經(jīng)是下午時分了。找了一戶人家,討了口水喝,打聽好上山的路線,便把自行車放在那戶人家里,揣著雞蛋上山了。
第一次爬山,面對崎嶇的山路,我覺得渾身有股那頭牛的力氣,在碎石灌木之間一鼓作氣,終于在日落時分爬到山頂。回頭望著山腳下的村落,渺小如鴿籠般,再向我們出發(fā)的方向望去,想要找尋家的模樣,卻也看不見了。只隱隱看見那條公路,就像多年前我在稻田里看到的一樣,不同的是,它穿過連綿的山巒一直延伸向我看不見的更遠處。
延伸,延伸的不只是視角,還有對遠方的期待,對未知的遐想。
轉(zhuǎn)身準(zhǔn)備下山,耳畔卻響起一陣洪亮渾厚的鐘聲,接著在山谷中發(fā)出陣陣回響。低頻的鐘聲穿透心扉,與我的靈魂產(chǎn)生共振。我們循著鐘聲走去,來到山頂旁邊一塊空地上一座石頭砌就的院落前,只見煙霧從院子里裊裊飄蕩出來,原來是座石廟,廟門敞開著。佛門禁地,原來對眾生是敞開著的。
我們邁過門檻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因為頭一次進寺廟,不敢說話,連呼吸都是屏著的,生怕驚擾了里面的諸位神靈。迎面看見一座香爐,有幾炷香在燃燒著,煙霧在夕陽中冉冉升起,一種熟悉的檀香氣息彌漫著整個寺院,這是母親每次燃香時的味道,甚是好聞。只見一個和尚模樣的人在打掃地上的落葉。他猜到我們的來意,立在原地對著我們雙手合十躬了躬身——那正對著我們的頭頂上的六顆戒疤分外顯眼,然后用手指了指香爐旁邊一張桌子上放著的香,說:“上支香吧?!闭f完便扭頭繼續(xù)掃地了。
那六顆戒疤一直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
我從小便對一切神靈懷著無比敬畏之心,因為我小時候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的存在,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唯一支撐著讓我不懼怕鬼的信念,便是我覺得有神靈的保佑——那座母親一直供奉在正屋案幾上的觀音菩薩。我相信神靈是有力量的。
我們輕手輕腳地拿起幾支香,借著香爐旁邊一個蠟油燈的火,待它點燃起來后再吹滅掉火苗,對著香爐拜了幾拜,把它插入了里面有著厚厚香灰的大香爐中。
上完香,我們便繞過香爐,走進后面的大殿。迎面便是一尊巨大的觀音菩薩雕像,手托蓮花,慈眉善目,我仰視著她的眼睛,她對著腳下的我們在微笑,這微笑似曾相識。大殿兩邊,各有一排高高站立著叫不出名字的諸路神仙,著各色衣服,表情各異,有的沉思,有的微笑,有的怒目。我們按照拜把子的禮儀,跪在地上,對著菩薩磕了三個頭,便默默地立在原地,感覺思緒開始空無,只有怦怦作響的心跳和能聽見的呼吸的聲音。
站在諸神的腳下,雖然明知他們只是尊雕像而已,可視覺上的大小差異,凝固的四周氣氛下,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人類是如此的渺小。
在諸神面前,連時間都會靜止。
殿外的鐘聲再次響起,也把我們從那片虛無中抽離出來,走出了寺廟。
“剛才許愿了嗎?”
“沒有,我什么也沒想?!?/p>
“我也一樣!”
此時,夕陽已快落到遠方的山頭,連綿的山巒,沐浴在落日余暉里,在一縷縷飄起的炊煙映襯下,越發(fā)的黛綠了。我們迎著落日緩緩朝山下走去,夜色愈來愈濃。
多年過去,大別山系上的那座山,仍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年幼時的爬山經(jīng)歷在我心底劃下深深的印痕。我知道,我是大山的兒子,山腳下的那片土地,是我的母親。
三
“翻過那座山?!备赣H多年前跟我說的話一直回蕩在我耳邊。
那條在群山中向遠處延伸的路,如暗夜中的燈塔,指引著我前行。
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轟鳴的汽笛聲里,我搭上南下的火車?;疖囷w速地穿梭在崇山峻嶺之間,故鄉(xiāng)熟悉的風(fēng)景,紛紛往身后退去。
我來到南方,走進了全球制造業(yè)的中心。在晝夜不停的車間流水線上,我用父親那能在稻田淤泥里快步如飛的雙腿,與輸送帶賽跑,它們總是被我甩在身后。我不允許任何一件不良品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如同父親不允許任何一棵稗草出現(xiàn)在那塊稻田里。看著加班加點趕出來的一條條滿載的貨柜被拉出廠門,運到世界的每一個港口,我仿佛看見了當(dāng)年,那頭牛在稻田間拉著的一座座小山。而滿身疲憊的我,端著三塊錢一份的炒粉,和工友們蹲在廠門口,津津有味地吃著。
我是一頭奔跑著的牛,被物欲橫流的各種誘惑牽著鼻子,穿梭在霓虹閃爍車水馬龍的都市之間。世俗的冷眼和淡薄的人情不停地鞭撻著我,我不得不加快奔跑的步伐,卻在不知不覺中丟掉了一些東西。我意識到這點,源于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的失敗。
我用打工積累下來的財富,啟動了自己的貿(mào)易公司,開始的幾年內(nèi),做得風(fēng)生水起。慢慢的,為了追逐利潤的最大化,我從同行那里學(xué)來了那些缺斤少兩,以次充好的伎倆,對待那些一路支持我的客戶。那些膨脹的自我和貪婪的物欲,終于,在一夜之間,轟然倒塌,像那頭牛在那個冬夜倒下的姿勢。
深夜,早已人去樓空的辦公樓里,我癱倒在沙發(fā)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想借尼古丁的麻醉換來片刻的安逸。遠處忽明忽暗的街燈,此時也異常的刺眼起來,我走到窗前,拉上所有的窗簾,繼續(xù)蜷縮在沙發(fā)里。我怕光,怕天一亮,那些債主們又接踵而來;怕太陽出來,暴曬我那可憐的貪婪……我感覺自己像那頭快要倒下的牛,看不見遠山,也看不見腳下的路。
失魂落魄的我來到南岳衡山,想要找尋一絲心靈的慰藉。
在山腳下的南岳大廟里,我拿起三支香,點燃后,對著氣勢恢宏的圣帝殿躬下身,拜了三拜,便插入了碩大的香爐中。它旁邊的一炷有著手臂粗的香,突兀地立在那里,分外顯眼。一個鄙視的念頭在心中升起,卻又被另一個自己按了下去——我聽見六祖在說:“此香各自內(nèi)薰,莫向外覓?!?/p>
我擠過擁擠的人群,穿過后山門,向山上爬去。
沿著一級級石階攀爬,抬頭是山的巍峨,低頭是越來越沉重的步伐。當(dāng)我到達山頂時,只見群山被霧氣籠罩,放眼四周,一片茫茫。
站在這離地面最高,也是離家最遠的地方,我往故鄉(xiāng)的方向深深地凝望著,想要看到些什么,卻被迷霧遮住了雙眼。只有近處的上封寺,若隱若現(xiàn)。我離開聚集著拍照的人群,向上封寺走去,這里人跡稀少,難得清凈。在天王殿前焚香禱告后,我立在香爐前,沉默良久。
山間幾日,我浮躁的心漸漸安靜下來。我在安靜中汲取前行的力量,在寂靜中尋覓迷失的心。
四
我以為那條在群山中向遠處延伸的公路,會有它的終點。
我從摔倒的地方,重新爬了起來,一步一個腳印地,沿著它的方向,繼續(xù)奔跑。
有一天我真的長了翅膀,飛過五千英尺高空,來到了印度。
我們?nèi)胱〉奶┘Ь频曜湓谑袇^(qū)附近的海邊。推開門,就是亞洲最長的瑪麗娜海灘。門外的草坪上,幾只松鼠在歡快地嬉戲著,它們沒有經(jīng)歷2004年發(fā)生在這里的那場史無前例的滅頂之災(zāi)。當(dāng)時,不遠處蘇門答臘島的海底地震,攜帶著巨大的海浪,席卷而來,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吞噬了這里的一切,連一只松鼠都沒能幸存下來。
我們驅(qū)車在48號高速公路上,熱氣在貼著柏油路面翻滾。
車流在快到前方的十字路口時,全都慢慢停了下來,這里沒有紅燈,也沒有路面指揮的警察。疑惑中,我看見一頭牛從一側(cè)的道路正橫穿過來,慢條斯理地走著,它對這些車輛沒有絲毫的畏懼。而所有車輛,都靜靜地等著,他們仿佛是在屏著呼吸觀看一場莊重的表演。這群普通人對于一頭牛的敬畏,讓我瞬間對他們仰視起來——我想起兒時父親對我家那頭牛的敬畏。
我依稀記得每年的年夜飯前,父親都會把餐桌上還未動過筷子的飯菜,每盤各打出來一些湊成滿滿的一盆,踩著厚厚的雪,端到那頭牛的面前。它對如此豐盛的食物,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期待,也不會流露出一絲的歡喜,仿佛這些添加各種佐料的人類的食物,只是它面前的幾株草而已,它會用吃草的節(jié)奏不緊不慢地去吃完。
印度人對于牛的敬畏,源于印度教,牛是濕婆(Shiva)的坐騎。每一座供奉濕婆的神廟里,都有一頭牛的雕像。朝圣者們把親手用鮮花編織而成的花帶披在它的身上,并把各種食物供奉在它的面前。
有一次,我們?nèi)グ驳吕畹牡亵敳侔屠駨R,據(jù)說這是世界上最富有的神廟。神廟坐落在一座高山上,盤旋而上的山路兩邊,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神廟里供奉著保護之神毗濕奴(Vishnu),它象征著財富和平安。印度人對于諸神有著無比的虔誠和敬畏,他們可以把所擁有的最貴重的黃金和最美的食物,甚至他們的頭發(fā),無私地奉獻給神廟,祈求神靈保佑他們的家人、土地和健康。
在神廟入口處,我們換上裹裙,脫掉鞋子,光著腳,進了神廟。
在印度,所有人在進入神廟都必須光著腳,不分貧富貴賤。在諸神面前,那些牛、猴子、烏鴉、螞蟻和這些光著腳的人類,都是一樣的平等。
我跟著人群,向前緩慢地移動著。他們的額頭上,都用不同顏色的粉料畫上各種簡單而又看不懂的符號。他們一遍遍地用印度語高呼著毗濕奴的名字,像是為自己招魂。
這人群中,曾走出了佛祖釋迦牟尼,圣雄甘地,詩人泰戈爾……而他們光著腳踩著的這片土地,也曾吸引法顯和尚、玄奘大師,跋山涉水?dāng)?shù)十年從東土慕名而來。
胳膊上傳來隱隱陣痛,我看見一只碩大的黑蚊子,正貪婪地享用著它的午餐。我習(xí)慣性地揮起手掌,正準(zhǔn)備拍過去,旁邊一個七八歲模樣的男孩,小聲地用印度式英語對著我說:“Don’t kill it! Let it go!”(別殺它!讓它走吧?。┪覔]手趕走了那只蚊子,回頭看了那男孩一眼,只見他那泛著油光近乎擰成一撮撮的頭發(fā)下面,一雙寶石般的眼睛,泛著光,對著我微笑。
在一個孩子的眼中,每個生命都值得被認真對待。
我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閉上了眼睛……
我想起不久前在泰國的一段旅行。
我們在一個萬人場館里,看大象表演。我進去的早,坐在前排。那些早被馴服的大象,在馴獸員的指揮下,熟練地做著各種嘩眾取寵的動作,它們活成人的模樣,惹得全場觀眾陣陣掌聲。那些快要被人類忘掉的一躬一揖,被當(dāng)作教科書般的傳授給這些比人類出現(xiàn)還要早的物種們,再讓它們在皮鞭棍棒的抽打下,匯報式地又在人類面前表演著,大家都樂此不疲。
演出到一半,一只老象因為連續(xù)幾次沒有用鼻子接住馴獸員扔過去的橡皮圈,被馴獸員揮著棍棒,敲打著,半途退下場來。經(jīng)過我面前的時候,我才看清楚馴獸員手中揮舞的不只是簡單的棍棒,那棍棒的前端,有著細而尖的鐵椎。而當(dāng)我再仔細看那頭象時,它那樹皮般的前臉上,有好多個鐵椎留下的或深或淺的傷口,有的還在滲著殷紅的血!
我在最接近事實的地方,也接近了血腥。瞬間,我感覺體內(nèi)開始翻江倒海起來,悄悄地走出了場館。身后的場館里,高昂的喝彩歡呼聲,此起彼伏。這些參加表演或是觀看表演的人們,昨天,或者明天,又跪在名揚海外的八面佛面前,祈求著自己的富貴平安……
甘地在《圈套》里說過:“一個國家道德進步與偉大程度,可用他們對待動物的方式來衡量?!?眼下,這個烏鴉亂飛,垃圾遍地,隨處可見男人對著墻壁小便的國度,卻沒有遛鳥耍猴玩老鷹的,連一座動物園都不存在。他們對于生命的無聲敬畏,是發(fā)自骨子里的。
從神廟返回的路上,見路邊水果攤上擺著未曾見過的水果,我便招呼停下車,走了過去。這是一種外形像椰子,但果肉像荔枝的水果,當(dāng)?shù)厝朔QNongu (印度語音譯),也有的叫Ice apple(冰蘋果)。攤主上身穿藍色條紋襯衣,早已污穢不堪,下身裹裙,光著腳——很多普通民眾都是這樣的裝束。
我們邊吃邊聊,吃完又買了十來斤,準(zhǔn)備帶回酒店吃。臨走時,我把沒抽完的那包煙,連同酒店的火柴送給了那果農(nóng)。
回到酒店時才發(fā)現(xiàn),打包好的冰蘋果忘記拿了,想想幾十公里的路程,也就作罷。
吃完晚餐時,前臺服務(wù)生告訴我有我的包裹,我下樓一看,竟是那包冰蘋果!那個不知名的果農(nóng),不知道是擠著那車門外都掛著人的公交,還是趕著他那輛牛車,從幾十公里外,按那盒酒店火柴的指引,送過來了!我仿佛看到,那攤主光著腳站在酒店高高的大門外,和保安描述著我的樣子的情形……
我放下包裹,向門外飛跑出去!當(dāng)我來到馬路邊時,只見昏暗的街燈下,街道上已空無一人。我不禁為剛才的舉動悵然若失起來,如果他走在人群中,我是分辨不出來的,我甚至忘記了他的模樣!如同我已忘記了多年前那山腳下留宿過我的大叔的模樣!
這些社會底層的普通大眾,他們穿著污穢的衣服,喝著衛(wèi)生欠缺的水,光著腳走在被曬得發(fā)燙的大地上,卻保留著恒河文明最純粹的質(zhì)樸。
也許,精神富有的人,從來不會感到自己貧窮。
如同手捧污濁恒河水的印度人,不會說一句謊話。
五
無論離開故鄉(xiāng)多遠,我總掛念著心中的那座山。
多年以后,回到故鄉(xiāng),那片土地卻早已變了模樣,面目全非。
人類的力量,鬼斧神工,在幾年的時間內(nèi),抹平這里的每一個村莊和每一條鄉(xiāng)間小路。而一望無際的稻田,也全然沒有了蹤跡,被砌著圍墻的高大寬廣的工業(yè)園代替。那些高聳的煙囪直插云霄,吐著的黑色煙霧,像一頭頭兇猛的野獸,在灰色的空中肆意地張牙舞爪,向沉默的大地炫耀著它的霸主地位。
靠著導(dǎo)航的指引,沿著那條熟悉而又陌生的公路,我回到了故鄉(xiāng)的新家,那一棟棟有著所有現(xiàn)代化設(shè)施的拆遷安置房。
年邁的父母放著天然氣沒用,在樓前的院子里,支起柴火,架著地鍋,里面正滋滋響地煮著我喜歡吃的臘肉。父親端起那鍋散發(fā)著誘人香味的肉,步履蹣跚地走向電梯時,當(dāng)年他那背著牛繩拉車的背影,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趕緊跑上前去,把鍋接了下來?!皼]地種了,不下地,筋骨也不靈活了!”父親說道,語氣里夾著對那片稻田深深的不舍。我跟著母親來到樓頂,只見不大的天臺上,被她們改造成一席席菜地,種著各種蔬菜的木制箱體,一排排沿著圍墻排列著,如這些街道樓宇般的整齊。而在它們中間,我再也尋不到那些趴在菜葉上多彩的七星瓢蟲,它們卻永遠地趴在了我記憶中的田埂之上。
城市越來越近,稻田原來越遠。
多年以來,我,這片土地的兒子,像棵攀緣的凌霄花,汲取著它的營養(yǎng),向著山外的世界延伸著無盡的枝蔓。而我的父輩們,那深扎于他們心中的幾畝地,那曾大展拳腳的廣闊天地,卻被一步步地蠶食著,擠對到這幾十層樓的天臺,局促在方寸之間!而那頭早已無用武之地的牛,被裝上了卡車,擠在它的同類中間,沿著那條公路,送到屠宰場里,走到生命的終點!我看見它從高高的圍欄里伸出頭來,靜靜地回頭凝望著這片土地,那滿是皺紋的眼角,竟然流下了一滴眼淚——它在無聲地訴說著對這片土地的眷戀和對生命的敬畏。
如果這滴眼淚可以感動諸神,我寧愿在諸神面前,長跪不起!
在老家短暫的停留后,我又要匆匆上路了。臨走前,父親從樓頂菜箱里挖了一抔土,小心翼翼地用袋子包了又包后,放在我的車上,說:“不知道下次回來,這土還有沒有了,帶上它,這是根,別忘了!”
深夜,看著父親蒼老孤獨的身影,想著他那語重心長的話,我心底一陣酸楚。我翻越了無數(shù)座山,卻始終翻不過父親這座山。
父親的身影,在后視鏡的視野里越來越遠,越來越小,他那當(dāng)年能拉動一座山的脊背,也開始彎了起來。我多么希望他能再用那雙有力的大手,拉緊手中的韁繩,把我拉回和他一頭牛的距離……
那包土被我?guī)Щ啬戏胶?,放在陽臺上君子蘭的花盆里,那故鄉(xiāng)泥土的淺黃色,和其他盆里特意買的營養(yǎng)土的黑色,顯得格格不入。春暖花開時,在君子蘭的旁邊,冒出來幾顆嫩芽,越長越大,細長的葉片,讓我以為是棵稗草,就沒在意。在仲夏的某個早晨,它居然冒出幾顆細小的谷穗,原來是顆稻谷!故鄉(xiāng)的稻谷!而那盆養(yǎng)了多年的君子蘭,也開出幾朵橘黃色的小花,在第一抹朝陽的映照下,我仿佛又見到了兒時的那一片金黃……
我沿著那條延伸的公路,踩著父輩們的肩膀,走著他們沒有走過的路,翻過一座座險峻的高山,不斷地充盈著自己的人生,填滿著欲望的溝壑。得到著,也失去著。常常在深夜里買醉,又在清醒時懺悔。行走在紛繁蕪雜的煙火人生邊上,追逐著自己的夢想,卻又做不到心無旁騖,只有在遠離喧囂的寺廟里,在晨鐘暮鼓中,尋得片刻的寧靜,洗禮,和安慰。
我是一頭看不清楚執(zhí)念的牛,一直在路上尋找另一個自己,替自己招魂。
責(zé)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