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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尾

    2023-04-08 11:06:24彭東海
    萬松浦 2023年6期

    凌晨,駱一萍夢見白色的花海?;êR煌麩o際,如云朵,如白浪,會流動,能漂移;花隨人走,還可以穿在身上,戴在頭頂。

    她是被崔彥珺叫醒的,醒來時鼻息之中還留著花的香氣。母親靠在她房間門口,眉頭緊鎖,一手蓋在小腹那里。駱一萍翻身下床時,崔彥珺已經(jīng)被魏洪國攙扶著向外走去。“我可能是昨晚吃壞了,要不就是急性闌尾炎。你記著喝牛奶,要熱開?!彼詈笳f。

    駱一萍用奶鍋熱牛奶時聽見樓下摩托車發(fā)動的聲音,她還推開窗向樓下看了一眼:清晨的鐵路職工家屬院里還沒什么人,崔彥珺坐在那輛郵政綠的幸福250摩托車后座,頭側(cè)著貼在魏洪國后背上。她頭發(fā)散亂,因為疼痛而眉頭緊鎖。魏洪國沒戴頭盔,車把抖動了一下就開出了她的視線。

    駱一萍去年高考落選,在崔彥珺的強迫下復讀,混過了第一個學期,今天是第二學期開學的日子。離1993年高考總共不到六個月了,老師給這些補習生講了一番鼓勁兒的話,然后就是語文的摸底測驗。卷子上題量很大,駱一萍很快做完填空題,來到了選擇題部分:

    下列句子意思解釋正確的一項是( )

    A.《詩》云:“他人有心,子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对娊?jīng)》說,別人有什么心思,我能揣測到,這句話是夫子說的啊。

    B.“秦時與臣游,項伯殺人,臣活之?!薄爻瘯r項伯和我交往,他殺了人,我才活了下來。

    駱一萍判斷這兩項都錯。就在她順著卷面看向第三項的時候,教室的門開了,學校的門衛(wèi)帶著個女的進來,跟講臺上的語文老師耳語了一會兒。老師站起來喊:“駱一萍,駱一萍同學!”駱一萍站起來時,才看清跟著進來的那個人是她家鄰居。鄰居疾步走過來挽住她的右臂往外帶:“快點孩子!”她低沉又不容置疑地說。

    鄰居踩著一輛28自行車帶著她,弓著身子用力蹬踏。駱一萍擔心自己掉下去,不由得揪住了鄰居的條絨面棉襖。到鐵路醫(yī)院大門外,倆人下了車,鄰居哈著氣,從棉手套里抽出手,抹了抹駱一萍被吹亂的頭發(fā),她說:“孩子,你要挺住?。 ?/p>

    一樓西頭的走廊里站滿了穿深色衣服的人,駱一萍認出有母親的同事,有鐵路大院的鄰居,還有幾個穿警服的人。大家看著這個孩子,臉上都帶著可憐她的表情,有的還扭過臉去。帶她來的鄰居阿姨一直緊抓著駱一萍的胳膊,在她們走到一扇門前時被一個中年男人攔住,他向鄰居阿姨搖搖頭說:“還是別看了。”

    駱一萍自始至終沒看見母親死去時的模樣——直到她舅舅崔彥生從大連趕到大同,直到崔彥珺的葬禮結(jié)束,人們也沒有掀開那張白布讓她一瞻遺容。說駱一萍悲痛,不如說她陷入了一種自閉狀態(tài),一種落入深井不知能否得救的屏息沉默。她不說話,不吃飯,不睡覺,不與人對視,好像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越是與她無關(guān),就越不能傷害到她。

    魏洪國仍在昏迷,在舅舅崔彥生的配合下,民警問了駱一萍一些問題,比如駕駛員魏洪國近期有沒有酗酒或者失眠現(xiàn)象,有沒有服用什么藥品等等,他們認為這起摩托車追尾事故有些蹊蹺。崔彥生上一次來大同,是駱一萍的父親駱梓榆去世的時候,那時崔彥生就曾建議讓外甥女跟他去旅順上學,當時駱一萍執(zhí)意要留下陪媽媽?,F(xiàn)在她的繼父魏洪國生死未卜,崔彥生建議她留下,等事故處理有了結(jié)果再做商議。但這次駱一萍表現(xiàn)得與上次截然不同,她執(zhí)意要走,甚至哀求了崔彥生。

    3個小時從大同到北京,在北京站候車室等到中午,上了81次特快,現(xiàn)在從北京站開出已經(jīng)7個多小時,這期間駱一萍一直在睡覺。這是錦州站,舅舅從站臺上買來一只溝幫子熏雞,把紙解開,掰下一根雞腿遞給她。她一口沒吃,從鋪上下來上了個廁所又睡下了。白色的花海又一次出現(xiàn),花開始飛揚,不是向下,是向上飄起,一層一層飄起;她忽覺腋下有一股力量,像暑假泡在游泳池那樣,雙肘架在泳池邊沿,那邊沿開始上升,她就被架起來,雙腳騰空。她雙肘正在用力時被舅舅搖醒,大連站到了。這是第二天的凌晨4點多。

    事先打過長途電話,崔彥生的女婿開著單位的伏爾加來接站,把舅甥倆先拉到位于大連九中的家里。駱一萍的表姐是九中的老師,挺個大肚子把駱一萍拉到燈下左看右看。她見這個沒了爸媽的表妹臉色蒼白,連嘴唇都沒什么血色,就心疼地捧住她的臉哄著:“到家了,這就到家了?!瘪樢黄汲粤?4小時以來的第一頓飯,臨上車又吐了。伏爾加開到旅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從老虎尾海灣升起,擦著海面,像崔彥珺很善于給女兒做的那種很嫩的煎蛋,在這個第一次見到大海的女孩臉上涂上了一層金色。這張臉貼在車窗邊,眼神里映著陽光,眼瞼卻掛著淚珠。坐了一天一夜的車,離開大同一千多公里,從塞外跑到遼東半島最南端,路邊的樹變了,天空的顏色變了,連空氣的味道都變了,想要丟掉的都能丟掉了嗎?

    1

    旅順沒什么外來人口,開門做生意的人也不是很多,所以在1993年,租房子在旅順還不是很常見的事情。陳其兵是多方尋找,才租下了位于太陽溝五四街62號的這處舊房。這種房子上下兩層,一棟兩戶,62號與63號是一棟,兩戶從外觀到內(nèi)部格局完全相同,這樣的建筑在日據(jù)時期被稱為“和風歐式”,呈現(xiàn)著一種東西折中的建筑風格。陳其兵用幾天時間收拾好房子,安置好器材和景片,他把“八重櫻藝術(shù)攝影”的招牌掛上門頭的時候是一個早上,一輛蛋青色的伏爾加轎車停在了63號門前,從車里走出了戴鴨舌帽的老崔和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孩。陳其兵站在梯子上看著女孩,從便道邊走向房內(nèi),心想這人好孤獨啊。

    孤獨的人都是相互認得的。陳其兵就是一個孤獨的人,他四年前從旅順中學畢業(yè)到遼新造船廠當了一名焊工,半年后被抽調(diào)到廠宣傳科搞攝影,四年里沒交下一個朋友。就連他決意租房開生意這樣忙亂的時候都沒見有人幫襯,從起執(zhí)照、安裝器材,到搬家、歸置、走線、裝燈,都是一個人。孤獨是一種習慣,說到底是懶得與人交流。他曾經(jīng)有過一個半月不說話的經(jīng)歷,發(fā)生在他高中的最后一個暑假。陳其兵若不是要上班,他覺得自己可以一直不說話。他喜歡做那些不需要與別人交流的事情,比如在冬天跑步,在夏天“碰?!保€有獨自拿一臺相機去任何地方,抬手就拍。形單影只中,有一個完整的世界包圍著自己。1992年夏天看電視劇《我本善良》,里面的浩南對伊明說:“有沒有人說過你是世上最難甩的女人?我指的是精神方面。還有,女人最失敗的就是不讓男人把話說完?!笨吹竭@里,陳其兵就笑了。他真的不以為然,他覺得電視劇里的人話太多了。盡管他還沒有過戀愛經(jīng)歷,但是他確信,在他的情感經(jīng)歷開始和結(jié)束時,言語都將是多余的東西。

    但他們的接觸還是從說話開始的。

    “放大多少錢?”她拿著一張照片,雙腳并攏站在門里,說的是普通話。

    時間已近清明。這之前,陳其兵在后院整理房東遺留下來的絲瓜和眉豆秧子時與她照過面,隔著齊膝高的柵欄。當時駱一萍洗了很多有重量的被單、床罩什么的,用一個洋鐵大盆端到院子里,掄起來往鐵絲上一件一件搭曬,那動作在陳其兵看來像投籃一樣,身體往上跳一下借力,嘴里還“嘿”一下。那時他倆對過眼神,但誰都沒說話。后來有一次陳其兵從廠里回來,在白山街拐角看見她拿著一只帶蓋兒的搪瓷盆在那里買餛飩。今天這次是他第三次看見她,他想不出她這個年紀的人有什么能耐能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

    陳其兵接過來那張照片,是3時的黑白照,布紋相紙邊緣裁著花邊。他問:“放多大?”

    駱一萍講不出具體尺寸,就說:“就一本書那么大吧,32開?”

    “你說的應該是8時?!?/p>

    他拿出一些大小不一的框子讓她看,駱一萍確認她要的是8時。

    是一對夫妻的齊胸照。照片上的兩個人表情嚴肅,男的有濃密的頭發(fā)和很長的鬢角,女的眼神溫婉,身上唯一的裝飾是隱藏在頭發(fā)里的一只發(fā)卡。照片右上角有手寫的字跡:新婚紀念,1974.5。

    “我爸媽?!迸⒄f。

    “嗯,你眼睛長得像你爸,鼻子和臉型像你媽,尤其這個下巴。你從哪兒來?你一個人?他們沒過來?你是學生吧?你怎么這么白?你有一米七二嗎?”要是換作別人,可能就會順嘴說這些話。但陳其兵不會,他不會聊天。他默不作聲拿著照片上樓梯,放大機與暗室在樓上。他打開燈,插上電源插頭,女孩在樓下說:“我能上去看看嗎?”

    “嗯。”

    “要先翻拍一下再放大,洗出來可能沒有原來那么清晰?!标惼浔X得有必要說明一下。

    他架好燈和相機,翻拍了那張照片,然后沖卷、擴大。盡管什么都沒問,但陳其兵似乎明白這張照片的意義,他像是接到了一個重大委托,神情像陷入某種儀式。他壓著呼吸,用毛刷仔細清掃了膠卷的表面,小心地調(diào)整焦距。曝光環(huán)節(jié),定時器被擰到10秒的刻度,那10秒鐘開始倒轉(zhuǎn)的時候,兩人都凝神佇立。暗室里空間促狹,只有一盞15瓦的紅燈發(fā)著微光,倆人中間隔著一些懸掛著的膠片,聽得見彼此的呼吸。陳其兵不習慣與人獨處,尤其是一個女孩,他有些慌亂,第一次竟然拿錯了裝液體的瓶子。在顯影液輕微的晃動下,駱梓榆和崔彥珺的眼睛最先在相紙上顯露出來,它們仿佛剛剛醒來,在透明的液體下面安靜地看著屋里的兩個年輕人,隔著19年的時光,似要向他們說些什么。屋子里一下子有了四雙眼睛,好像有些擁擠。這時候,他聽見她鼻腔里發(fā)出氣流擁堵的聲音,她雙手捂住口鼻開始抽泣,肩膀碰到那些膠卷,發(fā)出干燥的瑟瑟聲響。定影還沒完成,她就要推門出去,還好被陳其兵一把拉住。

    “不能開門。”

    女孩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身體順勢傾斜到他的肩上,渾身顫動,喉嚨里嗚嗚的。

    他支撐著這個人,身體不知道該做什么反應,下垂的左手曾想上移到她的后背拍打或者輕撫一下,走到半道兒又放下了。駱一萍的頭發(fā)擦著他的臉,溫熱的呼吸吹拂在他的頸下,而且他的胸前明顯感覺到一種軟,也不只是軟,是一種飽滿又虛空的感覺,這使他呼吸急促起來,后頸和脊背都起了雞皮疙瘩。很快,她用一個嘆息控制了自己,離開了他。下樓時他走在前面,腳步竟踉蹌了一下。

    干燥的照片被裝在框里,陳其兵安好底板,用八根鞋釘敲打固定好,反過來拿袖子擦了一下玻璃。駱一萍接過來沒有再看,直接捧在懷里,遞給他一張五元的紙幣。陳其兵說算了,都是鄰居。她走到門口又轉(zhuǎn)身回來,學著大人的樣子伸出手。

    “我叫駱一萍,駱賓王的駱,一葉浮萍的萍?!边@才看清,她有一雙毛茸茸的眼睛,像羽毛包圍的鳥窩,眼白泛著天空的藍色。

    “陳其兵,耳東陳,其他的其,當兵的兵。”他的手抬了起來,卻沒伸出去,而是又向下插在了褲兜里。

    女孩轉(zhuǎn)身離開時看見他肩膀上有一片被淚水洇濕的痕跡。

    駱一萍走后,陳其兵站在屋里,像是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找不到了,他陷入了一種很不熟悉的空虛。照相館選址在五四街或許真的不合適,這里白天沒什么行人,他的顧客從哪里來呢?陳其兵平時住在廠宿舍,他家在鐵山鎮(zhèn),父親陳迪是國營輪船上的大管輪,每月至少要出兩次海。母親獨自在家種櫻桃、織漁網(wǎng)。有一次陳其兵周末回家,聽說了母親從樹上摔下來骨折的事情,當時就要攢錢給家里裝電話。等錢攢到三千多時,廠里給他配發(fā)了尋呼機,他就改了主意,要拿這些錢做點生意。宣傳科配發(fā)的器材是一流的,一臺瑪米亞M645、一臺海鷗DF135相機和足夠的膠卷,曾讓他從一個攝影白癡變成了業(yè)余攝影家,此時被他拿來支撐自己的照相館。與外面相比,“下?!憋L潮來到旅順盡管較晚,但在1993年之前,遼新廠廠里已經(jīng)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在外鼓搗賺錢的事情,比如有幾個焊工聯(lián)手開起了鋼窗廠,整備車間有人開辦了賣電纜和電機的門市,這都是盡人皆知的事,所以陳其兵一邊上班一邊干個照相的生意應該也沒有什么不妥。但是在開張不久的這個上午,他忽然覺得自己干的這件事兒沒什么勁。他剛才被一個姑娘抱住,時間有多久?一分鐘?幾十秒?說不上來,總之感覺時間很長;不管時間多長,這件事都很大。他22歲,有記憶以來還從未跟誰抱過,被一個姑娘抱一下原來會讓人如此難以忘懷。襯衣肩膀那里的一片潮濕很快就干了,那是她的眼淚,這些液體不知去了哪里,或許已透過衣服、透過皮膚,滲入了他的身體。

    失去雙親的駱一萍在舅舅、舅媽面前變得任性。她明確跟崔彥生兩口子說,再也不上學了,再過幾個月她就19歲了,她要自食其力。這話說出去沒幾天,駱一萍不知從哪兒弄回來一兜子魚線,開始在家手工綁魚鉤。她是新手,只能綁那種相對大一些的魚鉤,比如6號的伊勢尼鉤和新關(guān)東鉤。初學乍練,幾次讓鷹嘴鉤扎到手指,血珠從指肚冒出來的時候她就盯著看,看這顆血珠和自己的眼淚哪個先滴落。

    交活的時候是最開心的。那時節(jié)太陽溝的櫻花全開了,駱一萍揣著自己掙來的16塊錢,騎車行駛在云層一般的花下,心情變得很疏朗。“據(jù)說櫻花最好的花期只有兩周時間,它們從綻放開始,每個早上遇見,都比昨天更美,又都比昨晚蒼老一度?!彼谌沼洷纠飳懙?,“它們爛漫又速朽,濃密而又隨時落地消散;消散一旦開始,就不是整朵掉落,是被紛紛拆開、一瓣一瓣地隨風揚去,是一副死給你看的凄美。只有掛在枝頭的櫻花不好看,單獨的一株也不好看,必須是成行成林成片成海而且隨風散落、粉白委地的櫻花才構(gòu)成它們整體的觀賞價值?!睂懴逻@些文字的時候,駱一萍心里有一個說話的對象,那就是她媽媽。尤其黃昏時分,斯大林路行人稀少,美到頂點的櫻花像一個個正在自我拆解的組織,滿眼都是繁華,滿眼又都是告別和離去的景象。這幕情景,她是在哪里見過?媽媽離世的那天,她的夢里就堆滿這種白色的花,這是某種映照嗎?花雨無聲,人站在樹下,心中會落滿寂寞與哀傷。但即便是這樣觸景生情的時候,駱一萍也知道,曾經(jīng)的驚恐不安確實已經(jīng)遠去了。

    當著駱一萍的面,崔彥生與老伴兒老郭盡量不提崔彥珺,怕她傷心;但他倆曾悄悄嘀咕,這孩子怎么一點也不關(guān)心尚在治療中的魏洪國呢?盡管是繼父,在社會關(guān)系上還是一家人,表面上的關(guān)切總該有一點吧?老郭認為,孩子畢竟還小,能下決心忘卻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崔彥生的尋呼機收到一個大同的號碼,撥過去是魏洪國單位的人。魏洪國正在好轉(zhuǎn),但是等待至今,他仍舊沒能完全恢復記憶,醫(yī)院診斷為“逆行性遺忘”。出事的那天早上,魏洪國的摩托車剛駛出鐵路大院就與一輛東風牌大卡車追尾,基本判斷是摩托車駕駛不當所致,交警準備按一般追尾事故下結(jié)論了。

    逆行性遺忘畢竟只是一種應激反應,5月底,魏洪國出院了。魏洪國出院后有好幾件事要辦,最重要的是,他對交通事故的處理結(jié)果有異議,有一些情況,必須去跟民警說明。

    面對這個操作輪椅上門的人,太原鐵路公安局大同分局的民警很同情,也很理解他,電話叫來交警那邊負責該案的人一起來聽他的回憶。魏洪國十分肯定地說,這不是一般的交通事故,有人對他的摩托車動了手腳。魏洪國自述,出事那天,駛出鐵路大院之前,他就感覺前輪有問題,車頭曾出現(xiàn)幾次不受控制的擺動,當時急著送崔彥珺去醫(yī)院,心想再跑一跑就好了,所以沒有在意。出了鐵路大院就是主干道,上了主干道速度就起來了。前面那輛拉焦炭的大卡車車速不快,按說可以輕松超過的,可是在他提速超車的時候,前輪忽然“自己”擺向右邊,摩托車直接撞在了卡車后杠上。

    本來都要結(jié)案了,因為魏洪國一直在醫(yī)治,所以那輛事故車至今存放在交警隊指定的一個車庫里。前叉子已經(jīng)折斷,推都推不出來,若干人蹲在那里左看右看,仍舊看不出問題。出于讓傷者死心的考慮,交警打了一個電話,叫來一個據(jù)說是資深修車專家的人。那人到達后向魏洪國問了些細節(jié),圍著車打量了一番,然后蹲在前輪那里。大約兩分鐘后,他伸出一個手指搭在前輪軸的軸頭上——準確地說,是搭在輪軸左端的一枚六角螺母上,向前一推,那個螺母就隨著旋轉(zhuǎn)了。他馬上站起身說:“松了,松了三扣到四扣,這可太要命了。”見大家還沒反應,他進一步說,“這個螺母是不會松的,除非拿扳手擰?!泵窬瘑査蓚€螺母有這么嚴重嗎?“專家”說:“這非常要命,會直接導致操控失靈?!?/p>

    魏洪國哭了,他身體在輪椅上聳動著,有些泣不成聲?!霸趺礃樱趺礃??我就說是有人做了手腳吧?”民警回應他:“目前這個猜測只能作為推斷,是不是有人松動了螺母尚待證據(jù)或者口供的印證?!蔽汉閲鵂庌q說:“還要什么證據(jù)?證據(jù)不就在這兒嗎?”民警平息了他的情緒,開始啟發(fā)他:“你這幾天好好想想,誰會動這個手腳,你有沒有什么仇人,有沒有惹過誰?!?/p>

    鄰居和同事都可以證明,魏洪國是個和善的人,他是崔彥珺的第二任丈夫。她的第一任丈夫駱梓榆死于下礦演出期間,在駱一萍13歲那年。駱梓榆身體強壯,須發(fā)茂盛,酒量大,人好爽。那天下礦演出時有個演員發(fā)高燒,演出結(jié)束后,礦上擺酒。等喝完酒,外面下雪,駱梓榆自告奮勇開上當?shù)乩相l(xiāng)的拖拉機去縣城給發(fā)燒的同事買藥,車在一座橋上打滑,人和車翻進山谷,被找到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了。

    沒有了男人的駱家有了很多變化,其中一個就是經(jīng)常會有人來給崔彥珺說媒。

    崔彥珺與駱梓榆都是大同鐵路局文工團的演員,崔彥珺是唱美聲的,在鐵路大院有挺高的知名度。起初幾年,她對于再嫁這事兒是拒絕的。后來文工團開始自謀生路,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崔彥珺日子日漸窘迫,經(jīng)人介紹,開始與一位文化局的退休干部交往。本來崔彥珺嫌對方年紀大,但那人是崔彥珺多年的仰慕者,又喜歡藝術(shù),就準備湊合著定下來。不料兩人的交往受到老頭子女的反對,崔彥珺在遭受了一次當面羞辱之后,就與之斷了來往。直到1992年,崔彥珺認識了魏洪國。

    魏洪國與崔彥珺年紀相當,有過短暫婚史,無子女,老人在忻州,暫時沒什么拖累。人長得白皙微胖,在郵電局電報科上班,工作穩(wěn)定,性情溫和,還特別懂得討崔彥珺母女開心。唯一的不好是他住房不寬裕,住一間平房,自己加蓋了一間廈子。崔彥珺家在鐵路大院有兩室一廳的樓房,她不想離開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就征求駱一萍的意見,想結(jié)婚后讓魏洪國住過來。駱一萍說她沒意見。

    她父親締造的家里要住進來陌生人,怎么會沒意見呢?但在這之前的駱一萍已經(jīng)學會了心里想什么,卻不一定要表達?!皼]了”爸爸是一種什么感受?簡單說,就是年長的人會對你有無謂的關(guān)心,而同齡人卻有明顯的忽視,甚至欺凌。還有她那個年紀本不會意識到的問題,比如媽媽的工資開始入不敷出。

    從鐵路大院到鐵路職工子弟中學,中間要穿過大同站。走站前廣場也行,但學生們一般會從車站后身兒跨過鐵軌去操場城街的學校。從學校再往南就是平城街,那里是大同古城,城內(nèi)有九龍壁、善化寺和雁塔。15歲那年暑假前,駱一萍放學后就開始在古城北門口擺攤兒,賣風車、風箏、燈籠,還有扇子,貨品都來自城里一個糊紙作坊。駱一萍嘴頭子凌厲,敢張嘴,嗓子亮,會吆喝,好多路過的人、來古城閑逛的人就會買一件。到寒假就賣竹貨,笛子、快板、癢癢撓兒、胡琴、小竹凳。春節(jié)前,駱一萍把自己掙的碎錢去儲蓄所兌換成整錢,碼好了交給崔彥珺的時候,崔彥珺泣不成聲。那時候,她剛遭受了那位文化局退休老頭女兒的羞辱,駱一萍當時說:“媽,咱倆能行?!?/p>

    崔彥珺本是一個清閑高傲的人,一輩子受人寵愛,此時終于放下身段,開始在鐵路工人文化宮辦班招學員,有一期的學員里就有魏洪國。崔彥珺的教學班每周六、日開兩節(jié)課,魏洪國是送電報的,平時駕駛一輛郵政綠的摩托車,經(jīng)常在課后主動送老師回家。后來,再有課時,魏洪國就會來接。鐵路大院的鄰居們也漸漸熟悉了魏洪國的存在,崔彥珺有一次就留魏洪國在家里吃了一頓飯。那是駱一萍第一次見這個人,印象中他很謙卑,說話先帶笑,聲調(diào)不高,卻很細膩,關(guān)鍵是人很干凈,頭臉和身上都很整潔,不讓人討厭。

    既然駱一萍沒意見,兩人去領(lǐng)了證,魏洪國就搬了進來。屋里多了一個人,一下子顯得有些擁擠。魏洪國幾乎承擔了所有的家務,買菜、做飯、洗衣服、擦地或修理各種不熨帖的東西;他有摩托車,各種跑外辦事也都是他。崔彥珺一下子覺得踏實了,人在那年甚至開始發(fā)福。但是重組家庭的不和諧也是難免的,這期間,駱一萍不知為什么一度要搬出去住,甚至去租過房子,人家看她是個學生不租給她;后來又把被褥搬到一個同學家里,崔彥珺找上門去,死活又給她搬回來了。駱一萍自那之后就沒再鬧過,每天一回到家里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有時候能聽到一種悶著的哭聲,崔彥珺去開導時,她只說是想爸爸了。

    2

    兩人吃了不少,陳其兵說要給她買個梨糕。駱一萍問什么是梨糕,走近了,原來是冰糖葫蘆。這怎么能叫梨糕呢?陳其兵就教她一些大連話。螞蟻叫馬齊醬子,知了叫咪咪嘎,麻雀叫毛溜子,土豆叫地賴子,襯衣叫晚霞子。駱一萍覺得這些稱謂都很怪,一邊學舌一邊笑,平時話不多的陳其兵現(xiàn)在變得話多起來。大連話喜歡用疊字,比如形容各種口味,酸叫焦酸焦酸,甜叫稀甜稀甜,苦叫拔苦拔苦,咸叫翱咸齁咸。駱一萍說這個梨糕就焦酸焦酸的。你現(xiàn)在這樣子,像個餅子。啥是餅子?就是傻瓜。駱一萍抬腿踢過來,陳其兵笑著躲過。踢人叫卷。駱一萍就說我卷死你個老陳。

    綁魚鉤的零活是陳其兵幫她介紹的,駱一萍當時說過,領(lǐng)到加工費要請他吃一頓。

    得勝街位于旅順老城區(qū),太陽溝的人到老城這邊來,一般說“去旅順”,就像甘井子區(qū)的人到中山區(qū)說“去大連”一樣。得勝街南北狹長,新興起的個體攤檔用煤氣燈的光照和油煎食物的氣味裝點起旅順并不熱鬧的夜生活。駱一萍還從不曾踏入本地人這種活色生香中來,她有些興奮,攤檔上的食物多數(shù)叫不上名字,看著新奇,就用手指,嘴里說:“要這個,還有這個。”兩人要了烤脈紅螺,紫海膽打上蛋液也是烤著吃,還有成串的海兔子。最讓她覺得驚艷的是蝦爬子鍋貼,一只去殼的蝦爬子裹著豬肉餡包在面皮里,頭尾在外,一頭雪白,一頭粉紅,煎過之后一口咬斷,鮮香滿口。她兩手都是吃的,嘴角掛著油,仍在張望不曾嘗過的目標。

    不知哪里傳來那年春節(jié)晚會上梁雁翎演唱的一首歌,兩人都不舍得走快,靜靜聽著:

    我對你的心你永遠不明了

    我給你的愛卻總是在煎熬

    寂寞夜里我無助地尋找

    想要找一個不變的依靠

    再給我一次最深情的擁抱

    讓我感覺你最熱烈的心跳

    我并不在乎你知道不知道

    痛愛你的心卻永遠不會老

    梁雁翎正在用氣聲發(fā)出后面“哈”的唱句時,陳其兵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頭定了定睛,才認出是米占國。米占國高中時期就算是高個子,現(xiàn)在比四年前又高了半頭,他單腿支地跨在自行車上,從襯衣口袋里掏煙遞過來。

    “行啊你,四年連封信都沒有。怎么樣啊你?”

    寒暄中陳其兵得知,米占國從政法學院畢業(yè),分配到了大連市公安局,按規(guī)定要到旅順分局鍛煉半年。沒說幾句話,米占國就不時打量駱一萍。陳其兵想拿話引開,米占國沒理會,抬了抬下巴問:“你對象?介紹一下唄?!?/p>

    陳其兵很夸張地否認:“你啥眼神?鄰居。”駱一萍有些害羞,走開些不聽他們說話。她今晚與陳其兵開始用“餅子”和“卷死你”相互打趣也是沒有預料到的事。

    米占國壓低音量說:“近水樓臺?”

    有的人總會有意無意冒犯到你,比如這位高中同學。陳其兵四年來盡量避免與同學聯(lián)系,今晚的不期而遇很快就令他不適。對陳其兵來說,斬斷一種關(guān)系是容易的,建立和修復卻很困難。照一般的說法,他與米占國這些個同學本來已經(jīng)“掰了”,所以他打算推車走開。

    “啥年代了,還偷偷摸摸的?”米占國認為陳其兵轉(zhuǎn)身走開是一種羞澀,就拉住了陳其兵的車把;感覺到勁頭不對,就又松了手。

    “還沒跟你說正事呢。下周我組織咱們班幾個人聚一下,我到時候呼你吧?”

    陳其兵已經(jīng)上車,回身應付說:“我沒呼機?!?/p>

    92式警服的警銜是在領(lǐng)章上,這款領(lǐng)章對米占國這樣的見習警員來說不怎么友好,他們是一對草綠色的光板,“一張白紙”的意思太過明顯;等他一年見習期結(jié)束后,會被授予二級警員的警銜,那時領(lǐng)章上才能加上一顆金色的箭頭星,未來還會變成兩顆箭頭星、三角星和四角星。去旅順公安分局報到的當天,一個副局長和一個政治部主任一起跟米占國談了話,要他珍惜在基層鍛煉的機會,發(fā)揮本地人的優(yōu)勢,爭取在分局做出些成績,早日回市局上崗。

    米占國被安排在分局刑警大隊,跟了一個師傅,那人叫晁陽,三十五六歲樣子。晁陽問他會開車嗎,米占國說不會。摩托車呢?也不會。晁陽就說,那你來這兒干嗎?去戶籍科吧。米占國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接招。半天,晁陽說,逗你呢。屋里的人們就哄笑了一下。晁陽隨手扔給米占國一把鑰匙,說車在樓下,你自己去踹幾腳試試吧。米占國拿著鑰匙到了樓下,院子里停著四輛長江750偏三輪,還有幾輛兩輪摩托車,他不知道該找哪一輛。這時有個小胖子跟著他跑下來說我教你吧。小胖子叫小邱,跟米占國同歲,卻已經(jīng)從警三年了。

    從踹著車,到掌握離合器,油離配合,一檔踩、二檔挑,再到能在院子里轉(zhuǎn)圈,用去了一上午時間。午飯時,米占國去還鑰匙,晁陽在外出現(xiàn)場,用對講機給他說了個地址,讓他把摩托車騎過去。“可是,我才剛學會轉(zhuǎn)向?!标岁柌还?,對講機里不再說話。

    米占國一身汗,踹著車,踩一檔,松離合,滅火了;試了兩次,開著偏三輪緩緩出了分局院子。一路二檔,右手不敢擰,右腳隨時準備剎車,老牛拉磨般到了光榮街派出所。派出所中午吃海蠣子炒面,五六個人湊在一張茶幾旁吸溜著面條,晁陽推給他一碗,有人又扔給他一頭蒜。

    吃著面,晁陽問他:“你打過架沒有?”米占國筷子挑面停在那里,說:“大學里沒有?!?/p>

    “我說以前。來過這兒沒?”晁陽咬了一口蒜說。

    米占國放下筷子說:“來過。”

    “哪年?”

    “高三那年?!?/p>

    “行,能說實話?!?/p>

    晁陽拿筷子指了指茶幾另一頭一個中年人說:“不說實話你就完了,那個人給你做過筆錄?!?/p>

    中年人就朝米占國笑了笑。

    “小時候打架不算事兒,我高中那會兒也老干仗。吃吧,我就問問。”晁陽說。

    晁陽讓他從現(xiàn)在開始不管去哪兒都開那輛長江750,大概兩三天后,米占國就很熟練了。他有次私下里認真問了晁陽:“師傅,我打架進派出所那個,真沒事兒?”晁陽說:“那就是逗你呢,有屁事兒啊。”

    給駱一萍派活的上家告訴她一個消息,有家漁具公司正在招工。松順漁具公司是一家成立不久的中日合資企業(yè),生產(chǎn)魚竿、魚線和魚鉤,返銷日本市場,地址就在迎春街。駱一萍擠在很多女孩子的隊伍中去應聘,竟然被選中了。老崔起先還跟老郭嘟囔“怎么能給小日本打工”,后來一聽工資數(shù)就都不說話了。那段時間,新員工下班后要留下再學習兩個小時的日語,駱一萍每天要到晚上9點才回家。老崔要去接,駱一萍說有順路的工友作伴。

    這個“順路的工友”,其實是陳其兵。

    那時候的青年,手無寸金,身無長物,在情感生活開始的時候,處于物質(zhì)無能、辦事無方的赤貧狀態(tài),他們能為心愛的女孩做的,只有拿出生命里的時間,去陪伴,去盡量重疊彼此的記憶,去想方設法跟對方待在肉眼可見的距離里。那時候的“在一起”,就是一塊兒待著;那會兒說“有對象”,其實就是有這樣一個一塊兒待著的人。就是在夜晚的路燈下、海風里慢慢騎行的這段時間,駱一萍開始覺得路有些短,有時候行駛到白山街北頭就不急著往五四街走,倆人靠著自行車說話;大部分時間連話也不說,就那么站著。駱一萍后來回想,她跟陳其兵不但沒有發(fā)過誓,也沒有什么約定,標志性的那三個字也沒說過,因為覺得不用,覺得還有很久很久的未來。盡管什么都不明確,但兩人之間分明正在構(gòu)建著某種氣場,這個氣場可能太強,很快就讓老崔感覺到了。

    老崔的女兒生小孩,老郭去大連伺候月子該回來了,駱一萍坐車到大連去接。那是一個星期天,駱一萍一早就去九三路長途汽車站坐車走了,這一趟,還要給陳其兵取回放在屏山街彩擴店沖印的一批照片。午飯前,老崔過來敲門,讓陳其兵去63號坐坐。

    老崔家一樓擺有兩個單人沙發(fā),中間隔著一個玻璃臺面的茶幾,茶幾對面是一臺大連出產(chǎn)的星海牌電視機,正在播放一部叫《唐明皇》的電視劇。倆人面對電視機坐著,都不說話。茶幾上有兩只小碟,一碟小魚干,一碟花生米,旁邊放著半瓶榆樹大曲。老崔去拿了另一只酒盅過來給他倒上,端起自己那杯兀自喝了,陳其兵也趕緊端起喝下。

    崔彥生先提到遼新廠幾個熟人:“他們說了,你不是壞孩子。”他又指了指樓上說,“小萍爸媽的那張照片是你給洗的吧,弄得不錯,你哪兒學的?”陳其兵就匯報說上班后在工作中學的?!澳闶锹庙樦袑W畢業(yè)?怎么沒考大學?”陳其兵就說考了,沒考上。老崔自己又喝一杯說:“小萍這孩子別看那么大個子,其實很不成熟,她爸媽都沒了,這你知道哈?”陳其兵點點頭?!昂⒆涌蓱z,接到我這兒,不能再出任何岔子?!闭f到這兒看著陳其兵,好像“岔子”即將出現(xiàn)在他身上。陳其兵感覺到話頭的壓力,但又不好說什么,這時老崔把事兒挑明了:“她下班都是你去接的是吧?”陳其兵只好說是,他覺得應該辯解一下,說我們沒干什么,就是一塊兒騎車回家。

    老崔說:“我沒說你跟她干了什么。你們在得勝街吃東西也有人看見,都跟我說了,這也沒什么。我想跟你說的是,她還是個孩子,你是大人了,咱們把握著點?!?/p>

    “把握什么?”陳其兵有點不高興。

    老崔沒回答,捏起一條小魚干放進嘴里,嚼著問他:“你這照相館掙錢嗎?”

    陳其兵有些羞愧,低頭說:“目前,不掙錢。”

    老崔說:“我直說啊,我覺得你這就不是個買賣。再過些日子,撐不住了,你還得回廠里上班。你在宣傳科屬于抽調(diào),你身份還是工人,對吧?”

    陳其兵搓著手點點頭。

    “你廠里那么多職工,缺你一個對象嗎?”

    公平地說,在遼新廠,陳其兵這樣的小伙子也算是百里挑一的。他有高挑瘦削的身材,因為一到夏季就去“碰?!倍鴾喩眵詈冢直?、肩頭的肌肉條索清晰,走路帶著彈性,每天帶個相機,人也越來越具有藝術(shù)氣質(zhì)。唯一不被大家看好的,是他的性格,一頭長發(fā),性情卻一點都不飄逸,相反,他過于沉默和刻板。比如他既不酗酒也不抽煙,跟人聊天從不深聊,因而他并沒有什么“瓷實”的朋友。在廠里快四年了,與世無爭,一副“并不屬于這里”的模樣,與每個人都多少保持著距離。以前,同事之間也有人拿單身的陳其兵打趣,他根本不在意,可是今天話從老崔嘴里說出來卻顯得格外辛辣,陳其兵回答說:“不缺對象。我要想,下個月結(jié)婚都行。”

    老崔端起一杯對著陳其兵說:“這多好!小萍還是個毛孩子,不懂事,你跟她在一塊有啥意思啊,跟帶個孩子似的?!?/p>

    陳其兵就也端起一杯。

    老崔最后說:“行吧?拜托你?!币谎霾弊樱裙饬?。

    陳其兵也沒問拜托的是什么,一仰脖也喝了。

    陳其兵并沒有什么積蓄,除了自己攢下的那三千塊錢,開店的錢一部分是向父親借的。他并沒有想辭去遼新廠的工作,了不起的志向也就是做成一家有風格的攝影工作室而已。父親陳迪曾經(jīng)跟他提過,他的一個水手南下去了深圳,在那里,一個月可以掙到兩千塊錢,那是陳其兵一年的收入。但兒子聽了并沒有什么反應,他缺少一個為了什么事去下狠心的理由。

    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感知到社會正在發(fā)生的劇烈變化。就在上周,他曾經(jīng)的同桌李濟州在北京中關(guān)村完成了一次面試,不久,他就要成為一家計算機公司的工程師,那一帶,新注冊的科技公司在這一年已經(jīng)達到五千多家。離太陽溝不到10公里的地方,陳其兵小學時期去“學農(nóng)”的東泥河村,一個養(yǎng)雞的農(nóng)民在這一年組建起了韓偉集團,并且三個月后將在人民大會堂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在上海,一張30元的股票認購證幾個月時間漲到了數(shù)千元。

    這一切以前都不能給陳其兵帶來躁動,但今天卻都像難以抑制的一陣嘔吐從胸口翻卷出來,他忽然看到自己毫無價值。旅順,從迎春街用20分鐘就能騎到太陽溝,太陽溝街面上每出現(xiàn)一個陌生面孔都會被這里的人察覺;這地方太小了,這里的青年太循規(guī)蹈矩,他們甚至不酗酒,不讓自己放肆歌唱,他們從小就學長輩的腔調(diào)說話,他們輸不起、逃不脫、改不了,就像陳其兵,百無一用。

    駱一萍是傍晚回來的,她讓老郭先回家,自己來了陳其兵這邊,因為趕路臉色緋紅,人興沖沖的。她去中山區(qū)屏山街,給陳其兵取回了一批洗好的照片?!翱次医o咱家買了什么?”駱一萍自作主張買回了一些簡易的影集,照片放在影集里交付顧客,她認為這是一個很新鮮的創(chuàng)意。

    “什么咱家咱家的!”陳其兵忽然冷冷地說。

    駱一萍覺察到異樣,“咱家”這個詞是他經(jīng)常說的。她補充說:“這些影集很便宜的,沒花多少錢?!?/p>

    “行了。多少錢我都會給你?!?/p>

    “你怎么了?我做錯什么了?”

    陳其兵往桌子另一頭走兩步說:“首先,你替我跑一趟,我謝謝你;第二,我這是做生意,花錢的事你不該自作主張,一張照片才收那點錢,再搭一個影集,你算過賬嗎?第三,別咱家咱家的,你跟我是一回事兒嗎?”

    駱一萍一口氣堵在胸口,說不出話來。陳其兵點了四張10元的紙幣放在桌上:“影集的錢,還有你的路費,應該夠了?!闭f完又加了一張。駱一萍看著陳其兵,兩臂下垂,雙肩起伏,不一會兒,眼淚開始涌出來。她奮力一抹,拎起包,摔門出去了,帶起的一陣風,把桌上的那些錢刮落了幾張。

    半天,陳其兵俯身去把錢依次撿起來,忽然覺得自己這間屋子死寂死寂的。他待不住,就鎖門出去了,沿著民泰街往下走。四處寂靜,各家窗戶透出昏黃的燈光,走半天也沒有遇到一家可以坐下吃飯的地方。他后悔自己應該走白山街,后悔自己剛才有些過分了,后悔自己長這么大連個可以推門進去喝一杯的朋友都沒有。他跟自己說要不搬走吧,換個地方,但粗略算了算賬就知道自己負擔不起。要不現(xiàn)在回去,給駱一萍道個歉?道完歉怎么著?這個不到19歲的女孩會成為他的戀人嗎?即使老崔不找他說那些話,他跟駱一萍往后真能怎么著嗎?后來路燈下有雨絲刮下來,借著風勢抽打在他臉上。他最后認為,這一切都是一個假象,你才認識她幾天,怎么就天真地想到戀愛呢?

    3

    盡管被自己的舉動弄得很懊喪,陳其兵在路上碰見駱一萍也仍舊不打算說話。那天在白山街,他上坡,她騎車下坡,老遠他就看見了她。錯身而過時,他低了低頭,但仍然很清楚地感覺到她的目光。騎到五四街轉(zhuǎn)角,駱一萍趕了上來,在他車頭前把自行車一橫。

    “你這輩子都不打算跟我說話了是嗎?”她騎得急,有些氣喘。

    陳其兵沒想到她會追過來。他左擺車頭,想繞過她。后者把車頭向前一頂,抵住了他的前輪。

    “你讓一下,我還有事。”他說。

    駱一萍支上車子,過來一把攥住他的車把說:“我就想知道為什么,你今天不說清楚,就別走?!?/p>

    陳其兵想了想,說:“行,說說也好?!本烤故峭念^說?是說說之后就再不來往,還是通過說說表白心跡呢?這些,還不是22歲的陳其兵能事先想好的。太陽溝有個留聲機博物館,旁邊開了一家“留聲咖啡”。他倆坐在室外,一開始陳其兵還在措辭:“旅順這邊的孩子,普遍都老實。小時候聽大人話、聽老師話,長大聽單位領(lǐng)導的話,你看我就是這樣的——沒見過什么世面,也沒有非分之想,幾代人就這么下來了。我爺爺、我爸,都這樣,沒做過出格的事兒;上班,拿工資,過日子,你舅舅他們也是一樣。因為地方太小,人都活得不如外面人那么舒展,想去哪兒去哪兒,想干啥干啥……”

    駱一萍打斷說:“你繞這么遠,是要說什么?”

    陳其兵其實后面還有一句一一想跟誰好跟誰好。他沒有說。但仍忍不住說了下面的話:

    “我要說的是,就像我,我其實很想每天見著你。一塊往回騎,你在我旁邊說話,轉(zhuǎn)到我前邊,轉(zhuǎn)到我后邊,其實我很想這樣。有你在,一天都心情好。我長這么大,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孩,旅順沒有你這樣的人……”

    “是不是該說‘但是了?”駱一萍又打斷。

    “但是我可能沒這個福分。你還這么小,長得這么出色,這么高,這么白,以后你在哪兒連你都不知道。而我就是一個本地人,一個工人,一個照相的……”

    “這么啰唆。咱們說清楚,你是不是要跟我搞對象?”駱一萍再次打斷說。

    陳其兵低頭,好像手發(fā)涼,他兩手握緊杯子。

    “也不是。我不能那么想?!?/p>

    “是‘不能,還是‘不想?”

    “是‘不能。

    “可是你想了?”

    陳其兵抬起頭,看著那雙毛茸茸的鳥窩似的眼睛說:“你想嗎?”

    駱一萍不理他,連珠炮般問道:“我舅舅是不是找過你?他都跟你說了什么?是不是說不讓你跟我接觸?你怎么不說話,你不是說你們這邊人都老實嗎?”

    陳其兵大致說了崔彥生說過的話。她聽完以后說:“別人幾句話你就打算不理我了?要說我還是個孩子,你能不能像個大人?”

    陳其兵問:“這話什么意思?”

    “你要是喜歡我,就該去想一想怎么才能不分開?!?/p>

    駱一萍扔下這句就走了。留下陳其兵一個人動彈不得,后來他捂住臉,自己哭了。

    魏洪國再次來到大同鐵路分局的時候,說實話,接待他的人都有些不耐煩了。但這次魏洪國堅稱有重要線索。他出車禍的前一天,曾經(jīng)與一個青年在大街上發(fā)生沖突。魏洪國說,那個青年故意與他的摩托車搶道,到鐵路大院南門兩人都下了車,然后就發(fā)生了推搡。青年先打了他一拳,魏洪國當時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里面是剛買的兩把門鎖,他掄了一下,那人就被砸倒了。

    民警問:“你不認識他?”

    “不認識。”

    “這人什么特征?”

    “大概二十來歲,瘦臉兒,開一輛紅色的摩托車?!?/p>

    “車是什么牌子?什么型號?”

    魏洪國說不上來。民警找來一些當時市面上比較常見的摩托車圖片給他看,魏洪國在一輛“鈴木100”上點了一下說:“就是這種。”街頭一次偶然的沖突,會導致這么嚴重的報復嗎?民警有疑問,但是本著負責的態(tài)度,還是決定查一下。交警接到這個情況,很快就去車管所查了一遍,鈴木AX100分進口版和國產(chǎn)版,國產(chǎn)版又分A型和B型,品牌有豪爵鈴木、輕騎鈴木、金城鈴木等;全市登記上牌的有120多輛,其中紅色的占多數(shù),有70多輛,加上縣里的和壓根不打算上牌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民警花了大量時間去挨個兒摸排。

    擁有紅色的鈴木AX100,承認在魏洪國車禍前一天去過鐵路大院南門附近的有4個車主,可他們都不曾與人發(fā)生過沖突。還有另外兩個車主,說那幾天自己的車沒上街,一個在修理,一個在保養(yǎng)。當時的AX100發(fā)動機有一個致命的通病,那就是主軸上的平面軸承開幾千公里就會壞掉。修車的這個車主對警察抱怨:“花他媽七八千買的新車,剛跑三千公里就得去拆發(fā)動機換件兒,小日本的東西真缺德?!泵窬瘑柺窃谀膬盒薜?,車主說了一個地方,那地方在平城街路北,古城北門斜對面。

    作為“特種行業(yè)”接受民警上門調(diào)查詢問,對店主徐慶來說不是第一次了。他拿出修車記錄,顯示確實曾有一輛紅色的鈴木摩托車在店里更換過平面軸承,而且,保不齊修車工會私自開顧客的車上街。民警看本子,那里有修理工的簽名,叫李利軍。就讓徐慶把這個修理工叫來,徐慶說:“這個人辭職了?!薄笆裁磿r候辭職的?”“就這兩天,準確說是前天?!?/p>

    這么巧嗎?民警產(chǎn)生了很大的疑問。問徐慶有沒有李利軍的照片,起初說沒有,后來去找來一張合影,那是摩托車廠家來培訓時的結(jié)業(yè)照,前排坐著徐慶和培訓老師,后排站著四個修理工,左邊第一位就是李利軍。當民警給魏洪國看這張照片的時候,他馬上準確指了李利軍,說就是這個人。

    假使這一切都能成立,李利軍應該是在出事前一天,也就是與魏洪國在馬路上發(fā)生沖突那天的夜間來到鐵路大院崔彥珺家樓下,對停在單元門口的摩托車動手腳。如果是陌生人,李利軍怎么會知道魏洪國的住址?跟蹤他了嗎?他與魏洪國素不相識,會僅僅因為一次偶然的沖突就要致人重傷嗎?動機不充足。但不容忽視的是,只有非常熟悉摩托車的人才會想出松動一顆螺母這種既能致人重傷又不易被察覺的方法。況且李利軍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不但辭職,而且失蹤了。領(lǐng)導下令找出直接證據(jù)。很快,民警在摩托車前叉子上采到三枚指紋,其中一枚較完整,應該是右手擰扳手的時候左手曾握在那里,又從修車工具上拿到了李利軍的指紋,兩者竟然完全匹配。

    這天駱一萍下班回家,騎到五四街時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循著聲音找去,看見路邊站著一個青年,正在向她揮手——他頭發(fā)蓬亂,穿一身不是夏天的衣服,腳下放著一只旅行袋。

    “李利軍?”駱一萍辨認著走過去。李利軍扔掉煙頭,向駱一萍笑著。

    “真的是你!你怎么會在這兒?”

    李利軍左右看看,說:“等你半天了?!?/p>

    離開大同的時候,駱一萍誰都沒有告訴,就連班上最要好的同學和住在一個單元里的鄰居都不知道,所以在這里見到李利軍令她十分奇怪。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李利軍撓撓頭,想搪塞掉這個問題,他說:“可能是聞著味兒找過來的吧。”

    “你找我什么事?”駱一萍認真地問。

    李利軍忽然狡黠地笑了,說:“也沒啥事,可能是想你了吧?!?/p>

    盡管覺得蹊蹺,朋友大老遠來的,駱一萍還是把李利軍帶到了家里。駱一萍對老崔兩口子介紹說這個朋友是修車的,出來采購配件,順道來看看。晚飯都準備停當了,崔彥生問李利軍住下沒有,李利軍說還沒來得及找旅店。老郭建議不用找旅店,隔壁就一個單身青年,去他家湊合一晚上應該沒問題,就讓老崔去找陳其兵打個招呼。老崔前不久剛跟陳其兵有過一番“談話”,就說住賓館也挺方便。老郭拍他一巴掌說:“花那錢干啥,你要不去我去?!崩洗拚f:“還是我去吧?!?/p>

    “要是還沒吃飯,就叫他過來一起吃?!崩瞎f。

    老崔厚著臉皮去了隔壁,跟陳其兵一提,陳其兵滿口答應?!白屗@里就行。”老崔指著一樓的長沙發(fā)說。但陳其兵不肯過來吃飯,老郭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親自過去,把陳其兵拉過來了。

    一個圓桌面,鋼管做的折疊腿,平時收腿立在墻邊,駱一萍負責把桌子展開支上;桌面擺了一個蒜泥拌黃瓜、一個蘿卜絲蝦湯、一個炸蠣黃、一個雜魚燉豆腐。老崔拿了一瓶古蓮老窖給李利軍和陳其兵倒上。三人喝下一杯,陳其兵替主人介紹說:“這是我們大連最好的酒?!崩罾婋S著駱一萍管崔彥生叫舅,陳其兵卻叫他大伯。李利軍顯然很餓,又不善于吃魚,就一直從雜魚里挑豆腐吃。兩個青年自從照面,就都狐疑對方與駱一萍是什么關(guān)系,眼神和言語間都帶著猜測。陳其兵猜測的理由很簡單,不是親戚,不是同學,又不是鄰居,大老遠跑來,顯然關(guān)系不普通。說是來采購配件,八成是去瓦房店軸承廠,可是陳其兵說起當時全國聞名的“瓦軸”,李利軍竟然毫無反應。而李利軍的直覺告訴他,旁邊這個單身青年并不是單純的鄰居,因為他的眼神多半時候在駱一萍身上,而且那眼神帶著熱度。駱一萍想的是,那家修車門市出外采購是輪不著李利軍的,那他到底是來干什么的?

    老崔給晚飯開了頭,沒喝幾杯自己就吃了米飯說要上樓躺一會兒;老郭獨自在一邊看電視劇。桌上剩下三個年輕人,駱一萍開始向陳其兵介紹她和李利軍是怎么認識的,言語間帶著夸贊。

    她是升高一的那年暑假認識的李利軍。那時候她在平城街古城北門口擺攤,經(jīng)常的禍害是那些放了假在街上游蕩的少年,他們搶她的風車、燈籠,有一次還向她扔鞭炮,點燃了那些紙糊的貨品。李利軍手里拎著個扳手跑過馬路,連罵帶踢地趕跑了那些少年。他是街對面一家摩托車維修門市的修理工,駱一萍這邊有事他都能看見。那一個暑假,李利軍邊干活邊“罩”著她,燈籠、風車一時賣得很安穩(wěn)。駱一萍也很懂事,有時候收攤后會給李利軍買冰棍兒吃。還有,后來有個男生總是尾隨她,她心里害怕,又擺脫不掉,就告訴了李利軍;李利軍去到學校把那個男生叫出來,連拍打帶嚇唬,那個男生從此再沒敢出現(xiàn)過。

    說到這兒,李利軍接過話說:“我是‘四牌樓的半截轉(zhuǎn),踢打出來的。就是念書念不好,陽光不燦爛?!?/p>

    沒了父親,又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駱一萍,樂得讓大家都知道她有李利軍這樣一個保護者。所以后來李利軍來學校門口接她的時候就不拒絕了,裙子一挽就上了他的摩托車。李利軍自己并沒有車,車都是顧客放在店里維修保養(yǎng)的,所以每次來接駱一萍的車都不一樣。這個舉動很管用,從高一到高二,駱一萍身邊再沒人敢往前湊。有時候天氣好,或者逢什么節(jié)日,李利軍也會帶她去吃油炸糕、渾源涼粉或者兔頭,還看過電影,兩人能回憶起來的有《雙旗鎮(zhèn)刀客》《大決戰(zhàn)》什么的。

    趁駱一萍起身去盛米飯的時候,李利軍向陳其兵靠過來小聲說:“我跟她只是江湖兄妹,看電影就是看電影,你不要多想?!标惼浔f:“我有什么好多想的?”李利軍用肩膀頂他一下說:“不用說,我長著眼呢?!瘪樢黄蓟貋砗笏_始表白自己,說他不像別人那樣“精說白道”,做人“直不籠統(tǒng)”,所以歪嘴騾子賣了個驢價錢,至今“不燦爛”。陳其兵問,什么是“精說白道”,駱一萍解釋:“大同話能說會道懂算計的意思?!崩罾娫俅翁岬健峨p旗鎮(zhèn)刀客》,說特別喜歡,他要是生在那個年代,一定也是一條好漢。說完,還兩手下垂,學了一下電影里雙手提刀的動作。

    因為喝酒,李利軍忘記了自己是個“跑路”的人。

    4

    駱一萍白天都要上班,陳其兵拿出主人的熱情,打算借老崔的自行車帶李利軍在旅順到處玩一玩。沒想到李利軍一聽就擺手,說他沒有興趣。陳其兵找出一張長途汽車的時刻表,讓他計劃一下去瓦房店的時間,告訴他怎么去九三路坐車,李利軍似乎也不怎么在意。陳其兵有顧客上門的時候,他就躲到后院去抽煙,一整天除了去隔壁吃飯一直待在屋里,整個狀態(tài)與昨晚大相徑庭。陳其兵說不清這人是性格內(nèi)向還是有什么心事,但他覺得應該盡一下地主之誼,午飯時就跟老郭打了招呼,說晚上帶利軍出去吃。晚上,他讓李利軍帶著駱一萍,三人兩輛自行車去了老虎尾。

    勝利橋那邊新開的“軍港之夜”,在那時算是個時髦的地方。龍河自北向南從勝利橋人海,西雞冠山在這里變成窄窄的一條,并向內(nèi)彎曲,所以這片內(nèi)港被叫做“老虎尾”?!败姼壑埂本臀挥诶匣⑽驳膶γ?,是用一艘船改裝的飯店;船身泡在海里,整個船體用霓虹燈管裝點了輪廓,老遠就聽見蘇小明演唱的那首歌曲。店里熙熙攘攘,雅間已經(jīng)客滿,陳其兵選擇了船頭半開放的一處座位,可以吹到海風。

    當著駱一萍的面,陳其兵有些逞強,菜還沒上來,就跟李利軍一人吹了一瓶棒棰島啤酒。他正擦著嘴角的泡沫,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陳其兵!”

    陳其兵先是一愣,站起來時已經(jīng)被王凱揚抱住了。

    從18歲到22歲,這期間人的變化可真大,眼前的王凱揚喉結(jié)突出,胡茬點點,圍抱過來的臂膀堅實有力,讓陳其兵既熟悉又陌生。陳其兵向駱一萍和李利軍介紹說:“我高中同學,現(xiàn)在是大學生?!?/p>

    “對不起啊,借用他一下。”王凱揚抱個歉,拉手抱肩地就要把陳其兵帶走。陳其兵說他去應付一下,很快回來。

    “看看我碰見誰了?”王凱揚大聲宣告著。雅間門打開的時候,門里門外的人都愣了片刻。房間里三個男人都站了起來,他們是旅順中學的同學米占國、李濟州,還有五十五中的肖建平。米占國從座位上走過來,伸手給陳其兵,兩人就握住了。

    “不是我不通知你啊,是你不肯給我號碼。但是你看,你自己就來了,這就是緣分!”米占國拉著他說。

    另外幾位都紛紛向陳其兵招手,坐在里面的兩個不認識的女生也都點頭微笑。李濟州隔著桌子把手伸過來:“陳其兵,怎么,變成藝術(shù)家了?”陳其兵想這應該指的是他的頭發(fā),就說:“什么藝術(shù)家,頭發(fā)隨便留的?!蓖鮿P揚張羅添了座位,米占國往里讓,但陳其兵堅持坐在靠門的位置,說外面還有朋友,坐一坐就走。剛落座,鄰座的肖建平向他伸過手來:“陳其兵,你好?!毙そㄆ铰曇舻统粒缴狭糁眉粽R的短須,穿一件短袖的T恤,二頭肌充滿袖口。陳其兵與他握一下,回說:“你好你好?!辈黄诙龅囊晃葑尤俗岅惼浔粫r失去了焦點,目光不知該落向哪里。遮掩不如主動一些,于是他站起來,端酒向大家一晃說:“來吧,我敬大家一杯!”凳子亂響,大家紛紛站起,紛紛喝下。米占國拿出東家姿態(tài),向“外來者”陳其兵一一介紹他本應十分熟悉、現(xiàn)在卻幾乎陌生的人。“濟州現(xiàn)在是我國第二大通信公司的工程師,中關(guān)村正在崛起,未來不可限量;凱揚考取了生物學研究生,博士階段可能會去美國;建平原來五十五中的,這你都知道,大學跟我同屆,學電子工程的,現(xiàn)在進了大連一家日資企業(yè);我的情況上次跟你說過了,分到了市局,現(xiàn)在咱們旅順分局鍛煉,哥們兒現(xiàn)在是警察了,專為人民服務?!彼盅a充說,“這兩位女士也是咱們旅順中學的,高三(6)班,我們大學都在沈陽,現(xiàn)在她倆是公務員。今天就一個主題,敘舊,為了不能忘卻的青春,來,走一杯!”

    座位上的每個人都臉色紅潤,情緒飽滿,眼睛里放著光彩。放下杯子那一刻,陳其兵知道該他介紹自己了。他沒提照相館的事,只說自己在遼新造船廠上班,以前是焊工,現(xiàn)在拍拍照,登登報紙,搞搞展覽。兩個女生沒有興趣,她們在私下說話,注意力不再放在新來的陳其兵身上,米占國開始吃菜。李濟州問了句現(xiàn)在造船最大的吃水量是多少,陳其兵還答不上來。這時肖建平身上發(fā)出一種響聲,丁零零很清脆,他從褲袋里掏出一個移動電話,按一下接聽了。桌上的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后來被稱作手機的東西,紛紛傳看。肖建平說:“電話里剛知道,李永波要去國家隊當教練了。我們在沈陽打過一場,根本接不??;他那球,侵略性太強了?!?/p>

    這一切,都讓陳其兵覺得自己離這個世界非常遠。但這會兒他還沒忘記外面有人,就想著怎么能趕緊離開這一桌。

    終究繞不過的一個話題,是王凱揚給陳其兵遞煙的時候提起的。王凱揚說:“陳其兵你還記得這牌子嗎?紅金龍?!崩顫菡f:“我記得,思想有多遠我們就能走多遠?!泵渍紘f:“你們啥記性,我當時給你們抽的不是紅金龍,是遼河?!蓖鮿P揚說:“對,當時是陳其兵說的,‘咋不抽紅金龍,那樣思想就能走很遠了?!?/p>

    話頭引到這里,大家忽然又都沉默了,不知該不該往下說。陳其兵端起一杯酒面向肖建平說:“咱倆喝一杯吧,這么長時間了,我還沒跟你道個歉。”肖建平不在意地說:“早沒事了?!闭f著還拿右手在自己臉上拍了幾下。兩個女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就問了一句。肖建平回答:“上高中那會兒,我倆干過仗?!比缓蟠蠖鹊嘏牧伺年惼浔f,“道啥歉啊,這都啥時候了。”王凱揚對那倆女生說:“陳其兵被開除這事兒你倆不知道?”倆女生忽然想起來了,其中一個說:“就是你啊,你是名人啊!”

    “名人”陳其兵不知不覺喝醉了,還搶著把雅間的賬結(jié)了,米占國架著他送回到散座。見走過來的米占國穿著警察的綠褲子,李利軍站起來愣著,不知道是要走還是要過來接,最后還是駱一萍攙住了陳其兵。

    陳其兵平生第一次大醉,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樓下的沙發(fā)上,不禁有些懊惱。他接了杯自來水喝下去,上樓想再睡一會兒,卻見李利軍躺在他的床上呼呼大睡。陳其兵急了,上去一把掀開被子把李利軍喊起來。

    “你怎么睡我床上?”

    李利軍睡眼惺忪地說:“那我還能睡哪兒?你占了沙發(fā)?!彼麖拇采掀饋淼臅r候問,“你一直說要帶駱一萍遠走高飛,你真這么想的?”

    “我這么說了?”

    “你不但說了這個,還說了你拿鐵锨拍人的事,說當年被你拍的那個人拿著一個很貴的大哥大。你說的這些把她嚇著了?!?/p>

    那件不愿意提起的事還是被她知道了。

    四年前的清明節(jié),旅順中學組織學生去萬忠墓掃墓祭奠,那是陳其兵這屆高三年級最后一次參加學校的活動,兩個多月后,他們就要迎來高考了?;顒咏Y(jié)束時還不到11點,高三(2)班四個男生脫離隊伍去紅光街吃排骨包子,他們是米占國、王凱揚、李濟州和他的“老對兒”陳其兵。

    因為備戰(zhàn)高考,久不上街,這幾個高三學生像是重回人間,有些興奮。吃完包子,站在街頭,誰都不想離去。商場樓頂剛裝好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面寫著“思想有多遠,我們就能走多遠,武漢紅金龍香煙”,有音像店在播放那年春節(jié)晚會上韋唯演唱的《愛的奉獻》。歌聲里,米占國去買了一包煙,是營口卷煙廠出產(chǎn)的遼河牌,撕開給每人發(fā)了一支。李濟州和陳其兵都是第一次抽煙,李濟州第一口就嗆了。陳其兵說:“為什么不買紅金龍呢?抽一支思想就能走很遠?!彼膫€人正在相互取笑鬧嚷,有三個陌生青年騎車經(jīng)過,到他們對面停下了,他們都穿著海軍藍的褲子和綠帆布膠鞋。最前面的剃一個光頭,跨在車上指著他們說:“小雞巴孩子,不學好。”

    那年春節(jié)期間,米占國在一家音像廳里看了周潤發(fā)主演的《阿郎的故事》,之后就總愛模仿電影里那種抽煙的姿勢。此時的米占國內(nèi)心升起一股子英雄氣概,叼著煙回應說:“發(fā)洋賤是吧?嘴巴干凈點。”

    那三個人相互看了看,支上車子走了過來。光頭青年伸手就搡了米占國一把:“發(fā)洋賤?你一個學生,抽煙還不能管你了?”

    “你再推我試試?”米占國把半截卷煙扔掉,梗起脖子說。光頭就更加用力地推了他一把,米占國被推得向后退了兩步,碰倒了一家土產(chǎn)門市靠在墻上的掃帚和鐵锨,他順手抄起了一把鐵锨,方形的锨頭沖著光頭的脖子。

    “老米!不至于,不至于?!崩顫莺傲艘宦暎瑳_到兩人中間,讓米占國把東西放下。其實這個時候,如果米占國愣上一會兒,光頭不再說話,雙方轉(zhuǎn)身走開,事情可能也就了結(jié)了??墒浅弥渍紘q豫的時候,光頭一把攥住了鐵锨,下面起腳,踹在米占國肚子上,米占國一下子又坐在掃帚上。王凱揚見這么欺負人,嗷的一聲抬腿踹過來;光頭丟掉鐵锨,一側(cè)身抓住了王凱揚的腳脖子,向上一掀,王凱揚側(cè)面撲地,人落在一堆瓦盆上,迅速被一個長發(fā)青年騎上,腮幫子上開始落滿拳頭。就連剛才攔架的李濟州,此時也已經(jīng)吃上了幾個耳光,旅順中學的一場敗仗很快就將結(jié)束。這時候,誰也沒注意,陳其兵走到了光頭的身后,拿起被他丟下的那把鐵锨。米占國剛站起來,看見陳其兵的位置,向他大喊:“陳其兵,干他!”光頭注意到身后有人時,陳其兵手里的鐵锨已經(jīng)掄了起來,在空中向左橫掃,方形鐵锨頭的底部打在光頭的右臉,就聽咣的一聲,光頭未及回頭,身子一矮,軟倒在地。長發(fā)青年大喊:“肖建平!”地上的人已經(jīng)沒有回應。大家再看陳其兵時,見他臉色煞白,大口喘氣,肩膀下垂,好像平生的力量已經(jīng)用完了,鐵锨咣當?shù)粼诘厣稀;杳缘男そㄆ阶旖情_始漫出鮮血。

    猝然交手,整個過程可能都不到兩分鐘。聽到長發(fā)青年的慘叫,人們才注意到這里剛發(fā)生了一場斗毆并且有人倒地昏迷,陳其兵的胳膊立即被好幾個人攥住。

    事后肖建平曾經(jīng)輕蔑地對同伴說:“這一看就是不會打架的人,餅材。”肖建平以及另外那兩個青年都是駐地海軍的子弟,他比陳其兵他們長一歲,是五十五中八八屆留級到這一屆的,留級的原因就是打架。打架長大的孩子都有經(jīng)驗,根據(jù)因為什么打架、打的是什么人以及在什么場合打,下手的輕重都是不一樣的,不會像這個“餅材”那樣手上沒準兒。這次在街上看這幾個孩子不順眼,想教訓一下,本來撂個跟頭、扇幾個嘴巴子也就完了,沒想到對方抄家伙,還下黑手,這要不是有仇,那就是棒槌。陳其兵從小到大沒打過架,一次都沒有,是純種的棒槌——旅順人講話,哈喇棒子。

    棒槌陳其兵第一次打人,就支付了沉重的人生代價。

    陳迪趕到醫(yī)院,給肖建平媽媽鞠躬道歉。肖媽媽不接受道歉,旅順中學一個教導處主任和一個保衛(wèi)處的人也在場,冷冷的都不表態(tài)。旅順畢竟是個小地方,陳迪很快讓人打聽到了肖建平的父親,帶著黃人參卷煙和榆樹大曲上門,不想老肖聽到又是兒子打架的事,不但東西不收,并且說絕不會追究,說他這個兒子早該吃點虧了。但在陳迪離開醫(yī)院后,肖媽媽不知道往哪兒打了一個電話,不一會兒,兩輛長江750偏侉子來到醫(yī)院,簡單問了話,兩個民警把陳其兵等六個人帶走了。等陳迪一個鐘頭后追到旅順分局,再想見兒子已經(jīng)不讓見了。一直等到天黑,其他五個孩子做完筆錄都放了,但陳其兵仍未出來。

    陳迪手下一個大副有戰(zhàn)友在分局上班,大副把戰(zhàn)友叫出來。那人出主意說:“還是要做對方家長工作,只要是人家不追究,孩子應該沒事兒?!标惖虾痛蟾蓖砩显俅蝸淼叫そㄆ郊?,陳迪身上帶了一些現(xiàn)金,想著賠給人家,但那家里黑著燈,怎么叫都沒人應。趕到醫(yī)院,傷者已經(jīng)轉(zhuǎn)走了,轉(zhuǎn)去哪里,問誰誰不知。陳迪徹夜難眠,第二天一早趕往肖爸爸單位,衛(wèi)兵不讓進,好容易從門崗打通了電話,電話里老肖說:“法律上就不追究了,畢竟我孩子也有責任,但你家孩子下手也太狠了。”陳迪提出賠償醫(yī)藥費的事,對方?jīng)]等他說完把電話掛斷了。

    陳迪一顆心提著放不下,他沒去分局,去了兒子學校,他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想跟校領(lǐng)導好好說說。正是課間,好多學生圍在告示欄那里。陳迪分開人群,就看見了一份處分決定,米占國、王凱揚二人分別給予嚴重警告處分,李濟州做出書面檢查,陳其兵被開除學籍。陳迪立即沖向校長辦公室。

    上課鈴打響后,陳其兵回到了學校。他沒注意告示欄上有東西,也不知道此時陳迪正在跟校長百般求情,他徑直去了教室,進門還喊了“報告”。上午第三節(jié)是復習物理,物理老師看見陳其兵愣了,全班同學也都看著他,一個個眉目奇怪,臉上涼涼的。陳其兵看米占國,后者在座位上低著頭;看王凱揚,王凱揚一副要哭的樣子;看向自己的座位,見李濟州旁邊坐的是另外一個同學,那個同學看見他就欠起身子收拾東西,似要離開。這時老師說:“陳其兵,你臉色不大好,先回家休息吧?!钡惼浔孟駴]有聽到,他在全班同學可憐的目光下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開始往桌上拿自己的文具、書本,好像他只要坐在這里就會萬事大吉。老師不得不從講臺走過來,彎下腰對他說:“陳其兵,你是不是還不知道啊?你讓學校開除了。”

    怎么走出的學校,怎么到的家,陳其兵事后都想不起來了。就記得推車走回家的路上,漫天海貓子亂飛,呱呱亂叫。陳迪半路上追上了他,陳其兵回家后倒在床上,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在家肯定是待不住的,每天就騎車出去,去哪里誰也不知道。有天黃昏,他溜達了一天,肚子很餓,扶著自行車站在勝利塔那里,向西看成行的早櫻,那里正落英繽紛,腳下花瓣飄飛,他忽然覺得正站在自己的葬禮上。一個十八歲的青年,對著櫻花的一片慘白大哭了一場。兩個月后,陳迪想辦法讓兒子以社會考生身份去瓦房店參加了高考,但是陳其兵狀態(tài)很差,連中專的分數(shù)線都沒夠上。

    從此他再沒見過一個同學。暑假后,那一屆高三的同學一多半都要離開旅順奔赴各自的大學,陳其兵特別害怕聽到他們的消息。他不能見人,尤其是認識的人,只能去做獨自一人可以完成的事情,比如碰海,在海里“碰”了一個暑假。那個夏天,他自己用一個排球的內(nèi)胎制作了碰海時頭戴的皮盔子,有時候去渾水灣,有時候去羊頭灣,最遠的地方去過葦子溝、南海頭。大學沒能上,漁獲卻很豐饒,像小菜板那么大的牙鲆魚、大個兒的刺海參、赤甲紅大螃蟹、紫海膽都沒少賣錢,后來他用這些錢買了水鏡和腳蹼。

    但不管他怎樣躲避,耳朵里還是聽到幾個同學分別的去向,比如米占國去了沈陽學政法,王凱揚去了南京學生物,李濟州考到了北京學自動化。陳迪鼓勵他復習,來年再考??墒撬颜n本都燒了,不但燒了課本,連中學時期的照片、日記也都燒了,似乎要以此表明某種決裂。一直到這年國慶節(jié)前后,他自己報名參加了遼新造船廠的招工考試,以一名焊工的身份進了廠,半年后被宣傳科抽調(diào)。

    5

    民警出于挖掘動機的需要,還去悄悄調(diào)查了魏洪國,了解他的為人、日常工作表現(xiàn)以及社會關(guān)系等等,包括他曾有過的一段婚史,這一調(diào)查還真發(fā)現(xiàn)些意想不到的情況。民警問到為什么離婚時,魏洪國的前妻也不避諱,說魏洪國是流氓,他們新婚不久魏洪國就因偷看鄰居家孩子洗澡被抓住,遭鄰居痛打,還讓他們必須搬家,因此就離婚了,這已經(jīng)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根據(jù)這一情況推斷,民警猜測李利軍也有可能是女朋友或者家人曾遭魏洪國冒犯。他們找到渾源縣李利軍的老家走訪,發(fā)現(xiàn)他既沒有對象,也沒有姐妹。還有,魏洪國起先不說,自稱是記憶還沒恢復,后來才說出這樣重要的線索,會不會有什么別的原因?

    魏洪國在等待消息期間,處理了一些雜事——去崔彥珺原單位申領(lǐng)未結(jié)的工資和喪葬補貼,給崔彥珺注銷戶口。其中比如查看銀行戶頭什么的需要駱一萍的身份證明,魏洪國就用一個公用電話傳呼了崔彥生。老崔電話回過來時,魏洪國先問候了老崔兩口,說等小萍什么時候有空了,讓她也給我來個電話,爺倆兒這么久沒見了,挺想孩子的。又問了一些她的作息細節(jié)、工作情況等,老崔都一一回答了,讓他放心。魏洪國說了銀行的事,需要盡快把駱一萍的身份證寄過去,最好是用郵政的特快專遞。老崔說:“不用寄了,小萍一個熟人來旅順出差,讓他回大同的時候帶回去就行了?!蔽汉閲f:“這樣更保險,那個人叫什么,人家找我的時候我好記得?!崩洗拚f:“姓李,叫李什么軍,李利軍。”魏洪國這邊拿出筆記錄,嘴里重復著:“李利軍,哪個利啊?”老崔說:“可能是勝利的利吧?!?/p>

    掛了電話,魏洪國搖著輪椅離開電話亭,走出不遠忽然心口怦怦直跳。李利軍?他馬上返回,又撥過去,是老崔接的。魏洪國平息了一下呼吸,裝作閑聊,問這個李利軍和小萍什么關(guān)系?不太清楚?哦,他去旅順做什么去了?大概什么時候往回來?哦,就住在你們家。好的好的。掛斷電話,魏洪國飛快地往大同分局奔去。

    民警正在魏洪國身上亂猜,這人竟然來了。消息一出口,大家又是很吃驚。一邊訂火車票,一邊研究怎么穩(wěn)住千里之外的李利軍。開始想跟老崔取得聯(lián)系,后來覺得不保險,就準備給大連市局發(fā)協(xié)查通報。通報需要太原局和省廳批復,第二天上午才發(fā)出。

    這是李利軍住在五四街的第六天,最初的惶恐不安已經(jīng)被慵懶無聊代替。起初,對魏洪國下手,在李利軍看來,與收拾幾個街頭小混混、趕走騷擾駱一萍的高中同學一樣,是一件輕而易舉而又無傷大雅的事——他從13歲開始跟人打架,從來不曾有過什么后果。這次目標偏差并造成崔彥珺的死亡,是他事先沒想到的。他事先沒想弄死誰,事后也沒聽說出了車禍死了人。一直到公安開始排查摩托車,他才知道自己做下了不可饒恕的事情。

    陳其兵的猜忌是沒有必要的。對李利軍來說,駱一萍是一件滿足虛榮心的奢侈品,騎上摩托車載上這位漂亮姑娘,帶出去見江湖上的各種朋友,讓他很有面子。有沒有想過與她有進一步的關(guān)系?有的,但他試過一次就知道沒有可能。自己是個農(nóng)村孩子,兩人差距太大,與其弄成戀人,他更愿意扮演一個江湖俠義之人,沒準這會讓她更永世難忘。搞魏洪國一下,大小算一件悲壯的事,他愿意為她去做這樣悲壯的事,可以說求之不得,除此之外他也沒有能力為她做別的。至于后果,真的不曾認真想過。思前想后的,那還叫壯士嗎?最重要的是,魏洪國這種人,就該萬人唾棄,李利軍是站在道義制高點的。

    出事之后,他本來沒想來找駱一萍,而是準備自己跑掉。但一上路就知道,自己內(nèi)心缺少一種支撐,也就是說,讓他就此放棄一生尚且缺少充足的理由。所以他要來告訴駱一萍,他為她支付了多么大的代價。他找到鐵路職工醫(yī)院的一個熟人,用了兩包香煙的代價,就查到了崔彥生留在醫(yī)院的住址,找到了駱一萍。但五四街這邊平和安靜的生活讓他推遲了攤牌,甚至于模糊了自己的來意。

    陳其兵對這個人已經(jīng)漸漸沒有耐心。李利軍每天很晚才睡,煙頭丟在一只碗里用水泡著,整個樓下一片狼藉;他沒帶夏天的衣服,穿了陳其兵的一條短褲和一件T恤衫。最沒有道理的是,無論陳其兵為他做什么,似乎都理所應當,連句客氣話都沒有。今早發(fā)生了一件陳其兵幾乎不能忍受的事,他起床后先是發(fā)現(xiàn)一樓地板上有蘋果皮,繼而看見他那把心愛的匕首被赫然丟在地板上,頓時就急了。

    這把匕首是陳其兵的心愛之物。遼新廠有個老典型,是市勞模,陳其兵為他拍過很多照片,登在報紙上。那位師傅是個鉗工,懂熱處理,知道陳其兵碰海,就打了這把匕首送給了他。刀子很小,長13厘米,有尖刃還有鋸齒。潛水刀是無氧潛水必備的裝備,用來挑破漁網(wǎng)或海草避免身體被纏住,遇到有攻擊性的動物還可以防身。他平時把它放在床下的箱子里,李步軍一定是趁他不在的時候翻遍了他的屋子,這讓他十分生氣。他也不管李步軍是駱一萍的什么朋友了,兩人爭執(zhí),陳其兵還動手推搡了他。奇怪的是,起了爭執(zhí),李利軍反而變得安靜了,他慢騰騰地去撿起匕首,放到陳其兵手里,咧嘴一笑說:“老陳,你要看我不順眼,現(xiàn)在就捅了我?!标惼浔唤i后一涼。

    飯后,老崔問駱一萍:“利軍什么時候走啊,要托他帶點東西?!蹦菚r,李利軍很懂事地幫著收拾,擦桌子,還洗碗,駱一萍就拉他到后院,直接說:“看樣子你還要再待下去啊?”

    李利軍說:“我也沒礙什么事吧?”

    “你到底干什么來了?”

    李利軍掏出一支煙點上說:“我要是告訴你實情,你可不要怪我?!?/p>

    “你怎么這么啰唆?”駱一萍催促說。

    “這兒說話不方便,到隔壁去說吧。”李利軍走在前面,跨過柵欄,拉后門進了62號。

    他向駱一萍示意,讓陳其兵回避一下。駱一萍就說:“老陳,我跟利軍單獨說句話?!标惼浔此麄z一眼,就從后門出去了。

    李利軍剛才的眼神是陳其兵沒見過的,眼角的肌肉是笑的,但眼睛深處穿出來一種寒光,混沌而又原始,像某種動物。他不敢走遠,站在院子里靜靜諦聽。本以為已經(jīng)死掉的眉豆竟然又冒出了彎彎曲曲的嫩藤,陳其兵拿鐵絲想給它們引一個攀延到墻上的路徑。大概也就五分鐘,就聽屋里先是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接著就聽到駱一萍撕心裂肺地喊:“我要殺了你!”陳其兵頭皮一緊,拉門進屋,只見李利軍已經(jīng)從前門奪門而出,駱一萍手里抓著陳其兵那把匕首——那匕首還在刀鞘里——一個大步追了出去。地上一只茶杯已經(jīng)摔碎。

    “駱一萍!”陳其兵高喊一聲,追了出去。

    午飯后,鄰居們跟老崔兩口子一樣,多半已經(jīng)在午休了,五四街上沒什么人。駱一萍一雙拖鞋已經(jīng)跑掉,她赤足狂奔,牙關(guān)緊咬,發(fā)飄如旗;前方,李利軍倉皇奔逐,不住地后看;陳其兵跑在最后,心急如焚??癖純砂俣嗝祝樢黄家粋€腿軟,向前跌倒,肩肘著地,膝蓋擦破;陳其兵趕到時,但見她臉色如灰,口唇如炭,目光渙散,氣喘如風箱,喉嚨里有簧片兒拉絲的聲音,干張嘴失了言語。她坐在地上,一手撐地,一手攥著那只刀鞘,不停地向李利軍逃跑的方向無聲地刺著。陳其兵把她背回去的時候,老崔和老郭已經(jīng)出門張望,看見駱一萍趴在陳其兵肩上,老郭哇地哭了。

    駱一萍看來是崩潰了。從下午到晚上,不看人,不說話,不喝水,不睡覺,不下床,過一會兒就打冷戰(zhàn)。舅舅要送她上醫(yī)院,她不回應。老崔問陳其兵這是怎么回事,陳其兵答不上來。他一晚上張著耳朵聽隔壁的動靜,除了老郭不時的輕聲哀嘆,什么動靜都沒有。

    清晨,老崔過來敲門,讓陳其兵過去。

    陳其兵隨老崔進屋,上到樓上,在駱一萍房間門外站下。駱一萍坐在床上靠著被子,向他伸出兩手說:“老陳,帶我出去。”話一出口,眼淚隨之滾落下來。

    她膝蓋有傷,走路彈著一條腿,在老兩口擔憂的注視下上了陳其兵的自行車。

    陳其兵說:“找地方吃點東西吧?”

    駱一萍說:“不,你就往前騎吧。”

    還不到7點鐘,外面寂靜無人。出了五四街,沿白山街下坡,到了勝利塔右轉(zhuǎn),沿著友誼路一直騎到7417廠那一帶,駱一萍說:“讓我下來?!标惼浔鲋叩胶_呑拢瑳]什么風,早晨的海水呈現(xiàn)著一種深灰的顏色,輕描淡寫拍打著岸邊。

    “我差點就被人強奸了。”她看著海面說。

    陳其兵一下子站了起來:“李利軍?”

    駱一萍搖頭,說:“是我那個繼父。去年的時候?!?/p>

    “啊?”

    駱一萍轉(zhuǎn)過來看看他的表情。陳其兵身后,有幾只海貓子站站走走。

    “去年夏天,暑假在家,他就偷看我洗澡。有一次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不敢聲張,買了一種花窗紙貼在衛(wèi)生間的那扇小窗上,可是后來窗戶的插銷被拔掉了。我媽不在家的時候,我放了學一般不回家,跟同學在外面游蕩,有幾次去找李利軍,我一般是不會主動找他的。從那以后我就不在家洗澡,去鐵路大院的公共浴池。8月份,就比現(xiàn)在稍晚一點,那天我感冒發(fā)燒,在家躺了一天,我媽那天是學員的集體演出,吃完午飯就出去了,她什么時候走的我也不清楚。魏洪國當時不在家。我就沒多想,吃了藥,關(guān)上門,反鎖上,就睡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就感覺有人上了床,我睜開眼的時候他已經(jīng)伸手到我衣服里了……”

    陳其兵手里攥著一塊石頭,覺得后腦勺發(fā)冷。

    “人病了,又吃了藥,身上沒什么勁兒,他就按住我……”

    “不是反鎖上了嗎?”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弄開的,家里的門鎖都是他換過的。我當時知道要完了,但你知道嗎,還是我舅舅救了我——外面有人敲門,是我舅舅發(fā)來的掛號信,那個送信的一直敲。門開時把他嚇了一跳,因為是我沖了出去。

    “我沒地方可去,就去找李利軍,當時特別委屈,就把經(jīng)過都告訴他了。李利軍那時就讓我?guī)ノ壹?,要收拾他。我當時沒有力氣,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傍晚,李利軍把我送回家,到單元門口,就看見我媽站在那里。我一見她就心軟了,讓李利軍回去了。”

    “你媽怎么說?”

    “我媽說她一回家魏洪國就跟她說了,說今天犯了錯誤,讓小萍誤會了。說他回到家聽見我在說胡話,就進去照看,還給我蓋被子,卻被我誤解了,幾句話沒說清我就跑了出去。我當時跳起來罵他不是人,被我媽攔住了。我媽怕鄰居聽見,對我又是抱又是哄,從那天起,我媽就跟我睡一個房間。說實話,有媽躺在旁邊,我確實踏實了?!?/p>

    “你就忍了?”

    “我跟你說,人可能有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那就是會主動擇除掉那些不好的記憶。后來幾天,我有時候也弄不清這是我發(fā)燒燒出來的幻覺還是確有其事。大概兩周后吧,我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媽不在床上,她什么時候跑去那個房間的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我清醒了,跟我媽說我要搬出去住。我去外面租房子,人家看我是學生不租給我;我又把被褥衣服搬到一個女同學家里,在那里只住了一個晚上就被我媽找到,讓我搬回去。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媽說,你說句話,你要是讓我離婚我明天就離。我就是那時候覺得我媽是一個外人,又是一個弱者,我知道我不能依靠她了。

    “那天回家后,三個人坐在一起,魏洪國做了滿桌子菜,我一口沒動。我媽說出了一個她所能做出的最大的決定,老魏,你先回你那兒住幾天吧。他當天晚上就搬走了。與我媽單獨相處了幾個月,我不知道噩夢是不是真的結(jié)束了。一直到去年臘月,魏洪國又一次次送來各種年貨,我媽就求我,讓他回來一起過個年吧。”

    “我爸爸走后,我是真懂得一到過年就最能顯出孤兒寡母的凄慘。哪怕平時不和氣,哪怕分隔遙遠,但是過年時候能坐在一起,家就還是完整的,就能在與鄰里朋友的走動中接受他們的祝福。我跟你說,我那時候特別想我爸,想我奶奶,可是他們都不在了。魏洪國是臘月二十三搬回來的,春節(jié)他獨自回了趟老家,年初二回了大同。從我媽臉上看,好像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但我的噩夢又開始了。2月6號是元宵節(jié),午飯后我媽和他去鄰居家打麻將,我一個人在家戴著耳機聽歌。我沒聽見開門的聲音,等我覺察到有人進來時,他已經(jīng)撲過來,壓在我身上,嘴里說著特別惡心的話,說他如何地想我。我開始大聲喊叫,他拿枕頭捂住我的頭,手在下面伸進我衣服里。我忽然想起李利軍教我的招數(shù),就用膝蓋用力頂他兩腿之間。這一招果然管用,他手一松,我翻身下床。他從后面威脅說,如果說出去,就把我們母女都弄死?!?/p>

    “他這句話把我嚇住了。也是他這句話,讓我下了一個決心。我們那個樓層一共六戶人家,打麻將那家是在走廊頂頭,他跟我媽說是回來換零錢的。我把門打開,站在門外,等他經(jīng)過的時候?qū)λf,你要真喜歡我,下次可以約到外面。你知道嗎,我還沖他笑了一下。”

    陳其兵聽得雙手發(fā)麻,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剛一碰到,駱一萍渾身一哆嗦,就把手抽走了。

    “李利軍回老家過年剛回來,我請他吃了一頓燒賣。我想把魏洪國約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然后讓李利軍收拾他一頓,打傷打殘都沒事,直到他不敢再碰我。李利軍問我是不是想好了,我說想好了。他說那你就不用管了,不用你約他。我說我必須在場,我要看著那個王八蛋向我道歉。李利軍說你太傻了,不是這么弄的,啥時候弄,怎么弄,你就別管了?!?/p>

    一口氣說到現(xiàn)在,駱一萍有些說不下去了。

    “我后悔死了?!彼f。

    “你又怕了?”

    駱一萍搖頭,眼淚再次流下來。

    “下面這些我都不知道,是李利軍昨天告訴我的。李利軍想當眾揍魏洪國一頓,讓他丟丟人,就在鐵路大院南門那里等他,但他沒料到魏洪國手上的塑料袋里有鐵器,還手時把李利軍打倒了。李利軍這才下了狠心,當天晚上去我家樓下,把魏洪國的摩托車弄壞了,本想是讓那個王八蛋摔個重傷的,誰知道第二天我媽在那輛車上啊!我還一直以為這是一場意外,老陳,是我害死了我媽??!”

    起風了,海水開始掀動,海貓子開始在浪頭上獵食,淺水處成了獵場。身后的友誼路上有海軍出勤的卡車開過,蕩起一陣塵土。太陽在老虎尾上方,早上就已顯出毒辣,在海面照射出慘白的光斑。陳其兵想要抱住她的肩膀,可是她躲開了,頭埋在兩膝中間。這個還不滿19歲的女孩,在盛夏就要到來的時候,在遼東半島最南端的海邊,嗚嗚地哭著。

    6

    陳其兵拿出成年人的理智,他認為必須趕緊找到李利軍。他從大同跑出來,一定是已經(jīng)露了馬腳,絕不能讓他說出去,說出去就會牽扯到你。還有,千萬不能讓你舅舅、舅媽知道,否則更說不清楚——他豎起一根手指向駱一萍交代著。所以你必須正常起來。第三,如果李利軍再回來,不要跟他發(fā)火,你一定要把他穩(wěn)住。記住一個關(guān)鍵點——這事跟你沒關(guān)系,你從來都不知道。駱一萍起初呆呆的沒有反應,后來說無所謂,她也不想活了。陳其兵落淚了,他蹲在她面前,搖晃著她說:“駱一萍,李利軍是個渾人,他沒有未來,可是你不一樣,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記得咱們說過的話嗎?你不是要我像個大人那樣嗎?我都想好了,我要一直跟你在一起。你不能想別的,我們不能一直讓昨天的噩夢追著跑,對嗎?你要認真聽我的話,你答應我好嗎?”

    駱一萍看著他點點頭。

    “聽我的,我們讓這事趕緊了結(jié)。”

    駱一萍再次哭著說:“可是我害死了我的媽媽,我怎么能饒了我自己!”

    陳其兵窮盡全力措著詞:“那不是你的本意,那是一場意外;要說害,也是那個姓魏的害了她?!?/p>

    “不不不,是我,是我非要報復魏洪國。我媽其實什么都明白,她就是不想承認,想讓我忍了??墒俏胰滩幌氯グ?!”

    “不,你不能這么說,你媽媽要是看到現(xiàn)在這一切,她一定會支持你消滅那個姓魏的。他是禽獸,每個人都應該收拾他。你要放開手,放過自己,也讓昨天過去。我也有不堪回首的事,我臨近高考的時候因為傷人被學校開除了,別的同學都考大學走了,我自己還在這兒。那年我18歲,跟你現(xiàn)在差不多,我那時候也不想活著了,不想再見到過去的一切,那些人,甚至連旅順中學門口我都不敢經(jīng)過??墒悄憧矗易叱鰜砹?,這才遇到了你。你也遇到了我不是嗎?這就是不一樣的開始。從現(xiàn)在起,你不只屬于你自己,你還屬于我,所以你沒有權(quán)利毀壞自己。你懂嗎?”

    “你真那么喜歡我?”

    陳其兵把她拉起來,把她的兩手捧到自己胸口,鋪在那里,問她:“感覺到了嗎?”駱一萍深深點頭,看著他的眼睛說:“老陳,你可不能再丟下我?!?/p>

    駱一萍很聽話地回家洗臉吃飯,然后去上班。送回她之后,陳其兵叫老崔出來,編了個瞎話,說那個李利軍以前喜歡駱一萍,追到這里來,想讓她跟他回去,駱一萍怎么會答應呢,倆人就起了點沖突。老崔聽了將信將疑,對陳其兵說:“小子,你可得給我把孩子看好了。”

    陳其兵覺得平生的重任此刻都在肩上。他整理了一下思緒,覺得有一個問題必須先弄清楚,就騎車去了旅順分局。米占國正在開晨會,等散會了,倆人站在樓道里說話。陳其兵按照自己在路上編好的內(nèi)容向米占國咨詢,說鐵山鎮(zhèn)那邊有個鄰居,一直受她丈夫迫害,實在受不了了,叫來自己本家一個兄弟揍了丈夫一頓,結(jié)果沒想到把丈夫打死了,問這個女的有沒有什么法律責任。米占國想了想說:“應該有吧,因為那個本家兄弟沒有傷人的動機,傷害的起因應該是受到這個女的唆使,女的屬于唆使犯罪,應該承擔法律責任?!标惼浔鴨枺骸笆裁辞闆r下這個女的就沒責任了呢?”米占國問:“這人跟你什么關(guān)系?”陳其兵說:“就是鄰居?!泵渍紘謫枺骸斑@是什么時候的事,我們這兒怎么沒聽說???”陳其兵說:“你別問那么多了?!泵渍紘贸鰺熃o自己點上說:“什么情況下呢,除非沒人指證她是唆使者。但你這不太可能,人物關(guān)系在那兒擺著,一個是自己丈夫,一個是自家兄弟,沒有她,能有這事兒?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證人證據(jù)消失,比如那個自家兄弟跑了,找不到,也就沒人指證這個女的?!标惼浔謫枺骸叭绻矙C關(guān)找不到那個行兇的人,這個女的主動揭發(fā)那人行蹤,會不會算立功表現(xiàn)?”米占國說:“應該算,但是那是得到量刑環(huán)節(jié)再給以考慮的事情,而且這女的不會因此免于被追究?!彪S后他說,“你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有什么線索你先告訴我啊,我這兒見習期,也等著立功呢。”

    陳其兵說懂了,就要走。米占國說:“你這是怎么回事啊,沒頭沒腦的?有什么話不能直說?。俊标惼浔贝掖易吡耍宦废胫ツ睦锇牙罾娮交貋?,他行李還在五四街,應該沒走遠。

    五四街為什么總是這么安靜?樹梢動也不動,合歡樹遲遲不吐花蕊,野貓已經(jīng)不為任何事轉(zhuǎn)身,鉛色的云腳駐足凝滯,是因為見過了太多的離別和哀傷?是在積蓄更多的不安和慘痛嗎?他從白山街剛拐過來,就看見李利軍把包夾在腋下正疾步走來,看見他,迅速掉頭進了民泰街,陳其兵蹬車追過去。民泰街是個下坡,李利軍一個急停把陳其兵閃過,陳其兵失去平衡,連人帶車摔倒在地。他向李利軍喊了一聲:“你沒錢了,能跑多遠!”李利軍跑到街口停下了。陳其兵趕上來,倆人對面喘氣。李利軍說:“你有錢?”陳其兵說:“進屋說?!?/p>

    門鎖已經(jīng)被李利軍撬壞了,陳其兵關(guān)上門就問:“公安是不是在找你?”

    李利軍說:“恐怕是的,我來之前的幾天聽說公安在到處找一輛紅色的摩托車,我心里害怕,就跑了?!?/p>

    “你跑了不就等于承認了?”

    “誰能知道我在哪兒?公安局的人也不是神仙?!?/p>

    “有人知道你來了旅順嗎?”

    “沒有。”

    陳其兵看他表情,拿不準這人是不是在撒謊,又進一步問:“你到底干了什么?”

    李利軍說:“我把摩托車上的螺母給松了松?!?/p>

    他辯解道:“我沒想弄死誰,我就是陽光不燦爛。再說了,駱一萍都告訴你了吧,你說那家伙該不該死?”

    “她媽媽也該死嗎?”

    “我告訴駱一萍之前,先跟她道的歉?!?/p>

    “你把她媽弄死了,道歉有什么用?”

    “你這么說就不對了,我這不是替朋友干臟活兒嗎?那個老小子欺負她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這不是仗義嘛!你問問她,是不是她讓我去收拾那人的?我和她是一伙兒的,這事兒不能讓我一個人兜底兒?!?/p>

    “你這話什么意思?”

    “我這是實話實說啊。你們誰都不兜底,哪天進去了,我就該說啥說啥?!?/p>

    “你昨天是不是也是這樣威脅駱一萍的?”

    “咋叫威脅呢?講道理嘛。本來就不關(guān)我的事,我卷進來還不是為她?”

    “你就不是個東西!”

    “你是東西你去報案啊。”

    陳其兵在屋子里轉(zhuǎn)悠,李利軍丟下包,去水龍頭下面扭著脖子喝了一通涼水。陳其兵覺得自己有點慌亂,他讓自己的情緒沉了沉,問李利軍接下來怎么打算。李利軍說:“我還能有啥打算?跑唄。家是不能回了,去南方?!标惼浔摽诙觯骸昂谩!?/p>

    “好什么好?我身上總共七塊錢,你讓我怎么跑?你不是說有錢嗎?”

    陳其兵問需要多少錢。

    “你給我拿一萬塊錢吧?!?/p>

    李利軍說出的是一個巨大的數(shù)字。陳其兵當時的年收入不到兩千,基本上沒有存款;他父親收入高一些,一年也就兩三千元;他母親在家織漁網(wǎng)、賣櫻桃,一年不知道能不能有一千塊。他想到賣相機,一想就知道來不及。找誰借一下?想遍了他認識的人,想不出誰能拿出一萬塊錢來。

    李利軍這時候說:“所以你看,并不是我要賴在這里,我是走不了?!?/p>

    陳其兵讓李利軍收拾東西,李利軍問去哪里,陳其兵說帶你去拿錢。李利軍往背包里塞衣服的時候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說:“這些衣裳都臭了,你給我拿幾件,要夏天的?!标惼浔蠘悄昧藥准路聛恚匆娎罾娛掷锬弥前沿笆?。李利軍說:“這個送給我吧,身上帶著錢呢,以防萬一。”陳其兵當時完全是一副送瘟神的心態(tài),就答應了。李利軍把刀塞進背包的側(cè)兜里。

    旅順分局收到協(xié)查通報是這天下午。米占國當天被安排整卷,有不少的謄寫和填表任務,他無意間看見協(xié)查通報上的照片時,忽然覺得面熟,就拿起來仔細看。李利軍,男,1973年出生,山西省大同市渾源縣人,在一起故意傷害致死案件中有重大嫌疑,疑逃往貴市旅順口區(qū)五四街63號,括號崔彥生家,第二頁簡要描述了案情。米占國吃了一驚,照片上這個人他分明見過,就是在“軍港之夜”吃飯那次,是跟陳其兵坐一張桌的。米占國馬上找晁陽,說:“這人我打過照面。”他隨即提起今天早上陳其兵來找他說的那些話,晁陽認為陳其兵可能也有事,就讓米占國先放下整理案卷的事兒,一起出發(fā)。

    “山西的同行明天才能到,咱們先去把人弄住?!标岁柍霭l(fā)前對大家說。

    七個人,兩輛偏侉子,一輛儀征牌吉普車去了五四街。三人從民泰街繞到房子后面分開守住,晁陽帶著小邱等從前門進入。聽見敲門,老郭剛把門打開,幾個人就闖了進來,小邱和另一個民警迅速上樓,很快又下來,說沒人。同時米占國從隔壁回來說:“那邊也沒人,但門鎖壞了?!标岁栂蚶瞎鍪玖俗C件,說明是在辦案,問李利軍在哪里。老郭嚇壞了,說不知道啊。又問駱一萍還有這個陳其兵在哪里,老郭說外甥女上班去了,陳其兵不知道。

    晁陽等人來到62號,一樓地上扔著幾件衣服,沙發(fā)上有毛巾被,旁邊的一只碗里滿是煙頭。晁陽問米占國陳其兵抽煙嗎,米占國說他不怎么抽煙。小邱拿起一件衣服說,都臭了。晁陽問米占國:“陳其兵有單位嗎?”米占國說:“有,遼新造船廠,好像是宣傳科?!?/p>

    晁陽用對講喊分局,一是讓分局通知遼新廠派人過來,二是派人帶上協(xié)查通報分別前往車站和碼頭守著。他問老郭要駱一萍的照片,老郭找出來駱一萍的身份證,一直問到底怎么回事。晁陽安慰她說你外甥女沒事,就是讓她配合調(diào)查。晁陽讓一個民警帶身份證回分局叫上一個女同事,去松順漁具公司找駱一萍。一通對講喊過,大概半個小時,一輛北京2020吉普車來到五四街,下來兩個遼新廠保衛(wèi)科的人。晁陽留下兩個人守在五四街,其余的人就都隨保衛(wèi)科的人去往陳其兵家。

    陳其兵與李利軍交替著騎了40分鐘,到鐵山鎮(zhèn)陳家村的時候兩個人渾身是汗。陳其兵家的老房子于三年前翻蓋,在原址建起了一座二層的小樓。村里很僻靜,與他猜想的一樣,家里大門上著鎖,父親出海了,母親一定是在果園摘最后一批櫻桃。陳其兵拿出鑰匙開門,帶李利軍上樓。二樓最東頭是他的房間,他讓李利軍待在這里,他想法去找錢。

    陳其兵腦子飛快回憶各種細節(jié),判斷父親會把存折放在什么地方。抽屜、衣柜、床頭柜,甚至把手伸到米缸里掏了,都沒有。最后在床下拉出一個鐵盒子,鐵盒子有兩層,上層碼著一套內(nèi)六花的精巧工具,估計是船上用的;把這些拿開,下面有一個底層,里面放著一個存折,一塊手表,一個手章,還有一些現(xiàn)金。陳其兵把現(xiàn)金、存折和手章拿出來,又去拿了戶口本,鎖了大門,直奔鎮(zhèn)上的儲蓄所。

    李利軍為什么來找駱一萍?是要進一步加害這家人嗎?他跟陳其兵又會扯上什么關(guān)系?他倆此刻是否在一塊兒?車里的人都還在猜。保衛(wèi)科的干部先介紹了陳其兵的日常表現(xiàn),說他平時是一個老實本分的人,基本上與世無爭,不知怎么會卷入這種事情。晁陽問米占國:“陳其兵有對象嗎?”米占國搖頭說:“不知道,應該是沒有?!彼椭v起了高三那年幾個同學在紅光街跟人打架的事,特別提到陳其兵掄鐵锨砸人的細節(jié),他以前從來沒打過架,沒想到出手不凡。晁陽聽了說:“我見過這種人,平時蔫了吧唧的,關(guān)鍵時候有暴力傾向?!闭f完拿起對講喊總共帶了幾支槍,小邱回應說帶了一支,另一個對講回話說也帶了一支。米占國聽了腦門子有點出汗。

    陳家村這邊的櫻桃以“明珠”和“紅燈”兩個品種為主,上個月基本上都摘完上市了,剩到這個月的是“晚紅珠”。陳其兵的母親在果園里忙活,一個人過來說剛在村里看見她兒子了。兒子有好一段時間沒回家了,今天回來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她就叮囑一個鄰居幫她照應著摘好的櫻桃,自己背起一只簍子先回家了。進村不久,治保主任就跑過來迎她,讓她先不要回家,公安局的人在那里辦點事。公安局在我家辦什么事?陳母卸下裝滿櫻桃的簍子就要往前走,被治保主任和另一個人拉進了一個村民家,按在那里。

    “只有這么些了?!标惼浔褞醉冲X交給李利軍。李利軍大致點了點說:“這才四千多?!?/p>

    陳其兵說:“翻箱倒柜,就這么多了,這可能是我爸所有的存款?!彼痔统鰪蔫F盒子里拿出的錢交給李利軍,“這兒還有六百?!崩罾娊舆^來苦笑說:“陽光不燦爛,我就這個命了?!?/p>

    陳其兵說出自己的計劃:“我們現(xiàn)在出門,從村西頭下海,那里有船可以送你去碼頭,上了船我就不管了;到了碼頭你買票坐船,晚上就能到煙臺或者蓬萊。到了那邊,你是去濟南還是往青島,你就自己看著辦吧。”問李利軍有沒有目的地,李利軍說:“越遠越好,先去廣東?!标惼浔詈筇煺娴卣f:“萬一,我是說萬一啊,你有一天被抓了,不要提駱一萍。她年紀還小,又受了那么多委屈?!焙竺婧孟襁€有話,但是他眼睛里往外流淚,說不下去了。李利軍叫他放心,說他這輩子就不認識什么叫駱一萍的。下樓前他問陳其兵:“你以前沒搞過對象?”陳其兵沒回答,伸手拿起李利軍的背包。

    兩人走下樓梯的時候,院門從外面打開了,進來幾個人,里面有米占國。

    看幾個人的樣子,陳其兵就知道是什么人了。李利軍要轉(zhuǎn)身回樓上,被他一把抓住了。晁陽掏出警官證向他倆亮了亮說:“李利軍,我們是大連公安局旅順分局的,你涉嫌故意傷害,現(xiàn)在請你跟我們回去配合調(diào)查?!?/p>

    李利軍遲疑著,看陳其兵:“老陳,現(xiàn)在怎么辦?”

    陳其兵抓著他的胳膊,另一手拎著背包。他仰臉看了看,院墻上也蹲著人。他悄聲對李利軍說:“想出去就聽我的。”陳其兵背過身去。

    當時大家的注意力更多的是在李利軍身上。他們對于這次行動也沒覺得會有什么危險,人在這兒,院墻圍著,里外都是公安,跑是跑不了,門口和墻上的人都是冷眼看著。晁陽的話說完,兩個民警拿著銬子已經(jīng)邁步上前準備帶人了。

    但是陳其兵轉(zhuǎn)過身來時,手里多了一把匕首。他右手持刀,左手從后面掐住了李利軍的后頸,那刀子架在了李利軍喉嚨那里,喊了一聲:“都別動!”這一聲把所有人喊驚了,兩個上前的民警止住了腳步,米占國就聽見兩聲手槍上膛的聲音。

    晁陽向前平伸出兩手,示意大家冷靜。他說:“陳其兵吧?這里沒你什么事,這不你們單位的人也在這兒呢。你把他放了。”

    李利軍也嚇壞了,他搞不清陳其兵這是演戲還是真的,高舉著兩手不敢動彈。

    陳其兵對晁陽說:“讓我們走吧。不讓走,他就走不了了?!?/p>

    晁陽說:“我可以讓你們走,你先把刀子放下。”

    后面的警察又往前上了一步。保衛(wèi)科的一個干部喊了聲:“陳其兵,你干啥呢這是?”

    陳其兵說:“別往前走了。你們先出去,門外留一輛車和一個司機。

    米占國忍不住說:“陳其兵,這有你什么事??!趕緊放了他,再這樣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p>

    陳其兵說:“老米,想想辦法?!?/p>

    晁陽示意大家后撤。

    米占國說:“別傻了,你以為走得了嗎?”

    晁陽又添了一句:“李利軍,你的意見呢?你覺得走得了嗎?”

    李利軍吃力地說:“我跟你們走?!?/p>

    陳其兵脫口罵了一句臟話:“李利軍,你就這么慫?你不是說你很仗義嗎?”

    李利軍說:“你小心點,那刀子快著呢?!?/p>

    陳其兵摁著他后頸往前推,李利軍眼盯著持槍的警察兩腳不敢往前邁,兩人暗地里較著勁,一步也沒有挪動。

    晁陽說:“陳其兵,李利軍他不想走?!?/p>

    陳其兵不再用力了,開始跟米占國說話。

    “老米,這次你能立功了吧?”

    米占國說:“哥們兒,千萬不要干傻事?!?/p>

    陳其兵說:“四年前你怎么不這么說??。磕菚r候你對我說的是‘陳其兵,干他!你不記得了?我干了肖建平,你卻跟他成了哥們兒,你們算什么東西???那次打架,吃虧的是你,不是我,我就是傻,替你們出手,結(jié)果呢?你們反倒成了朋友,拿我當什么了?”

    晁陽使眼色,小邱從墻上跳下來,蹲在墻根,準備從后面上撲。

    米占國說:“我對不起你,好了吧?你放下刀子,這可不是打架。

    陳其兵說:“你對不起?你哪里對不起了?事情一出,你們一個個都消失了,拿我當瘟神一樣躲著。知道我怎么過來的嗎?我那時就后悔……”

    “今天就別再干后悔的事了?!?/p>

    “我后悔當時沒拍死他!我要是把鐵锨頭側(cè)一下,你想想,那一家伙下去,肖建平就沒命了,你們一個個也就不會輕輕松松去上大學,你這會兒還能站在這里?”

    李利軍本來高舉的雙手現(xiàn)在把住陳其兵的手,開始用力往外推。陳其兵一只手對付兩只手,漸漸有些不支。小邱從后面準備接近。

    “李利軍,你個慫貨!”陳其兵左手用力下壓,李利軍脖子嚴重下彎,晁陽大喊:“不好!”可是已經(jīng)晚了,陳其兵右手的匕首忽然向上一剌,米占國看見一層紅霧,李利軍頭耷拉下去,身體向前一蜷。幾乎同時,槍響了。兩聲槍響后,陳其兵前傾倒地,趴在了李利軍身上。

    大同鐵路分局的人是第二天趕到的。李利軍頸動脈被割斷大出血,搶救無效已于前一晚死亡,行兇者陳其兵被當場擊斃。一個協(xié)查抓捕竟然弄出這么大亂子,誰也沒想到。市局領(lǐng)導來旅順分局,同大同方面的同行一起對這起抓捕行動做了分析。會上提出了以下幾點,一是事先對李利軍周邊人員調(diào)查了解不充分,不知道會有一個陳其兵的出現(xiàn),更沒有想到他會強烈阻攔帶人,而且他的動機是什么,至今不明確;二是臨場處置有問題,當陳其兵以刀劫持了李利軍的時候,可以做緩和處理,應該充分滿足他的要求,先放走,然后再伺機抓捕;三是一個見習警員現(xiàn)場與陳其兵的對話不但沒有起到緩解情緒的作用,反而多少激怒了對方。會上做出了幾個決定,包括晁陽暫時調(diào)離刑警隊去派出所工作,見習警員米占國結(jié)束見習,回市局接受進一步處理。

    民警在陳其兵的住處搜到一些東西,比如駱一萍的大量照片,判斷陳其兵與駱一萍是戀人關(guān)系。李利軍來旅順也為找駱一萍,所以旅順與大同方面的民警集中對駱一萍進行了問詢。駱一萍稱李利軍是她的朋友,她以為李利軍來旅順是出差,包括哪天到的,每天都做了什么,見過什么人,一一做了回答。民警問:“你知道不知道,李利軍是你母親出車禍的始作俑者?”駱一萍說:“不知道,也不太可能,他們倆互不認識,為什么會加害?”民警說:“據(jù)魏洪國反映,他曾與李利軍有過沖突。”駱一萍說:“那我就不知道了,李利軍是混社會的,誰知道他們之間有什么事。”“你與你的繼父魏洪國的關(guān)系怎么樣?”“挺好的,他人不錯,挺和氣,對我們母女還不錯?!泵窬f:“很多重組家庭都有問題,這也正常。”“我們家沒有,不信你去問問鐵路大院的鄰居?!薄罢J識陳其兵多久了?”駱一萍想都不用想,說:“四個月,零十二天。”“為什么這么清楚?”“我記性好。”“駱一萍,你還是要積極配合,這畢竟是三條人命的事?!瘪樢黄碱^發(fā)整齊,眼神清澈,面無表情地說:“我哪句不配合了?”“你跟陳其兵是戀人關(guān)系嗎?”駱一萍低頭沉吟了一下,抬頭說:“談不上,也就是說得來?!薄澳懔私馑麊??”駱一萍說:“不了解,要不你跟我講講他吧?!泵窬笾轮v了一下抓捕以及擊斃的經(jīng)過,駱一萍聽著,難以抑制的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民警抓緊問道:“你覺得陳其兵為什么要殺掉李利軍?”駱一萍不說話,只搖頭。民警說:“你為什么哭?”駱一萍說:“兩個好朋友死了,換你,你不難過嗎?”

    事情過去大概有一個月,駱一萍主動提出要回大同看望一下魏洪國,然后把母親的骨灰埋到御河岸邊,她一直喜歡那里的景色。崔彥生覺得外甥女成熟了,但有一點他不明白,駱一萍離開旅順前,辭去了她的工作。

    到大同后,駱一萍與魏洪國交接了一些事情,包括崔彥珺的住房、工資等。由于魏洪國腿腳不便,她租了車,把魏洪國的東西搬回他原先的宿舍。離開前,駱一萍本來想抽他一個耳光的,但看著他坐在輪椅上的樣子又改了主意,覺得這樣做并沒有什么意思。當天她來到了大同鐵路公安局,找到當時在旅順詢問過她的民警,講出了事情的真相,包括魏洪國怎樣侵犯了她、她如何找李利軍去收拾魏洪國、李利軍如何在摩托車上動手腳最后導致崔彥珺死亡和魏洪國重傷。事情很快就講完了,民警問她,是不是要起訴魏洪國,駱一萍說不要。

    1999年夏季的一天,一個身材高挑、面容消瘦的姑娘來到陳其兵家里,她告訴陳母說她是來旅游的,在鐵山鎮(zhèn)這邊到處看看。陳母一個人在家,姑娘就坐在院子里與陳母一起剝毛栗子,好幾次扎了手。這姑娘哪兒都好,就是留著一頭男人那樣的短發(fā)。姑娘會說幾句大連話,比如馬齊醬子、咪咪嘎,還會說焦酸焦酸、拔苦拔苦,把陳母都逗笑了。

    姑娘走后,陳母在馬扎子上發(fā)現(xiàn)她留下的一個信封。抽出來一看,是兩個年輕人的自拍照,女的顯然是這個姑娘,男的是她兒子陳其兵,兩個人頭靠在一起,眼睛都亮晶晶的;兒子露出雪白的牙齒,姑娘左邊法令紋向外彎起,曼妙動人。陳母拿著信封追出去,姑娘已不見蹤影。路邊的雞蛋花成片地開放著,鄰居的大公雞站在房頂,沖她雄壯地打鳴。

    這天是他兒子的忌日。

    (彭東海,制片人、編劇,現(xiàn)居北京)

    責任編輯: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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