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野
一
皮山有山,山是大山,山的名字叫喀喇昆侖山。它還有兩個名字,“黑水之山”或者“黑河之山”。
我乘車遠(yuǎn)望它時,沒看出一丁點兒黑色,只有部分山體為青灰色。從桑株巖畫返程時,婉拒了友人在縣城安排的午飯,執(zhí)意去附近村莊的農(nóng)家吃拉面。
進百姓家,吃百姓飯,是我出行的習(xí)慣。早幾年,每次獨自旅行,借住在百姓家里,一起做飯,一起干農(nóng)活,一起聊天,這種經(jīng)歷在景區(qū)是無法體驗的。
康克爾柯爾克孜民族鄉(xiāng)烏拉旗村就在桑株河附近。我提議去村里看看,找戶村民吃頓拉面。同行司機說他朋友的哥哥在這個村里,可以幫忙聯(lián)系一下。等待回復(fù)的空檔,我下車看看。路邊是整齊的居民點,還有一家小商店,門口站著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女人,打量我的眼神里有種期待。我環(huán)顧店里,食品百貨居多,心想要去人家做客吃飯不能空手去,便讓女人幫我稱了點冰糖、餅干、茶葉。進來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黑眼睛一直盯著我看。我問她住哪里?小女孩用普通話說,商店隔壁。我想反正司機朋友的電話還沒來,不如先去小女孩家看看。餅干、冰糖、茶葉各樣買一些交給小女孩,說:“走,帶我去你家看看?!毙∨⒘嘀鴸|西跑在我前面。
小女孩的母親見女兒拎著東西回家,疑惑不解,當(dāng)看到我跟朋友們跟在小姑娘身后時,小女孩的母親才局促地笑起來。顯然,我們這些不速之客,讓她有點意外,面對我們好奇的目光,她站在墻角,雙手垂在身體兩側(cè),不知如何是好。
我并沒有打算多逗留一會兒的意思,目光巡視一圈,屋子收拾得干凈整潔。直到我們出門,小女孩的母親也沒有說一句話。
小女孩跟著我們,一點都沒有陌生感。
這時,司機朋友的電話來了,說他家也在這個居民點,不過在后面。
穿過兩條巷子,巷道最里面的是司機的朋友阿卜杜拉的家。他是護邊員,巡山去了,只有他的家人在。
麥里汗是阿卜杜拉的母親,身穿湖藍(lán)色連衣裙,面容紅亮,站在門口迎接我和朋友們。阿卜杜拉的父親也是一名護邊員。
院子前面是幾十平方米的菜地,地里種了三棵果樹,樹上開滿了白色的蘋果花。地里是綠色的青菜。房后是羊圈,里面有二十多只羊。羊圈后面是雞舍。咯咯叫的大公雞,站在土墻上看著我們。雞舍比羊圈大,能容納二三百只雞,此時雞舍里有幾十只體格碩大的母雞,公雞大致有五六只。
我們到達(dá)這里已是三點多了,做四五個人的拉面需要時間。1996年出生的兒媳麗莎在村委會上班,用流利的國語向我們介紹家里的情況,孩子上學(xué)免費,住的房子免費,自己一個月有一千多元的工資收入,丈夫作為護邊員一個月有兩千四百元工資,加上家里養(yǎng)羊養(yǎng)雞的收入,全家的日子安穩(wěn)舒適。
聽說家里來了客人,阿卜杜拉的丈夫的兩個哥哥、嫂子比里克汗、鄰居圖拉尼沙也趕來幫忙。
麗莎的孩子四歲,上幼兒園,她下午五點半去接孩子回家。忙的時候,鄰居們開著電瓶車順便接回孩子,鄰里之間團結(jié)和睦。整個安置點住著三十戶人家,感覺更像一個大家庭,誰家有事,全村出動。
麗莎在講述這些的時候,一臉幸福。這讓我想起過去在農(nóng)村成長的經(jīng)歷,跟她說得一模一樣。那時候鄰居家的姑娘跟我玩,天黑了,不想回去,便住在家里,母親便跑到鄰居家說一聲。鄰居家大嬸說,管住就管吃。母親笑答,管夠。
一頓普通的拉面,有了我們的加入顯得不同尋常。圖拉尼沙和面。阿卜杜拉的大哥生好爐子,切肉。二哥擇菜、洗菜、切菜。
麗莎燒好茶,提進客廳,給我們一一滿上。切好的馕端過來,招呼我們先墊一點。肚子早叫了起來,清茶就馕,越吃越香。
麗莎是村里少有的幾個在和田市上過學(xué)的人,原本可以去縣城做事,為照顧孩子,選擇留在村里。
平日村里很少有陌生人出現(xiàn)。作為護邊員的阿卜杜拉每次出去巡山少則三五日,多則八九天。阿卜杜拉不在家時,家中的公婆和哥哥都會過來幫忙照料家里的羊和雞。
過去吃水是大事,如今家家戶戶都通了自來水,方便衛(wèi)生,不用愁。
我問麗莎去過烏魯木齊市嗎?她笑著說:“有一天會去的?!?/p>
正聊著,香噴噴的大雜燴菜和熱騰騰的拉面端上炕桌。一人一大碗,感覺自己像地里的農(nóng)婦,三下五除二,吃得精光。同來的友人直夸,這是有史以來吃得最香的拉面。
山,就在眼前,觸手可及。
我想到山那邊去看看。麗莎說,不遠(yuǎn)處的山路過去就是另一個國家。陌生的地方充滿神秘與好奇,亦如我沒有來皮山之前對皮山的認(rèn)知一樣。
告辭前,我們約一家人在門口合影留念,大家走出屋子,在杏色外墻前一字排開,在影像中留下溫暖的一刻。
至今我記得麗莎、丈夫和孩子的合影掛在家里門廳的墻上。記得圖拉尼沙和面的樣子。我不熟悉護邊員的工作,也沒有親自走一段他們無數(shù)次走過的路,但我到過的這個村子,到過的這戶農(nóng)家,是我皮山之行無法抹去的記憶。
二
楨翔到皮山是他來新疆兩年以后的事。誰都沒有料到他會到新疆,會到皮山。從衡山到天山,再到昆侖山,他來了,海拔在逐步提升,景色是漸次蒼涼。2018年12月12日,飛機抵達(dá)烏魯木齊地窩堡機場,走出艙門,寒氣如北極熊般撲過來,緩口氣都覺得吃力。身子向后倒,猛拽住扶手。嘿,都說新疆人人高馬大,不想風(fēng)都這么彪悍。頂風(fēng)走下舷梯,面龐如針刺,每邁一步都似跌入冰窖。湖南的冬天是潮濕陰冷,新疆的冷能把肉皮扯開,想不到會這么厲害。半個月后,我們見面時,他給我講述這一幕。我咧嘴笑著說:“還沒到‘交九’,真正的冷還沒來呢?!彼@訝的目光透過厚厚鏡片投向我,不知怎么答話,只是搖搖頭。
打仗,不只是在戰(zhàn)場上。我埋頭吃羊肉,心想楨翔這個血勇的湖湘子弟在新疆要經(jīng)受一場場硬仗了。
寒天不緊不慢地來了?!疤焖{(lán)得嚇人?!睒E翔和幾個同鄉(xiāng)站在石人溝某處山頭,眺望博格達(dá)雪山時沖我這么說。嗨!新疆嚇人的地方多著呢,有的是時間,天山南北,走一遭,體驗一回,還有新認(rèn)識。
偷走時間的是各種各樣的忙。兩年時間,眨眼而過。也是十二月份,楨翔打電話告訴我,要去和田皮山農(nóng)場“訪惠聚”駐村工作隊工作,我說體驗?zāi)辖钚U好,對一個寫作的人來講,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是寫作的寶庫。我事無巨細(xì)地告訴他要細(xì)心收集各種老物件,與當(dāng)?shù)馗髯迦罕娊慌笥?,堅持寫日記或者記筆記,有朝一日這些都會成為書寫這段工作和生活的極好素材。
楨翔在來疆的兩年里已經(jīng)去了不少兵團團場,作為一名熱愛辭賦的作家,他飽含深情地寫了篇《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賦》,這讓我由衷敬佩其才華。他說湖湘子弟遍布新疆,作為其中一分子,維穩(wěn)戍邊、建設(shè)新疆責(zé)無旁貸。
大雪紛飛的庚子年十二月下旬,楨翔飛抵和田,簡單吃了午飯,驅(qū)車駛往一百多公里外的皮山農(nóng)場。
一路是黃沙漫漫的戈壁灘,見不到丁點綠,極少見到村莊。這樣空寂的曠野,楨翔覺得有點虛幻,像是在科幻大片里,正在尋找寶藏,或者去探索新事物。
一切都是嶄新的。
轉(zhuǎn)眼就是春節(jié),這是楨翔有生以來過的第一個沒有與家人團聚的春節(jié)。我原本想去看看他,可單位值班走不開。我給皮山的朋友打電話,請朋友代為慰問楨翔。
酒是外交大使,能瞬間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那年大年初一,友人邀請楨翔去家里吃飯,菜過五味,酒過三巡,興致高昂的楨翔撥通電話祝福新年。見他面頰緋紅,一臉喜氣,我心踏實了。
我曾有過“訪惠聚”工作的經(jīng)歷,信息相對閉塞,日子單調(diào)平凡。平日里忙忙碌碌,不覺時間就過去了。過節(jié)有朋友小聚,日子就很好打發(fā)。
忙,總是一個堂而皇之的借口。遠(yuǎn),也是一個順理成章的理由。所謂心在哪里,時間就在哪里。若真心想去做一件事,所有的借口和理由都不是問題。
這年清明假期,我提前預(yù)訂了飛往和田的機票,打算過去看看楨翔。之前去過皮山縣,可皮山農(nóng)場還真沒去過。
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車程,車子駛?cè)肫ど睫r(nóng)場時,路邊正開著一串串紫花的國槐,半人高的樹玫,花滿枝頭的蘋果樹,春意正濃。楨翔告訴我,工作隊籌資買來幾百棵樹玫,種植在農(nóng)場八連里,把生活工作的地方綠化美好,心情舒暢了,才能干勁十足。
我頗贊同楨翔的觀念,一個人連自己生活工作的地方都打理不好,很難想象能把工作干好。
皮山農(nóng)場以種植紅棗和核桃為主,收獲季時,連隊的紅棗和核桃堆積成山,楨翔和他的隊員們想方設(shè)法幫助銷售,看到農(nóng)場職工群眾豐收后臉上幸福甜蜜的笑容時,他滿心歡喜。
楨翔不是一個滿足現(xiàn)狀的人。他深知紅棗核桃市場競爭壓力大,單一經(jīng)營收入并不理想,他通過朋友介紹引進櫻桃新品種,首批二百畝在農(nóng)場八連試種成功,收入要遠(yuǎn)高于紅棗核桃。
又一個春天來了,這是楨翔奮戰(zhàn)在皮山基層的第二個春天。沙塵彌漫,天地一色,走在通往連隊的路上,很快就看不到他忙碌的身影。他說,多年以后,或許沒有多少人會再記得他,但他在皮山走過的路一定會記得他。
三
新疆最好的石榴在皮山。那個鎮(zhèn)子叫皮亞勒瑪鄉(xiāng),赫赫有名的皮亞曼石榴就出產(chǎn)自這里。我抵達(dá)這里的時候,新鮮石榴不見蹤影,但石榴汁、石榴酒品嘗后,倒是令我迷醉。
石榴年年有。這年九月底,新一季石榴成熟時,我聯(lián)系銷售石榴的李西,讓他幫我挑選上好的石榴,給內(nèi)地的朋友們郵寄過去。
國內(nèi)產(chǎn)石榴的地方挺多,數(shù)皮山皮亞曼石榴汁多味甜。內(nèi)地親朋好友收到石榴后說從沒吃過這么甜的石榴。有朋友又讓再寄過去幾箱,分與家人。那一陣子,我充當(dāng)起石榴推銷員的角色,見人就說皮亞曼石榴。
一口氣吃了兩個大石榴,胃撐得溜圓,再吃不下一口東西。母親笑我,見了石榴不要命。命自然是要的,偶爾瘋狂一次未嘗不可。
那天,妹妹突發(fā)奇想,說用石榴汁和面,包頓石榴餃子。這個想法打破了我固有的思維。我見過用胡蘿卜汁、菠菜汁、火龍果汁包的餃子,可從未聽說用石榴汁和面做餃子皮。我給妹妹這個創(chuàng)意點贊時,她不屑一顧地瞟我一眼說,舉一反三的事,看把你樂得跟孩子似的。
說干就干,一個多小時候后,紅皮綠餡的餃子端上了桌。我拍照發(fā)給遠(yuǎn)在皮山的友人,讓他猜猜是什么餃子,他愣是沒有猜出來。我滿臉得意地揭開謎底時,他笑著說:“一定要親自動手包一次石榴汁餃子?!?/p>
一家人正在為石榴汁餃子津津樂道時,李西打來電話告訴我,吃石榴,千萬別把石榴籽丟了,那可是寶貝,市面價格一公斤八百元,貨源稀缺。我問,石榴籽有啥功效?他說抗氧化,對心臟大腦都好。還有什么好?我追問。讓女人越來越漂亮。我哈哈大笑起來。這個筐足夠大,能裝得下所有人的期待和愿望。
2007年李西一家從河南來到這里,大片大片的地超出他過去對種地的想象。老家耕地有限,一家不過幾分地,過去常為一條地埂的距離吵得面紅耳赤,甚至有大打出手的事發(fā)生。種地只是半年的活計,剩下的半年不能閑著,他妻子先做起水果干果生意,主營皮山的石榴、核桃、桃子等。貨真價實,生意跟石榴一樣越來越大越來越紅。李西辭職,與妻子一起打理生意。除了銷售自己地里種的水果,還主動幫助農(nóng)戶銷售果品。好幾次,我打電話訂購時令水果時,下手稍慢就無貨可發(fā)。
再說石榴酒。我想起孩子中考畢業(yè)那年,我們一家三口環(huán)游塔里木,到達(dá)和田的當(dāng)晚,吉洪會拿著皮山產(chǎn)的石榴酒說:“今晚老友相見,就喝石榴酒?!蔽乙宦牱潘上聛恚窬扑闶枪?,不上頭,不傷胃。紅寶石般的石榴酒在玻璃杯中曼舞,我毫不猶豫喝下半杯。酸甜爽口,正合我意。為什么這里的人長壽?我問。吃石榴,喝石榴酒,他爽朗地說。
從此,石榴及石榴產(chǎn)品走進了我和家人的生活。一顆石榴掰開,分給家人,慢慢咀嚼。一瓶石榴酒,分給好友,細(xì)細(xì)品嘗。我很享受這樣的時刻,每一粒紅透的石榴籽,每一杯紅透的石榴酒,在慢時光里體悟石榴的魅力。
皮山,在南疆瑰麗的版圖上,因為石榴,我愛上她。她不僅俘虜了我的味蕾,也俘虜了我的心。時至今日,我依然想去皮山,看山看水看人,當(dāng)然也想去石榴園里親手摘一顆石榴,以滿足我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