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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艾窩

      2023-04-06 06:25:36趙龍駒
      滿族文學(xué) 2023年1期

      趙龍駒

      秋凌駕車從高速公路下道,沿著狹窄的盤山公路往鎮(zhèn)上開,好幾處都驚出冷汗,不只是技術(shù)問題,還有說不清的心慌膽怯。盡管他小心翼翼,遇到急彎就摁喇叭,可還是在轉(zhuǎn)彎時,不小心刮蹭到一輛銀灰色的面包車。只聽“嚓”一聲,車身抖動一下,他心想糟糕,趕緊熄火、下車。

      看著車頭擦在一起的兩輛車,秋凌直冒汗,無語可說,他已經(jīng)占了小半對向車道,對方來車無處可躲,最終碰上了。面包車司機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小伙子,皮膚黝黑,下車盯住車頭看著,怒不可遏地大聲問:“你怎么開的車?都占到這邊中間了?!?/p>

      “對不起,對不起?!鼻锪枰粋€勁兒道歉。

      “剛拿到駕照還是咋的?還開不了這路?”小伙子揶揄道。

      “對不起,兄弟,”秋凌擦著汗說,“好多年沒回老家,這路不熟悉?!彼呎f邊看車頭,還好兩車受損都不嚴(yán)重。

      “你是本地人?”對方司機很疑惑。

      秋凌說:“我是大嶺村野艾窩的人,今天要回老家?!?/p>

      對方司機自語:“野艾窩的人?”他看看車子,抬起頭說:“算了,你走。今后開車要注意點?!?/p>

      秋凌開車進入鎮(zhèn)上,決定將車子停下,走回老家野艾窩。他不敢貿(mào)然將車開回去,山村公路寬度只有四米左右,高低起伏、蜿蜒曲折,陰雨天路面濕滑,萬一遇上會車,根本無法應(yīng)對。再說開車回老家,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他還是想悄悄地回去,在他爹墳前坐上一陣,再走進老屋呆一個晚上,天不亮就離開那里。為此他在背包里裝上餅干、保溫杯、手電筒、中長羽絨服,還有簡單的洗漱用品。他將車停在一塊空地上,背著黑色的雙肩包,走上公路。公路被雨水淋濕,仿佛山間飄動的黑色帶子。偶爾有車子駛過,車輪摩擦著路面,發(fā)出“嗞嗞”的聲音,留下一條條印痕。

      這么多年沒回過老家,一切都很陌生,秋凌只能憑著記憶走。出鎮(zhèn)子約兩公里,拐上一條通往山上的水泥路。深秋時節(jié),才六點鐘,四周就開始暗下來。

      山間霧氣濕重,能見度不高,遠(yuǎn)近的樹林、莊稼、石頭、灌木、草垛、房屋都濕漉漉的。那條上坡的鄉(xiāng)村公路很陡,秋凌低著頭,弓著腰,小心地往上邁步,每走出一步,都要將膝蓋高高提起再放下。幸虧水泥路上印著淺淺的凹槽,要不然可能要退著往坡下滑回去。

      忽然聽到摩托車引擎聲,不是“突突”的響,而是拉長警報似的“嗚——嗚——”,一陣緊似一陣。秋凌回過頭,只見一輛暗紅色摩托車從霧氣中鉆出,費勁地從下面朝上駛來。摩托車吼叫著,從他身旁路過,在約兩米的前方停下,倒著滑回來,騎車的人雙腳著地,在他身旁靠后一點止住。

      “喂,你去哪里?”他大聲問。

      那人沒戴頭盔,秋凌看到摩托車的車輪和車身沾滿泥漿,座墊上落滿塵土。騎車人身材瘦小,穿著破舊的運動鞋,深灰色夾克和黑色長褲,鞋、上衣、褲子上都沾滿了灰白的泥點,大概是剛從工地上下來。他留著小胡子,黑黑的臉上印著一道道塵垢,臟亂的頭發(fā)沾著水汽,凝成一綹綹的,嘴上叼著一支煙,紅紅的煙頭在濕冷的空氣中燃燒著,青煙從嘴角噴出,快速飄散到風(fēng)中。

      秋凌喘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回答:“野,野艾窩,去野艾窩。”

      “野艾窩?挺遠(yuǎn)的,”他打量著秋凌問:“去那里干嘛?”

      “我,我去野艾窩,有點事?!鼻锪杳φf。

      那人拍拍摩托車后座:“上來,我?guī)阋欢温?。莫嫌車子臟?!?/p>

      秋凌謝絕了他的邀請,那輛摩托車,載著他自己爬上去都困難,要是再坐上去一人,恐怕就承不起。

      摩托車司機似乎看出秋凌的擔(dān)心,不再勉強,只是告訴他現(xiàn)在各個村寨都通了硬化路,岔路多,別走錯。接著雙腳朝地上一蹬,將車子往前用力推一把,摩托車的排氣管又吐出黑煙,“嗚——嗚——”吃力地咆哮著朝上駛?cè)?,拐了一個彎,消失在霧氣中。

      秋凌抓緊趕路,到了半山腰,岔路真的逐漸多起來。越往上爬,秋凌越感到不對勁,不太像通往老家野艾窩的路,也找不到人問問。他停下腳步,向四處眺望,只見遠(yuǎn)山近樹都裹在濃濃的霧氣里,辨不清具體位置。

      天完全黑了,秋凌從包里摸出手電筒,一拃長的紅色手電充足了電,照著光柱中翩飛的蒙蒙細(xì)雨。他站在路旁,對著空氣大聲喊:“有人嗎?有人沒有?”聽不到回答。他將手電朝天上照去,光束直直地投向深不可測的夜空,像一個拉伸的問號。接著又放平手電筒,上下左右移動著,乳白色的霧氣被戳開一個個黃色的窟窿。

      為了壯膽,秋凌對著手電筒射出的光柱喊了一嗓子:“啊——”霎時響起孤獨而單調(diào)的喊聲,風(fēng)將他的聲音拉得很長,又扭成許多結(jié),在夜色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送。他清清嗓子喊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山谷里仿佛應(yīng)和著笑聲。

      又朝前走一陣,秋凌聽到了狗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比吐曉诤谝埂⒃谏揭袄?、在濕重的霧氣中顯得格外響亮,使人想到路口閃爍的信號燈。秋凌心頭一喜,忙將手電朝四周亂照,想弄清狗在哪里,同時大聲喊:“有人嗎?有人在家嗎?”

      他側(cè)耳仔細(xì)聽,狗的叫聲就在不遠(yuǎn)處,便站住,生怕狗竄過來。順著手電照光,秋凌看到左前方,在鄉(xiāng)村公路上方有一棟小屋,犬吠聲就從小屋的院子里傳來。很快,燈亮了,昏黃的燈光照出小屋的輪廓,隨后聽到門“吱嘎”一聲響,有個稚嫩的聲音在說:“黑虎,別叫?!苯又执嗌卮舐晢柕溃骸澳膫€?。俊?/p>

      “我是過路的,”秋凌回答道:“小朋友,我迷路了,能到你家里歇歇嗎?”

      “爺爺,爺爺,有人要來我們家。”小孩的聲音好像又回到屋里。

      秋凌站在路上等待著,不一會,有人走出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問:“是哪一個???走這么晚了?”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出現(xiàn)在院子邊上,燈光灑在他們頭和肩上,看不清面孔。秋凌急忙說道:“老人家,我去野艾窩,恐怕走錯路了,到你家歇歇腳,可以嗎?”

      只聽到老人笑著說:“去野艾窩?錯了,走錯了。你先上來吧?!毙『⒊鹤佑覀?cè)指了指:“從那里上來?!?/p>

      秋凌心懷感激,急匆匆地跨過馬路,踏著蓋在邊溝上的石板,沿著狹窄彎曲的水泥小道走上去。他先看到兩間木板做成的豬圈,圈內(nèi)偶爾傳來一兩聲豬叫,哼哼嘰嘰的,豬圈朝外的板壁前,整整齊齊地碼著劈好的干柴,垛了半人高。再朝上走幾步,看清被燈光照亮的院子、院子邊上站著的祖孫倆,還有院子里游走的黑狗。那條不大的狗又開始狂吠起來,小主人指著它說:“趴下,別叫了?!蹦枪肪凸怨缘嘏康降厣稀?/p>

      小主人朝他走來,大約六七歲,個頭矮矮的,穿一件上部鵝黃下部暗紅的沖鋒衣,都快遮到膝蓋了,也許是哪所學(xué)校的校服。

      老人問秋凌從哪里來,為什么來到這里。秋凌簡單作答,老人說:“進屋再說吧,外頭有點冷?!?/p>

      大門上方亮著一盞節(jié)能燈,照亮了整個院子。那房子是典型的黔北民居,三間正房,右側(cè)是豬圈,左側(cè)配有廚房和廁所。屋外有一個不大的院子,用水泥硬化了,院子邊上擺著幾個舊搪瓷盆,盆里茂盛地長著植物,看不清栽的是花草還是蔬菜,花盆旁邊是一個用紅磚砌成的洗手池,池子上方安著白色塑料水龍頭。

      老人引導(dǎo)秋凌走進屋內(nèi),一位老婦人正站在門邊,見他進屋,不知所措地站起來,朝爐子邊指:“坐嘛,這里坐。”屋里收拾得挺干凈,靠墻的小桌上擺著彩色電視機,正播放天氣預(yù)報,屋角放著灰色的冰箱、三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大概是裝滿了糧食。一個冬天烤火用的暗紅色回風(fēng)爐,緊挨著靠墻擺放著,爐子邊放著一張楠竹做成的涼板、兩條長木凳。

      老人招呼秋凌坐到竹制的涼板上,小孩蹦蹦跳跳地跑到屋角,從飲水機接了杯熱水,過來放到他面前的爐子上。兩位老人都是七十來歲,男主人臉精瘦,花白的頭發(fā)貼在腦袋上,稀疏的短胡須看上去很硬,一件磨得起層開裂的仿皮夾克罩著瘦瘦的身子,深灰色的褲子皺巴巴的、沾著泥土,腳上發(fā)白的解放鞋也沾了土黃色的泥點。老婦人穿得干凈些,戴一頂紫毛線織成的圓帽子,穿著紅底白色花紋的對襟棉衣,腳穿褐色棉拖鞋。

      秋凌從肩上取下背包,順手放在涼板上,抬頭看著兩個老人說:“麻煩你們了,老人家?!?/p>

      男主人和他說著話,女主人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小男孩從涼板上拿起一個塑料玩具飛機,在屋內(nèi)跑來跑去。

      聽秋凌說還沒吃飯,女主人起身走進廚房。

      秋凌覺得冷,說話聲音有點發(fā)抖,他對老人說:“不好意思,我換件衣服?!闭f完拉開背包,取出羽絨服,把身上淋濕的帽子衫換下來,隨便折幾下,胡亂塞進包里。老人指指涼板,示意他取出來攤在上面。

      “冷嗎?”老人問。

      “換上干衣服,不冷。”秋凌笑笑說,將濕衣服攤開,搭在包上。

      老人走進廚房,找來一個廢舊的搪瓷盆,放到秋凌腳邊,又出門去,不一會兒抱來幾塊干柴和一把干松針。他彎下腰,將干柴塊放入瓷盆中,將柴塊頭靠頭搭在一起,往柴下面塞進干松針,用打火機點燃,一團金黃的火苗騰起,松針在火光中燃燒著,屋內(nèi)飄起淡淡的煙,很快散了,火苗引燃干柴,那些柴塊慢慢燃起來,屋內(nèi)溫度逐漸升高。老人和小男孩坐到火盆旁。

      秋凌將雙手伸到火上烤了烤,從包里掏出煙,抽出一支遞給老人。老人拿起爐子上的短煙桿,朝秋凌揚揚,裝了袋旱煙,嘴里咂出“叭叭”的響聲,紅紅的火焰在煙鍋里忽明忽暗,青煙從他口鼻中噴出,繚繚升起,飄散在屋內(nèi),彌漫著嗆人的味道。秋凌看著老人抽旱煙,有些發(fā)呆,好像看到他爹當(dāng)年抽煙的樣子。

      老人轉(zhuǎn)過身來,正要和秋凌說話,女主人從廚房進來,端來一碗冒著熱氣的油茶。“我們農(nóng)村的油茶,不曉得你吃得慣不?”她像是過意不去,將油茶放到爐子上,接著說:“你先吃著,我去煮面條?!?/p>

      “打個雞蛋?!?/p>

      “謝謝您老人家!雞蛋就不用了。”秋凌忙說。

      “自己養(yǎng)的雞下的,又不要錢。”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又轉(zhuǎn)身走進廚房。

      秋凌拿起碗里的湯匙,慢慢舀起油茶朝嘴里送。老人瞇起眼,上下打量他,口里含著煙桿,吧嗒著已經(jīng)燃盡的煙鍋。小男孩也奇怪地看著他,好像不理解大人怎么會有這副吃相。

      老人慢吞吞地問秋凌:“剛才你說要去野艾窩,去那里做啥?我看,你像是在外面做事的人嘞。”他瞇著雙眼,臉上現(xiàn)出笑容,突出的喉節(jié)上下抖動著。

      秋凌停下手中的湯匙,對老人說:“老人家,我就是野艾窩的人,好多年沒回老家了。今天走路回來,天又黑,走錯路了?!?/p>

      “回家?”老人很驚訝:“你是野艾窩的人?我沒見過你哩。這里是放牛坪,離野艾窩不過十來里路?!?/p>

      秋凌看看老人:“出去的時間長了,我也沒認(rèn)出您來。”沉默了一會兒,低下頭說:“我就是野艾窩的人,我爹是陸明遠(yuǎn)?!?/p>

      “陸明遠(yuǎn)?明遠(yuǎn)哥是你爹?”老人非常意外,壓低聲音驚呼起來:“那,你,你是他的老大秋凌?”

      秋凌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偷偷看看老人,老人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兩眼直盯著他,似乎要從臉上、身上驗證他是不是野艾窩的人,是不是他爹陸明遠(yuǎn)的兒子。

      秋凌頭埋得很低,不敢正視老人。野艾窩對他而言,原本是一個熟悉而溫暖的地名,是魂牽夢繞之所在,自己在那里出生、長大,在那里割草、放牛、打柴、種地、玩耍,后來沿著崎嶇的山路走出去上大學(xué),工作后又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來幾次,這些年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那片貧脊的土地、喝過的井水、吃過的包谷洋芋野果、上學(xué)走過的路,在記憶中有些模糊,能記清楚的,不過是自己兒時住過的老舊木板房,還有他爹的墳——十多年前爹去世,埋在了野艾窩。

      老人盯住他看了又看,喃喃地說:“看上去是很像明遠(yuǎn)哥哩。怎么?秋凌,你回來了?”

      空氣仿佛停止流動,偶爾聽到火盆內(nèi)干柴燃燒發(fā)出輕微的迸裂聲。老人定定地望著他,秋凌感到那渾濁的眼里射出銳利的目光,深深刺痛著他。

      秋凌抬頭看看老人,又垂下頭:“老人家,我給爹娘,給老家抹黑了?,F(xiàn)在,工作沒了,好多東西都沒了,整個家敗在我的手里。這次回來,只是想,想去看看老房子,看看我爹的墳?!彼徛卣f著,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像蚊子一樣嚶嚶著,連自己也聽不清。

      女主人端來一碗面條,是農(nóng)村常見的土面,煮熟的面條略微發(fā)黑,浸泡在油亮的湯里,上面躺著兩個黃澄澄的荷包蛋,還有幾片青色的白菜葉、蒜苗。秋凌謝過,用顫抖的手捏起筷子,不論如何用力,也夾不起面條,他目無表情望著熱氣騰騰的碗。

      男主人對老伴和孫子說:“你們?nèi)ニ?,我和這個客人、這個秋凌,再擺談擺談?!迸魅苏f:“快吃吧,快趁熱吃吧?!闭f完就招呼孫子進去了。

      秋凌再也吃不下東西,原先的饑餓被強烈的羞恥感替代。他記得,八年前,自己站在審判席上,做最后陳述時轉(zhuǎn)身面對旁聽席,在不多的庭審旁聽者中,他看到妻子、弟弟等幾個親屬,也意外地看到老家的幾個人,他們樸實的臉上寫著惋惜、不解和責(zé)怪。他曾經(jīng)是窮鄉(xiāng)僻壤的野艾窩走出的唯一一名大學(xué)生,也是那個鄉(xiāng)鎮(zhèn)走出去的為數(shù)不多的正處級干部,曾經(jīng)讓家鄉(xiāng)人倍感驕傲,但他卻丟掉了許多屬于那里的東西,因為貪污、受賄、濫用職權(quán)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出獄快一年了,他多次想回到老家,到他爹的墳前坐坐,在老屋里呆一晚上,既是贖罪,也想讓心情平靜下來,但是他很怕見到野艾窩的父老鄉(xiāng)親,只好選擇在秋雨綿綿的傍晚走路回去。

      秋凌沒想到,在無數(shù)次下決心之后,自己踏上回家的歸途,還是走錯了路,在這個深秋的夜晚,不知不覺走進這位老人的小屋。

      驀然,他聽到老人在問:“那你,現(xiàn)在在干啥?一家人還好吧?”

      秋凌回過神來,低聲回答老人:“老婆還在原單位上班,孩子讀大學(xué)三年級,我在一個朋友的公司做事?!?/p>

      老人俯下身,默默地將柴塊撥弄幾下,柴火又明亮地燃燒起來,映著他干瘦的臉龐。

      沉默了一陣后,老人對秋凌說:“你的情況,我也聽說過一些。有事情做就好,總比在外面晃蕩著強?!?/p>

      坐了幾分鐘,秋凌覺得再也坐不下去,他站起身,顫抖著手,摸出錢夾,掏一百塊錢遞給老人:“老人家,感謝您,謝謝你們。我該走了,該走了?!彼呎f著,邊把背包上攤晾的上衣塞進包里。

      老人迅速站起來,一下將鈔票塞回秋凌手中,按住他的手,急急地說:“誰要你的錢?誰要你的錢呀?都是家鄉(xiāng)人,還見外?說起來還是親戚呢。外面那樣黑,你上哪里去?侄子啊,今晚就住我這里吧,咱們好好擺談擺談,明天,你再去看你爹的墳,再去看你們的老房子?!?/p>

      老人一聲“侄子”,讓秋凌心頭一熱。他聽從老人的挽留坐下來。屋內(nèi)溫度漸漸升高,秋凌脫下羽絨服,換上帽子衫,低著頭坐在火邊。干柴已經(jīng)燃成炭火,在火盆中靜靜地燃燒著,紅得純粹、紅得透亮。

      老人朝火盆里添兩塊柴,將秋凌面前的碗筷收到廚房去,隨后走進臥室,打開門,借著外屋的燈光,在里面摸索一陣,抱出一個陶瓷小壇子,放到爐子上。

      “來,”他說:“咱叔侄倆好多年沒見,今天晚上喝杯酒。”秋凌正要阻止他,只見老人走到飲水機旁,從桌上拿來兩只玻璃杯,放到他面前,抱起壇子,將口子對著茶杯倒酒。燈光下,壇口流出的液體幾近透明,注入玻璃杯中,濺起一層細(xì)碎晶瑩的酒花,屋內(nèi)彌漫著濃郁的酒香。

      “喝吧?!崩先藢臃诺降厣?,舉起了杯子喝了一口。秋凌連忙也舉起杯,那玻璃杯其實不太干凈,但他毫不猶豫地抿一口酒,含在嘴里慢慢吞下去,一股液體漫過舌尖、舌面、喉頭,直至進入胃里,味道不燥辣,比較溫?zé)?、柔順、純和?/p>

      喝了兩口酒,老人走到廚房,拿來一個大粗碗,走到堂屋撮回一大碗干花生,倒在爐子上:“來,曬干的,下酒好?!?/p>

      秋凌和老人喝著酒、說著話。秋凌試探著問老人:“老人家,您貴姓?”

      “姓陳,叫陳長發(fā)。”

      陳長發(fā),陳長發(fā),秋凌默念著,覺得這名字耳熟。

      老人說:“你可能記不得,時間長了,你剛走進屋,我也沒認(rèn)出你來。有一年,我在縣政府碰到過你,那是最后一次見到你。”

      秋凌猛然記起,那年春節(jié)前夕,三十多名農(nóng)民工集聚到縣政府一樓大廳,討要工資回家過年,他剛進大門就被圍住,這位叫陳長發(fā)的人——現(xiàn)在他比當(dāng)年蒼老得多,攔住他說話。因為忙著去開會,他告訴他們?nèi)バ旁L局反映,那邊有人接待。那人急了,說陸縣長你不認(rèn)得我了?我叫陳長發(fā),縣長你是野……也許他是想說你是野艾窩出來的人,但話沒說完就被打斷,秋凌很不耐煩地說野什么野?誰要是在縣政府撒野,就叫公安局來人,然后便一甩手走了。

      秋凌臉上火辣辣的,過了好久,愧疚地對老人說:“陳老伯,你看我,我有錯,對不起你,對不起大家?!?/p>

      老人看著秋凌說:“不說這些,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我和你爹,是多年交情的弟兄。記得不?當(dāng)年你叫我陳表叔呢?!?/p>

      老人和秋凌談起了與他爹的往事,說得有點興奮,表達(dá)流暢,偶爾帶著一兩句臟話。

      “你爹殺了一輩子豬。早些時候,要說這周圍團轉(zhuǎn)十多二十里,媽的,誰家的豬不是在他的刀下變成肉?你娃兒,”他指指秋凌說:“你娃兒小時候比其他娃兒好,你爹殺豬,你就有肉吃,是不是?”秋凌想到當(dāng)年父親提著豬下水或一刀肉回來,全家人高興的樣子,笑了笑。老人又說:“我呢,做了一輩子木匠,打家具,也給人做棺材。碰上誰家里紅白喜事,好多時候我和你爹都在,活路做完,我們兄弟倆就吃燒酒、劃拳,年輕的時候大家都能喝,吃七八兩酒還能回家。媽的,現(xiàn)在老了,喝不了多少了。你爹呢,唉,本來可以享幾年福,誰想到得癌癥,走了這么多年。”

      秋凌對他說:“是呀,這次回來,就是想到我爹墳前去看看,還有老房子,聽說很爛,還沒來得及拆掉。”

      老人喝了一口酒:“能回老家來看看,很好啊。祖墳還在,房子就是拆掉,老屋基也還在,再怎么說,也是從這里走出去的?!?/p>

      老人說:“侄子呀,你小時候讀書可厲害喲,那時候就能考取大學(xué),不得了。對我們十里八鄉(xiāng)來說,考出去一個大學(xué)生,是大家的福氣。我記得,專門請了放電影的,在你家院壩里放,一晚上連放三場電影,都是很好看的片子哩。你去上學(xué)那天,大家都去送你,擺了十幾桌,放了好多鞭炮,那家伙,真是大喜事、大場面。后來你工作,又當(dāng)了官,干那么大的事,比我家那幾個出息多了,他們讀書不行,只能出去打工。”

      秋凌猛喝了一口酒,揉了揉眼睛:“可是到頭來,我走了彎路,讓父老鄉(xiāng)親們失望,成為戴罪之人,我都沒臉回來。”

      老人對他說:“我說侄子呀,過去的就丟開,該放下就要放下,不要老是捏住不放,啥時候都把腦袋夾在胯下,頂個毬用呀?這樣你就能回到原來的位子上去?按咱老家的說法,在哪里垮墻,就在哪里起坎,日子還得過下去。工作搞出脫(丟失)了,就找事情做,好好掙錢過日子,沒什么丟人的。”

      秋凌很愧疚地望著老人說:“我自己做的很多事,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的很慚愧、很后怕?!?/p>

      老人默默點點頭:“曉得怕是好事?!彼肓讼耄瑔柷锪瑁骸爸蹲?,小時候你怕什么?”

      秋凌想了想,回答道:“最怕做錯事,被我爹打?!?/p>

      “要是被你爹打了,怎么辦?”老人問。

      秋凌說:“小時候如果我爹打我,我就找個地方藏起來,或者躲到鄰居家里去,讓我娘四處找我。有一回,躲進一個干草堆里,睡著了,娘找不到我,爹也慌了,打著火把四處喊,一個多小時才找到,我又差點被他揍一頓。”

      老人咧開嘴笑了笑,問他還怕什么。

      秋凌想了一會兒,說還怕鬼火。他記得小時候行走在夜間的山路上,一看到墳堆里或者路旁閃閃爍爍的磷火——老家稱“鬼火”,就特別害怕,有幾次他一個人在夜里走著,忽然看到“鬼火”,嚇得放聲大哭,直到聽見娘在村頭喊著他的名字,他才撒腿朝她跑去,不敢回頭看黑夜里那一星跳動的火光。

      老人笑了,說道:“你看,遇見怕的東西,最后還不是要回家去,回到你娘身邊?”

      秋凌覺得老人隨口說出的這句話很有道理,好像應(yīng)了自己目前的心境,現(xiàn)在不就是回老家么?但是他已經(jīng)回不到娘身邊,四年前,娘已經(jīng)在城里去世,埋在城郊青云山公墓,沒能實現(xiàn)葬回老家的遺愿。

      老人舉起杯,示意秋凌喝酒。接著又和他談起了他的父母、姑媽、姑父、兄弟、姐姐、鄰居這些親人,也聊到當(dāng)年秋凌家里修房子的事,還有他讀書的村小、放學(xué)回家干的農(nóng)活。秋凌心頭的塊壘逐漸消融,多年以來,野艾窩在他記憶中,記得最清楚的恐怕只剩下爹的墳和沒來得及拆掉的舊房子,其他許多都模糊。而現(xiàn)在,在這座溫暖的小屋里,隨著和老人交談的深入,老家野艾窩的圖景鮮活地展現(xiàn)在眼前,雖然時隔久遠(yuǎn),卻觸手可及。

      秋凌的話逐漸多起來,和老人談了很久。這些年來,他還沒有同別人說過這么多的話,從未將自己的遭遇和心境與人傾訴。在酒力和炭火作用下,老人的面膛紅紅的,靜靜地聽著秋凌講述。

      秋凌無數(shù)次想過,如果自己真的面對父母,他們也會對他說這樣暖心的話,不會因為他是一個犯過大錯的兒子而嫌棄他。盡管他再也聽不到父母的叮嚀,在這樣一個深秋的夜晚,在夜風(fēng)吹過的山間,一位和他父親年齡相仿的老人,用意想不到的包容和溫暖接納了他,把他當(dāng)成一個普通的晚輩,平靜地對他說這么多話。秋凌被深深打動,多少次憧憬的回鄉(xiāng),不就是想尋找到這樣一份心靈的慰藉嗎?他的眼眶濕潤了,但是強忍著。

      時間已經(jīng)不早,秋凌和老人每人喝了兩杯酒,一堆花生殼丟在爐子上,火盆中的炭火也快燃盡。

      “睡吧,”老人指指竹涼板:“我給你鋪好床,今晚你就睡這里,將就一晚上。明天再好好去野艾窩?!彼麑⒕茐茫瑢t子收拾干凈,抱來墊絮、床單和被子,為秋凌在涼板上鋪了一張臨時的床。

      夜里,秋凌久久不能入眠。他坐起來,涼板發(fā)出輕微的“吱嘎”聲,他生怕驚動老人,小心地披上羽絨服,在夜里久久坐著。風(fēng)在屋外呼號著,夜里有許多聲音在低語,在游走,在召喚。秋凌知道,老家可以沒有他,但是他不能沒有老家。他覺得野艾窩和這一帶都是故土,山嶺上這片難以割舍的土地,蘊含著無限生機和希望,一切都在生長,而他如同一株干枯的禾苗,回到這里,植根這里,承接著許多滋養(yǎng)和潤澤。

      后來他漸漸入睡,夢中看到一條窄窄的山路,灑滿銀色的月光,伴著路旁盛開的各種野花,一路通向老家野艾窩。

      拂曉時分,秋凌醒過來,窗外已透進亮光。他輕輕起來,穿好衣服,把被褥疊好,盡量不發(fā)出聲音,又走到飲水機旁,將水杯接滿,擰緊蓋塞進包內(nèi)。隨后摸出一百塊錢放在爐子上,背上包出了門。

      天已亮開,風(fēng)也停了,秋凌走到院子邊上的洗手池旁,擰開塑料龍頭,將雙手伸過去,一股清涼漫過雙手。他捧起涼水洗臉,聽到屋內(nèi)有輕微的響動,他知道還是驚動了老人,屋內(nèi)的腳步聲在窗前停住。

      不要回頭,不要回頭,秋凌在心里對自己說。他輕輕走出院子,走過小屋旁窄窄的水泥路,走到昨日走來的鄉(xiāng)村公路上。他很奇怪,那條黑狗居然沒叫。

      秋凌站在路旁極目遠(yuǎn)望,對面群峰連綿、層巒疊嶂,深秋的朝陽從地平線后緩緩升起,天邊越來越亮,幾縷青色的云逐漸變成紫紅色,又慢慢轉(zhuǎn)為玫瑰紅。高山深谷間蕩漾著白霧,輕盈地流動著,如詩如畫一般,那樣潔凈,那樣飄逸。他又回頭看了看,昨夜借宿的小屋和屋后的大山抹上一層桔紅的亮光,那條黑狗不知什么時候跑到院子邊上,蹲在那里看著他。

      秋凌憶起,小時候曾多次來過這一帶,老家野艾窩離這里不遠(yuǎn),就在鄰近的山頂上,只需往下走到半山腰,再爬上去。

      忽然聽到輕微的引擎聲,秋凌回過頭,看到晨光中一輛摩托車從上面駛下來,輕快地滑行到他身旁停住。原來是昨天傍晚遇到的那輛摩托,車子和騎車人的衣服鞋子還像昨天那樣沾滿塵土,但那人的頭發(fā)、臉和手干干凈凈的。

      “喂,你不是去野艾窩嗎?怎么在這里?”那人也認(rèn)出他來。

      “我先來看看表叔,這會兒去野艾窩。”秋凌指指身后那棟小屋,大聲說:“陳長發(fā),他是我親戚?!?/p>

      那人笑著,拍拍后座說:“上來吧,帶你一段路?!?/p>

      于是秋凌跨上摩托車。他們披著晨光,朝山下駛?cè)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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