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敏訥
世界上最巧的手,是黃土的手。
黃土地一定有一個針線笸籮,里面裝著剪刀、尺子、畫棒、頂針、絲線、紡錘、針……它為土地剪裁圖案,織出不同質地的布匹,縫成各式各樣的衣衫,還繡出彩色的錦緞。初春,它的指尖刺破大地布滿黑色老繭的表皮,從土層里一針一針挑出綠芽,緊鑼密鼓地,用鉤針牽著長長的絲線,日夜不停地拼命織呀鉤呀,趕制一件綠衣衫。它忙碌地編織著,一刻也不曾放下手中的工具,一天一天,一件新衣織得規(guī)模宏大起來,越來越厚實,淺綠變成深綠,直到土地脫去破舊的外套,穿上新的衣裙。夏天,黃土的衣衫生長得厚實而又壯觀,大地像穿著錦衣貂裘的貴婦人,體態(tài)雍容,蓬蓬勃勃。此時,黃土的手更加忙碌,它要打理土地,修剪整理,分出層次。麥子是萬千健將,它們在夏季的主場參賽,全副武裝,列隊整齊,它們訓練有素,在陽光下,膚色越來越接近黃土,在海浪一樣翻滾的綠意里,麥子鑲嵌其中,有著別樣的成熟干練。它們接受黃土的安排,適時顆粒歸倉。麥穗是留給黃土的最珍貴禮物。秋天,大地的外套需要涂上各種顏色,繡上各色的果實和籽粒,刪減掉多余的枝葉,黃土的手,讓田野這個巨大的調色板有了用武之地。鵝黃、淺綠、深藍、橙紅、淡紫、金橘……地上的腳步忙亂起來,人們眼花繚亂,想把所有的顏色都拿回家收藏起來。到了冬天,黃土地又喜歡上了素描,用粗細不同的黑筆,在一張白紙上勾勾畫畫,描出大地上那些靜物的輪廓。黃土太累了,不能再打擾,它們需要休息,好好地睡一覺。于是它畫出黑色的床,描出白色的厚棉被,再織一條圍脖,然后,這雙皸裂的手,涂點潤膚油,哈著氣,可以稍稍緩一緩了。黃土小心地呵護著這雙巧手,生怕凍傷了它。
黃土地大智若愚,表現(xiàn)出的總是一副老實憨厚的樣子,低眉順眼,它把自己的智慧藏在一雙巧手里,從來不喧嘩,不炫耀,不急于裝飾自己,只把手頭的活兒做好,把一年四季的農(nóng)時把握好,只在內心生長出無窮無盡的根葉,結出籽粒。
黃土的心里裝著的全是好詞好句,它用大智慧作錦繡文章。滿地的繁華蔥蘢,是賦,華麗雍容,鋪排夸張,有著一瀉千里的恢宏氣勢。萬頃平疇如濤如浪,是意蘊悠遠的歌,唱出大江大河的氣韻。高山上,一綹鵝黃,一綹淺綠,是現(xiàn)代詩,短小精悍,用詞簡約,嚴謹含蓄。方正平整的麥田里,麥子熟了,那是田塊間的一首首格律詩,平平仄仄平平仄,押著韻,風一吹過,田塊就搖頭晃腦地輕聲誦讀起來。
黃土織出的布匹,質地各不相同。粗麻布、純棉布、條絨布。土色、褐色、黑色。不同的布料,黃土都物盡其用,邊角料也有大用。
本想要找一大堆華麗的語詞來修飾黃土地,但是站在它面前,望一眼,我只能閉嘴。任何形容詞都蒼白了。黃土地是最好的本體,也是最好的喻體,不可再修飾。在修飾黃土地這件事上,人一思考就顯得淺薄起來。
黃土地剪裁時太有想象力,它把一些黃土從山尖上隨意丟下,像丟下幾張巨大的褐色的棉毯子,毯子向山下隨意滾落時,產(chǎn)生了一些褶皺,褶皺并不規(guī)則,有的寬,有的窄,有的方正,有的扁圓,從而鋪出不同形狀的田塊,像農(nóng)夫額頭的皺紋,有的深,有的淺。不同的褶皺形成不同的土臺土條土包,這樣的田塊,樣貌各不相同,但是無論怎樣擺放組合,都是一幅首尾完整的完美圖畫。它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人們統(tǒng)稱其為:地。土地沒有天生麗質,它們的美,不在于它們不事修飾的外表,而在于它們的體內能長出絢麗悅目的植物和莊稼。植物和莊稼,是田塊最好的衣衫和美妝。
黃土地是農(nóng)夫一生的工作場,這個崗位是泥土做的金飯碗。千百年來,沒有一個人從田地上下崗。從別處下崗的人,田地也不嫌棄,將他們全部收留。
小篆的“田”字,是阡陌縱橫或溝澮四通的農(nóng)田形象。縱橫排列,那些非橫即豎的黑道道,是地上的小路,在泥土里四通八達,不會讓人無路可走。田恰如農(nóng)夫的臉,褶皺各不相同,但都有著一個共同的名字。在這一點上,田和農(nóng)夫極為相似。
田塊屬于不同的人家,不同的田塊便有了不同的姓氏,張家的,王家的,李家的,趙家的。像流離失所的人,找到了一個個主家,便把自己交給他保管。自家的田塊里種什么莊稼,栽什么花,這是莊稼人最大的權力和自由。田地沒有脾氣,只有極強的感恩之心,主家種什么,它就努力長什么。種什么都一樣,種什么都狠命地發(fā)芽,長苗,抽穗,結果,以回報主人的養(yǎng)育之恩。在這一點上,田和農(nóng)夫也極為相似。
于是我找到了答案:他們倆,千百年來相處得那么好,說相敬如賓也不準確,應該是生死之交,永不分離。
農(nóng)夫的手,粗糲,青筋暴起,卻能讓黃土生動,絢麗多姿;黃土的手,簡約,靈敏,藏大美于無形,黃土用自己的巧手回報大地,一年一年,大地都是新的,穿著風格各異的衣衫。
初春,青草用指尖刺開土層的堅硬外殼。它們趕跑冬雪,一點一點,占領地盤,山頭、坡地、河岸,繼而坐擁萬里春色。青草搖頭晃腦,手拉手,在它的萬里山河散步,仿佛一夜之間,天下的草,都成了肩并肩的兄弟姐妹。它們堅守著大地,是土地最忠實的粉絲。
青草有自己的哲學:根在地下牢牢抱緊,汲取水分養(yǎng)料,也涵養(yǎng)水源土壤;葉在地面搖曳生姿,努力光合作用,吸收廢氣也釋放氧。青草知道春生夏長的生存大道,青草還懂得一歲一枯榮、春風吹又生的輪回之理。
一年又一年,藏身遠山的青草,為大地穿上新衣,一遍一遍寫下新的詩行。
青草是星星的伴侶,夜里,星星就跳下來,落在地上,和青草肩并肩,在草叢里歡快地捉迷藏。
石頭在草叢里臥著,它們是睡著了嗎?它們安安穩(wěn)穩(wěn)的,一言不發(fā),腹部埋在深草里,背部裸露著,體積巨大,膚色暗黃。旁邊是一團一團的牛糞。人避開牛糞,站在石頭上擺造型拍照,在石頭上刮泥,然后離開。
人們專注于草地和遠山的美景,沒人關注草叢里隨處可見的這種石頭,它們膚色暗沉,身形笨拙。講解的老師指著草叢說,大家看看,這些石頭是黃蠟石,這一帶盛產(chǎn)這種石頭。這時,人們轉身回頭,目光全部聚焦在石頭上。那些裸露的石頭,剛才還在沉睡,也許已經(jīng)醒來,大概害羞了吧。它們更習慣曠野的安靜,不太習慣于人群的注視。
石頭的位置決定了它的快樂。我心里想。
如果被放在奇石館,這些石頭的命運就將發(fā)生改變,首先要遭受各種切割,各種打磨,上無數(shù)次手術臺,開膛破肚,接受人類的改造,變得珠光寶氣,但是,它們還會快樂嗎?
我拍拍這些幸運的石頭,濺起一些雨水,好像笑出傻傻的聲音。
車在一條水泥路的盡頭停住。
下車察看,的確,路基就在這里終止,畫了一個棱角分明的方形句號。水泥和黃土,涇渭分明,互不干涉。四周林木嚴嚴實實,一些蜿蜒小道在林間四散,鉆入林子深處,不知所終。一條水泥路走到了盡頭,可規(guī)劃好的目的地還沒有到,這就沒有路了嗎?得到回答:步行穿越這一片林子,上山,再下山,就到了。
同行者沒有人哭。我想起了“窮途之哭”的典故。三國時魏國詩人阮籍,長期隱居山林中,經(jīng)常一個人坐著車子漫無目的地向前走,一直走到路的盡頭,車子無法前進,便大哭而回。阮籍出身世儒之家,父親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他自己是“竹林七賢”之首。阮籍生逢亂世,命如螻蟻,經(jīng)歷萬般劫難,但他才華出眾,馬背上稍事沉吟,揮毫寫出的書信,文辭完美,曹操讀后半字不改。
阮籍三歲喪父,與寡母相依為命,幸有父親好友魏文帝曹丕照顧,生活得以維持。家境清貧,卻從不羨慕他人。阮籍深知勤學努力重要,常常數(shù)月閉門讀書不知疲倦,八歲出口成章,十四歲飽讀《詩》《書》,十六歲登廣武城,觀楚漢古戰(zhàn)場,隨口吟詠“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一時名滿天下。
阮母去世,仆人報喪時,阮籍正在朋友家下棋。友人催他回家,他卻依然弈棋直到分出勝負,爾后喝酒兩口,吐血數(shù)升。
中年阮籍因才華受新帝賞識,封關內侯,又直升三品,陪侍皇帝左右?;蕶嘀畟?,小人圍觀,一不小心就是政治的犧牲品。他便選擇茍且偷生,躲過一劫又一劫。但司馬昭不想放任阮籍置身事外,欲與結兒女親家。身為人父,阮籍不舍將女兒推進司馬家深淵,每日飲酒至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一連六十天,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家人。
早年阮籍脾氣大,性情豪放,但到了老年,卻改得很好。惡人試探他,他都借醉酒搪塞,顧左右而言他,說話模棱兩可不留破綻。好友嵇康終被司馬昭借機殺害,而阮籍得以終其天年。阮籍將一切收斂于心,寄情于山水和詩歌,清風朗月山林中,醉酒,撫琴而眠。
路的盡頭,還是有路,還有一片山林。在山林中,就會想起阮籍。
人的記憶不會太靠譜。
洮坪鄉(xiāng)村記憶館呈現(xiàn)的是村莊的幼年時代,用以安放村莊的過去。
水磨輪、碾子、紡車、織布機;黑白電視、二八大杠、手搖電話、傳呼機、雙卡錄音機;土陶罐、瓦當、木勺木桶木轆轤、犁鏵馬鞍……展品喚醒人的記憶,讓觀瞻者各自回到從前的某一段生活現(xiàn)場。幼年的村莊,沒有新衣,不講衛(wèi)生,吃不飽穿不暖。人們各自土里土氣,蓬頭垢面,黑灰是主色調。
但是村莊有精氣神在,很開心。
村莊的幼年,人和自然關系最近,石質木質土陶的器物最多。
就像一個幼童,天生就喜歡玩泥巴,在石頭堆里過家家,用樹枝編織一頂頂帽子。
率性質樸,是幼年時最美好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