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上階眠知地濕

◇ 漆宇勤

雞犬暮聲合，城池秋霽空。寒秋里暮色漸深時的犬吠聲，似乎也悠長和陌生了許多。

這是贛西鄉(xiāng)村里常見的景象，犬吠和呼喚家犬的吆喝、怕狗的路人和與狗為伴的老人，讓傍晚的鄉(xiāng)村變得豐富和生動起來。

狗是土狗，還有個更為正式的名字，叫中華田園犬。不過那個時候我們都不知道這個名詞，也不知道那些與犬與狗相關(guān)的詩詞——不知道鳶飽凌風(fēng)飛，犬暖向日眠；也不知道舊犬喜我歸，低徊入衣裾……

至于唐人劉長卿說的“白云將犬去，芳草任人歸”,這里面的況味，似乎就更需要有一定年紀(jì)的人才能體會了。

1

當(dāng)年上學(xué)的路上，身后總是跟著家里養(yǎng)的那條黑狗。黑狗大多數(shù)時候是跑在后面的，偶爾也跑到我的前面或路邊瞎歡騰兩下。一直等到我進(jìn)了校門，黑狗才朝著我望兩眼，然后跑走。等到下午放學(xué)時，黑狗又在小學(xué)門口趴著了，陪我一起回家。

黑狗沒有名字，就叫黑狗。有時候天晚了，黑狗還在外面玩耍沒有回家，我站在家門口大聲吆喝幾聲“黑狗，黑狗”，過不了多久，它就屁顛屁顛跑回家縮進(jìn)偏房里的狗窩。因此，我們一家人和鄰居們都不認(rèn)為黑狗沒有名字——它是有名字的，就叫黑狗。

龍背嶺幾乎家家戶戶都養(yǎng)狗。夏秋之交的夜晚，一有摩托車進(jìn)入龍背嶺的土路上，一聲聲犬吠就從一戶戶房子里傳出，直到摩托車進(jìn)入了某戶人家安頓下來，犬吠聲才會突然就安寧下來，仿佛龍背嶺的狗已經(jīng)確認(rèn)了，這摩托車是村子里的一部分，不是陌生的外來人。有時候白天有外地人從村子里路過，一些脾氣不好的狗也會追著吠叫好長一段路程，嚇得這過路人或者是客人腳步都不敢停下，時刻保持著高度的警惕。

實際上一只狗的吠叫并不可怕，因為這些狗大多數(shù)都是半大不小的，并不那么高大威猛。問題在于，龍背嶺的狗都是成群結(jié)伙的。有時候開始只聽見一只狗的叫聲、只看到一只狗的身影，轉(zhuǎn)過一個拐角，回頭一看，已經(jīng)有十只八只半大不小的狗氣勢洶洶地朝著自己跑來。這種威懾力，估計很少有人能夠抵擋。因為這個原因，很長一段時間里，龍背嶺很少發(fā)生偷盜事件。

龍背嶺的狗都有著相近的血脈——龍背嶺的狗與狗都是親戚。比如說，四月的時候某戶人家的狗生了一窩四五只小狗。去借農(nóng)具的鄰居看見了，馬上招呼一聲：這窩小狗分窩后我家要兩只；閑聊的鄰居聽見狗崽子叫了，馬上招呼一聲：這窩小狗記得給我留兩只。于是，小狗還在狗媽媽的肚皮下吃奶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預(yù)訂走了。不過，預(yù)訂歸預(yù)訂，不到小狗散抱（分窩）時是沒有誰敢去抓小狗的。生了小狗的狗媽媽比任何時候都更護(hù)窩，為了孩子的安全，它無比敏感、多疑，比平時多出十倍的警惕和兇惡，以勢不兩立的態(tài)度對待每一個覬覦狗窩的人。過了一兩年，這養(yǎng)大的小狗也生小狗了，同樣也是你一只我兩只地分散到了龍背嶺各家各戶家里養(yǎng)著。

小狗的價值實際上并比不上村民之間的感情，但抱走別人家新出窩的小狗是必須給錢的。一元兩元三元五元隨便給個數(shù)額都行，但必須給。龍背嶺的村民們都相信，貓狗都是心胸狹窄的動物，如果抱走時沒給錢，它們會認(rèn)為自己不值錢、不受重視，然后冥冥中自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約束，這只小狗準(zhǔn)會養(yǎng)不大就病死。當(dāng)然，我有一次以小人之心揣測了一回，覺得這一說法是很多年前某一戶人家為了便于將自家小狗賣錢又不損傷鄰里面子而杜撰出來的，然后漸漸流傳開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辦法考究了。

家里多了一只小狗后，喂食的工作一般都是小孩子們承擔(dān)。在家里諸如柴火房之類的偏房找個角落給小狗搭個窩，擺上一只破碗，每天晚飯時固定給它喂點剩飯就行。小狗不挑食，家里吃南瓜就裝半碗南瓜拌飯給它吃，家里吃稀飯就盛半碗稀飯給它舔。逢年過節(jié)時餐桌上如果有骨頭，吆喝一聲小狗就跑過來眼巴巴等候著。主人將骨頭往地上一扔，小狗飛快地就銜著跑到旁邊去啃了。有時候小孩子貪玩，晚餐后放下碗筷就跑出去玩耍，忘記給小狗喂食了。過了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小狗看家里餐桌上已經(jīng)沒人，自己的破碗里卻還沒飯，也會汪汪汪地跑到主人跟前咬著褲腿提醒。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狗慢慢長大成了半大狗，這半大的小狗就慢慢長成大狗了。大狗是用來看家的，在一年的喂食中，孩子們早已與小狗有了感情，越來越親昵，這狗自然也就長期養(yǎng)下去了。

我家的黑狗就是這樣。

2

你應(yīng)該也見過這樣的畫面。淺淺的積雪中，一長串梅花般的狗腳印延伸在平整的白雪中，仿佛有了神秘的唯美感。這種唯美的感覺，仿佛也帶有了“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或是“寒花催酒熟，山犬喜人歸”的詩意。

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雪地上是凌亂的腳印。狗不怕冷，它們迎著風(fēng)雪就在雪地里到處跑著撒歡。

不怕冷的狗似乎卻很怕熱，夏天的時候，總能看見它們吐出舌頭散熱。而貓與它完全相反，冬天里總是縮在灶膛邊取暖，夏天里卻無比活躍。

那么春天里呢？春天里，貓狗都是撒歡之后再慵懶趴著的樣子。

但總的來說，狗還是一種愛撒野的動物。為了便于它們夜晚或是白天人們外出鎖門后出入，龍背嶺的人家?guī)缀鯚o一例外都在房屋外墻上靠地面開好了一個狗洞。狗洞不大，恰好夠一條大狗匍匐著躬身進(jìn)出。這樣一來，也就不擔(dān)心盜賊借此通行了。

這種便利貓犬的做法不是贛西獨有，我在西南西北等地似乎都曾見過。所以古人的文字中對此也多有提及。例如，“狗洞龍門兩不窺，悠悠泛泛任其宜”“當(dāng)時誤入飲牛津,何處重尋聞犬洞”；又如，“兒曹是兒輩，狗竇是狗洞”“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無論是感慨還是調(diào)侃，都帶著幾分慈愛之意。

3

養(yǎng)狗的一個重要目的是看家護(hù)院。在龍背嶺，所有的狗都是席地而臥。無論是泥土夯實的廳堂地面，還是水泥砂石澆筑的廳堂地面，家里的狗總是找個涼快的角落趴在地上睡覺，或許，正因為如此，它們才能更早地知道村子里的動靜，時刻警惕著進(jìn)入家里的外人。

也正因為如此，它們才第一時間知道地面返潮了、天氣變化了。古人不是說嘛，犬上階眠知地濕。

或許，接地氣，在直接接觸泥土的環(huán)境里生活、撒歡，是一只狗血脈深處的夢想。

我要講一個故事。

故事說，一個在省城工作的小伙子在漆黑的風(fēng)雨夜路遇一只纏著自己不走的流浪小黑狗。抱回家后給它在十九樓的陽臺上搭了個窩，又買來精細(xì)狗糧用心照顧。但這小狗接連三天都是不吃不喝，眼見活不成了。

小伙子想著這小狗在風(fēng)雨夜咬著褲腳跟了自己回家，總歸是有緣，不能任由它餓死呀。于是驅(qū)車上百公里，將小狗送回鄉(xiāng)下老家父母處，死狗權(quán)當(dāng)活狗養(yǎng)，試試深山里的環(huán)境是不是更“宜狗”一些。

家里的老父親接過兒子送回家的小狗，放到屋檐下的泥地上，轉(zhuǎn)身盛了一小碗米飯，拌點餐桌上剩下的南瓜湯放到旁邊。想不到，十多分鐘后，這三天不曾吃東西的小狗竟然蹣跚到飯碗前，慢慢舔食了一些。過了幾天，這小家伙就適應(yīng)了鄉(xiāng)下的生活，每天能吃半碗飯，偶爾狺狺吠叫，漸漸就有體力了。從此，這小黑狗就在老人家里住了下來，與兩個老人相依為命。

相依為命這個詞語，既指空巢的老人與孤單的小狗相互陪伴，更代表老人與黑狗生命中的某種牽連。這種陪伴與牽連，時間漸漸就長了起來，三年，四年，五年……

時間既長，大山又深，故事漸漸就多了起來。有一年，黑狗跑到山里面去撒野，兩天都沒有回來。83 歲的老人顫巍巍地上山尋找，一邊找，一邊喊。大山的回音，讓老人的呼喚仿佛就是老父親在呼喚孩子，擁有了某種神秘的回應(yīng)?？丈郊偶?，在太陽落山前，老人隱約聽到遠(yuǎn)遠(yuǎn)的山谷叢林間有低聲的嗚咽。走了小半個時辰的山路后，終于看到自家的黑狗被獵人的捕獸夾夾住兩只后腿，動彈不得。掰開捕獸夾，老人也無力抱起這兩腿受傷的黑狗，只能讓它拖著傷腿跟著自己慢慢挪回家。這一次受傷，直接導(dǎo)致懷孕的黑狗流了產(chǎn)。雙重打擊下，它的身體很久都沒有恢復(fù)過來。后來總算好了一些，但終究還是瘦弱傷殘。加上年歲漸大，毛發(fā)脫落，瘦骨嶙峋，步履蹣跚，黑狗明顯有了風(fēng)燭殘年之感。

那年冬天，85 歲的老人也明顯有了風(fēng)燭殘年之感。他染病臥床，多日不見好轉(zhuǎn)。兒子回家看了一次，見老父親固執(zhí)不肯再去醫(yī)院，加上單位請假十分不便，只好匆匆又走了，剩下老母親在家照管著老人。這天上午，老母親坐在床前守著老伴打盹。臥床的老人突然說：好像從昨天開始就沒看到咱們家的老黑狗了吧？它也足夠老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老死了。

這話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一邊問一邊感慨，并沒有得到回答。兩個老人就那么沉默著，仿佛在枯等著某一個重要時刻的到來。不知過了多久，一低頭，卻看見羸弱的黑狗拖了一只與它體力明顯不相稱的大獐子回來，送到老人床前，并拼命地將獵物往床鋪上、往老人的懷里塞。將帶著微溫的獵物頂?shù)侥敬采虾螅诠芬步钇ＡΡM地趴在了老人身邊喘息。兩個老人愣了一下，實在想象不出羸弱的黑狗為了獵捕這么一只大獐子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和多少時間。

這也許是一只年老的黑狗所能想到給一對老夫妻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