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振欣
這個秋天,伏牛山的紅葉格外得紅,銀杏葉、白樺葉格外得黃;松葉、冬青葉格外得翠、格外得碧。山巒、層林間被大自然這支鬼斧神工的畫筆臨摹得如詩如畫,如夢如幻,色彩斑斕,風情萬種。
霜降之后,幾個人相約,隔三差五游蕩在伏牛山的崇山峻嶺、山澗溝壑之中。走重陽,過奎嶺、經(jīng)德勝、古峪,翻越海拔1300 米的大尖垛,經(jīng)陳陽、走秧田、過木瓜,再次翻越海拔1500米的白蓮山,順著米坪鎮(zhèn)的行上、野牛溝一路北上。穿越米坪,沿著鸛河古道,折轉東南,彎彎繞繞,曲曲折折,二百多公里的行程,繞行一個大大的O 型,在傍晚六點回到西峽,回到原來的出發(fā)地。
一路走來,山清水碧,萬木叢中,層林盡染。就連原來淡紅色車輪條的樹葉、青椴的樹葉,也被大自然浸染成紅紅彤彤的一抹血紅,如火如炬,裝點在青翠的山巒之中,顯得無比嬌媚。
伏牛山的秋天是多彩的,紫紅的烏桕,血紅的楓葉、黃櫨,猩紅的鬼見愁葉,粉紅的杜鵑葉,金黃的銀杏葉、白樺葉,青翠的竹子,碧如翠玉的冬青,黃與白的菊,層層疊疊地裝點在此起彼伏的萬山叢中,美得如此多情,美得如此奢華,更美得如此霸氣。難怪劉禹錫說:“我言秋日勝春朝”。多姿多彩的秋,絢麗與斑斕、姹紫與嫣紅,在詩人們的眼里是一首首詩,在畫家的筆下是一幅幅畫。
這萬千樹葉,被一夜寒霜、一縷秋風、一襲秋陽浸染成五彩繽紛、流光溢彩的山水畫卷。豐滿了一季秋色,盈滿了一年的喜悅。
一轉身夏天變成了故事,一次回眸秋天變成了風景,一切美好不期而遇。
在伏牛山,在西峽這個地方,很多地名很有意思。大山之中,兩山相夾,稍稍有一塊平地,就叫什么什么坪了。諸如西坪、米坪、桑坪、陳陽坪(現(xiàn)歸屬丁河鎮(zhèn)管轄)等,這些土地稍稍寬闊的地方,就成為了鄉(xiāng)鎮(zhèn)所在地。土地面積稍稍小一些的地方,就成為村、組一級的所在地,諸如三坪、上坪、走馬坪、大坪、三官坪等。當你登上一座大山、一座山峰之后,山峰之上出現(xiàn)了一片小平原或者土地稍稍開闊的地方,那么,這地方就叫什么墁了,諸如黃花墁、白土墁、南墁。應該說坪和墁有著異曲同工之作用,都是大山之中的人們對于寬闊土地的渴望與尊崇。
看過漫山遍野的紅葉,最心心念念的還是南墁之上的那片白樺林。那片白樺林是我見過伏牛山之上最大的一片白樺林。白樺樹三五一簇,亭亭玉立,筆直參天。在春天里,嫩芽如玉,碧綠如翠,銀白色的樹干上,將要脫落的樹皮,薄如蟬翼,在陽光的照射下,透著光、透著彩、透著五光十色的射線。伸手撫摸樹干,柔柔潤潤,細膩光滑。秋天里,那一片片樹葉,透著攝人魂魄的金黃,那黃,縈繞山頭,縈繞在南墁那片山頂平原。在蒼茫層疊的群山映襯下,仿佛就是列賓筆下一幅濃墨重彩的水墨畫。
南墁位于太平鎮(zhèn)回龍寺村河對岸的峻峰之上,登上南墁,在晴好的天氣里,可以飽覽伏牛山大部分景區(qū)的崇山秀峰,老界嶺、老君山、白云山,伏牛大峽谷中的耍荷峰、尖山、圓山、馬鬃嶺、老君山、犄角尖、玉皇頂盡收眼底。
這是我第四次攀越南墁!
當我們從海拔將近900米,有一個叫河南的自然村落開始登山,經(jīng)過一個半小時的徒步跋涉,登上海拔1800 米的南墁,那片白樺林還在,只是沒有了原來的模樣,稀稀落落地散落在山嶺崖頭,一棵棵的孤寂與落魄,夾雜在闊葉林之間。原來生長著大片大片的白樺林的地方被雜草和幼小的山茱萸樹苗所替代,雜草葳蕤,在秋風中漸漸枯萎。路邊、山崖到處堆放著已被采伐了的白樺樹的樹干、樹枝、樹梢,枝梢之上,本應在這秋色里金黃如緞的樹葉,卻在秋日的陽光下,曬成一團團墨黑墨黑的球團。在秋風里蜷縮著、佝僂著的葉片,似乎在戰(zhàn)栗,在蕭瑟的寒風中發(fā)抖。那些倒臥著的樹枝、樹干,在采伐時留下的截面還能看到滲出的汁液,那滲出的一滴滴汁液,滾滾滴落,就如人傷心時落下的一滴滴眼淚。我想,那些淚珠,是在忍受巨大的痛,劇烈的痛而留下的。那些淚珠是它們失去生命之后,殘留的靈魂,在向過往的人們訴說曾經(jīng)的苦難,曾經(jīng)的傷痛,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人類的肆虐、殘暴而遭遇到的生命的隕落,生命的終止。
此時,時值十月最后一天,雖然距離霜降節(jié)令剛剛過去七天,但在海拔1800米的南墁上,秋,要比低海拔的山巒來得早很多??h城周圍的山巒上,秋色正濃,霜葉正紅。放眼望去,那一團團的紅如火如炬,染透碧空;那一簇簇的黃如金如緞,飄搖于黛清山巒。那紅,那黃,或連成一片,或繁繁點點,在層疊的群山之上,層層疊疊,如春花絢爛,把秋天的赤、橙、青、藍、黃、綠、紫,幻化成天上的虹。而此時的南墁,原本奢望著那一大片的白樺林,在秋色里,攝入眼簾的是一抹雍容華貴的黃,是“便引詩情到碧霄”的亢奮與豪情。然而,事與愿違,那些稀稀落落,零零散散的白樺樹,已不再成林,只有孤獨的或者夾雜在山嶺崖畔之上闊葉林之間。昔日的輝煌,昔日的俊秀與挺拔已蕩然無存。只有孤獨與寂寥,看著整片整片同一個家族的樹樁,一片片黃葉,在秋風中漸次飄落,樹枝間僅有的幾片葉子,顯得凋零、凄楚、無奈,它們還會隨著秋日縷縷寒風一片一片地跌落,直到落盡,結束一個年輪的輝煌。
此刻,我仿佛成為詩人了,更像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小女人,面對著寥寥幾棵白樺樹,面對著雜草叢生的那片空曠的土地,拾撿幾片落葉,就如黛玉葬花那般,徒然“自古逢秋悲寂寥”起來,有一種徒自傷悲,紅了眼眸,濕潤了眼眶。
登上南墁,不盡然都是傷感。在將要接近山頂?shù)臅r候,在一處山坳里忽然發(fā)現(xiàn)闊葉林中一片火紅火紅的葉子,耀在萬千林木之中,耀在那一片山坳之上,紅得熱烈,紅得燦爛。順著山壑間的一條小路,慢慢走近那片紅,發(fā)現(xiàn)一片大大小小幾棵紅樺樹,夾雜在雜亂的喬木林之間。那些雜亂的喬木,在這高海拔的山巒之上,已經(jīng)耐不住高原早來的風霜、早來的寒流的襲擾,樹枝間那些葉片,在一縷縷的秋風中變成黛褐、青灰、微黃的顏色,皺皺巴巴地隨著風一片片地脫離枝頭。那些葉,與樹枝脫離就如人間的孩子在離開自己的母親,離開自己的故土遠行那樣,依依不舍,難舍難分,在空中打著旋兒、飄飄忽忽地飄落地面。只有那些紅樺樹,在萬般秋色里,從肢體到葉片,通體一色,紅遍全身。那些葉片面對秋風寒霜,坦坦然然地舒展著葉片。那猩紅猩紅諸如火炬,傲然佇立在高山之上,傲然地迎接即將到來的冬!
紅樺,來自遙遠的北美,來自寒冷的東歐。它屬于樺木科,又名紅皮樺、紙皮樺、魚鱗樺,因樹皮呈淡褐色或紫紅色而得名。屬落葉喬木,樹干可高達25 米,樹冠寬大,多為卵型。常生長于海拔1600米—2700米的山坡上。紅樺名字是世界上統(tǒng)一的稱謂,而在伏牛山、在太平鎮(zhèn)這個地方,人們把紅樺另外賦予一個名字,叫“猴不上”。說不清楚太平鎮(zhèn)人為啥把這樣一個樹種,這樣一個光鮮而又漂亮的樹種取了一個另類而又別致的名字呢?是它周身長滿魚鱗般鎧甲似的樹皮而讓猴子們望而生畏呢,還是它如火如炬通紅通紅如燃燒著的一團烈火的樹干讓猴子們望而卻步呢?那些習慣于大山深處,習慣于攀爬懸崖峭壁,習慣于在樹干枝梢上,以野果果腹、以野果為生的猴子們,為何不敢攀爬一棵紅色的樹呢?
當我們走近紅樺樹,那通體的紅,就如一堆熊熊燃燒的火,讓人感覺到一股暖意,一股在秋日蕭瑟的寒風中的炙熱,一種多情。當你伸手去撫摸它的樹干肢體,那一片片翻卷著的,恰如鎧甲、魚鱗的肢體時卻顛覆著我們的想象,顛覆著我們的感官、視覺。那翻卷著的鱗片是柔軟的,那如鱗如甲的樹皮是細膩光滑的,那細膩光滑的樹干就如一位母親的手,溫婉而又暖暖的溫度。那一片片翻卷著樹皮,薄如蟬翼,透過陽光的射線,透著血紅血紅的光芒。
沿著蜿蜒的山路,轉過幾個山頭已到了山頂,隨著海拔的升高,山頂?shù)娘L比山下的風大了許多,烈了許多,也寒了許多。路兩邊枯萎的野草掛滿微微的霜白,在秋日的陽光下,耀著寒光。我們一路爬山,大汗淋漓早已脫下外套,爬上這高山絕頂,落滿秋霜的山巒和一陣透著寒意的秋風襲來,冷風颼颼,頓覺渾身寒戰(zhàn),急忙把脫去的外衣重新穿上。
順路而行,那些沒有被采伐的幼小的白樺樹與其混攪在一起的紅樺閃耀著銀白、猩紅、金黃,在陽光下是那么的醒目、耀眼。無論它們怎樣耀眼、絢麗,在無法挽留也無法挽回的季節(jié)里,白樺、紅樺的枝梢上被無情的秋風擊打得只剩下散散落落的葉片,就是這些散落、殘留的葉片,依然被秋風蕩滌,在秋風中片片跌落,在風中飄蕩、飛舞,把它們生命中最美的姿態(tài)、最美的絢麗,更是最后精彩展現(xiàn)出來。那些紅、黃、綠交織的斑斕色彩,是它們一個季節(jié)最后的閃耀。
那飄落的葉片最終落在泥土之上,鋪就一條雍容華貴、五彩繽紛的地毯。隨著時光的延續(xù),最終它們和泥土為伍,與泥土相伴,成為泥土的一分子。
沿著鋪滿五彩落葉的山路前行,路的右側一棵古老且滄桑著的老柳樹進入我的眼簾,柳樹的主干不高,也就兩米多高吧。加上它新發(fā)的枝干、枝條也不過四五米高。說它古老是它的主干,一個人抱不住的主干,被曠日持久的狂風吹拂成扭扭曲曲的身形,樹干上扭曲成繩子或者是麻花狀的紋理。那紋理順著樹干一直扭曲著。說不清楚,它扭曲的身形,在曠日持久的歲月中,它經(jīng)受過多么慘烈與痛苦的折磨,經(jīng)歷過多少次狂暴不羈的鞭打,才變成如此的模樣?盡管如此,它依然活著,依然堅強地活著!只是在離地面約一尺的軀體上,又被人為地剝?nèi)ヒ蝗Φ臉淦ぃ也恢廊祟悶槭裁从幸饣驘o意間去剝奪一個古老且身患殘疾、一棵古樹的生命?去剝奪一個年近古稀、命運多舛、生命殘喘者的生命?
在柳樹的旁邊有一口水井,井水溢滿井沿,井沿邊上放著一只碗和一支汲水的塑料水壺。這碗、這汲水的塑料壺是為山下的村民上山飲水及勞作時提供方便。望著水井,水面上漂浮著幾片落葉,隨著井下泉水的噴涌,幾片落葉在井口的水面上晃晃悠悠,飄飄蕩蕩。透過水面向著深處探視,水井不算太深,隱隱約約可以看清楚井底幾股泉水呈噴射狀汩汩淙淙地、散著細碎的水泡涌出水面。挨著井壁,漂浮著粉紅色柳樹的根須,那些柳樹的根須,在泉水的作用下和著那些細碎的水泡一起飄搖于水下,在陽光的照射下,就如盛開在水下五顏六色的花朵,又如水中絢麗奪目的禮花。
那棵蒼老的柳樹與這口水井相依相伴多少年,經(jīng)常上山勞作的人們說不清楚,偶爾游弋于水井與老樹身邊的匆匆過客更是說不清楚。只有站在水井旁、柳樹邊產(chǎn)生無盡的遐想。
沿著山澗小路蜿蜒過一座山梁,沿著山梁邊繼續(xù)前行,山梁邊是一道山坳,那山坳夾在兩山之間。走在山坳間,走著走著在路的左側,突然有一汪山澗水塘出現(xiàn)在眼眸里。走近那座水塘,搭眼細看,水塘面積約半畝。清如碧玉的水面上漂浮著幾片紅、黃、青的葉片,隨著幾縷秋風,水面上蕩起微微波紋,那幾片彩色的葉片,跟隨著水紋的波動,隨之猶如秋千蕩漾晃晃悠悠的,蕩漾在如鱗如輝的波紋之上,在陽光下放射出五光十色的斑斕。
水塘四周,三面環(huán)山,一面呈堰壩型橫亙山坳間??恐邏蔚奈鬟呌幸粭l不深不淺的溝壕,向外溢出一股清流,順著堰壩的斜坡汩汩淙淙地流向山下,那樣子恰似長白山天池。說不清楚這高山之巔的堰塘,那堰壩是人工有意而為,還是突然爆發(fā)的山洪致使山體滑坡而自然形成的堰塞湖?不管是人工有意而為之修筑的水塘,還是自然形成的堰塞湖,在這海拔1800 米的山巒之上,是我在蒼蒼茫茫、巍巍峨峨的伏牛山見過的唯一,我權且把它叫做伏牛山天池吧。
四年之前,我曾經(jīng)登上南墁,曾經(jīng)也站在這個天池邊沿,那也是秋天,也是在樺葉如金的秋天,俯瞰一汪碧水,那水面倒映著的是一抹金黃,倒映著的是五彩斑斕的一抹秋色。今天,同樣是站在天池邊俯瞰,天池還是那座天池,季節(jié)還是秋天,那一汪碧水倒映的是灰灰暗暗的黛色,是葳蕤而生的雜木還有雜亂無章的已經(jīng)干枯的雜草。
離開天池,漫無目的地在山間行走,行至一座稍高一些的山嶺,站在那里回身俯瞰剛走過的山梁,突然發(fā)現(xiàn)那山梁就如突兀而起的鼻梁,鼻梁兩邊,一眼水井,一座天池,就如人的眼睛。在陽光的照射下,耀著晶晶光芒。我忽然突發(fā)奇想,人是有眼睛的,所有的動物都長著一雙眼睛。每一雙眼睛都在窺看世間萬物,都在窺看世間百態(tài)。難道這大山,這無聲無語的大山,也長著一雙眼睛嗎?它也在窺看世間萬物,窺看人生百態(tài)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