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思俠
在太陽還沒有沒入地平線之前,零下10攝氏度的氣溫,讓蒙古包前的這條小河流水,把一朵朵浪花雕塑成了晶瑩剔透的珠玉。小河的源頭,應(yīng)該是在烏蘭達(dá)坂,一座積蓄了千百年的冰山,站在河邊的草地上,能夠清晰地看到它耀眼的雪線。
羊群已緩緩地由山坡上走下來,與其說是走,還不如說是飄動。像一片輕盈的云彩,隨著斜坡漫溢了。在枯黃的草地上,還有一匹栗色的馬,它不是我在鄉(xiāng)村里見過的栓了籠頭的那種,而是自由自在的,像一個紳士,一個心情愜意的雪域高原的主人。只有風(fēng)吹過來的時候,栗色馬的長鬃才冉冉地飄拂起來,有了一絲躍動。由峽谷吹來的風(fēng),不是很硬氣,從掛了白霜的草葉間穿過,也沒有一點兒聲響。
這寂靜的時光,似乎是帶了思考的翡翠。它的紋理和脈絡(luò),清澈得讓人不能夠呼吸。我踩了卵石過河到對面去,因為逆光,取景框里的草棵,一株株都在閃光。它們是否也有著對時間、環(huán)境,對陌生人到來的一瞥?它們不是嬌羞的,它們完全可以放開自己的心思。當(dāng)它們面對嫣然的太陽裹起白紗的時候,那情態(tài),宛如姿態(tài)婀娜的牧羊女,讓整個草原生動而輝煌。
鹽池灣的秋季草場,不是奢華的,但是自有一番坦蕩在。它于一場浩大的綠色盛裝之后,留下了質(zhì)樸和親近的本身。草地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牛羊、馬匹,就在這個季節(jié)的更替中,推移著時光沉沉的磐石。這塊磐石的深度是海拔3800米,想想,這樣的高度,彌漫在我眼光中的,不只是新奇,還有歲月善意、寬容的肩膀。我就是站在這樣的肩膀上。
有一種罕見的裸子植物貼在巖石上,常年在這里放牧的牧民散地布告訴我,它的名字叫“牛舔得起”。這種植物呈黃綠色,看似像柔軟的苔蘚,其實堅硬得跟巖石一般。我試圖掰下一塊,結(jié)果手指上扎了不少密密的刺,也沒有弄下一點兒點兒來。還有和它一樣的,不過是呈現(xiàn)了紅色。這樣的色彩、這樣的形狀,不知道入得植物學(xué)著作時,能不能有一個美好的名字?
大片的蒲公英、馬刺芥,頭頂上舉著毛茸茸的花絮。等待著牛羊經(jīng)過,把它們帶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ㄐ踔邪挡亓藷o數(shù)細(xì)小的種子,它們會沿著流動的河谷,順著另一場勁風(fēng),迎接新的生命歷程。太陽的余暉濡染了西邊的云霞,緋紅的光色里,牛羊歸圈,草地沉寂。只有蒙古包編織的炊煙,裊裊地升起來。
一只巖鷹從半空中懸懸地要落下來,在黑夜降臨之前,也許它想叼走一只安眠的羊羔?這天空的黑客尚在遲疑,牧羊犬卻已看透了它的陰謀,盯著它狂吠不止,草地上立刻騰起了一片煙塵。
翻過保勒達(dá)坂,前方已經(jīng)沒有明顯的道路痕跡了。為繞過重重復(fù)重重的亞高山群,越野車駛進(jìn)了一條不知名的河道。河床中沙塄、沼澤、巨石遍布,不時還有小小的斷崖和水潭擋住去路。顛簸了一個上午,河道回流改了方向,我們重新爬上了山頂。
不曾想到的是,山頂上是開闊的平川,生長著密密的花草和灌木。搖下?lián)躏L(fēng)玻璃,濃郁的艾蒿香立刻灌滿了車廂。停車去看,灰葉白花的是艾蒿,金黃色的是麻黃,葉兒細(xì)長的是馬藺,還有一簇簇根根直立的蒙古蔥。更多的是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在車輪碾壓過的地方,一束金黃色的花朵竟然緩緩地恢復(fù)了亭亭玉立的身姿。我懷了極大的好奇,仔細(xì)地端詳起這枝花來。它的枝干上沒有葉片,甚至看不出明顯的韌皮,就跟一截干木棍似的;而它的花,從花蕊到花瓣,也沒有一絲柔軟的模樣,倒像是扎起的利刺,硬錚錚的。沒有水分,花朵兒照樣盛開著,怕是這世間極為罕有的吧?肅北的朋友說:這花兒有一個奇特的名字,叫干不死花。
這是一片多么神奇的草地啊。應(yīng)該有一個溫馨而浪漫的名字。我想。這兒叫花兒地,肅北的朋友們說。花兒地?對了,我們的路線圖上,是有一個叫花兒地的地方,它介于保勒達(dá)坂和考克賽草原之間。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地名啊?!睹C北蒙古族自治縣畜牧業(yè)志》在介紹這一帶的植被時講道:“在海拔3400米至4000米的高山、亞高山的陰坡、河腦的寬谷中,生長著紫花針茅、珍珠、紅砂、細(xì)葉亞菊、灌木鐵線蓮等植物。”遺憾的是,我們當(dāng)中沒有人能夠一一認(rèn)出這些生命力頑強(qiáng)的花草。它們大多是從堅硬的巖石縫里躥出來的,盡管是草木一秋,但是一旦經(jīng)過了陽光雨露的滋養(yǎng),它們就會挺直腰桿,開花結(jié)果。這樣有尊嚴(yán)的生命,是值得我們仰視的。
在花兒地,我想起了一位我曾經(jīng)采訪過的草原科技工作者,她叫柴青巖。在10多年的時間里,這位優(yōu)秀的蒙古族女兒一直跋涉在雪域高原上,為草場的持續(xù)發(fā)展和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保護(hù)而奔忙。今年春天見到她的時候,她說自己想編一本關(guān)于肅北草原各類植物生長特性的書,讓更多的牧民認(rèn)識這些植物的特征和生長規(guī)律。我想她是到過花兒地的,她一定和我一樣在這片草地上沉醉過,幻想過。在這片色彩繽紛、令人魂牽夢繞的土地上,有心人終是有夢的。
年年開放的花朵,守護(hù)著祁連山不衰的容顏,蘊(yùn)涵了疏勒河豐沛的水流,召喚著遍野的牛羊和展翅高飛的雄鷹。臨上車的時候,我悄悄地收起了一枝干不死花。我想,我們這一次艱難的行程,需要這樣的精神來滋養(yǎng),需要這樣的力量來充實。
這是在距離白雪皚皚的烏蘭達(dá)坂不遠(yuǎn)的地方。
午后的陽光依舊明朗,照耀著生動的花草和蒙古包,似乎能夠讓一切都浮動起來。那些草地,覆蓋了花草的沼澤和溝坳里,黑色的牦牛像串珠,一枚一枚被風(fēng)雨捻得油光發(fā)亮。它們飽飲了雪融水,嘴角還掛著七月雪的花瓣,像一個奢侈的穿金戴銀的公子哥,傲慢地挪動著龐大的身軀。它們甚至連頭都不會抬一下。那種從容和悠閑,似乎是靜止的,但是我知道,這種緩緩移動的步調(diào),積蓄了足夠征服雪域高原的力量。
我們之間隔著草原圍欄網(wǎng),我本打算攀援而過,終究還是沒有做。牧民布散力格說:你想進(jìn)入牦牛陣嗎?那可不行啊。他連連搖頭。據(jù)說牦牛性情兇猛,人們一般不敢輕易觸動它。觸怒了它,它就會瘋狂地沖上來撞擊。這叫人想到了西班牙的斗牛場,那不抵是一場血雨腥風(fēng)的戰(zhàn)斗呵。
“經(jīng)過馴養(yǎng)的牦牛,野性還是有的。你別看它們一頭頭沉悶不響,真要發(fā)起瘋來,就成了威風(fēng)凜凜的大將軍。尤其是現(xiàn)在,正處于發(fā)情期,那個好斗的勁兒,怕是九頭黃牛也拉不住。”布散力格說。這時候,兩只牦牛打起架來,它們壓低頭,兩只牛角直沖對方。牦牛群這時候擠作一團(tuán),很多的同伴都停下來,看著它們角斗。一頭牦牛仰頭長叫了一聲,渾厚、深長,叫得地動山搖。八只粗壯有力的腿腳,八只蹄,在草地上劃開了深深的印轍。沒有退讓,那股天性中的好勝,在四只利角的抵觸中,交織在了一起。一番難分難解的廝殺后,兩頭牦牛一前一后又慢慢地跟上了隊伍,好像沒有發(fā)生過爭斗一樣。牦牛群又緩緩地移動了。
牦牛在祁連山牧區(qū)經(jīng)常能夠見到。它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shù)啬撩竦闹饕倚蟆T谀羺^(qū),有“高原之舟”之稱的牦牛是牧民轉(zhuǎn)場中的主要運(yùn)輸工具。蒙古包、生活用具,都可以放在它寬大結(jié)實的背上馱運(yùn)。牦牛善走危險的山道和沼澤地,是牧民的好幫手。我們傍晚煮肉、燒茶、取暖用的就是牦牛糞?;鹧媲嗨{(lán),耐燒,那只散發(fā)著酥油香的鐵壺,很快就被火苗舔得吱吱作響。
在牦牛生活的冰雪世界,應(yīng)該是有著詩畫一般的童話的。這里的花草由于經(jīng)常掛霜,少了嫵媚,多了堅韌;而山丘,那些在大山的脊背上聳立起來的山丘,像脖頸上掛了哈達(dá)一樣,顯得高貴、端莊。它們的顏色大多不是低海拔區(qū)域的那種褐黃色,而是純正的鐵青色;而形狀也是有了改變的,沒有平緩的坡度,有著那種峭立的姿態(tài)。這樣冷峻的形勢,那些連片的裸籽植物,才會被保留下來。但是,牦牛能夠攀上去,這個龐然大物,竟然使這些巖石一樣爬在草叢中的植物——牛舔的起,落入了“虎口”。這種裸籽植物,呈現(xiàn)了紅色、綠色和黃色,它們像一團(tuán)橡膠,干了的橡膠泥。這里的河流是泛著冰凌的,清晨和黃昏都是,但是,牦牛這種耐寒的食草動物,生來就與這雪融水有緣,它探下頭,吱吱地吮吸著,神情酣暢,那些冰凌,怕是全當(dāng)了小孩子的雪糕一類的美食吧 ?
我查了資料,牦牛早在我國殷周時期的金文上就有記載。還說牦牛是世界上生活在海拔最高處的哺乳動物。人類馴養(yǎng)牦牛,最早是在青藏高原完成的。我想,祁連山,不是已經(jīng)接近青藏高原了嗎?這里的牦牛,都是牧民們家養(yǎng)的。由于不是圈養(yǎng),放之于山野,它們的秉性,似乎未改多少。身軀高大而四肢粗短的牦牛,據(jù)說能夠生長在海拔5000米的高寒地區(qū)。而在這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如履平地,想是不為過的。
布散力格說:這片草原上,有野牦牛,也有野馬和野驢。這些體格強(qiáng)健的動物,在這里奔跑如飛,穿山越嶺,輕松自如。那么,它們能夠攀上烏蘭達(dá)坂嗎?海拔5700 米,那是一個只能產(chǎn)生神話的地方,誕生傳奇的高度。能,布散力格肯定地說:除了天空的雄鷹,只有牦牛能夠上得去!
一頭頭牦牛,在我的面前,忽然變成了一座座山峰,巍峨的山峰。千百年來,它們不是站在祁連山的肩膀上,是生活在祁連山的夢里。這些勇士,給了祁連山豪邁、寬厚和遼遠(yuǎn)。那些花草,正是被牦牛推上了一座山又一座山的頂峰。
我們就要進(jìn)入的野馬河谷,究竟是什么樣子呢?從肅北縣提供的資料上看,野馬河谷處于疏勒河腦之北最大的匯水區(qū),所有的河水、溪流、泉眼在這里匯聚成了一條曠古未有、洶涌澎湃的大河。此外,這里也是疏勒河出山的瓶頸口,山大溝深,水流湍急,水浪裹挾著鵝卵石,像一匹呼嘯而起的野馬,帶了驚天動地的氣概和聲勢。由于地勢、地形的復(fù)雜變化,開鑿于河谷之上的道路,是僅能夠通過一輛車行駛的便道。我想,除了地質(zhì)勘探,這條道路該是“鳥飛絕,人蹤滅”的絕境了。
進(jìn)入野馬河谷,海拔一下子下降了1000多米,但是兩輛越野車行駛在卵石紛涌的便道上,搖搖晃晃的,還是有些氣喘。透過車窗,野馬河谷顯得空曠而沉寂,沒有水流,那些亂石像人工堆砌的一般,密集地鋪滿了整個河床。野馬河谷并不是干涸了,而是水流全都潛流在石頭下,成了地地道道的石頭河。河谷與河岸的分界是明顯的,那是幾十丈高的峭壁或土崖。在河岸的草地上,扎起了一座蒙古包,裊裊的炊煙下,一只牧羊犬朝著我們狂吠。
祁連山的雨季已經(jīng)過去了。
雖然海拔低,車內(nèi)空調(diào)的熱浪和車外的寒流還是讓擋風(fēng)玻璃形成了厚厚的霧幕,障礙了司機(jī)的視線,得不停地擦拭才行。看看鍵盤上的溫度顯示,室外氣溫零下8 攝氏度。這一帶近日里沒有雨雪天,道路上也沒有我們走過去的那些山道上的冰灘和冰溜子,否則,行進(jìn)的難度不知道有多大。
恐高癥開始發(fā)作了,但我還是忍不住去看車窗外的河谷。畢竟,走這條路是頭一次,也許是最后一次了?;腥婚g,那些泛著白光的鵝卵石似乎在流動,光影交錯,你會感覺它們在一瞬間會飛起來,這些沒有翅膀的精靈,真的會飛起來!它們就像是來自天堂的雪,大朵大朵地飄浮在眼前和腦海里。一切都深不可測。40公里的盤山道路,像野馬河谷手掌中的一條游蛇,逶迤而行,陡起、盤旋、折曲,極盡了險象環(huán)生的劇目。而在車窗的另一側(cè),突兀的山巖上,一些花草不時地沖刷著窗玻璃,吱吱的怪叫聲格外刺耳。
隔著河谷,還是能夠見著零零星星的蒙古包,或在河岸上,或在半山腰上。不過牧民們選擇的生活地,多是青草灘。那一座座白色的蒙古包在草地上,像一朵朵白云倒映在碧藍(lán)的湖泊中。盡管在這樣的高寒地帶,迷人的景致還是飄溢著絲絲縷縷的浪漫氣息。我想起幾年前,我在索爾蘇草原的那一次旅行,在雪山和草地交相輝映的臺地上,在熊熊的篝火旁,我接過牧民遞過來一碗又一碗的馬奶酒,喝得心肺燒起了火焰。人在天涯,真是懷了“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吹/就半個盛唐”的情愫。那是一個歡暢的日子,每一棵青草尖上,都挑了令人心醉神迷的水晶。
野馬河谷沒有風(fēng),寒流似乎是一團(tuán)棉花糖,粘在我們的周遭。白霜已在車體上落了一層,兩輛車就有些白發(fā)白眉的耄耋老人模樣了。時光是不是已經(jīng)過去了一千年???是不是過去了五千年???我不能不去從那些峭壁、懸崖和鵝卵石中尋找答案。當(dāng)車輪碾過了這個秋天,我該不該對自己經(jīng)歷的道路,經(jīng)歷的世事,卸下盔甲,揭去面紗,來一次人生路上的洗禮呢?如果會有,我想我是會留存一些記憶在文字中的,譬如這次難以忘卻的行程。
我們似乎在自然的安排之下行走。只有一條道路,從一端到另一端。我們經(jīng)過的河谷,看見的草地、蒙古包,聽到的犬吠,并不是在同一個高度上,但是記憶里,它們有著一樣的形狀和聲色。它們布置了一幅炫美的畫境:道路上的坎坷、旅程中的疲憊已經(jīng)消失了,留下的是一樣深刻的祁連山風(fēng)情。這遠(yuǎn)比書籍和資料的敘述要準(zhǔn)確和生動。
道路的坡度開始變緩,野馬河谷在急劇地縮短。我知道,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行程的另一端,一個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