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俊義
村莊人家傳世的物件,都不是珍寶。我們家的傳世物件,是一個銅瓢。
把兒是楓楊木的,掂在手里不很重。
很多年,在小雪那天早上,母親用這個銅瓢熬糨糊。母親說:“快下雪了,要糊窗戶了?!?/p>
糊窗戶用的是綿紙,很薄很薄,透亮絲絲。糊在窗戶上,雖然不像玻璃能看到窗外,但是透光,有了光線,屋子里明晃晃的。
我端著銅瓢,母親拿著一把高粱穗脫去高粱籽粒后剩下的毛子扎的刷子,蘸了漿糊均勻地抹在窗欞上,然后把一張一張綿紙貼上去。夜半醒來,月光如水,窗戶上的綿紙是銀白色的,窗欞是深黑色的,強烈的對比讓我想到了學校腳踏風琴的黑白琴鍵。
節(jié)令的小雪來了,雪沒有跟來,風跟著來了。
窗上綿紙是很薄的,能隔一個冬天的風,卻隔不住聲音。那些屬于冬天夜晚一絲一毫的響動,都在一層透明綿紙那邊閃爍著光亮:屋檐下燕子的巢穴,風能把它吹成一支竹笙;樹杈上風老鴰的巢穴,風能把它吹成一支竹簫;裝飾屋脊的兩塊半圓形瓦片,風能把它吹成一支泥哨。
少年時代,最憧憬的是外邊。小雪的半夜,睡醒之后,總想有雪花落滿院子,壓彎石榴樹。就踮著腳尖,伸出舌頭,把窗戶上的綿紙?zhí)蚱埔粋€洞,把眼睛貼上去,才發(fā)現(xiàn)白花花的不是雪,只是一地被風吹得更靜的月光。
誰知被舔破的綿紙,被風一吹,竟然成了一支風笛,嗚嗚地重復著一個曲調(diào)。
小雪之后,村莊的棉花已經(jīng)曬干,挨著河邊的磨坊有兩座楓楊樹板材構筑的木屋,一座是軋花的,一座是彈花的。同一條河流的水,小雪的夜里,通過同一條水渠,推動了軋花機和彈花機。風從河流邊吹回村子,就帶著軋花機和彈花機的聲音。母親一大早踩著河岸邊鋪著一層濃霜的楓楊樹葉子,把潔白的棉花包在被單子里背回來。那個棉花包袱很大,母親很小。風吹動包袱,母親很像一個剛剛跳下降落傘還拽著傘繩的人。
后來讀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我總認為那本書的封面應該是一個瘦弱的母親,背著一個重量超過自身很多倍的包袱——盡管里邊是棉花,大風來臨時,也會讓那個母親側歪在生活的河岸邊。母親2015 年去世時已經(jīng)90 歲,埋葬那天,我忽然想到小雪的某個早晨,母親背著那個棉花包袱的畫面,最后,被一锨黃土埋葬了。
夜里母親開始搓棉花捻子。母親一只手拿著一根蘆葦莛兒,一只手拿著搓捻子的搓板。莛兒在棉花上輕輕裹了一下,卷起來一些棉花,母親就把莛兒放在一個木板上,用搓板搓三圈,一根棉花捻子,就搓好了。母親很輕地把捻子放在端菜的條盤里,不長時間條盤里就堆出來一個梯形,白白的很像一個畫中的雪山。
棉花捻子堆滿了條盤,母親就把條盤放在紡花車前。母親左手捏起一根捻子,拽出來很短一點兒棉線,纏在紡花車的錠子上,右手攪動紡花車的木片輪子,一根線繩的傳送帶就把錠子帶得轉動起來。母親左手揚起來抽動捻子,棉線就從捻子里吐出來。母親反攪一下紡花車的攪把,木片輪子就把錠子也帶地反轉一下,母親左手的棉線就纏在了錠子上。這樣周而復始,一根捻子接著一根捻子地紡,誰也不知道在小雪之后的長夜里,母親會紡到什么時候。有時半夜醒來,母親紡車前的油燈亮著,我總以為是天明了。大聲問母親:“天明了?”
母親說:“早著呢,你睡吧。”
紡了幾個夜晚之后,我不論在什么時候入睡,滿耳朵都是母親紡花車的聲音。我第二天震耳,是對一種與你生命息息相關聲音的條件反射,楔在骨頭里的,你摳也摳不掉,剔也剔不凈。在紡花車丟棄幾十年之后,半夜醒來,偶爾還能聽到母親冬夜嗡嗡嚶嚶紡花的聲音。
有一個小雪后的夜半,一直就刻印在我記憶的底板上:母親的紡花車在緩慢地嗡嚶著,紡出來的線穗擺在竹篾編的笸籮里,如同羅馬帝國宮殿的塔尖,在油燈昏暗的光線下潔白著。棉花捻子堆在母親的左手邊,也潔白著。母親和紡花車拉出來的棉線,也潔白著。窗外,下雪了,是小雪之后的第一場雪,不是很大卻很潔白,與母親面前的捻子和線穗那樣,潔白得有些溫暖,而不是寒冷。
早上起來問母親:“你昨天夜里紡了一夜?”
母親笑笑說:“你聽震耳了,我昨天夜里早就睡了?!?/p>
屋內(nèi)是與母親紡花車有關的潔白,屋外是天空飄下的潔白。兩個潔白聯(lián)袂在一起,就是一個節(jié)令的潔白。那是無邊無際的小雪,從外部世界的高處落下來,染白了少年時代的村莊。那是賡續(xù)永久的潔白,從母親的手里紡出來,染白了少年時代的夜晚。
母親雖然不認識一個字,手巧是驚動了附近幾個村莊的。母親紡的棉線,到西峽口染坊染成了深紅的、深藍的,在自己家的織布機上,織出來花格格土布,為我縫制出來少年時代最時髦的上衣??椈ǜ窀衩薏?,是要經(jīng)線的,母親最拿手的就是經(jīng)線,幾根紅線夾進幾根藍線,還要夾進幾根白線讓紅的藍的更顯眼??棽嫉臅r候,梭子里裝著不同顏色的線穗做緯線。緯線也是要嚴格遵守根數(shù)的,花格格棉布才能規(guī)整得跟洋布一樣。在生活很困苦的年代,母親的手巧,讓我們的生活過得相應燦爛一些。我們村莊有的人家,想讓孩子們過年貼身套一件穿一件花格格襯衫,就要請母親去經(jīng)線。和我們村莊相鄰的村子,也有人請母親去經(jīng)線,母親不要工錢卻也樂此不疲。有的時候從外村回來,天空忽然飄起小雪,母親走回院落,肩膀上頭發(fā)上落了薄薄一層雪花。她拍掉雪花說:“過年又有一群孩子要穿上花格格襯衫了。”
小雪時節(jié)的雪花真的來了,零零碎碎的一片慢悠悠地在風中飄飛著,伸開手去似乎要接住一朵雪花,風一吹就飄走了。黃昏放學之后,村莊的少年們就在河灘上迎接可能落到手上的每一朵雪花。我們昂起頭顱,注視著天空,一朵雪花不經(jīng)意地落在鼻尖上,一絲寒意還沒有冷透,就被身體的溫度融化了。
能讓少年們看到積雪的地方,是楓楊樹上風老鴰的巢穴,黑色的枯樹枝沒有體溫,雪花落上去,夾在枯枝的縫隙里,慢慢地積累起來,鳥巢就變成了一頂白雪帽,戴在楓楊樹的樹冠上。風老鴰們趁著暮色還沒有徹底籠罩四野,飛回楓楊樹,落在自己的巢穴上啼叫。風老鴰的黑和雪花的白,強烈的對比,讓風老鴰在夜色來臨之前顯得張狂了很多。
枕著北風入睡,雪花并沒如夢。大地和昨天一樣,空曠寂寥。
天還沒有亮,村莊石碾上的碾軸吱吱呀呀響了,石磙跟著響聲均勻地轉動著。碾盤上鋪著一層豌豆和蠶豆,一頭老牛蒙上眼睛,在碾道上慢騰騰走著,石磙就隨著老牛的步子慢騰騰轉動著。碾盤上的豌豆和蠶豆被碾得半乍拉塊,飄出濃烈的土腥味。詩人嚴陣曾在50 年代的《人民文學》發(fā)表過一組村莊素描的詩歌,里邊有一句“天不亮,就聽見碾軸叫”,歌吟的大概就是這樣的早上。
雪花在村莊的上空飄了幾次,都沒有飄出鵝毛大雪,只是把村莊飄冷了。日子過得富足一些的人家,每年喂的一頭豬,是不會賣了換錢的,他們請一個殺豬匠,把豬殺了,腌制臘肉。村莊的臘肉,不是掛在墻上風干的,而是把腌制的臘肉晾去水分,掛在廚房的檁條上。灶火的煙霧熏著臘肉,鍋里的煙霧熏著臘肉,村莊的臘肉就帶著獨特的味道。
還有的人家把臘肉掛在堂屋中間的檁條上,對著冬天烤火的火塘或是火盆?;鹛恋臒熿F熏著臘肉,火盆的煙霧熏著臘肉,跟廚房的煙霧熏出來的臘肉,味道是很不相同的。有的人家生活細密,拿柏樹的疙瘩烤火,拿松樹的疙瘩烤火,煙霧熏出來的臘肉,就帶著松樹和柏樹獨特的香。
小雪殺豬腌制臘肉,對于村莊的少年,是一個饕餮的節(jié)日。殺豬的人家,在院子里壘一個臨時的大鍋灶,煮了滿滿一鍋蘿卜菜。把豬雜碎切碎,拿豬油炒了,丟在蘿卜菜里一起煮。上午放學,豬肉蘿卜菜就煮熟了。孩子們不回家,直接到殺豬人家的院落里。女主人拿著一個很大的鐵勺子,搲了一勺子帶豬雜碎的蘿卜菜,放在一個黑色的瓦碗里,遞給村莊的孩子們。那是一個很大的瓦碗,叫老海碗,一碗就能讓一個孩子吃飽。一個村莊的孩子們吃飽了豬雜碎蘿卜菜,懶洋洋地走回自己的院落,盤算著誰家還要殺豬。反正是小雪來了,村莊殺豬的人家多了起來,每一家都是要給全村子的孩子們吃一大瓦碗豬雜碎蘿卜菜的。
這樣的生活喂養(yǎng)大我們,我們就知道自己在生活里的具體位置。
小雪來了,村莊學校早上敲鐘的時間是五點半,天是黑漆漆的。我們?nèi)ド蠈W,推開門,就把自己丟進了冬天黑色的田野里。不論穿著什么衣裳,都是黑的。七點半放學,天還沒有大亮。學校后邊山崗上的老柿樹,還是一個黑白的輪廓。掛著銅鐘的老柏樹,也是一個黑白的輪廓。在學校門前看我們的村莊,也是一個黑白的輪廓。
地理老師說:“小雪了,天短了。早上起得早,彌補天短去的那些時間。”
我們問:“天有多短?”
地理老師說:“小雪之后最短的一天,只有9個鐘頭零49 分鐘?!?/p>
我們問:“你咋知道?”
地理老師說:“連這個還不知道,我咋能教你們地理?!?/p>
回到家里,跟母親說天短。母親給的概念第一個是:“是啊,小雪了,天就短了,一眨眼一天就沒有了?!?/p>
母親第二個概念是:“小雪了,一天的時間,還沒有一片雪花落地的時間長?!?/p>
在母親凡俗的世界里,比雪花更短的是一天。
我們踏著短短的一天,往前走著,誰也不知道最后要走到哪里?
問母親:“順著小雪往前走,會走到哪里?”
母親說:“我們村莊的河流走到哪里,你們也會走到哪里?!?/p>
天啊,我們村莊的河流交匯到西峽口,是鸛河的一部分;交匯到老河口,是丹江的一部分;交匯到丹江口,是漢江的一部分;交匯到武昌,是長江的一部分。我們只要走,長江到哪里,我們就會走到哪里。
地理老師說:“最后到了太平洋,就不是你們村莊的河流了?”
我們問:“那是誰的河流?”
地理老師說:“世界的河流?!?/p>
村莊的少年們笑笑,在小雪的某一天,迎著飄搖的雪花,順著村莊的河流往前走,在他們空曠的內(nèi)心,就是沿著世界的河流往前走。
每一片葉子都是為落而生的。大雪來了,樹梢上盤踞的最后幾片葉子,也不得不簡裝謝幕,把最后一聲嘆息,丟在風里。
村莊磨坊后邊,有幾棵苦楝樹,黃葉落盡,掛滿樹枝的苦楝果拽擺起來。一顆一顆聚集在一起,被風搖晃出銀白色的輝光。
苦楝樹的果實,是很苦的,是不能吃的。村莊的少年們爬上苦楝樹,摘下來幾十顆,每個少年都能分到一顆??嚅镉幸粋€黑色的籽粒,圓圓的,少年們搖晃苦楝果,那個籽粒就嘩啦啦響。把苦楝果的果蒂摳開,苦楝果就成為苦楝哨。少年們把苦楝哨放在唇邊一吹,苦楝果的籽粒在苦楝果的殼子里快速轉動,苦楝哨就響了。
一支苦楝哨的聲音就如同一只云雀的聲音,幾十個村莊少年集體吹著苦楝哨,就是幾十只云雀在田疇里叫。尖利嘹亮地告訴村莊:大雪來了,大雪來了。
大雪的節(jié)令來了,寒冷來了,大雪還沒有到來。村莊山崗的崖壁上,石洞里住著幾十只鼯鼠,春夏秋三季,它們都在傍晚和黎明一邊滑翔著一邊鳴叫著,大雪來了,它們就閉上了嘴巴,躲在石洞里逃避雪花和寒冷。村莊人把鼯鼠叫做寒號鳥,以為它越是寒冷就越是鳴叫,然而村莊人失望了,寒冷來了,鼯鼠卻不叫了。鼯鼠簡直就像樂隊的首席小提琴,冬季音樂會開始的時候,琴弦全部斷了,琴音全部啞了。
鼯鼠不叫了,狼們卻喜歡在大雪來臨的季節(jié)里,坐在村莊的山尖上叫。干冷的風從山尖上吹過來的,順便帶來了狼的嚎叫。冬日的黃昏,陽光昏黃,山尖上的松樹也昏黃了。狼就坐在一棵大松樹下,俯視著村莊傍晚的炊煙,肆無忌憚地叫著,向村莊發(fā)出挑戰(zhàn)。
村莊有幾條狗,不愿意了,它們匯集到村莊東邊河流邊的石壩上,昂起頭顱和山尖上的狼對叫。狗們能看見山尖上狼的輪廓,狼在山尖上也能看見狗的輪廓。村莊說狼是狗的老師,村莊還說狗是狼的老師,這兩個互為老師和學生群體,是誰都不服氣誰的。在大雪的傍晚,一個要侵犯村莊,一個要捍衛(wèi)村莊,它們的對叫就是它們雙方的號角。
雪花很稠密地飄搖的黃昏,狼不坐在山尖上叫了,狗也不到石壩上叫了。一頭公狼和一頭母狼,踏著雪路向村莊大搖大擺地走來。狗們集合起來,坐在狼要到村莊必經(jīng)的路口,等著公狼和母狼。聞到狼的味道后,狗們就站起來,抖掉身上的雪花,抻長了脖子,壓低了喘息。公狼走在前邊,母狼跟在后邊,尾巴耷拉著掃過雪路,恰好掩蓋了剛剛踏出的蹄印。
公狼是識數(shù)的,它看到一只狗,給母狼點一下頭。點了五次,公狼和母狼知道了村莊有五條狗在等待他們。掂量掂量自己的力量是很難咬過五條狗的,折過身子,順著雪路狂奔而歸。狗們對著狼歸去的方向,高聲狂吠,慶祝大雪來臨之后的第一個勝利。
村莊也有沒有狗的年月,狼們就狂躁了。大雪鋪滿群山和田野的日子,一頭母狼就敢于只身闖蕩村莊的夜晚。哪怕它沒有背走村莊的豬或是羊,僅憑母狼留在村莊寬巷狹路的腳印,就把村莊的母親恐嚇倒了。天色剛剛傍晚,母親們就把自己的孩子們都圍攏到屋子里,誰也不敢出門。20 世紀70 年代之前,村莊經(jīng)常流傳著年年都相同的新聞:某個村莊的某個孩子被公狼叼走了,某個村莊的某個羊圈被母狼從房頂撕開,跳下去把一圈羊都咬死了。村莊的母親們聽了,都相信是真的。她們像老母雞一樣,每天黃昏,早早就把孩子們呼喚到自己的翅膀下邊護衛(wèi)起來。
村莊的磨坊在村子東邊一條水渠旁,大雪紛飛的夜晚,輪到我們磨面。母親晃動著面籮,把面粉晃落進一個笸籮里。我坐在很高的一個凳子上,不停地把小麥和麩皮撥進磨眼里去。稍有懈怠,石磨就會空轉,兩扇石磨中間就會磨出火花。母親拿狼就在磨坊外邊的話來嚇唬我,不讓我睡著了忘記撥磨。
大雪之夜撥磨是個很痛苦的活,寒冷折磨著人,瞌睡也折磨著人,不斷重復的干活姿勢也折磨人。母親說:“人要吃飯,就要磨面。大人篩面,娃們撥磨,幾百年都是這樣過來的?!?/p>
磨好了面,母親挑著兩個席子籮頭面粉,我抱著一個席子籮頭的麥麩離開磨坊。
磨坊通往村子有條水渠,村莊人們就把老世宗的墓碑推倒,作為修建跨越水渠的橋面。全村的男人們用修建金字塔運石頭的方法一樣,把橿子木棍鋪在地上,把石碑放在橿子木棍子上,撬動石碑往前走,一根木棍從后邊露出來,把它擺到石碑前邊,一直滾動到水渠旁,老世宗的墓碑就做了一座連接村莊與磨坊的石橋。
母親走在前邊,我跟在后邊。磨面的時候,大雪堆積半尺多厚,踩上去咯吱咯吱響。走到石橋邊,母親把兩個籮頭放了下來,說:“把籮頭放下來,狼站在石碑中間,把路擋住了?!?/p>
我把籮頭放下來,狼藍色的眼光,把石碑上的雪照射得藍格瑩瑩的。
母親對狼說:“你是土地爺?shù)墓?,和我們村子的土地爺是一個村莊的。”
狼根本不知道母親說的是什么,站在石碑上壓根也不準備離開。母親說:“狼怕啜,狗怕摸?!本痛舐曕ê苦ê康睾敖衅饋?,我也跟著啜嚎啜嚎地喊叫起來,狼被母親和我的聲音震撼了,扭過頭拖著長尾巴緩慢離開了石碑,然后沿著水渠邊的小路飛快地奔向村莊后邊。
狼走了,我母親說:“狼,還是怕人的?!?/p>
自從那次雪夜磨面遇到狼之后,母親再也不在雪夜去磨坊磨面了。2014 年冬天,母親89 歲,下雪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那個雪夜,反而恐懼了。她對我說:“老天爺啊,狼把我背走了,就算了,把你背走了,我就哭皇天也沒有眼淚了?!?/p>
大雪來臨的日子,總是在一個黃昏。坐在教室聽老師講課,和窗外的雪花比起來,老師的語言總是味同嚼蠟。我是挨著窗戶而坐的,一扭頭就能看見馬頭寨。落雪了,馬頭寨的寨頂,最先發(fā)白。祖父說過雪落高山霜落凹,遇到下雪天,就知道祖父說的是農(nóng)謠也是真理。不知道是哪個學生大聲說:“你們看,馬頭寨的寨頂,全白了。”
老師把課本放在桌子上,看了看窗外的馬頭寨說:“大雪,給馬頭寨披上了件白色斗篷。”真的,馬頭寨上半部分已經(jīng)純白,下半部分還是隱隱約約的白。寨頂距離天空更近一些,雪花飄下來,就先落到寨頂。從學校的窗戶看過去,馬頭寨就是一個穿著白色斗篷的俠客,游走在群山之間。村莊的學校,冬天放學是很晚的。村莊的孩子們走出學校的大門,天已經(jīng)擦黑。村莊在雪野里模模糊糊白著,村口的楓楊樹也是模模糊糊白著。大雪,在黃昏,送給馬頭寨一件白色斗篷,到了夜色迷蒙,就送給黑夜一件白色的斗篷。雪花沒有辦法堆積的地方,比如墻壁,比如麥秸垛的四周,都黑成花朵,綴在斗篷的邊緣。
堂屋的火塘,三個柏樹塊堆在一起,緩慢地燃燒出冒著柏香的火焰。祖父坐在火塘邊的椅子上,給我說陸游宋詞和雪花,唐詩李白和雪花。說西峽口過去有道菜叫孤竹蓑笠翁,就是把薄荷的葉子炸了,撒上一些白糖,插在裝滿白糖的盤子里,柳宗元的五言被西峽口徹底在世俗里高雅了。說距離我們?nèi)倮镞h的地方叫新野,唐朝出過一個邊塞詩人叫岑參,寫過“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祖父是很卑微的鄉(xiāng)村男人,只有到了有機會說唐詩宋詞的瞬間,他才抖落一身卑微,顯得儒雅浪漫和大江東去。就像一個從大雪里回來的人,坐到火塘旁邊,滿臉通紅起來,渾身溫暖起來。在大雪飄搖的日子,給予祖父溫暖的不僅僅是火塘,還有遙遠在唐宋卻近在咫尺的唐詩宋詞。如今我還很少見到一個鄉(xiāng)村老人,能把唐詩宋詞作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而貫穿漫長又落寞的一生。大雪的火塘,是我少年時代唐詩宋詞的學校,祖父背誦的唐詩宋詞,如同火焰,點燃了我少年時代的很多個瞬間,溫暖了我少年時代很多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其實我如今記憶的唐詩宋詞,不是書本給的,而是祖父給的。
祖父說:“李白是唐朝最囂張的男人,按照今天說是最浪漫的男人。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這兩句是唐詩對雪的絕唱?!边^了這么多年,我對于唐詩宋詞的理解,基本來源于鄉(xiāng)村的夜晚。不是雨打竹葉,就是雪落庭院,或是月落樹梢,祖父都會給我述說他對于唐詩宋詞的理解。
大雪飄搖,太陽還會從大雪里飄出來,把漫天的雪花涂抹得晶晶亮亮。村莊的人們坐在屋檐下,昂著頭注視天空,誰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曬太陽,還是在曬雪花。太陽與雪花并存,村莊稱為太陽雪??倳腥嗽谔栄┫碌内淠吧硝狨岫?,剪碎雪野原有的寧靜。走向遠處的,村莊屋檐下的人們,注視著他的背影縮得越來越小,最后消失。走回村莊的,坐在屋檐下的人們,視野把他們放大再放大,最后走到自己跟前,原來是送信的人,把來自青海高原的一封信送給村莊的某一個人家。村莊的人會說:“青海那個地方,雪下得比我們這兒還要大?!?/p>
祖父會說:“燕山雪花大如席,青海的雪花,可能大如房子吧?”
在縣城讀過高中的人說:“俄羅斯比青海還冷,頭天夜里睡覺的時候,星光閃爍,第二天醒來,房子都被大雪覆蓋了,他們推開門,雪就倒進屋子里來。他們要到外邊去,就要在大雪里鏟出一條隧道?!?/p>
屋檐下的人都笑了,只有一個人說:“你是吹牛的。”
夜晚來了,雪繼續(xù)飄搖著,月亮從雪縫里擠出來,照耀著天空的雪花,也照耀著大地的潔白。一個人晃晃蕩蕩在雪地里走,身上披著雪花,也披著一身月光。這樣的時刻,村莊人稱為月亮雪。那個在月亮雪里行走的人是誰,不很重要,只要記住這個畫面就行了。祖父說:“風雪夜歸人,走著走著,這個人就變成一個雪人了?!?/p>
1996 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波蘭女詩人希姆博爾斯卡,曾出版過一本詩集叫《呼喚雪人》。里邊有這樣的句子:
雪人,每當黃昏來臨,
我們便點起燈光。
這兒,不是月亮也不是大地,
這兒眼淚都結成了冰柱。
啊!傳統(tǒng)中的雪人,
請你留下來吧,請你回來吧。
在冰雪圍成的四面墻中,
我呼喚著雪人。
我跺著腳,
為了取暖,
在這終年的積雪上。
少年時代月亮雪的夜晚,祖父不經(jīng)意的話,卻和希姆博爾斯卡的詩歌基本雷同。大概祖父理解的唐詩宋詞的意境,是沒有國界的,就是波蘭的希姆博爾斯卡,也會越過千年,找到相同的感覺。
雪停了,祖父扛起一把镢頭,領著我去挖蘭草。在山谷的一條溪流邊,泉水構成的小溪在雪中間流淌著。一棵蘭草,從雪中冒出了幾片芽尖。祖父說:“冬天是春天他媽,大雪是蘭草他媽。大雪封地之時,這棵蘭草,萌發(fā)了一個新芽?!?/p>
祖父挖的蘭草,栽在一個黑色的瓦盆里。澆過水之后,祖父又抓起幾把雪丟在瓦盆里。過年的時候,蘭草吐出了幾片新鮮的葉子,給春天送來些許新綠。
到了大雪,總要想起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不知現(xiàn)在的燕山,還有大如席的雪花嗎?總要想到祖父說的雪人和希姆博爾斯卡的呼喚雪人,不知道希姆博爾斯卡,最后呼喊到雪人了嗎?剩下的就是那些散落在大雪里的蘭草,雪花飄搖的季節(jié),還會吐出幾片芽尖,重復著祖父的話:“大雪是蘭草他媽?!?/p>
冬至匆匆忙忙來了,村莊的人們說:“一年,太快了,還沒有過幾天呢?就快過完了。”
村莊的私塾先生說:“一年啊,就是一支蠟,剛剛點著,就燒得剩下一個蠟頭了?!?/p>
是的,日子是很快的,一年也是會老的。最后人們跟著一年走,慢慢地就把自己走老了。在冬至那天,祖父站在屋檐下伸著懶腰說:“冬至,就剩一個天心了?!?/p>
所謂天心,就是說冬至這天是最短的,好像沒有早上也沒有下午,一天只剩下了一晌,夜幕就呼啦一聲落下來,把村莊覆蓋了。
物極必反,冬至這天短到了極致,接著天就慢慢變長了。這個看不見的過程,祖父說:“冬至當日回。短丟掉的,長撿回來?!?/p>
村莊的人,有村莊銹跡斑斑的時間簡史。對日子的長和短,村莊的人憑著的不僅僅是一本老黃歷,更有自己經(jīng)年的感覺,還有祖父般蒼老的賡續(xù)。
冬至這天中午,祖父和我行走于阡陌之間。我們的影子寫在田埂上,瘦長瘦長。祖父說:“冬至這天,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是一年里最長的?!?/p>
我根本不明白冬至與時間的關系,對祖父說:“影子長了,我們沒有長,我們倆還是我們倆,”
祖父說:“影子長了,天就短了?!?/p>
我問祖父:“你咋知道?”
祖父說:“漢朝的北平侯張蒼編著了一本《九章算術》,里邊記錄了日晷的表影。冬至這天,日晷的表影是一丈三尺五寸,一天最短。夏至那天,日晷的表影只有一尺六寸,一天最長。在夏至那天正午,人的影子是個鐵環(huán),冬至這天,人的影子就是推著鐵環(huán)走的竹竿?!?/p>
祖父有本發(fā)黃的《九章算術》,他掀開書頁,在最后找到了古代最為精密的時間儀器——日晷。過去皇宮里,就有計算時間的人,計算季節(jié)的人,計算節(jié)令的人。首選的日子不是立春,而是冬至。冬至當天陽光留在大地上的影子,就是一年里計算時間的第一個刻度。
少年時代,不論祖父如何給我解讀《九章算術》里影子與時間的關系,我也不能理解發(fā)黃書頁里的古老奧妙,直到今年春天我在廣州買了一本最新出版的帶解讀的《九章算術》,才真正明白了少年時代祖父告訴我的冬至和時間的關系:冬至和夏至,是兩個極端,冬至日太陽投影長,日子短;夏至日太陽投影短,日子長。在日晷上的太陽投影長一寸,地上南北的距離減少一千里,短一寸就增加一千里。
過了冬至當天,天就慢慢變長。祖父說:“天亮得早一些,黑得晚一些,日子就變長了?!?/p>
從村莊到學校,要經(jīng)過一條河流。夜里河流結了一層冰,霜降搭好的踏石,被冬至的夜冰覆蓋了。村莊的孩子們,每年冬至過后,都要在河冰上滑翔,如同一群秋后飛過天空的大雁。村莊孩子們是沒有滑冰鞋的,他們做了一雙尖底木板鞋,套在布鞋上,輕輕一溜能在河冰上滑翔,這樣的木鞋自然就是我們的滑冰鞋。沒有被河冰覆蓋的大石頭,我們跳躍而過,在河冰上留下一個深刻的痕跡。
冬至結冰的河流,是一座樂園。早上放學,天空沒有大亮,大地一片灰蒙蒙的。河冰玉帶一樣纏繞著村莊和學校,一直飄到視野看不到的地方。在河流南邊的村莊居住的孩子們,順著河冰往南滑翔;在河流北邊居住的孩子們,順著河流向北滑翔。那個時代,孩子們都穿著深藍色或是黑色的土布襖子和棉褲,在河冰上,孩子們都是一個個黑色的點子,綴在白色的絲綢之上。
與孩子一起滑翔的,還有一只灰色狐貍,它從對面的山溝里出來,經(jīng)過河流到村莊里去。它的速度比孩子們快很多,輕輕一閃,就越過了冰面,消失在河灘的蘆葦叢里。有的狐貍并不幸運,在村莊外邊田埂上就遇到了套狐貍的人下的套子。孩子們回到村莊的時候,這只狐貍就被剝下皮子,裝上麥草掛在樹上。孩子們摸摸填草的狐貍,有些憂傷。剛才還在河流里遇到它,一會兒就成了一個草狐貍,過一天就被賣到西峽口外貿(mào)的皮草收購門市,然后被賣到更遠的地方。
冬至結冰的河流,很長時間不會融化。河邊的水坑也結滿了冰,隔著冰層,能看見下邊有小魚在游蕩。小水坑結冰后,魚就凍在冰上。掀開小水坑的冰塊,把冰砸碎,撿起小魚,串在柳枝上。晃晃柳枝,小魚們呼呼啦啦響著冰的聲音。撿一些枯樹枝點燃起來,把柳樹枝上的小魚烤化烤焦,就是村莊孩子們冬至過后饕餮的饗宴。
回到家里,祖父問:“燒魚吃了?”
我回答:“是的?!?/p>
祖父到井臺上拔出一桶井溫水,舀一瓢倒在瓦盆里說:“把臉上的黑灰洗洗吧?!?/p>
臉膛上留著吃燒魚的灰燼,祖父一眼就看出來了。他說:“你們把讀書的時間,都用在逮魚和燒魚上了。”
我說:“燒焦的小魚很香?!?/p>
祖父比我還明白,生活困苦的日子里,孩子對于小魚的熱愛,肯定勝過了對于讀書的熱愛。河流沒有結冰的季節(jié),捉小魚是很困難的。冬至過后,捉小魚太容易了,只要不是傻子,哪個孩子能放棄這樣的機會,坐下來去讀書呢?
河流邊的小河溝,冬至之后全部冰凍了。祖父和我搬起來石頭,把冰層砸斷,搬開冰塊子,露出了小水坑。麻蝦們在結冰的時間段里,都匯集在小水坑里。我拿起一個笊籬,撈出小水坑里的麻蝦。半個上午撈半籃子麻蝦,抽出井水淘凈,放在鍋里炕紅炕焦,就是少年時代的美味佳肴。每次吃飯,碗邊放一小捏紅麻蝦,就是冬至對于我們很珍貴的饋贈。
祖父說;“過了冬至,一個麻蝦四兩油?!?/p>
我說:“十來個麻蝦,還沒有一兩,一個麻蝦咋能有四兩油?”
祖父笑了笑說:“吹是很快樂的,一吹困苦就飄走了?!?/p>
冬至日最短,在中國古代被稱為“日短”。過了冬至這一天,一天緩慢變長,村莊對于時間的認知,就具體了形象了。村莊的人們總是把自己很熟悉的具體事物,當做衡量另一很不具體的事物的標準。
“吃了冬至餃子,天長一個餃子?!北蛔娓附忉尀椋骸岸廉斎栈兀貋矶嗌??到了第二天,就比冬至當天長了一個餃子那么多。一個餃子長一寸,天也就長了一寸?!?/p>
“冬至十天澆蠟,天長一大扎拃?!弊娓刚f:“在過往的年月,冬至十天之后,村莊人就用烏桕籽粒熬的油脂澆蠟。一支蠟有多長,就是一大拃那么長。冬至第十天,和冬至當天相比,就長了一根蠟燭。”
天長天短,是看不見的,純粹由人的感覺來決定。村莊的人就把自己的感覺,變成了直覺。他們說出來天長的對應物件,人們就直接知道了每一天到底長了多少。祖父說:“天長是虛的,餃子和蠟燭是實的。虛是沒有長度的,實是有長度的。用實的長度衡量虛,虛就變得實在了?!?/p>
過了很多天,進入臘月,村莊還在用冬至過后的辦法丈量每一天。臘月初五,村莊要吃五豆。頭天夜里,母親就把綠豆、豇豆、蠶豆、豌豆、四季豆淘洗干凈,丟在鍋里添上水,燒滾之后,把鍋蓋蓋上,把鍋邊捂嚴實,豆子就悶在鍋里。初五一大早,母親就起來煮五豆。豆子炸花之后,還要接著煮,直到把五種豆子煮得黏黏糊糊的,五豆就成功了。母親切一大盆子紅白蘿卜片,兌上粉條炒熟,就是臘月初五吃五豆的佐餐菜肴。祖父說:“五豆是東南西北中,是金木水火土,是天地君親師,是祭祀社稷的?!?/p>
其實誰也管不了那么多,孩子們拿著黑色的瓦碗,母親搲一勺子五豆堆在碗里,再搲一勺子蘿卜片粉條堆在碗里。每個孩子端著裝滿五豆的黑瓦碗,像端著一座山峰。村莊人吃飯是趕飯場的,臘月初五這天,全村人都聚集在一個宋朝的大碾盤旁邊。每一個祖父級的老人,都會說:“吃了五豆兒,天長一斧頭兒?!本褪钦f,過了臘月初五,每一天都要比第一天長出一個斧頭把,也就是一尺半到二尺左右。
往后再走三天,就到了臘月初八,村莊家家都要做臘八粥。母親煮一鍋米粥,兌上胡蘿卜片白蘿卜片和白菜片等,湊夠七種丟在米粥里煮熟,最后丟進臘月初七夜晚包好的餃子,算是臘八粥里的第八個種類。臘八粥做好后,第一碗擺在堂屋條幾上,是祭祀祖先的。等一會兒,祖父端起這碗臘八粥,擺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拿起一把篾刀,在石榴樹上砍出一個小口子,把餃子的一個小角放進那個口子里,期待來年石榴結得更稠密一些。祖父轉過身,抄出兩個餃子,丟在食槽里,期待豬吃了臘八粥,生長得更肥實一些。屋檐下有個鴿子窩,也要放一個餃子,讓鴿子歸巢時,品味人類的手藝。就是門前的小路,祖父也要丟下兩個餃子,喂養(yǎng)路神,讓他護佑走夜路的人們。院落外邊的井臺上也會放兩個餃子,期待第二年井水旺盛。
祖父說:“臘八粥來源于古代的蠟祭,祭祀八個護佑農(nóng)事的神仙。第一個是神農(nóng),嘗百草后誕生了莊稼。第二個是后稷,也就是谷神,古代人認為谷是百谷的領袖。第三個是農(nóng)神,管理田疇和阡陌之間所有的事物。第四個是疇神,他管理田間的屋舍道路規(guī)整疆界,就是我們說的路神和宅神。第五個是虎貓神,他負責驅(qū)除田鼠和野豬,護佑田園平安。第六是坊神,就是管理河流堤壩的神,也順便管理與水有關的磨坊油坊粉坊紙坊酒坊。第七是水庸神,他負責疏通渠道,蓄水和排水。第八個是昆蟲神,負責莊稼不被昆蟲啃噬。蠟祭是古代國王和皇帝的臘月郊祭,延伸到村莊,就成為了臘八粥,和吃聯(lián)系在一起?!?/p>
祖父有的時候,儼然是個鄉(xiāng)村的思想家和民俗專家,他說:“不論啥節(jié)日,只要與吃沒有聯(lián)系,村莊人就不過這樣的節(jié)日。端陽節(jié)說是祭祀屈原的,在村莊就是吃粽子。六月六說是祭祀夏天的,村莊就是吃干餅。中秋節(jié)說是團圓的,村莊就是吃月餅。十來一說是鬼節(jié),村莊就是炸油饃。臘月初五吃五豆,人們記住了臘月初五。臘月初八吃臘八粥,人們記住了臘月初八。臘月二十三說是祭灶神的,其實就是吃灶駝摞。臘月三十說是除夕,村莊就是一碗大米飯堆上幾塊子肥肉。初一說是過年的,其實就是早上那碗餃子。沒有臘八粥,誰還在忙碌的一年里,記得有個臘月初八?!?/p>
祖父祭祀過了,我們就走到碾盤旁吃臘八粥。村莊說:“過了臘八,天長一杈把。”與冬至那天相比,吃臘八粥的時候,每一天就長了一個杈把。一杈把有多長,大概有五六尺長。也就是說,吃了臘八粥,一天都要長出五六尺。
作為空間的天是沒有語言的,作為時間的一天也是沒有語言的,對于村莊這樣粗糙的衡量方式,天和一天都沉默地接受了。村莊的時間觀,就是天空的時間觀,也是具體一天的時間觀。
冬至過后五六天,祖父總會說:“走吧,到橡樹林里,找麋角吧。”
麋和鹿,是同科動物,我們說麋鹿,分別就在它們的角。鹿為陽,角就向前邊生長。麋為陰,角就向后邊生長。
麋和鹿走在一起,就是陰和陽走在一起,就是一個極佳的陰陽圖。
冬至一陽生,大地深處的陽氣,在寒冷的日子,慢慢地拱出地面,給萬物的骨髓一點暖意,給冷透的大地一絲溫和。我跟著祖父走進橡樹林,腳下一半是積雪一半是落葉,踏上去嚓嚓作響。那個時候我剛剛開始讀村莊里流傳的幾本小說,每一部小說里都有一個冰雪的世界。走在摻攪著落葉的雪地上,總認為是走在某篇小說的章節(jié)里,總認為自己不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的保爾·柯察金,就是《靜靜的頓河》里的格里高利。最卑微的人,喜歡把自己與那些有點高度的人并列在一起。我就是在這樣的徘徊里生長,最后只剩下了卑微。
穿過一片橡樹林,前邊還是橡樹林。一條被雪覆蓋的溪流,有溪水在冰雪下邊靜靜地流淌。溪水來源于橡樹林里的一口泉源,帶著冬至過后大地深處的陽氣,冒出地面,泉水就氤氳著一層淡然的藍煙,散發(fā)著土地自身的溫度。這口橡樹林之泉,溫暖了一條溪流,不斷地從冬天的深處,流淌到橡樹林外邊,告訴村莊泉水是沒有冬天的。
麋角脫落,是個自然的過程。它會找到橡樹林的深處,在很蒼老的一棵大橡樹下,把角頂著橡樹,慢慢地摩擦著,直到麋角從它的頭顱上掉落下來。這棵橡樹,就是麋的生命之地、時間之地。今年冬至,麋角脫落在這棵樹下,第二年過了冬至,它還會來到這棵樹下,把麋角脫落下來。祖父說:“麋鹿是沒有家園的,脫角的老樹,就成了它的家園?!?/p>
祖父和我尋找麋角,其實是在一年一度地尋找橡樹林里最老的橡樹。有時我們來得正好,找到麋角。有的時候來早了,麋角沒有脫落,我們找不到。有的時候來晚了,麋角脫落之后,就被他人撿走了,我們也找不到麋角。
找到麋角的冬至,祖父就坐在老橡樹下,雙手掂量掂量麋角的重量,就知道這個麋角值當幾塊幾毛。
那個時代,在西峽口老街中間有個國營的皮毛門店,不但收購豹子皮、狼皮、羚羊皮、狐貍皮,也收購蒼鷹皮、老雕皮、貓頭鷹皮,還代理收購鹿角和麋角。村莊的人們冬至撿到了麋角,夏至撿到了麋角,一般都會背上到西峽口去賣掉,換回幾塊錢。
祖父和我撿到的鹿角和麋角,從來沒有賣掉過。麋角隸屬于陰性,祖父說:“誰的心火大,喝點麋角粉就好了?!贝迩f總會有人到我們家里,討要麋角粉。祖父拿起一把篾匠的刮刀,在麋角上刮下來一點兒麋角粉,遞給來者。祖父說:“距離橡樹林最近村莊的人們,喝橡樹林里麋角粉,最為應驗?!?/p>
討要麋角粉的人說:“是的。麋子喝的是橡樹林的泉水,那口泉的水流到溪流里,最后流到村莊的河流里,經(jīng)過河床與河岸的過濾,滲透到村莊的水井里。喝著一個泉源的水,麋鹿就和我們最親近,自然就最應驗?!?/p>
祖父閑了,拿起一把鋼鋸,把麋子的角鋸成珠子,在中間鉆一個窟窿。祖父拿出一根很細的牛皮繩,把這些麋角珠子串在一起,制作出一個手鏈。誰家有人發(fā)燒之后說胡話,就借給誰家?guī)г谑植鄙?,過幾日就不說胡話了。祖父說:“山崗的陰涼,橡樹林的陰涼,都注入麋角里。人吸收了這些陰涼,就寧靜了,就不說胡話了?!?/p>
冬至脫落的麋角,是陰涼的,但是掛在麋角上的,是來自大地深處的溫暖。
擎一縷溫暖走去,一不小心,春天就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