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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米的城市

      2023-04-05 17:37:32
      清明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陶魯山皮皮

      安 慶

      綠皮火車

      陶米醒了。其實陶米早就醒了,她盯著窗口,窗簾的顏色一點點在變,晨光慢慢穿透了窗簾,房間里亮堂起來,窗外的嘈雜聲往耳朵里鉆。陶米在這些市井聲里有些慌亂,或者還不適應(yīng),她拉開窗簾,看到了胡同里來來往往的人,一輛外出的三輪車上馱著東西,一輛三輪車上還冒著熱氣。父親和母親起來了,廚房里有了鍋碗聲,水流聲,父親在準備外出的工具,屋里的聲音和窗外的聲音混合起來,越加地雜亂。

      陶米打開門,往樓下跑,母親喊她,陶米,你干什么?你去哪里?陶米很快跑到了樓下,胡同很窄,她要不斷躲著對面的人和來往的自行車、三輪車。有人手里端著鋼精鍋,鍋里是冒著熱氣的胡辣湯、羊肉湯,陶米聞見了那種又香又辣的味道。胡同外是一條市場街,有人在打掃、在分貨,各種聲音在長長的棚子街回響。一個路口通向火車站,陶米穿過路口,跑到火車站廣場上。早晨的火車站開始熱鬧起來,早餐店里冒著一股股白氣,班車在廣場上流動,像沙灘上的甲殼蟲。

      陶米是三天前坐綠皮火車來到旗城的,那種依然蜿蜒在鐵路上的綠皮火車,在鐵軌上蠕動。陶米緊跟著父母,她人小,扛著一個小挎包,臉憋得通紅,前邊的父母扛著大包,那些包里裝著他們來往的衣服,和從梨花灣帶回來的曬干的青菜。

      陶米的父親和母親,每年都會在收麥和收秋的季節(jié)回到梨花灣,收種他們還種著的幾畝地。這年收了麥,陶米的父親一連往地里跑了幾天,有一天,忽然說這地不種了,不想再這樣來來回回地跑,時間都耽擱在了路上,多打幾天的工,地里的損失就可以補回來。父親還對陶米說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陶米,準備你的東西,和我們一起回旗城去。陶米吃驚地看著父親,父親說,你不用這樣看老子,老子說的是真的,不會誆你。又對陶米的母親說,你把陶米的東西收拾好。陶米聽見父親在和母親說,我們要把兩個孩子一個一個都帶到旗城去!

      陶米這一年小學畢業(yè),按規(guī)定,秋季開學就要去鎮(zhèn)上的中學上初中了。那個鎮(zhèn)中,離梨花灣有七八里地,要住校。到旗城去,鎮(zhèn)里的中學就不用考慮了。

      離開梨花灣前,陶米有了自己的小心思,想再看一看梨花灣。陶米一個人在村里走,好像要和梨花灣作長久的告別,要記住梨花灣的樣子。陶米在村里的幾條街道、幾條胡同里走著,后來站到幾棵古老的銀杏樹下。陶米朝銀杏樹上看,不知道她要去的那個旗城會不會有銀杏樹?她從銀杏樹下走過去,在銀杏樹的后邊看見了一座小廟,她不知道這究竟是什么廟,廟里敬奉的到底是哪一路神仙。過去,她跟著奶奶來過幾次廟里,看奶奶給神仙燒香,跟著奶奶磕頭。她走到廟前,廟門開著,廟門口坐著一個老人,頭發(fā)花白,在守著廟,香火的煙氣越過廟里的短墻飄出來。

      陶米當然要去她的學??纯?,村里的小學一直還在,在村西頭。十三歲的陶米在即將離開梨花灣前有了心思,開始體味什么叫告別和留戀。學校的大門緊閉著,學校放假了,這是鄉(xiāng)村學校的私規(guī)矩,農(nóng)忙的時候會放幾天假。陶米已經(jīng)小學畢業(yè)了,在小麥收割前,就通過了畢業(yè)考試。按正常流程,她要等待的是中學的通知書,如果不到旗城去,她下一個學校就是鎮(zhèn)上的中學。陶米趴在學校的大門上,透過大門上的孔看見了她坐過的教室,看見了院里的樹和花壇。她的弟弟陶根在上小學三年級,她走了,弟弟還要繼續(xù)在這里上學。父親說,要讓弟弟在村里把小學上完,再到旗城去。

      陶米這天又去了村外,走在村外的田野上,她在即將離開村莊前,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陶米找到了她家的地,看見麥茬地里冒出了小小的玉米苗,白色的麥茬在一場雨后開始發(fā)黃,她知道,他們家的地已經(jīng)轉(zhuǎn)給別人家種了。陶米順著一條小路走到了河堤上,漫長的河流往遠處延伸,水白汪汪的,她在離開河邊時聽到咩咩的羊叫聲。

      她看見了阮小菲,阮小菲趕著幾只羊。陶米說,小菲,我可能不去鎮(zhèn)里上學了。阮小菲看著她,你要去哪兒上?陶米說,我爸要把我?guī)У剿麄兇蚬さ牡胤?。阮小菲問,是哪兒?陶米說,旗城。阮小菲羨慕地看著她,你要去大城市了?陶米說,不知道到底大不大,我沒去過。阮小菲說,去吧,我將來也要考上城里的大學。陶米說,小菲,那你考到旗城吧,我們還可以經(jīng)常見面。

      陶米去和爺爺奶奶告別,每年都是父親來和爺爺奶奶告別,今年告別的人里多了一個陶米。爺爺奶奶坐在房檐下,奶奶的手里拿著一把老芭蕉葉扇子,不時地扇幾下。陶米接過奶奶手里的扇子,扇得奶奶的白頭發(fā)翹起來。奶奶說,陶米,風太大了,手輕一點,奶奶受不了。陶米的手慢下來,反身朝房檐下的爺爺扇了幾下。然后陶米說,爺爺奶奶,我今天要和爸媽一起走了。奶奶拽住陶米的小手,從陶米的手摸到陶米的臂上,說,到了旗城,要多小心,城里的車多、人多,也沒有咱村的人,不要跟不認識的人多說話。爺爺說,聽你爸你媽的話,你爸給你找到了好學校就好好學。陶米朝奶奶點點頭,又朝爺爺點點頭。這時候奶奶起了身,進了屋,手里握著一個什么東西出來,塞到陶米的手里。是用小手帕包著的幾十塊錢,奶奶說,奶奶見不著你了,這些錢你拿著到了城里買零食吃。陶米想哭,眼圈發(fā)紅,含著淚。到了院子門口,陶米回過頭,對爺爺奶奶說,我會給你們打電話,我會回來看你們。

      坐上去鎮(zhèn)里的車子時,陶米看見弟弟陶根從一棵樹后拱出來,頭發(fā)毛毛糙糙的,眼巴巴地看著他們。母親喊,陶根,說好了,去奶奶家睡,別亂跑,隔幾年再把你帶過去。陶米從車上跳下來,在她書包里摸,摸出了奶奶給她包錢的手帕,跑過去,塞在陶根的手里。

      走吧,陶米。父親喊。

      站前路

      陶米迷迷糊糊地被母親搖醒,腳下在咯嘣咯嘣地震動,火車在咯嘣咯嘣中慢下來,停下前是幾陣劇烈的咯噔聲。車廂里早已經(jīng)站滿了要下車的人,人的肩上,手里,腳跟,屁股后頭都是大大小小的行李。各種嘈雜聲像一場雨傾注而下,更小的孩子在嘰嘰哇哇地叫喊。車門呼嗵一聲打開了,人都往狹窄的車門擁,陶米緊跟著母親,父親走在母親的前面,肩扛手掂著包裹,不時往身后扭一下頭,看一眼陶米。母親說,丟不了的,丟了我們就不用給她找學上了。下了車,落了地,就算到達旗城了。陶米只覺得一股涼氣,小肩膀縮了縮,雖然是夏天,深夜的溫度下降了很多。陶米在燈光里看到的是一種霧氣,城市的燈光是在高高的天上,尤其車站廣場上的那一根高大的燈柱,高得看不到燈的樣子。陶米看見車站廣場和廣場外邊的路上很多車輛爬行著,車燈里裹著霧氣。一起下車的人出站后就不見了,最后走在一起的只是她們一家三口。

      陶米站在廣場上有些迷茫,不斷有出租車停下來,問他們要不要打車,都被父親拒絕了。有人從路邊閃出來,喊著,老鄉(xiāng),要不要住旅館?父親大手揮著,搖搖頭。陶米有些餓。她不知道父母會帶她去哪兒吃飯,幾家飯店的燈光亮著,招牌在夜風里晃。母親一直拉著她的小手,對父親說,我們咋辦?吃點東西再回去吧。老陶把肩上的東西擱在了地上,掏出一根煙點著,使勁地吸了幾口,陶米感覺父親要把煙吃了,餓極的人啥東西都可以填一下肚子。母親又說,吃點東西再回去吧。父親又扛起包裹,一邊走一邊朝兩邊瞅,走了一小段路,身子拐了一下,朝一家面館走去。母親拉著陶米跟過去,飯館里坐著兩三個人,從一個小窗口飄出一股熱氣。面很快就做好了,他們坐在空曠的飯館里,可能是太餓了,陶米覺得那頓面好香。

      陶米就這樣來到旗城。

      老陶夫妻,就是陶米的父母都在火車站附近的站前路上打工,在站前路旁邊租了個小房子,房子在一條又窄又長的胡同里。胡同是被兩邊的房子擠出來的,好像是兩邊的房子的下水道,每逢雨天,胡同里積滿了雨水,每一次都要兩三天才能落盡。水多的時候,胡同里的人找出幾根鐵棍子朝地下?lián)v,讓水往搗開的地方流。

      站前路上有很多雜七雜八的攤位,離火車站最近的是批發(fā)一條街,整日里吵吵嚷嚷的,沒有消停過,除非到了凌晨才會有片刻的安靜。那些批發(fā)商的加工點,遍布在附近的老房子里,最遠的是在附近的村莊,那些房子里常年喧囂著木器和電器的聲音。老陶在一家批發(fā)中堂畫、壁畫的加工作坊里,作坊就在門面房后邊的大雜院里,院子里扔滿了橡膠板、玻璃、透明的膠條。老陶每天的工作就是按尺寸把字畫鑲到木頭框架里,讓壁畫立體透明起來,再把加工好的壁畫送到店里。

      和老陶在一起搞壁畫加工的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懂點字畫,老板給他的工資高一點,在作坊里算是專家。另一個人是真正干過木匠,負責把握尺寸,打磨木板和木條。老陶干的是他們兩個人之后的工序,把字畫裝進框子和往市場上送貨。老陶在這行干了幾年,混成了老手,算是有點眼力的人。

      陶米母親的工作,是在一家大房子里踩縫紉機,干加工鞋墊,加工飯衣的活兒。幾十個女人的頭抵在縫紉機上,房間里充滿咯噠咯噠的響聲,縫紉機中間是幾十條女人的腿,長的短的,粗的細的都有,那些腿踩在踏板上,地震似的。有時嗒嗒聲會暫時停下來或不再那么密集,加工好的東西要打包,裝進紙箱,送到前邊的門面里,讓來自各個地方的小商販一箱箱拉走。批發(fā)生意就是有這樣的好處,各種東西都賣得出去,百貨對百客,所以很多批發(fā)商可以堅持著活下來。

      老陶開始跑陶米上學的事。

      老陶帶陶米去看過站前路上的中學,老陶把學校指給陶米看,說,陶米,老子的想法是讓你進這個學校,但能不能進去還要看運氣,老子就是一個農(nóng)民工,關(guān)系沒有那么硬。陶米朝學??慈?,學校的教學樓很氣派,墻體的瓷磚亮亮的,在太陽照射下很干凈,教學樓后邊有一個帶顏色的體育場……老陶有打算,如果陶米能在這里上學,離他們打工和住的地方近,這當然是最完美的??衫咸盏凸懒松蠈W的難度,他還以在村里上學的經(jīng)驗來評估在這里上學的事,當然會碰一鼻子灰。老陶找的關(guān)系無非就是他在裝裱店里接觸到的人,最多是在一個酒場上多喝過幾回酒的人,他忘記了去他裝裱店里的人,都是在這個城市打工混飯的一撥人。他托人送出去的東西差不多都掂了回來,人家說現(xiàn)在還沒有這個政策,如果敞開收打工人的子弟,學校的教學樓都會擠破。這個政策以后可能會有,但現(xiàn)在還沒有出臺。被托的人說,人家可能是嫌送的這些東西太礙眼,值不了幾個錢。老陶想了想,去商場里買了兩張購物卡,把卡交給中間人再去試一試。一周后,老陶等到的還是失望的消息,接了卡的人最后想出一個折中的辦法,說可以讓陶米進附近的一所子弟學校,他和那個學校的校長一直關(guān)系不錯。

      陶米就在子弟學校上學了。

      陶米有了一輛自行車。中午下學,家里的門鎖著,陶米就騎著車去找母親。母親也有一輛自行車,母女倆一前一后地騎著車回家。一路上,母親把菜和面買了,匆匆忙忙地做好飯,老陶也在飯端到桌上時推開家門,像掐準了點回到家的。有時過了點,老陶不回來就不等了。陶米要午休,時間卡得很緊。母親也會偶爾帶陶米在路邊吃一頓,站前路上不缺小吃的地方,這也是陶米越來越喜歡站前路的原因。遇到星期天,陶米不想悶在家里,就跟著母親到店里去。這時陶米早早地就學會了踩縫紉機,學會了裝箱打包。陶米的手很利索,店里的阿姨都喜歡陶米。

      陶米也去父親的店里,看見的是一地的木板和木條,以及正在裝框的畫。陶米跟著父親去送過畫,站在板車的夾縫里,手扶著畫,看父親抓著車把,穿行在路上。

      陶米初二那年,老陶一家告別了站前路上的胡同,搬到鐵路邊的一家老廠里,老陶之所以帶著一家人搬到這里,是想要自己加工壁畫。老陶蓄謀已久,和合伙的木匠商量好了,木匠擠時間過來幫他把把尺寸。至于選畫,他早已經(jīng)打聽好了進貨的渠道。陶米母親說,要不,買臺縫紉機,我也回家做鞋墊吧?老陶說,那利潤太小了,等我做起來,你干脆就把工辭了,回家給我和陶米做飯就行。陶米母親說,還有陶根呢。老陶說,等陶根過來,你給我們?nèi)齻€人做飯。

      老陶真的把生意做起來了。

      陶米每天都能看到院子里扔滿了木板和木條,還有膠,那些味道里藏著一種甜膩。老陶辦起加工作坊后,陶米覺得那種味道越來越重,老遠還能聽見叮叮當當?shù)那么蚵?。老陶說,別嫌我敲打,每一聲敲打都有利潤。陶米就遠遠地看著父親一下一下地敲打,一塊一塊地安裝。陶米放學或者周末,就成了老陶的員工,和父親一起裝框,一起把裝好的畫放在靠墻的地方,外出送貨時幫父親往車上裝,也跟著父親去送。能送的地方越來越多。老陶的生意慢慢地做大起來,后來陶米坐在教室里會回味起那種木頭的味道,放了學趕緊往家跑,26路車在路上咯嘣咯嘣響。陶米已經(jīng)發(fā)育了,身體和臉型都在發(fā)生變化,力氣也跟著大起來。

      但陶米還是戀著站前路。

      站前路熱鬧、有活力,所以陶米隔三岔五地往站前路跑,蹬著紅色的自行車。陶米喜歡縫紉機的歌唱聲,學會了在縫紉機上飛針走線,每次陶米踩上縫紉機,母親會陶醉地站在旁邊,欣賞地看著女兒。有一天,陶米看著鞋墊上的蝴蝶,摸著蝴蝶的翅膀有些情緒。母親有些奇怪,說你怎么啦?母親以為陶米是想念村莊,想念爺爺、奶奶,想念弟弟陶根了,說,米,我們放暑假的時候可以回家一趟。陶米委屈地抬起頭,舉起一只鞋墊,說,怎么把蝴蝶都繡在了鞋墊上?陶米的母親這才恍悟,抓起陶米的雙手,說,傻米,這些不過是一些繡品,是印好的畫,是照著描下來,哪里是真蝴蝶,蝴蝶都在河灘、在地里飛呢。陶米聽得懂,卻還是搖頭,不高興。母親摟著陶米的小肩膀,說,好的米,我給老板說說你的意思,以后不在鞋墊上繡蝴蝶了。陶米走出大房子,怏怏地看著天,天朗朗的,什么也看不到,隱隱約約地看到幾股煙氣,從半空中的煙囪里冒出來。

      有一天,陶米坐在教室里心慌意亂,下課鈴一響,就騎著自行車往家跑。進了包裝廠,就聽到了吵鬧聲。是父親原來的老板找到了包裝廠,砸了老陶正在加工的畫框和十幾件做好的畫。陶米聽見老板在教訓父親,姓陶的你在我那里學了本事,現(xiàn)在來拆我的臺了,把我的客戶變成了你的客戶,你他媽的不找打誰找打?他帶來的兩個人朝老陶的身上踹,老陶捂著頭,彎著腰,喊著。陶米扔下自行車跑到父親身旁,擋住父親,說,不怕,我已經(jīng)打過110,警察馬上就到。老板要踢陶米,陶米嗷地叫了一聲,警察來了,你罪加一等。老板的腳停下來,一揮手,帶人跑了,臨走撂下一句話,再撬我地盤,還來踹你。

      陶米其實沒打110,只是陶米忽然想起嚇跑那幾個人的方式。老陶說,小米,你學機智了,來這個城市至少讓你學會了遇到壞人要打110。老陶抓著陶米的手想掉淚,坐在地上,看著院子里一片狼藉,對陶米說,米,我給他們打一輩子工,永遠也攢不下買房的錢,沒有錢買房子,我們算什么旗城人?我們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才算有家,那樣我們才能慢慢地扎下根,才能勉強算一個旗城人!陶米點著頭,她知道父親的意思。多年后,她對弟弟陶根復述過父親的話,也越來越對這番話刻骨銘心。

      陶米拉起父親,說,爸,我們?nèi)フ裔t(yī)生吧。老陶挪了一個地方,說,沒事,沒有動到內(nèi)臟和骨頭,他們知道怎樣打人不會坐牢。陶米說,那我們還做畫框嗎?還敢不敢去送?老陶倚著墻頭說,得繼續(xù)干,這么大一個城,怎么可能都是他的客戶?怎么敢說都是他的地盤?市長也不敢這樣說,總得有讓別人走的路。老陶的眼淚順著紅腫的眼窩落下來,倚著墻,說,孩子,你爹不會嚇倒,嚇倒了就只能回我們的梨花灣,你可能連鎮(zhèn)里的學校也回不去了。

      陶米讓父親坐著,她收拾著院里的殘局,間或會聽見父親強忍著疼痛的呻吟。

      老陶的生意繼續(xù)做下去。老陶干的就是把畫裝在木框或鋁合金的框子里,掙的是加工錢,各種配材都有批發(fā)商送貨上門。木匠找了個合伙人,也在包裝廠里開始自己干,生產(chǎn)半成品,組裝畫。木匠勸老陶加盟,或者合作。老陶想了想,說,我還是自己干好,我不加盟,不能貪,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能把畫裝好就行。老陶那天說了很多,對木匠說,我們也算是同甘共苦的兄弟,不打內(nèi)戰(zhàn),要互相幫助,你的半成品我可以用,你對我也可以有優(yōu)惠。木匠說,兄弟,我不賺你的錢,你給個本錢就行。老陶擺擺手,不能讓兄弟賠錢。木匠說,我們都是從農(nóng)村來的,都是在這個城市里混一碗飯吃,這碗飯吃的都不容易。木匠喝得興奮,說,老陶,一點問題都沒有,價位你隨便給。老陶拿出來的是一瓶放了幾年的老酒,讓陶米的母親陪他們坐著。那天晚上老陶和木匠喝完酒后,說,我們不能再漂了,不能再到處租房子住,老鼠還懂得找地盤打自己的洞,落一個窩。老陶送走木匠后就著桌上的菜繼續(xù)喝,神態(tài)莊重,說我們得有自己的房子,可以先買一個二手房。

      陶家在旗城有房子的那一年,陶米初中畢業(yè)了。過了夏天陶米選擇上了一所職專,職專在旗城的文化路。也在那一年陶米的弟弟陶根小學畢業(yè)了,老陶實現(xiàn)自己的承諾,要接陶根往旗城來。好像很莊重,老陶帶著陶米母女浩浩蕩蕩地回梨花灣,買了大包小包的東西。那是一個凌晨,列車出發(fā)了,陶米坐在火車上,車窗外是一層一層的霧氣,什么也看不清,偶爾路邊有燈的地方,燈光上也蒙著灰色的霧。等到霧氣漸漸地消散,車窗外有了樹,有了房子,有了河流,有了小鳥的影子。陽光出來了,照在玻璃上,窗外的景物更加清晰。

      他們回到了梨花灣,又是一個麥茬鋪白的季節(jié),車子越過村外的河流,老陶揮了一下手,車子停下來。老陶從車上跳下,很敏捷地走到地邊,那是他們家租出去的地,玉米苗從麥茬地里一點一點地拱出來。陶米也下了車,跟著父親,順著田壟在地里走。

      陶米看見了弟弟陶根,陶根個子長高了,穿著綠色的背心,像一個大蟒蟲,肩上的肉皮被陽光曬成了棕色。她扯開嗓子喊,陶根……

      那年夏天的開學季,陶米去了文化路上的職專,陶根則去了她剛離開的子弟學校。

      閨蜜

      陶米在旗城的文化路上職專。

      從那一年開始,陶米在旗城多了一條喜歡的路,文化路熱鬧高雅,還有另外的幾所學校,比如藝術(shù)學校、工業(yè)學校、教育學院、旅游學校等。文化路上有很多的小書店、音像店。音像店整天在放著音樂,有她喜歡的歌手她會停下來。學校對面有一個鐵房子做的報刊亭,她常到那里去,開始看一些文學藝術(shù)類的雜志。那些雜志讓她對世界多了一些見識,讀到了和她相近相似的人的經(jīng)歷。

      那兩年,陶米進入快速的發(fā)育期,她的身體在不斷地長高,該凸出的地方越發(fā)地鼓出來,包括臀部和額頭。她的衣服在不斷地淘汰,她搞不清身體上的部位還會怎樣地發(fā)育,她不自覺地看著她的同學,他們的身體、走路的姿勢,身體的變化讓她腦子里的東西也多起來,好像身上的茸毛在刺激著她的腦子。她觀察著男同學,嘴上的胡子、聲音的粗獷。她腦子里凌亂著,有一種恍惚感。

      幾年后的一天,陶米在旗城的陽光下,走到了父親裝畫框的包裝廠里,坐在一個荒廢的車間前,看著壁畫在陽光射到的地方閃出菱形的碎光,回想她離開梨花灣有多大的意義。她在旗城實際上歷盡了艱辛,那個梨花灣讓她的身上長滿了故鄉(xiāng)的痕跡,背負了很多使命,她在繼承和擺脫中磕磕絆絆。父親有一天和她坐下來聊天,和她假設(shè)著,如果她考上了一所條件不錯的高中,從高中又考上了一所好的大學,大學畢業(yè)又考上了一個單位,有穩(wěn)定的收入,陶米的生活又會怎樣?陶米說,沒有假設(shè),一切都實實在在存在著。她承認自己在學習上努力不夠,她在那些城市同學的身上看到的是優(yōu)越,那種優(yōu)越讓她無法擺脫內(nèi)心的自卑,自卑像絆住她腿腳的雜草,讓她跑不到前頭,在學業(yè)上她只能選擇上一個職專。她回想和父母來到旗城的生活,感到有一種宿命的東西,包括她的婚姻。她不知道說什么,因為人,包括她,一直都還在抵抗著。老陶說,把你們從梨花灣帶出來,帶到旗城,我完成了心愿,能不能保住,要看你們的本事了。

      老陶說,一個人一定要有點狠心。

      那一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

      陶米和夏一坤走在積雪上,夏一坤是她職專的同學。她們的腳下發(fā)出一種低微的回響,腳印被即刻埋住。兩個女孩走進了公園,所有的樹梢上都掛上了雪,大型玩具變成了巨大的雪人。動物園內(nèi)的狼在雪中發(fā)出嗚嗚的吼叫。她們走到蓮花湖邊,冬天的蓮花湖空蕩蕩的,雪正在覆蓋湖面,從水面上露出的只是幾根殘荷。她們沉默地站著,站了一會兒往竹園的方向走。竹園里埋了雪,干燥的竹葉被雪拍打著。夏一坤說,這雪毛子天,我們得找個暖和的地方。出了公園西門,她們找了一家火鍋店,坐在靠窗的一個角落,窗外的雪還在飄,她們吃著火鍋,看著窗外的雪。

      陶米后來想,那是她們友誼的開始,和夏一坤成為朋友,是她在職專最大的收獲。

      夏一坤和陶米在一個班里,和她一樣的瘦小,不多說話,只是夏一坤的衣服穿得比她得體,小身架襯得比她妖嬈,兩個人慢慢地就好上了。女孩和女孩的好怎么說呢,有一些微妙,也許憑的是一種感覺,那種感覺是什么時候產(chǎn)生的,又無從說起。下課鈴響了兩個人會走在一起,一起去廁所,一起去學校的操場,看著空洞的籃球架,看著鴿子在操場上飛。她們或許就這樣好上了。有一天陶米去了夏一坤家。

      原來夏一坤的家就在學校的附近,陶米跟著夏一坤走過文化路,走過一段小街,轉(zhuǎn)過一個胡同,夏一坤指著一棟樓說,陶米,我家就在那個樓上。陶米在傍晚的夕陽中朝大樓仰望,幾十層高,米色調(diào)的外墻鍍在夕陽的光線里,相鄰的大樓大約有十幾棟。陶米看到了小區(qū)里的樹,那是秋天,看到了開在秋季里的花朵,以及被花藤遮掩的廊道。陶米有一種畏怯,和這里相比,他們家的那個小區(qū)太簡陋,太寒磣了。夏一坤掏出一張卡,大門邊的小門咔嗒一聲開了。

      那一天陶米留在了夏一坤的家,吃過飯,夏一坤說,陶米,你今天回家或回學校嗎?陶米看看夏一坤,還沉浸在觀察和羨慕里。夏一坤說,陶米,要不你今天不走了,就和我住,明天咱一起回學校。陶米有些意外,那樣的臥室,對于陶米來說是豪華的,包括地面,臥室的窗、窗簾。她看見書桌上面掛著一根笛子,書桌的側(cè)面有一個小柜。陶米還沒有見過這么舒適的臥室,臥室里甚至放了兩盆花草。

      陶米看著那根笛子,問夏一坤,這是一個裝飾嗎?夏一坤看著陶米,問:陶米,你說什么?陶米說,我是說,你會吹嗎?夏一坤奇怪,我會啊,我不會吹放一個笛子干什么?陶米說,是一個真笛子啊,我以為像一幅畫一樣掛著。夏一坤說,你的想法好奇怪。她伸手摸摸笛子,說,不常吹,吹笛子要看心情。陶米伸手摸了摸笛子,聽見夏一坤說,你想聽嗎?夏一坤從墻上摘下了笛子,找出一塊干凈布,拭擦著,吹了起來。悠悠的笛聲在房間里彌漫。門裂開一道縫,夏一坤的母親靜靜地站在門口。

      再一次住在夏一坤家,是第二年的春天。夏一坤把陶米帶到了假山上,夏一坤的手里握著那把笛子。是要在這么深的夜里吹嗎?陶米有些置疑。她是在迷迷糊糊要睡著時,被夏一坤拽起來的。然后她們躡手躡腳地打開門,電梯在深夜里很快打開,走出電梯,夏一坤走在前邊,深夜的小區(qū)格外靜,路邊的燈還在朦朧地亮著,春天的花在深處開放,散發(fā)的香氣在空氣里彌漫。涼氣襲來,陶米抖了一下身子。假山上是一片草地,一個平坦的山頂,靠近東邊有一個小亭子,深夜的月光挪到了西邊,月光朗照在亭子間。偶爾還有車輛駛進小區(qū),燈光掃過路邊的花草,在小區(qū)里沙沙地滑過。夏一坤把一塊毯子遞給陶米,她身上多裹了一件風衣,笛子偶然碰到亭柱上發(fā)出清脆的回音。陶米發(fā)現(xiàn)夏一坤手里還多了一樣東西,是一個小瓶的紅酒。喝一杯吧,驅(qū)一下寒氣。夏一坤竟然還帶了一個玻璃杯,先倒一杯自己喝了,又倒一杯遞給陶米,陶米猶豫一下,捏住了杯子連續(xù)喝了兩杯,夏一坤問,怎么樣,有感覺了嗎?陶米說,有了。半夜三更你把我?guī)н@兒干什么?夏一坤說,我們在這里說說話。陶米小聲嘀咕,干嗎非要在這里說話呢?在學校有的是機會。夏一坤說,我就想在今天說。陶米看見夏一坤一雙眼盯著她,眼里噴射出什么東西,一只手握著酒瓶。夏一坤很莊重,說:陶米,其實你一直有話想說是不是?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你想問怎么從來沒有在家里見過我父親,對不對?夏一坤說,我父母前幾年就分開了,那一年我上小學五年級,離婚后,父親在另一個地方住,他有個廠子,就住在他的廠里,故事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我媽媽說,男人不能有錢,男人有錢就會變壞。夏一坤敘述著那個雨天,母親在雨水里去找父親,母親敲著雨水里的門,雨從母親的指縫里穿過,裹沾在女人瘦小的身上。夏一坤踉蹌地跟在母親身后,不同的是她手里握著一把傘。門始終沒有打開,廠里來了幾個人,把母親架走了,架到了一個房子里。夏一坤又跑到母親沒有敲開的門前,用潮濕的小腳跺著門,她想看看房子里到底有沒有人。夏一坤用細細的嗓子喊著,傘落在了雨水里,像一個巨大的蘑菇,門口流淌著水的泡沫……門開了,門開的剎那,雨聲更加響起來,她看見了父親,父親把她拉進屋。夏一坤看到了那個女人,女人看著后窗,不說話,沒有轉(zhuǎn)身。雨停了,一輛小車把她們送回家……

      陶米不知道說什么,她在這個深夜感受到了一種友誼,一種信任,她心中的疑惑解開了。她想起了梨花灣,那里的爺爺、奶奶,她問夏一坤,你們算城里的老戶嗎?

      夏一坤沉吟,不知道,不算吧,我們也是父親辦廠有了錢,才在旗城買了房子,住在這個小區(qū),那一年我已經(jīng)十歲了。

      陶米想她到旗城是十三歲。

      后來,夏一坤去了陶米家。

      夏一坤是懷著好奇去她家的,陶米家的那個二手房在一個老小區(qū)里,沒有物業(yè),甚至連大門都沒有,兩扇破大門靠在兩邊的老墻上,沒有人動過。院子里最大的優(yōu)勢是綠化,長著很多的樹,香椿樹、枇杷樹、石榴樹。陶米家在中間一棟樓的五樓,兩居室的單元房。

      上慣電梯的夏一坤有些不適應(yīng),樓梯欄桿上落滿了灰塵,她不敢抓,臺階上好像好長時間沒有打掃過了。夏一坤喘著氣進了陶米的家。陶米家的面積小不說,屋子里也沒什么家具,進門一個平柜,一張三人的沙發(fā),吃飯就在客廳的玻璃茶幾上,靠茶幾放著幾個木頭小凳子。家里沒人,陶米拍拍沙發(fā)說,一坤,你就將就著坐吧,我們家的情況就是這樣,再往前推兩年,這樣的房子也沒有,一直都是租房。

      陶米去臥室里,把一個玻璃杯使勁刷了幾遍,舉到額頭上,陽光透進玻璃杯,玻璃杯真的干凈了。陶米倒了開水,放在茶幾上,徐徐地冒著熱氣。夏一坤去了陶米的臥室,小床疊得整整齊齊,靠床的墻上貼著幾個明星的肖像畫,屋頂?shù)踔慌_吊扇。她坐在陶米的床上,說,陶米,其實你們家挺好的,一家人都在一起,房子大小都是一樣住人。陶米說,是爸媽先在旗城打工,我和弟弟又陸續(xù)跟過來。夏一坤說,不管怎樣你們現(xiàn)在都是在一起。陶米說,他們都是打工,靠苦力掙錢,不像你爸,當廠長,掙大錢。夏一坤擺擺手,不要她說下去。說,你不要說我那個爸。陶米打住,接著她們就下樓了,夏一坤隨陶米在她們家的小區(qū)里走,高大的樹上不斷有落葉飄下來。小區(qū)不大很快就走完了,陶米帶夏一坤從小區(qū)的另一個門走出來,看到了一條熱鬧的街道,路邊有各色各樣的小店。陶米拉著夏一坤,說,一坤,你今天來我家,我是不是該請你吃飯?夏一坤看著她,說,按說是這個道理,不過還早著呢,你請我吃什么。陶米說那就先逛逛。這樣走著,就走到了火車站附近的站前路上,熱鬧的站前路有點擁擠。陶米忽然想傾訴,她對夏一坤說著她最初來到旗城的感受,她在站前路上飛奔,每天下學來找母親,母親繡的鞋墊、鞋墊上的蝴蝶。夏一坤看著路邊的店和攤位,聽著音樂聲和吆喝聲攪和著。夏一坤說,陶米,我想去見你媽,看你媽的縫紉店。陶米站住說,你真想去?去!夏一坤很干脆。陶米就帶著夏一坤繼續(xù)在人流里走,走過一段路,陶米拉著她拐進了一個胡同,走過胡同,看見了一個大房子,聽見了咔噠咔噠的縫紉機聲。陶米向母親介紹著夏一坤,坐到了母親離開的凳子上,低下頭,接著母親的活兒干下去,很專注。夏一坤想試試,陶米給她騰開凳子。可夏一坤不適應(yīng),身子不聽使喚地歪,咔噠幾聲就斷了線。陶米的母親把線接上,夏一坤搖搖頭,不學了。夏一坤看到了很多加工好的鞋墊和飯衣。

      陶米畢業(yè)了。

      陶米知道,接下來面對的,就是在這個城市找到一份相應(yīng)的工作。其實就是到各類幼兒園去應(yīng)聘,幼兒園老師的工資不算高,在這個四線城市,每個月也就是兩千多塊錢。而且要找到一家比較規(guī)范的,名氣比較高的幼兒園更不容易。

      陶米當然要在旗城找到自己的工作,她不可能回到梨花灣,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已經(jīng)是半個旗城人了。陶米想過和夏一坤去一個地方,兩個朋友在一起有些事可以商量,一起應(yīng)付。陶米每次問夏一坤,夏一坤都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她對陶米的回答是,我不急,我再想想,那么急干什么?陶米在旗城尋找著,找了兩個月也沒有特別中意的,有中意的沒有給她明確的答復,那些幼兒園的園長好像在等待更多的人選,在吊應(yīng)聘者的胃口。陶米空下來的時間在父親和母親之間來回奔跑著,幫父親做畫、送畫,在母親的鞋墊廠里幫母親加工鞋墊,在空下來的縫紉機上自己干。鞋墊和飯衣加工是計件的,她把縫好的鞋墊算在母親的份上,母親那兩個月里的工資一下子漲了很多。鞋墊廠的老板說,當什么幼兒園老師,就在這里當工人算啦,眼疾手快的,工資不會少。陶米低頭縫她的鞋墊,她在縫到蝴蝶時總會有些猶豫,猶豫之后又快起來。她沒有抬頭,沒有想過要像母親一樣天天這樣縫著鞋墊。她怕自己的腰提前佝下來,而母親的腰越來越彎了。

      快到了這一年的開學季,陶米突然接到了夏一坤的電話,你找到工作了嗎?陶米遲疑了一下,在想夏一坤什么意思,迅速地回味了一下夏一坤的語氣,還是踏實地回了一句,沒有。夏一坤說,那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幼兒園

      陶米其實已經(jīng)快待不下去了,她不能真和媽媽一樣在那個車間里咔噠咔噠地加工鞋墊,也不可能跟著父親學做壁畫,這也不是父母的意思。陶米打車過去,看到夏一坤的身后是一個幼兒園的標牌——東塘幼兒園。東塘幼兒園在旗城的郊區(qū),那里接近周圍的村莊,也接近一片企業(yè)的家屬院。陶米一步步走近,夏一坤高興地迎上來說,和我就在這里干吧!

      陶米在東塘幼兒園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她和夏一坤的緣分在這年的秋天沿著一家幼兒園的軸線再一次深入。她很快知道了這是夏一坤父親開辦的幼兒園,她在一天的傍晚見到了夏一坤的父親,那個男人剃著平頭,個子高高的,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夏一坤,說,這是零花錢,還有學校的費用。夏一坤猶豫著,說,幼兒園的事情我不管,我只管我教的班。她指指陶米,陶米會和我在一起,你交代園長,我們的工資按時發(fā)就行。夏一坤的父親把那個信封塞到了夏一坤的手里,說,這些都不會有問題。陶米觀察著這個男人,他的話并不多,眼鏡片后有一雙和夏一坤一樣大的眼睛,夏一坤除了身材上不隨她的父親,鼻骨和額頭包括下頜都有父親的遺傳。夏一坤的父親打開車門,陶米看到了車里的女人。

      陶米和夏一坤在幼兒園住下來。傍晚,那些小孩們都被家長接走了,其他的教師也都回家了,幼兒園靜下來。陶米站在幼兒園的陽臺上,看著附近的一片竹林,竹林后是一個小區(qū),小區(qū)里是幾十棟洋房,像一個世外桃源。風起處,竹林拂動,隱隱約約地看見有人在甬道上散步。陶米想,夏一坤的爸爸和那個女人是不是也住在這個小區(qū)。夏一坤在吹笛子,房間里還有一臺鋼琴,夏一坤還可以在鋼琴上彈出旋律優(yōu)美的琴聲。陶米不會,笛子和鋼琴都不會。她只會跳在學校里學到的舞蹈,會唱幾首哄孩子的歌,每當夏一坤彈起音樂時,陶米在一旁會翩翩起舞??上囊焕椀囊魳穾е榫w,陶米知道那些名曲,大都來自一個叫貝多芬的音樂家,來自莫扎特,肖邦……夏一坤在進入音樂時格外投入。

      那個男孩兒是兩個月后送到幼兒園的,放在她們的班里,孩子叫皮皮,很少說話,不活躍,也不調(diào)皮,有時會開小差。陶米喊著皮皮,皮皮好像沒聽見。夏一坤和陶米只見過皮皮的母親,一個消瘦的女人,把皮皮送過來就匆匆地離開。接下來是,這個母親連續(xù)幾天沒有來接皮皮,周末也沒有來。夏一坤把皮皮拉到她們房間,對陶米說,你可以回家了。陶米說,這孩子呢?夏一坤把陶米拉到一邊,告訴陶米,皮皮的父親是一所名牌大學的畢業(yè)生,在旗城一家單位上班,皮皮的母親是皮皮父親高中的同學,她沒有考上大學,可皮皮的父親堅持和她結(jié)了婚。皮皮的母親就在夏一坤父親的廠里上班。

      陶米問,你要帶皮皮住在幼兒園嗎?

      夏一坤仰起頭,說,我想帶皮皮去省城!

      去省城干什么?

      去找他的父親和母親,我想見見皮皮的父親。

      陶米和夏一坤看著皮皮,陶米說,他家里有其他人嗎?

      夏一坤搖搖頭,沒有其他人,皮皮的爺爺和奶奶都不在了,皮皮的父親又生了病。

      夏一坤帶皮皮去坐火車。

      然后輾轉(zhuǎn)找到了醫(yī)院,在病房門口,夏一坤拉著皮皮停下來,讓皮皮推開門,先進。她聽見了皮皮父親的驚訝聲,帶著一種沙啞。皮皮,你怎么來的?皮皮拉著媽媽的手朝門口指,皮皮的媽媽看見了夏一坤,夏一坤站在門口看著病房。夏一坤觀察著,那個男人在病中依然有著一種儒雅,床頭放著幾本書。夏一坤看到了男人眼里的感激,他伸出手撫摸著皮皮,讓皮皮媽媽去洗一只茶杯,說,快給皮皮老師倒水。夏一坤說,不用叫我老師,你們就叫我一坤,或者小夏就好。

      以后,每個周末,夏一坤都帶皮皮到醫(yī)院去。

      又是周末,他們待在醫(yī)院的草地上,皮皮在追著風箏,那個男人和夏一坤聊到了生死。男人說,我現(xiàn)在就是在熬,也許有一天會突然離開。男人望著追趕風箏的皮皮,說,我遺憾的是不能陪著孩子長大,我的學白上了,沒有機會發(fā)揮。夏一坤扭過頭,想掉淚,她在日益的交往中喜歡上了這個男人,或者這樣的男人。她對陶米說,這個男人有一種魅力,老天不公,卻要奪走他的生命。

      有一次,男人問夏一坤,你知道我喜歡什么季節(jié)嗎?

      夏一坤迷茫地看著他。

      男人說,油菜花,我喜歡油菜花的味道。夏一坤奇怪起來,她在心底也是喜歡油菜花的,她的眼前是田間黃燦燦的油菜花和那些低飛的昆蟲。

      皮皮的父親說,你知道我喜歡在哪一個季節(jié)死嗎?

      夏一坤的眼淚流了出來,晶晶瑩瑩在臉頰上流,像爬在臉頰上的兩只昆蟲,油菜花的香氣在她的面前繚繞,花瓣在風中一瓣瓣吹落。

      夏一坤擺擺手。

      皮皮的父親說,我從小喜歡油菜花,我希望就在那個季節(jié)里離開,我的墳墓邊開滿油菜花,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夏一坤流著淚,阻止了這個男人的敘述。

      皮皮的父親果然是在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走的。夏一坤在一天傍晚走近那片墳墓,聞到了油菜花的香氣,在夕陽里的油菜花前站了很久。

      夏一坤在這年離開了旗城。

      夏一坤離開旗城后,陶米又應(yīng)聘過幾個地方,在幾個月里連續(xù)干過幾個工種:超市的理貨員,文具店里的營業(yè)員,寵物店的衛(wèi)生員……夏一坤離開旗城后很少和陶米聯(lián)系,這讓陶米感到奇怪。夏一坤對她說過幾句話,我們都是大人了,我不想再在旗城,我們應(yīng)該有膽量去外邊走走。夏一坤征求她的意見,你想不想離開旗城?陶米問她到哪里去。夏一坤沉默了一下,說,省城。她用尖尖的指甲朝南指了指,往南一百公里之外就是省城,和旗城隔著一條大河。陶米猶豫,她想去征求一下母親和父親的意見,她從梨花灣來到旗城,已經(jīng)夠大了,她想起父親的話,我們在旗城有了房子,就可以說是半個旗城人了。她不知道省城有多大,自己到省城去干什么?她最后沒有答應(yīng)夏一坤。夏一坤在幾天后就走了。

      在省城的夏一坤

      陶米遠遠地看著一家小鞋店,此時正是中午前的繁華時分,商業(yè)街上涌動著一撥一撥的人流,這附近是省城的汽車北站,有新搬遷過來的幾所大學,所以這里形成了一個新商業(yè)圈。兩年前,夏一坤來省城后,最后在這條商業(yè)街上落腳,鞋店已經(jīng)經(jīng)營了一年多。陶米看著店里的夏一坤,夏一坤改了發(fā)型,頭發(fā)長了,披散著。陶米穿過馬路,來到鞋店門口,她先敲了幾下門。

      夏一坤轉(zhuǎn)過身,看見陶米瞬間有點發(fā)愣,從沒見過夏一坤的眼睛這么大,這么明亮,直直地看著她,透著犀利,帶著驚異。夏一坤一把抓住陶米,陶米,真的是你來了?是我,不是我嗎?陶米晃著夏一坤的膀子,兩年了,我一直都想過來找你,你好像從這個世界上失蹤了,夏一坤一時沉默,看著架上的一雙鞋,丟開陶米的手,站起來,抓住了那個鞋盒,鞋盒上飛翔著幾只蝴蝶。夏一坤舉起來,粉紅的顏色在陶米的眼前一晃,蝴蝶的翅膀也是彩色的。怎么又是蝴蝶?夏一坤打開鞋盒,露出一雙粉色的高跟鞋,陶米,你試一下,我知道你穿多大的鞋。陶米知道這雙鞋是送給她了,還是問了一句,是要我當模特,還是要送給我呀?夏一坤說,你說呢?是要給我當鞋模吧?夏一坤說,我要送給你做新娘鞋。新娘鞋?對,你不嫁人嗎?陶米,這雙鞋我一直給你留著,我有預感你要來。陶米看著夏一坤,雙腳已經(jīng)把鞋穿上了。的確,這雙鞋是舒服的,合腳的,顏色和款式也是她喜歡的。她把鞋脫下來,又裝進了鞋盒,裝進了夏一坤不動聲色拿來的袋子里。陶米有些愧疚,竟然什么也沒有給夏一坤帶,她只帶來了一肚子的話,那些話隨時都可以傾瀉而出。這時候來了客人,夏一坤含著笑,應(yīng)付自如打點著客人,把兩雙鞋賣了出去。

      陶米在省城待了五天。

      夏一坤就住在市場街附近的一座大樓上,一間小房子,里邊的東西很簡單,和陶米去過的她家有天壤之別,可以看出房子主人生活的冷清。第二個夜晚,陶米突然問夏一坤,你孤獨嗎?陶米從床上坐起來,直直地看著夏一坤,等待著夏一坤真誠的回答。夏一坤仰起頭,把頭靠在墻壁上,慢慢地吐出幾個字,一個人,怎么會沒有孤獨,可我想離開旗城,不想再活在那個幼兒園,想換個環(huán)境試試。夏一坤說,我常常想到皮皮,陶米,我那時特別想不通,老天為什么要那樣對待一個男人,對待一個家庭,對待一個幾歲的孩子。如果皮皮的父親在,對皮皮的影響是多么大,那真是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如果換種情況,我都想嫁給他。還有,我的母親,她為什么就不能和父親廝守一生,我仔細總結(jié)過母親,沒有什么不好,她的為人,她的性格,她身上那種談不上修養(yǎng)的修養(yǎng)……

      陶米聽著,說,一坤,你想了這么多?

      對,我其實一直都在糾結(jié),我來了省城后,我還在糾結(jié),這些問題我在反復地思考,反復地回憶,我總是想起皮皮……對,你見過皮皮嗎?陶米,有他的消息嗎?

      陶米說,他跟母親去了另外的地方,那里是皮皮母親的傷心之地。

      夏一坤仰著頭,是啊,她還那么年輕。

      我來省城是找一個人。夏一坤突然變得很認真,我們是同學,后來我知道我們的經(jīng)歷相似,他也是父母離異。但后來我回了旗城,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有一天,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特別地想找到他,見到他,我輾轉(zhuǎn)多人,和原來的同學聯(lián)系,找到了他。夏一坤說,他一直都在省城,大學畢業(yè)了,在一家銀行工作。他叫路忠。那天我找到他工作的地方,等他下班,你想象不到他的驚訝,他先是迷惑地看著我,然后吃驚地大喊,你是夏一坤?你是夏一坤嗎?我們擁抱了,沒有擁抱是不合情理的。

      之后呢?

      夏一坤說,我們開始交往,我決心留在省城,打過幾種工,然后做鞋店,至于將來,將來再說。夏一坤變得有些害羞,說,陶米,我把什么都對你說,我和路忠已經(jīng)在一起了。

      接下來的兩個夜晚,夏一坤帶她走在省城的夜色里,去了酒吧,去了咖啡店,在“瓦庫” 吃飯。那天瓦庫正好有一場音樂會,夏一坤和陶米靜靜地坐在會場里,陶米感到那是幾年來最美好的時光。

      婚姻

      陶米從一家超市里出來,站在路邊,看見魯山的理發(fā)店,邁開步子走了過去。魯山正在忙碌,看了陶米一眼,說,你坐一會兒等等吧。陶米就坐下來,吹風機的聲音一會兒嗡嗡響,一會兒靜下來,剪發(fā)的聲音細碎而有節(jié)奏。這時候進來一個客人,那個男人瞅著陶米,把她看成了魯山的助理或?qū)W徒。問,你的助手可以為我洗頭么?魯山先是沒搭話,扭過頭,朝陶米調(diào)皮地笑笑。陶米有些吃驚,看著大個子的男人。魯山笑著朝陶米揮揮手,像是和她已經(jīng)很熟,或者陶米真是他的店員。哎,上呀,客人可是挑你了。陶米猶豫了一下,就上手了,放水,兌水。理發(fā)不會,洗頭沒什么難的,誰沒有在理發(fā)店洗過頭啊,按程序走就是。

      那天理發(fā)店的生意挺好,顧客一個接一個地走進魯山的理發(fā)店。魯山忙不過來,陶米就一個頭接一個頭地洗下去,陶米都快累倒了。晚上,魯山說,我得請你吃飯,陶米這才想起自己的頭還沒整呢。魯山左右地看看,拉拉她的頭發(fā),說,再等等也行,女人的頭不像男人的頭發(fā),多長幾天不影響發(fā)型。兩個人就去了一家餃子館,吃過了,魯山給了她半天的工資,臨走又要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陶米對魯山有些另眼相看,這個人原來是講規(guī)矩講義氣的啊,所以在魯山要聯(lián)系方式時沒有打磕,問了句,這是還想讓我?guī)湍阆搭^嗎?魯山頓了頓,這要征求你的同意,你如果幫我,我會按人頭給你工錢的。陶米說,我不想干呢?魯山說,對不想干的人,誰也勉強不了。

      這樣魯山連續(xù)給她打了幾次電話,都是讓她幫著洗頭,當然每次都是先征求她的意見,問她時間怎么樣?有沒有心情?陶米差不多都去了,每次也都拿到了臨時的薪資。陶米對魯山的印象也越來越好,她洗頭的手藝也愈加地老練。幫工錢一次也沒有少過,魯山還隔一次就請她吃飯,從簡單的麻辣燙到火鍋、炒菜,有時一天也吃過兩次。附近的居民和周圍店里的員工,看理發(fā)師頻繁地帶一個瘦瘦的女孩到飯館里吃飯,好奇地盯著陶米,弄得陶米有些害羞,減少了和魯山吃飯的頻率,但還是禁不住魯山的邀請。魯山店里的服務(wù)員一直空缺著,抑或是魯山故意一直讓空著。有一天晚上魯山喝了酒,鼻息里呼著酒氣,抱住了陶米,陶米從反抗到越來越?jīng)]有了抵抗的力氣,身體越發(fā)地綿軟。而且魯山做得很饑餓,她勉強地睜開眼看著魯山,長長瘦瘦的魯山在她身上運動著,喘著氣,剛才吃過的火鍋和喝下去的酒味被喘出來。魯山一身的汗拍打在陶米的身體上,從她的胸部往下溢,仿佛整個身體都泡在水里。陶米說,魯山,你為什么要出這么多的汗?你要淹死我呀?魯山還在運動,由于身上的汗,聲音帶著回聲。魯山說,陶米,我是太旱了。陶米抓住了這句話,太旱是什么意思?魯山一時語塞,知道自己說漏了嘴,只好硬著頭皮往下解釋,說,就是太想女人的意思。陶米追問,你是說你有過女人?魯山想著自己從老家跑出來,干過好多工種,最后學了理發(fā),開始也是給客人洗頭,在門口迎客,慢慢地盤下了自己的理發(fā)店,被稱為所謂的理發(fā)師。魯山實話實說,我比你大,從鄉(xiāng)下到城里,這么多年,怎么可能沒有談過,沒有接觸過女人?魯山這時候才想起去小床上找,陶米說,你找什么?魯山說,紅!啥紅?魯山說,就是女人的紅。陶米有些悶腔,有些情緒,你找個屁!魯山不說話,摸著她的頭。陶米想起自己的青春,她在職專的生活,她的第一次給了那個流氓的同學,他們那一年在一起實習,只是畢業(yè)后就沒有那個流氓同學的消息了。

      一天夜晚,魯山帶陶米去了仙人掌酒吧,酒吧在臨河的一條小街上。魯山特意換了一身行頭,一件時尚的衛(wèi)衣,陶米是長裙外加了外套。魯山帶她坐在比較偏的地方,點了啤酒和點心。臺上的歌手在唱歌。魯山問陶米,想聽誰的歌?陶米想了想,點了《城里的月光》,陶米喜歡聽這首歌,她的心里有一片城里的月光,浪漫、溫馨、理想。他們一起拿起話筒,大聲地跟著旋律唱起來:“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守護她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讓幸福撒滿整個夜晚……” 陶米和魯山走出酒吧,走在旗城的夜色里,似乎這個城市已經(jīng)是自己的城市,他們已經(jīng)是城市的人了,旗城的空間里已有他們的一分空間。

      走出飯館,兩個人走到了理發(fā)店前的河邊,遠遠地看著理發(fā)店,魯山攬過陶米的肩膀,風吹動著陶米的劉海,魯山更近地看著陶米,陶米,我們結(jié)婚吧!陶米張大了嘴巴,有些迷茫,我們這就算談了嗎?你這算向我求婚嗎?我的父母還不知道我在和你交往。魯山說,我們已經(jīng)這么長時間了。我是鄭重的,我這會兒特別想把這句話說出來。陶米說,魯山,你每天都住在理發(fā)店,怎么結(jié)婚?無論和誰,新房能安置在理發(fā)店嗎?魯山的心口連續(xù)疼了幾下,說,不、不、陶米,我會有房的,你相信我!我怎么相信你?你什么時候才會有房?魯山的心越發(fā)疼,被問得被動、僵持,他在想著怎么繼續(xù)回答陶米,怎樣解決陶米提出來的問題。這是現(xiàn)實,沒有房子你怎么可以在旗城安一個家?這個問題他想過很多次,現(xiàn)在被陶米提出來,讓他感到格外沉重,頭上都冒出了汗珠。陶米又在說,我爸說過,如果要算是一個地方的人,就必須在一個地方有房,有自己的窩。一個人連窩都沒有,怎么養(yǎng)得起另外的人。陶米意識到自己說多了,好像是在答應(yīng)魯山,在向魯山提條件。她打住了,離開了魯山,說,我是聽我爸說的多了,覺得是這個理,人是得有窩,村里的野狗也會有個窩兒。魯山仰起頭,說,我會給你一個答復的。

      陶米連續(xù)幾天都沒有到理發(fā)店去,她躺在房間里有了心思,為什么和一個男人睡?如果他不是你未來的丈夫,有什么理由和他睡在一起?這在梨花灣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勺约和略撛鯓用鎸σ粋€男人進一步的欲望?實際上這些問題一直都潛藏著,一直都在閃現(xiàn)。魯山不是花里胡哨的男人,真要和他在一起嗎?自己來了旗城還是找了個來自農(nóng)村的人?陶米回憶著她這幾年接觸過的男孩,的確是太少了,不足以讓她有挑選的余地。這樣想著,陶米替自己悲哀,陶米想著要不要再去理發(fā)店,要不要和魯山斷絕來往,一個沒有房,沒有立足之地的男人,父親不會同意的。

      魯山兩天后找到了陶米,又把她帶到了河邊,這一次離他的理發(fā)店遠些。他們在岸邊坐下來,陶米不說話,等著魯山開口,看他能變出什么花樣。魯山亮在陶米面前的是一張卡——銀行卡。魯山說,這卡我想先交給你。陶米沒接,陶米迷惑地看著他,魯山看著陶米,說,這里邊是我攢下買房子的錢,快夠一個小房子的首付了。陶米看著銀灰色的卡,卡很小,取出來的錢可以把一張卡淹沒。她不知道里邊究竟有多少,首付的比例是不同的??伤惺艿搅艘粋€男人的誠意。面前的這個男人,雖然只是一個理發(fā)師,卻可以稱得上帥氣,個子高高的,膚色也白,沒有染上這個城市不良的東西。魯山還在舉著那張卡,陶米,如果我買了房子你會答應(yīng)嗎?陶米繞了一個彎子,說,無論你找誰,想要和女人在旗城生活下去,都不會和你住理發(fā)店,也不想和你去租一個小房子結(jié)婚。魯山說出了一個數(shù)字,這是我在旗城十年攢下的錢,可能只勉強夠一個二手房的首付。我們先過渡幾年,我向你保證一定會再換一個新房子。魯山的話很誠懇。陶米不說話,看著河水,光陰就像河里的水一渦一渦地流著,十多年前,她已經(jīng)來到這個城市了。

      魯山說,我已經(jīng)在找房子了。

      陶米的父親老陶和母親去找魯山,他們先是站在理發(fā)店對面的路邊,觀察著理發(fā)店的動向,等看到理發(fā)店沒有了客人,老陶帶著老伴推開了理發(fā)店的門。魯山還不認識老陶,見是兩個五十多歲的男女站到店里,趕忙微笑著招呼,魯山看著老陶的頭發(fā)的確有點雜亂,白頭發(fā)占了三分之一,臉上的皺紋像風中的水波。你要理發(fā)嗎,師傅?老陶站著,直接說出來了,我姓陶。一邊說著一邊把門關(guān)上了。魯山恍然大悟,趕忙尋找茶杯,飲水機的聲音在嗡嗡響。老陶說,小伙子,我就是來看看,我們家陶米是怎么讓你騙住的。魯山手端著水愣住,直到手顫動著將水灑在手上,才想起把水放在茶幾上,轉(zhuǎn)身去倒另一杯水。老陶在等著魯山的回答。魯山說,叔,你們坐下來,我們慢慢說可以嗎?魯山知道他不能急,得忍耐,得忍受老人所有的指責和發(fā)問。魯山在心里說,這一天到底來了,在他從心里真正喜歡上陶米后,他就知道會有這一天。老陶勉強壓制著火氣,不時朝門口看一眼,怕有客人進來。老陶的語氣低下來,說,小伙子,你覺得你和陶米合適嗎?你比陶米年齡大吧?我們都是從農(nóng)村來的,在這個城市都沒有根,或者根還沒有扎住,沒扎結(jié)實。我們大概知道你的情況,我和她媽還是覺得不合適……

      魯山一直耐心地聽著,直到他可以說話時才敢說話。魯山就說,叔叔,阿姨,我是比陶米的年齡大,不過也大不多,三歲多不到四歲,我和陶米接觸的時間也不長,幾個月。不過,叔叔,阿姨,就是這幾個月,我覺得我喜歡陶米,越接觸越喜歡,她身上有我喜歡的單純、機智,沒有太深的心機。老陶說,所以好騙。不,叔叔,我不是騙子,她也不是好騙,還是我們有共同喜歡的東西,我越來越喜歡陶米。魯山說話時甚至仰了仰頭,面前出現(xiàn)了和陶米接觸的畫面,他甚至希望陶米出現(xiàn)在門口。魯山接著說下去,我覺得兩個人如果都真正喜歡對方就是繼續(xù)走下去的原因。叔叔,你說我們都是從農(nóng)村來的,可我們農(nóng)村來的為什么就不可以相互喜歡?叔叔,我從來不排斥我們在這個城市的農(nóng)村人,甚至那些在這個城市的農(nóng)民工來我這里理發(fā),我會少收他們的錢。魯山像在回憶,有一次一下子來了六七個農(nóng)民工,我給他們的優(yōu)惠很多,我看他們就像看到了老家的人。叔叔,您說,我們是沒有根的人,可我們可以慢慢扎根,只要下決心在這個城市生活,好好干,憑手藝,靠工作掙錢,城市就應(yīng)該有我們的地方。我聽陶米說過您說的話,沒有房子就等于這里沒有自己的地盤。魯山拿出了上次給陶米看過的卡,跪在了老陶夫妻面前。老陶夫妻嚇了一跳,說,你干什么?你快起來,我們受罪不起。魯山跪著,手舉著卡說,我,我會在旗城買一個自己的房子,哪怕先買一個小房,一個二手房。叔叔,你們不也是這樣過來的嗎?你是長輩,能做到,我們年輕,為什么不能?

      魯山竟然流出了眼淚。

      有好長時間陶米都見不到魯山,老陶還是不同意,給陶米下了禁令,老陶出去時讓陶米和他一起去,或者讓陶米和母親在一起。有一天,陶米看到了魯山,她站在窗前,看到了樓下的魯山,正仰著頭,朝樓上看。魯山先是給陶米發(fā)了短信,讓她朝樓下看,陶米就看到魯山手里舉著一捧花,朝她搖著,最后不情愿地把花擱在了一根樹杈上,對陶米指指。陶米扭過身,看到了母親。正是那一天,陶米指指自己的肚子,說,不行了,媽,你理解女兒……她拱在母親的懷里哭起來。

      陶米和魯山坐在旗城的夜色里,前方是一片小區(qū),小區(qū)的燈光影影綽綽地射過來,和路上的燈光交錯相融。陶米在夜色里總是有一種迷蒙的感覺,她想起梨花灣的路燈在春節(jié)前后才會亮幾天,暈暈黃黃像落在水里的蛋黃。面前的這片小區(qū)是旗城這一帶比較豪華的,據(jù)說開發(fā)商很有實力,他們開發(fā)的小區(qū)都很搶手,這是其中的一個,叫桂花小區(qū)。兩個人坐在路邊的木椅上,身體挨得很緊。陶米的一只手被魯山抓在手里,那只握多了男人女人頭發(fā)的手有些僵硬,這雙手每天被水泡著,泡得有些變形,有些變色。她還在疑惑,還要和這雙手在一起嗎?這雙來自鄉(xiāng)村的手,在城市并沒有多少改變,他干的理發(fā)活兒看似細膩,還是力氣活兒,每天都要一次次地把手伸進頭發(fā)里,那雙腿每天要承受多少時間的站立。他站立的椅子旁和周圍的地方明顯有一種陷落,這是陶米在理發(fā)店里觀察到的。這個男人慢慢地讓她心動,讓她喜歡。

      魯山和陶米坐的地方正好可以從側(cè)面看到桂花小區(qū)進出的車輛,是小區(qū)的西門,西門出來是一條路,路邊種滿了桂花樹。陶米把身子朝魯山靠過去,我們?yōu)槭裁床荒軄砉鸹ㄐ^(qū)找一個房子?魯山說,慢慢來,我們會有這一天。陶米有一些惆悵,幾分失落。轉(zhuǎn)過身,是另外一個小區(qū),小區(qū)里長滿了梧桐和枇杷樹,樓有幾十幢,也有物業(yè)和保安,小區(qū)的位置和地理環(huán)境還算不錯,不然對面不會出現(xiàn)一個桂花小區(qū)。但和桂花小區(qū)比,顯得不再時尚。這個小區(qū)里現(xiàn)在有一套小房子,已經(jīng)寫上了魯山的名字。

      陶米不說話,看著自己即將入住的小區(qū),她就要在這個小區(qū)成為一個男人的新娘了,接下來要成為孩子的母親。和母親一樣,只是不再在梨花灣。父親說得對,真正成為一個城市人,必須在這個城市有自己的房子。不管怎樣,不管好壞,不管大小,這個愿望她就要實現(xiàn)了??勺≡诔鞘械姆孔永?,就是一個城市人嗎?

      逃離

      接下來,是他們結(jié)婚了,舉辦了一場簡單的婚禮。一年后,有了一個女孩,女孩在時光里生長,長到了兩歲多。平民的生活就是這樣,沒有什么風生水起,老陶逐漸接受了魯山,和陶米的母親幫陶米哺養(yǎng)著孩子。讓老陶欣慰的是,這個孩子是生在了城市,陶家在城市長出了新的根須。

      可是,生活又總是節(jié)外生枝的。

      一年前,陶米的母親突然病了,住進了醫(yī)院。由于他們不屬于旗城的居民,沒有城市醫(yī)保,他們離開梨花灣又連續(xù)幾年沒有在村里繳納新農(nóng)合的費用,所有的花費都要自己承擔。陶米的父親——老陶就是這時候賣掉了他們前幾年在旗城買的另一個二手房。老房子本來是陶根獨自住著,陶根也在這個城市打工了,賣掉房子陶根回到父母的房子里。可謂有驚無險,陶米母親的病竟然穩(wěn)定了,吃飯和活動慢慢地正常起來。錢不用了,老陶對魯山說,你把錢存好,存起來,把存折或者卡給我們就行。魯山說,沒問題,我找時間就辦。

      魯山的理發(fā)店里這一天來了一個客人。

      那個客人說著說著和他說到了靈芝,說到了把錢存到靈芝公司錢可以生錢。魯山先是聽著,聽著聽著就動了心,和客人聊得嗨起來??腿苏f他已經(jīng)把錢存到了公司,每個月都可以拿到高額的利息,準時的很。客人說他們的親戚朋友都有錢往那兒存,也都和他一樣拿到了利息,不想存了,隨時都可以還給你。魯山好奇,那些靈芝能有那么高的利潤嗎?客人說,銷售靈芝只是公司的一部分,他們還有其他的投資,反正把你的錢擔保著,不會有問題,你就拿你的高利息。魯山給客人理完了發(fā),送走了客人,站在門口,回味著客人的話??腿俗吡藥撞接只剡^身,說,你如果有意,哪天我?guī)愕焦究纯础?/p>

      魯山在幾天后果然就去了公司,看到一個大房間里擺滿了靈芝,摞出了假山的模樣,公司有財務(wù)科、業(yè)務(wù)科、銷售科,有經(jīng)理室、副經(jīng)理室,辦手續(xù)的人排成了長龍。魯山就愈發(fā)動心了,就想到他手里的賣房錢。這天回家他糾結(jié)了一會兒,把心事對陶米說了。陶米堅決不同意,說父母的錢不敢亂動,萬一母親的身體再需要錢了怎么辦?魯山說,母親的身體好好的,不要老往不好的地方想,再說錢隨時都可以還回來。陶米慢慢地有了動搖。手里的那筆錢最后存到了靈芝公司,是那個理發(fā)的客人帶他們直接過去的。

      事情是在三個月后爆發(fā)的。旗城最先出事的就是靈芝公司,沒有按時收到利息的客戶圍到了公司樓下,魯山和陶米第二天也去了。那個所謂的董事長、總經(jīng)理都跑路了。接下來又是各種傳聞,政府參與了,將董事長從某一個國家抓了回來。各種傳聞都無法證實,大量的靈芝還在大廳、倉庫里堆積。陶米和魯山存進去的錢只收到兩個月的返息,事情就成了這樣。魯山想起那個理發(fā)客,給他打電話,電話里是哀嘆,無可奈何。魯山和陶米在一天傍晚找到了他家,此時他家已經(jīng)坐著或站著十幾個人,不用問都是他介紹的客戶。那個人蜷縮在沙發(fā)上,像一個刺猬,頭抵在沙發(fā)背上。陶米看到現(xiàn)場,知道站在人群里沒有意義,拉著魯山離開。陶米說,有什么用,只能怨我們貪心,錢說到底是從我們手里存出去的。魯山踢踏踢踏在路上走,他埋怨自己太聽信別人,太急于掙錢還房貸了。而現(xiàn)在只能陷得更深。

      這些天,母親每次問到那筆錢,陶米都支吾著、搪塞著,陶米和魯山明白這筆錢是一下子還不上、掙不來的。至于那個所謂的靈芝公司,放出去的錢能不能慢慢地追回,暫時是沒有指望的。魯山的理發(fā)店開著門,生意還在繼續(xù),老客人還在按周期地過來,他知道這一筆一筆的錢沒有用,但目前沒有好的門路,大錢是一下子掙不來的。他和陶米最后商量把他們現(xiàn)在的房子賣了,用賣房子的錢去還了父母的錢,他們合計了,現(xiàn)在的房子也賣不了太好的價位,雖然小區(qū)可以,但房子畢竟是一個小房子,還有當年魯山買這房子從老家和親朋好友借來的錢也沒有還完。這幾年他們結(jié)婚,生孩子,基本上沒有積蓄,魯山手里的幾張信用卡一直挪來挪去的,往前維持。

      房子賣出去了,買房子的是一對小夫妻,錢還給了陶米的父親。

      必須得離開旗城了,債主不斷地逼上門來,他們辦理的信用卡不斷透支,十幾個信用卡也無法彌補過來,有幾張卡上越累積越多,已經(jīng)逾期還不上了,銀行準備啟動追訴程序。

      他們就是這時候決定離開旗城的。那是一個夜晚,他們告別了家人,告別了不到三歲的孩子,掮著簡單的行李朝車站走。

      幾經(jīng)輾轉(zhuǎn),都說不清走了多遠,陶米看到一個半拉子的山,隱隱約約看見前方云霧一樣飛揚的塵土。魯山把身上的包裹撂在腳下,拽著陶米坐在一個石崗上,望著前邊的山,說,我在這里干過,是一個礦山,需要很多干力氣活的人。人是一撥撥來一撥撥離開的,來這里干活的人都是為了掙錢,有人掙一把錢就走了。我以為我這一生都不會再來這個地方了,可命里和這里的緣分沒有斷,我又來了。陶米說,你要在這里干多久?魯山說,沒有具體的時間,先干下去,我發(fā)現(xiàn)掏苦力是可以掙到錢的,而且還有保證。你知道嗎,這里一天可以掙幾百,如果你想多掙,可以黑夜白天地干,能掙得更多。

      安全嗎?陶米擔心地朝前邊看,看到風里卷著霧氣,霧氣一陣陣地飄散,運輸?shù)能囕v開進來開出去。魯山說,工地上有安全設(shè)施,要戴安全帽,有專業(yè)的安全員,有吹哨子的。魯山說,掙錢都會有風險,我準備中間休息時在工地上剪頭發(fā),讓工友們隨便給,也可以再掙到一筆錢,也許可以顧住我們的伙食費。陶米緊緊地拽著魯山的手臂,說,那樣你會不會累垮?你累垮了怎么辦?魯山說,不能怕累,怕累怎么能掙到錢?這樣掙錢才是可靠的。

      陶米朝來時的路上望,一溜曲曲折折的山路,連城市的蛛絲馬跡也看不見了,旗城真的遙遠了。她站起來,看到的還是曲曲折折的山路,下過一場雨,路上充滿了泥濘。魯山站起來,扒著她瘦窄的肩膀,說,陶米,很快,我們就會把欠下的債還了,還了債再回到旗城!

      很快,那是多長時間?

      魯山也在望著那片地方,說,干三年、五年,我們就可以無債一身輕了。陶米,這里的人簡單,不會有騙子,不會有那么多有心機的人。我可能會受傷,但不會陷進騙子的圈套,不會陷到人設(shè)的陷阱里,我這一生不會再貪便宜了。

      陶米跟著魯山住到了一個小山村,那個山村是魯山當年在旗城做學徒時一個同事的村莊,有一個同事空下來的房子。那個男人現(xiàn)在在縣城開了一家理發(fā)店,娶了一個女人一起住在縣城。

      那天實在是太累了,床還沒有鋪好,陶米就一頭栽到了床上,不記得被子是怎么蓋到了身上的。一覺醒來,是山村的夜色,魯山躺在她的身旁。她起來,走到院子里,一股寒氣讓她打了個冷顫。山里的涼氣重,陶米仰起頭看到了一彎山月,夜空像是一片大海,藍藍的,月亮在海上行走。小山村都睡著了。這時她被一只手抓住,魯山站在她的身旁。魯山說,冷,快回去。門又吱呀一聲關(guān)上了。陶米忽然感覺到了餓,那種空洞洞,帶著寒氣的饑餓在深夜里襲來。她對魯山說,我餓!魯山在她睡著時已經(jīng)生起了屋里的爐子,爐子里躥出了火苗,魯山把帶在路上的方便面泡了兩包。

      他們的日子在山里開始了。魯山很快去了礦上,陶米去了山后的一家山菌廠。

      陶米的決定

      陶米突然決定離開大山,她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等待著魯山回來。陶米數(shù)了數(shù),她和魯山出來大半年了。她看著自己的手,變得越來越糙,扶門的姿勢越來越像一個山婦。這讓她想起老家梨花灣,村里的奶奶,大娘嬸嬸,還有沒有出來打工前的母親,她們常常就是這樣的姿勢,有時她們的腰里圍一條由舊衣服改造的飯裙。她來到旗城,覺得告別了這樣的姿勢,可住在山村,她又回到了母親的時代。她厭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把手從門框上放下來,好在她的身上沒有飯裙,她還年輕。她走到了一個山坡上,這里可以等到回村的魯山。秋天的山變得枯燥,山上的草和花開始枯萎,她回到旗城的欲望更加強烈。她站著,望著山路,等待著一輛摩托出現(xiàn)。終于,山路上冒出一股黑煙,她看見了魯山。

      魯山抓住盆架上的毛巾,舀水洗臉,看見了陶米準備好的行李。毛巾上的水珠往地上滴,石板鋪成的地面上滾動著幾顆水珠。魯山問,陶米,你這是要干什么?

      陶米拍了拍行李,說,我們得回去,我們得離開這個地方,得回到旗城,我們……

      魯山打斷了她,什么我們、我們的,你到底要說什么?

      陶米很莊重,一只手抓著行李的帶子,我們得回旗城。

      魯山垂著頭說,你覺得沒事嗎?我們還要面對那些債主,面對銀行的追訴,我們需要掙錢,把錢還個差不多了再回到旗城,或者到任何一個城市,再重新開始。

      陶米堅決地說,我們得回去,我們得回到旗城。

      魯山吃驚地看著陶米,這個陶米,她怎么這樣堅定,這樣固執(zhí)地突然要回去。

      陶米攤牌了,說,我們回去離婚!陶米從她的一個小包里找出了紅本的結(jié)婚證,說,這個證,我都準備好了。

      魯山使勁地抓著毛巾,毛巾里的水被他抓出來,瀝瀝啦啦地往下滴,更多的水珠在石板地上滾動。

      陶米說,你聽我說,我們不能在這個山里熬下去,躲下去了。我們總得有一個人自由,那樣我們才可能回到旗城,我們不能徹底把那個旗城丟了。我們的孩子我們得管,不能讓孩子一直待在我父母那兒,那樣不行,她連我們的身影也見不到,聲音也聽不到,我們這樣太憋屈太窩囊了……

      魯山說,陶米,你不要離開我,我們不是都在拼命掙錢嗎?

      陶米說,回去也可以掙錢,我可以重新把我的網(wǎng)店開起來,我們要回到那個城市里,沒有了房子我們可以租房子……

      魯山揮動著毛巾,那樣我們會暴露的,陶米,我們再忍一段時間!

      陶米手里始終攥著行李的帶子,仿佛要隨時出發(fā),聲音低下來,魯山,我們不行就真離吧!

      魯山的手里握著毛巾,愣怔著。

      陶米說,魯山,不是,我不會真正離開你,我只是先走一步,我不會讓孩子沒有父親。

      魯山抓著毛巾,不說話。

      就這樣定了,別猶豫,我其實想了幾天了,魯山,你聽我一次。陶米低聲說。

      魯山答應(yīng)了。第二天,他們早早地就下了山。

      他們走了兩個多小時山路才看到了那個小鎮(zhèn),看到了小鎮(zhèn)停著的客車,遠遠的,白色的車頂罩在干燥的陽光下,山上的樹葉一片一片向停車場飄落。

      魯山看著一輛停穩(wěn)的公共汽車,說,我們真要去離嗎?陶米說,我們必須這樣。陶米又看看魯山,害怕了?魯山說,怕你真的離開我。

      民政所

      回到旗城是一天的凌晨。他們感覺旗城變了,陌生而又新鮮,即使在凌晨的夜色里,路燈都在亮著,還會有小車滑過。陶米環(huán)顧周圍的高樓,樓上偶爾有亮起的燈光,朦朧而又溫暖。她像一個走失的人又回到了故鄉(xiāng),她的身子有些打顫,仿佛要在那些樓縫里尋找到他們丟失的家,這個城市讓她迷亂,更讓她迷戀。陶米的淚悄然地溢了出來,一道道在臉頰上橫行。

      第二天,他們來到民政所。民政所其實離他們原來的小區(qū)很近,在一個小院子里,小院里種了幾棵石榴樹,一些花草,秋天的菊花還在開著,淅淅瀝瀝的雨下了起來,每幾滴都會砸下一片落葉。魯山和陶米走到了民政所,他們看見了院子里的石榴樹,單薄潮濕的枝葉,不斷有人進出院子。當然,每天都會有來領(lǐng)結(jié)婚證的人,那些人的面部表情是不一樣的,臉上掛著的是一種對新日子的向往,或者對新身份的自信。

      陶米,我們非要領(lǐng)那個證嗎?魯山問。陶米不說話,遠遠地看著民政所,在雨天里照樣不斷有進進出出的人。魯山不想再朝前走。陶米看著魯山,還是去辦吧,你忘了我們商量好的。魯山說,都是你的主意。陶米看著白天的旗城,白天的旗城淅淅瀝瀝的雨,越來越多的落葉。陶米朝前走,一個男人的腳步遲疑著跟上。

      一會工夫他們又帶著沮喪或者如釋重負的心情走出民政所。沒有想到會有那么多的問題要問他們,要先準備好的幾種手續(xù),包括關(guān)于孩子的協(xié)議。他們一臉茫然,就被攆了出來。

      雨還在下,雨點反而大起來。他們打著雨傘,走到一片小樹林里,小樹林靠近旗城的一條河邊,里面有兩個小亭子,陶米從包里掏出一張紙,擦干凈了座位,兩個人坐下來。

      沉默了好久,陶米嘆息一聲對魯山說,不離了。

      魯山問,不離了?

      陶米抹了一把眼角,硬咽地說:“不離了”。

      魯山問,接下來,我們要干什么?

      陶米說,還債,重新回到旗城!爭口氣,好好干。

      魯山緊緊地摟著陶米。

      陶米說,自己摘的苦果自己吃,你爭口氣。陶米說著眼淚流下來。

      兩人決定,魯山繼續(xù)回去上班,陶米留在城里開網(wǎng)店,帶孩子。

      送走魯山的夜晚,陶米出了旅館,找到了他們住過的小區(qū),推開了上到樓頂?shù)拈T。陶米在夜色里上到了樓頂上,她在樓頂上朝著汽車和火車站的地方,仿佛在尋找著魯山的身影。

      陶米坐在27層的樓頂,在她把頭伸出來的剎那,一股風把她的頭發(fā)吹成了一片羽毛。27層,差不多就是在天上了。她像一只鳥俯瞰著整個旗城,在幾十米的高處,回味著,尋找著她熟悉的地方。她感到失望,到處都是模糊的,來這個城市快二十年了,她搞不清這個城市所謂的標志性建筑,好像也沒有必要搞清。她離開這里不過大半年時間,卻有了這樣深的陌生感。她掏出手機,迎著風,對著樓下照,拉近鏡頭,試圖找到熟悉的場景。沒有,一片模糊,拉近的還是夜色,星星點點的燈光像落在地上的星星,馬路在手機屏里像一條載滿螢火蟲的河流。

      四周一片茫然。

      保安是怎樣走近她的,她都不知道,兩個保安像兩只輕腳的小貓,靜靜地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赡軇偛潘珜W⒘?,兩只手電筒的燈光同時亮起來時,一個保安已經(jīng)把她抓住,扯著她的衣裳,聲音并不高,勸她,下去吧!她被引著走向樓口,接著“啪” 的一聲,樓門關(guān)上了,也把樓上的黑暗關(guān)在了另一個世界,“咔嗒” 樓門鎖上的聲音。

      她看見了樓道上的燈光,真實的門、電梯、步梯的臺階,甚至門上一直不掉色的春聯(lián),倒貼的福字。

      保安把她引進了電梯口,沒遇見其他人,保安摁了電梯開關(guān),門開了。她突然喊,你們不認識我?兩個保安很嚴肅,隨電梯下沉。陶米又喊,我在小區(qū)是有房子的,不,我在小區(qū)是有過房的。這句話差點讓她的淚掉出來。她接著喊,我要去我的房子里看看!她朝那些鍵上摁,摁在了15的鍵上。門很快開了,夜里的電梯速度很快。保安說,你干什么?你不想出去?要我們打110嗎?陶米不管,大聲喊,15樓,15樓是我家,我家的房子,1503,1503就是我們的房子。她把數(shù)字咬得清晰。

      保安迷惑了。

      你們是不是剛換的保安?我怎么一個也不熟悉。陶米走得很快,馬上找到了1503。她太熟悉了,這里原來就是她的家??墒?,她掏不出鑰匙,她身上早已沒有了這里的鑰匙,既使有也不可能打開了。她已經(jīng)沒有鑰匙可以打開旗城的一扇門了。陶米潸然淚下,她舉起手,畏怯地去敲那扇她曾經(jīng)多么熟悉的門。

      門開了,一個女人站在她的面前,穿著水藍色的睡衣,她認出了陶米,她們在買賣房子時多次坐在一起協(xié)商過。姐,你怎么了?

      陶米說,沒事,路過,我來小區(qū)里看看,來房子里看看,可以嗎?

      女人閃開,讓她進去。

      她在房子里站著,房子比他們住時規(guī)矩多了,重新裝修過,增添了壁柜,影視墻,書柜,電腦桌……她掃視著房子,不說話,一點點看著……又浮現(xiàn)出她和魯山忙忙碌碌的身影。

      離開老房子,陶米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好像一切都涌來了,她聽見了有人在身后喊,陶米——陶米——陶米——她扭過頭,一輛車在她的身旁停下,阮小菲從車里下來,陶米,我是阮小菲,我來旗城了,我考進了這個城市。

      街頭傳來一陣歌聲:“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請守護她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讓幸福撒滿整個夜晚……”

      陶米和阮小菲牽著手哼唱著,走在旗城的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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