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伸 韓紅艷 齊安瑾
2020年暑季,我們乘坐高鐵趕往漢中市洋縣,開始了對朱鹮保護歷時兩年的采訪。
首先采訪的是“朱鹮發(fā)現(xiàn)第一人”——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的劉蔭增。
劉蔭增八十四歲了,耄耋之年,他從北京搬到洋縣定居。說起洋縣,他充滿了感情:這里植被繁茂,氣候溫潤,稻田似網(wǎng),河流如梳,是頤養(yǎng)天年的風水寶地——他的聲音仍然像年輕人一樣洪亮。盡管頭發(fā)近乎全白,但精神矍鑠,充滿活力。
茶幾上,已經(jīng)放好了他為接受采訪而找出的資料。我們注意到,在一張日文報紙上,有一張他穿著西裝在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大門口拍攝的照片,那時他四十多歲,俊朗灑脫,個子高大。
談起尋找朱鹮的往事,他信手拈來,如數(shù)家珍。風輕云淡且侃侃從容的講述,很快將我們帶進了那段既遠又近的歷史……
1977年,日本環(huán)境廳組織了一個代表團訪華。訪華期間,代表團向中國政府提出了一個請求:希望幫助他們尋找一種叫朱鹮的鳥。
不久,中國科學院就接到了國務院環(huán)境保護領導小組的咨詢:
中國還有沒有朱鹮?
如果有,在哪里?
鳥類專家迅速行動,一方面通過各種渠道翻查歷史遺留的資料,一方面向各地征詢朱鹮的現(xiàn)狀,并根據(jù)資料翻查和現(xiàn)狀征詢的結果向國務院環(huán)境保護領導小組作出答復:
1930年以前,在中國的十四個省份普遍可以見到朱鹮。
1950年前后,在陜西、甘肅一些河壩和稻田里仍能見到朱鹮覓食。
1960年,朱鹮已經(jīng)罕見,只是偶爾會在陜西、甘肅的秦嶺山區(qū)中現(xiàn)身。
1964年,研究人員在秦嶺山區(qū)捕獲到一只朱鹮并制作成標本,從此再無朱鹮的音訊。
……
國務院環(huán)境保護領導小組顯然不想讓問題停留在這樣一種答復上,不久又提出:請中科院和林業(yè)部加大朱鹮調查的力度,并開展具體的尋找行動。
中科院將任務落實到知名鳥類學專家鄭作新身上。
鄭作新很快找到負責野外調查的劉蔭增,告訴他:從現(xiàn)在開始,國家對朱鹮的事情已經(jīng)不僅僅是詢問了,而是要開展實際尋找。你一直從事著野外考察工作,要提前做好準備。
又問劉蔭增見過朱鹮沒有,劉蔭增回答得有些勉強:見過吧。
在哪里見的?
標本室。
一句話讓鄭作新發(fā)愣。
劉蔭增回答得并不錯,中科院動物研究所的標本室里,確實有三只朱鹮標本。據(jù)說這三只標本全是在秦嶺山區(qū)打到的,包括1964年最后制成標本的那只朱鹮,也是在秦嶺西端的甘肅省康縣打到的。當時中國與外界基本處于隔絕狀態(tài),加上對野生動物的保護缺乏認識,所以打下這只朱鹮時,考察人員完全不知道這是瀕臨滅絕的稀世珍寶,他們是堂而皇之地將其擊落并坦坦然然地將其制成標本,隨后在報紙上發(fā)布了消息。
劉蔭增首先想搞清楚的問題是:中國最后這只朱鹮標本是誰采集到的?是通過什么方式獲取到線索的?具體是在康縣的什么地方打下來的?只有了解到這些,才能夠縮小尋找的范圍,提高尋找的有效性。
遺憾的是,始終找不到這個人。
之所以找不到,源于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和治學氛圍。劉蔭增是通過查閱報紙得知1964年在康縣打下這只朱鹮的,但報紙上卻沒有個人署名。這是當時的慣例——所有的成績都歸于集體。問題是這一“集體”,事情就變得含糊了。既不知道標本是誰擊落的,也不知道標本是誰制作的,更沒有人去關心和保護這個不知道該屬于誰的成果?!拔母铩敝校麄€動物研究中遭受沖擊最嚴重的就是鳥類研究,很多資料殘缺不齊,許多事情既沒有了來龍也消失了去脈。
翻來覆去,始終沒有了解到朱鹮現(xiàn)實存在的相關信息,劉蔭增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從頭開始。
考察和尋找朱鹮,首先要對朱鹮的情況有基本的了解。
中國有960 多萬平方公里的國土面積,有數(shù)不盡的名山大川和稻田湖泊,朱鹮最有可能在哪里生存呢?
此前,鄭作新的《中國鳥類分布名錄》里,已經(jīng)詳細地記載了中國朱鹮的歷史分布點。前輩動物學家壽振黃的《河北鳥類志》上,也有不少與朱鹮相關的記述,尤其他在《浙江鳥類之調查》中,相當具體地記載了朱鹮在浙江一帶的棲息情況……考察隊員們在不斷熟悉和了解朱鹮的過程中,腦海里也漸漸勾勒出了歷史上中國朱鹮存在的地域范圍:
20世紀40年代左右,中國東部地區(qū)有大量朱鹮存在。
安徽皖南和江蘇北部的丘陵地帶,特別適合朱鹮生存。
陜西省和甘肅省的秦嶺山脈周邊,是考察的重點區(qū)域。
……
有一個情況,是我們在采訪中逐漸搞懂的——劉蔭增帶領的“中國朱鹮專題考察隊”,在將近四年的時間里,曾三次去陜西和甘肅一帶尋找朱鹮,卻始終沒有將足跡邁向青海和西藏,究其原因,就在于青海和西藏不屬于朱鹮的歷史分布區(qū)。中國這樣大,考察人員這樣少,考察的技術手段又這樣落后,如果瞎子摸象般地去撞大運,成功的概率幾乎為零。后來讓劉蔭增慶幸的是,他們的考察一開始就走上了正確之路:歷史上有朱鹮的地方,就一定要去尋找。歷史上沒有朱鹮的地方,就先不要去尋找,否則必將事倍功半。
按照歷史譜系,朱鹮的分布是:北起黑龍江中蘇邊境的興凱湖,南至天涯之濱的海南島,西到甘肅中部的蘭州,東臨中國的海岸線,其中包括福建和臺灣。如果在地圖上將中國朱鹮的歷史分布區(qū)做個形象的勾畫,可以明顯地看到它形成了一個“大三角”。粗粗計算,這個“大三角”的面積占到了中國版圖的一半,其中適宜朱鹮生存的淺山丘陵和河灘濕地,多到不可勝數(shù)。
此前,在日本政府的請求下,中國的鳥類工作者已經(jīng)開始了征詢調查,客觀地說,那只是常規(guī)性的調查。不能說工作人員不努力,也不能說工作人員很努力??傊?,國家尚未撥款,前景還不明朗,整個朱鹮的調查任務已經(jīng)放在了議事日程上,卻也談不上夜以繼日。正是撥亂反正和百廢待興的日子,無論單位還是每一位個人,手頭的事情都太多了!
就在這樣一種狀態(tài)中,時間邁入了1978年。
1978年,這是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年份。
三月,全國科學大會在北京召開,鄧小平在大會上作了重要講話,提出了“科學技術也是生產(chǎn)力”的著名論斷,并為長期被稱作“臭老九”的知識分子正了名。整個會場如掀巨瀾,人們以空前熱烈和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來表達自己的激動,中國的科技工作在“十年動亂”后,終于迎來了春天。
許多了解情況的當事人都感慨:朱鹮有幸,它是在一個萬物復蘇的年代被提出并引起重視的。
不久,動物研究所將尋找朱鹮的工作正式列入國家課題,這就理所當然地獲得了國家科研經(jīng)費的支持。鄭作新?lián)瘟恕爸袊Q鹮課題組”負責人,劉蔭增則擔任了野外朱鹮考察的負責人。
那一年,劉蔭增四十二歲,已經(jīng)是一名成熟的野外科考工作者。
茫茫中國,第一站該去哪里尋找?
毫無疑問,首先是秦嶺和秦嶺周邊。
但是一句“秦嶺和秦嶺周邊”,范圍就大得無邊。秦嶺借昆侖之勢隆起,經(jīng)甘肅和陜西,抵河南和湖北,它以壁立千仞的雄渾和橫亙東西的大氣,成為中國南北方的分界線,也成為長江和黃河的分水嶺。如此一座氣勢磅礴的山脈,僅憑考察隊員們跋涉,即使傾盡一生,也無法覆蓋全部。
文獻記載,朱鹮春夏兩季在中國東北地區(qū)產(chǎn)卵繁殖,秋末就會飛到長江中下游溫暖的地區(qū)過冬,甚至會飛向更南的區(qū)域。巧的是,中科院著手朱鹮考察的同時,陜西省林業(yè)廳也接到了林業(yè)部下發(fā)的朱鹮調查要求。考慮到陜西已經(jīng)在啟動這項工作,也考慮到秋天到來,氣候轉涼,朱鹮會按照規(guī)律向溫暖的長江下游地區(qū)遷徙,考察隊決定向南方走。
首選地是安徽皖南。
皖南地區(qū)丘陵起伏,水田縱橫,海拔多在二百米左右。資料顯示,低山丘陵區(qū)最適宜朱鹮生存。根據(jù)各方面的條件判斷,這里極有可能找到朱鹮。
臨出發(fā)前,考察隊員們將標本室里那些朱鹮標本看了一遍又一遍,熟悉并牢記了朱鹮的體貌特征,掌握了怎樣識別朱鹮的年齡和骨骼,對朱鹮的營巢特點、日?;顒右?guī)律、活動范圍以及生存的海拔高度等基礎知識進行了全面和反復的學習。
一切就緒,正式行動開始。
給考察隊配發(fā)的裝備很不錯,其中給劉蔭增的配置最為高檔:一桿漂亮的德國雕花雙筒獵槍,兩臺互有特點的德國相機,連膠卷都是從德國進口的彩色膠卷。如果按價格計算,每卷四十元,超過了劉蔭增半個月的工資。除此之外,還專門為考察隊配備了一臺16 毫米的手搖電影拍攝機。
到達皖南后,考察隊深入農村,一邊拿著朱鹮的照片供人觀看,一邊詢問村里的老人,希望捕捉到朱鹮的蛛絲馬跡。
村民們看了照片,眾口一致地說這是“白鶴”。
有人說:“這種鳥我年輕時候常見,羽毛白里透紅。這些年見不到了?!?/p>
有人說:“以前它們在田里吃蟲子,吃泥鰍,晚上落到樹上過夜。”
也有人說:“這種鳥害羞。喜歡大樹和水田?,F(xiàn)在大樹都砍了,水田冬天都干了,鳥也不見了?!?/p>
還有人說:“肯定不見了嘛,人以食為天,鳥一樣的。沒吃沒喝,它要么等死,要么飛走。怎么可能還有呢?”
……
點點滴滴的信息,都反映了朱鹮在皖南的確存在過,也無情地告訴考察隊員們:這只是從前,只是曾經(jīng)。
但是有曾經(jīng),才會有后來;有從前,才會有現(xiàn)在。
劉蔭增帶著他的隊員們繼續(xù)跑。一邊跑,一邊不斷地聽到朱鹮的傳說。后來掐指細算,這開局第一趟就跑了老大一個圈。從華北平原起步,直抵江漢平原,再穿過大別山區(qū),進入安徽皖南,之后過蕪湖,到滁州,兩跨長江,進入江蘇北部的丘陵地帶,最后來到山東和江蘇交界的黃海之濱——當他們置身海濱,面對著浩渺無垠的大海,目睹著海鷗在萬頃碧波上奮勇掠翅,心里布滿了失望的陰云。
但是失望歸失望,工作還要繼續(xù)。他們稍作停留便再次啟程。這一回是順著黃海的邊緣地帶折返朝南,在中國最富庶的蘇錫常地區(qū)三跨長江后,向浙江挺進,直抵杭州灣。
考察隊就這樣夜以繼日,反復奔波,凄風苦雨,尋尋覓覓,直到年底,才失望地返回北京過年。
回到北京后,他們寫出了當年的考察報告。整篇報告可凝結為一句話:自1964年以后,中國境內再沒有出現(xiàn)過野生朱鹮的消息。
細細品嚼這句話,很有滋味。沒有說中國再沒有朱鹮了,只是說再沒有出現(xiàn)過朱鹮的消息。無論今后朱鹮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情況,他們都給自己留下了足夠的空間和余地。
很快,中國科學院將報告送呈國務院。
不久,傳來了國務院副總理、國務院環(huán)境領導小組組長谷牧的指示:沒有朱鹮的消息不等于朱鹮已經(jīng)滅絕,要下決心繼續(xù)尋找。谷牧具體指示中科院和林業(yè)部:不要拖也不要等,用三年時間,在全國范圍內對朱鹮展開詳盡的調查,給國際上一個明確的、負責任的答復。
現(xiàn)在,讓我們來認識一下朱鹮。
迄今為止,除過亞洲東部,世界上其他地方再沒有發(fā)現(xiàn)過朱鹮。也因此,鳥類學家認定朱鹮是亞洲東部特有的種群。
如果站在中國的角度看,朱鹮橫跨南北,牽挽西東,算得上分布極廣。但如果站在世界的角度看,朱鹮又是一種分布區(qū)域相當狹窄的鳥種。
雖然分布雖狹窄,數(shù)量卻很多。歷史上,朱鹮無論在蘇聯(lián)的東南部、日本、朝鮮半島,還是中國的中東部地區(qū)都大量地存在,誰也沒有想到,當時間邁入20世紀后,朱鹮數(shù)量卻謎一樣地急劇減少。
回望一下朱鹮的減少過程,可謂駭人。
19世紀中后期,東亞各國普遍存在朱鹮。
1930年,朱鹮在東亞各國的數(shù)量已明顯減少。
1950年前后,在中蘇邊境烏蘇里江一帶偶爾還有朱鹮現(xiàn)身。
1963年,蘇聯(lián)首先宣告朱鹮在境內滅絕。
1974年,朱鹮已經(jīng)更加罕見,但“國際鶴類基金會”主席、鳥類學家喬治·阿其波德還是在朝鮮板門店地區(qū)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四只朱鹮。三年后,當喬治·阿其波德再去板門店考察時,朱鹮只剩下兩只了。眼看著新一年的冬天即將來臨,阿其波德幾經(jīng)猶豫,決定捕獲這兩只朱鹮并將其送往英國澤西動物園。
遺憾的是,由于各種原因,這項計劃未能實現(xiàn)。
次年,朱鹮在朝鮮半島絕跡。
再看日本。
在日本,朱鹮被奉為“圣鳥”。
日本的“須賀利太刀”是御神寶物,這柄刀的手柄上除了鑲嵌珠寶,再就是用金絲帶纏緊的朱鹮尾羽。在皇室一些重要儀式里,常有朱鹮羽毛現(xiàn)身。包括日本著名的禮儀“茶道”中,最上乘的用具之一,就是用朱鹮羽毛制作的“羽箒”。
1874年,日本中醫(yī)小野職博寫下四十八卷《本草綱目啟蒙》,他在書中寫到了朱鹮:
形似白鷺,頂毛長,背灰色,翅腹淡紅,翎頸最紅,飛翔時翹首望之,其色甚美。羽毛用以張弓之箭。常筑巢深林,飛翔甚遠,申時口含魚而歸,群鳴甚噪,聲如鴉而混濁……
一讀而知,這和中國鳥類專家對朱鹮的描述完全一致。如果說差別,那么差別不在朱鹮本身,而在朱鹮夜歸的時間。小野職博描述朱鹮是“申時口含魚而歸”——按中國古代計時,申時指下午三點至五點,這時候中國的朱鹮正在振翅游蕩,四處覓食,談不上斂羽歸棲。
中國朱鹮歸宿的時間是下午五點至七點。
為什么日本朱鹮會比中國朱鹮提早兩個小時歸宿?
想來想去,答案只有一個,就是時差。
日本在天涯的東方,每天天亮天黑比中國大約早兩個小時。算下來,日本下午的三點至五點,恰好等同于中國下午的五點到七點。
朱鹮之所以在日本的地位很高,除過與它本身的稀少和美麗有關,也與它特殊的際遇有關——朱鹮這個鳥種是西方鳥類學者最先在日本發(fā)現(xiàn)的,由于依據(jù)發(fā)現(xiàn)地命名是當時的國際慣例,因此朱鹮的拉丁學名叫作“Nipponia nippon”,直譯過來,就是“日本的日本”——多年前,日本政界一些要員曾有想法,將朱鹮定為國鳥。原因是在各種類別的動物中,唯有朱鹮是以日本國名命名的,但是在廣泛征求意見時,卻遭到了日本科學界的極力反對。之所以極力反對,不是朱鹮的地位不夠,而是當時日本朱鹮的數(shù)量正在直線下降??茖W家們擔心,一旦定為國鳥,而朱鹮卻無法阻擋地走向滅絕,事情將陷入非常尷尬的境地。
后來的事實證明,科學家的反對絕非空穴來風。
資料顯示:明治時期的日本列島上還到處可見朱鹮,但是到了1934年,日本的朱鹮已經(jīng)僅存一百余只,棲息范圍也蜷縮在佐渡島和能登半島。
1952年,日本只剩下三十二只朱鹮。其中佐渡島有二十四只,能登半島有八只。鑒于情況緊急,當年,朱鹮被日本定為“特別天然紀念物”進行重點保護。
1960年,眼看著朱鹮數(shù)量在繼續(xù)減少,國際鳥類保護會迅速將其列入“國際保護鳥”名錄,使之進入了緊急拯救的范圍。
時間進入20世紀70年代,鑒于朱鹮瀕臨滅絕的狀況,有日本議員通過私人關系寫信給時任中科院院長的郭沫若,提出請中方幫助尋找朱鹮。由于當時中日關系尚未正常化,也由于當時中國正在搞“文革”,郭沫若沒有回應。
……
按理說,無論國際國內,也無論政府民間,日本對朱鹮都相當重視,不僅掀起了熱愛朱鹮的輿論熱潮,并且采取了保護朱鹮的相應措施,朱鹮總該起死回生,命運向好了吧?
令人詫異的是,情況非但沒有向好,反而繼續(xù)惡化。
20世紀60年代,鑒于野外朱鹮的繁衍形勢不妙,日本先后捕獲了幾只朱鹮進行人工飼養(yǎng)。由于當時對朱鹮的生物習性知之甚少,加上技術手段有限,所以雖經(jīng)努力,效果始終不理想。截至1968年,日本又捕獲了一只叫“阿金”的雌性朱鹮,彼時日本所有的野外朱鹮加在一起,只能勉強湊夠十多只了。
1970年,日本只剩下九只野外朱鹮。
日本政府和民間不屈不撓,繼續(xù)實施保護,這使得朱鹮在艱難的呵護中又度過了十年。
1980年,日本野外朱鹮僅剩下五只。
這一年冬天,一場又一場寒流襲來。日本的鳥類專家非常擔心,這五只置身于惡劣環(huán)境中的朱鹮,將面臨怎樣一種命運?毫不夸張地說,任何一場突如其來的加害,都會使它們全部消失,并且這種消失只需一瞬間!
12月下旬,佐渡島上驟降大雪,氣候酷寒,可以預見,所有的河流湖泊都將冰凍,朱鹮將無處覓食。
情況已經(jīng)不容再有任何猶豫。日本鳥類專家痛下決心,將僅存的五只野外朱鹮全部捕獲。他們覺得,人工飼養(yǎng)固然尚未完美,但與野外環(huán)境相比,畢竟安全得多。他們期冀著通過人工飼養(yǎng),逐漸地、小心翼翼地恢復朱鹮數(shù)量并保存物種。
事情演進到這個地步,已經(jīng)糟糕之極,誰知更糟糕的還在后面——起初,日本根據(jù)野外觀察,認為這五只朱鹮中有兩只雄性,三只雌性。再加上此前捕獲的“阿金”,正好配成三對。但是正式捕獲后,這五只分別被取名“阿綠”“阿白”“阿紅”“阿青”“阿黃”①的朱鹮,很快就確認了性別。其中除過“阿綠”為雄性,其余全部為雌性。
如果再加上此前的“阿金”,六只歸籠朱鹮的性別為一雄五雌。
聞聽消息,日本的鳥類專家們瞠目結舌。
生物界陰陽雄雌,最講平衡。如今性別懸殊如此之大,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就在人們擔心之際,情況在繼續(xù)演進。演進的結果是沒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性別鑒定完成僅僅四天,“阿黃”便由于葡萄球菌感染而夭折。
其后不足一月,“阿紅”也染病死去。
再下來,僅剩的四只朱鹮在日本護鹮人無微不至的關懷下,經(jīng)歷了一番生存的努力,卻始終無后。具體情況是:“阿青”患有殘疾,難以交尾,而成功配對了的“阿白”,則由于“難產(chǎn)”死去。它死時,腹中那枚無比珍貴的卵距離產(chǎn)出只剩最后的幾厘米!
這樣的結果,讓日本的鳥類專家和朱鹮熱愛者欲哭無淚。
再下來,孤獨的“阿綠”和同樣孤獨的“阿金”交尾。令人遺憾的是,1968年從能登半島上最早被捕獲的“阿金”,此時已經(jīng)屬于朱鹮中的高齡,步入了“老奶奶”的行列。
結果可想而知。
隨著時間的流逝,也隨著現(xiàn)實的垂降,在一片難抑的靜默中,日本鳥類專家終于向全世界宣布:日本的野生朱鹮已經(jīng)滅絕,希望能夠在世界范圍內尋找并保護朱鹮。
在日本,朱鹮被叫作朱鷺。
最初聽到這個稱呼,我們都非常驚訝,這和中國又是高度吻合的。盡管中國民間對朱鹮有各種各樣的叫法,但是真正典籍里記載的叫法,恰恰就是朱鷺。
中國古代流傳下來的諸多典籍中,古樂府詩基本來自民間,它是最廣泛、最生動,也最真實地勾畫出歷朝歷代生活景狀的,而在流傳至今的古樂府詩中,描述朱鷺的有多篇。
南北朝詩人張正見寫下這樣一首詩歌,題目就叫《朱鷺》:
金堤有朱鷺,刷羽望滄瀛。
周詩振雅曲,漢鼓發(fā)奇聲。
時將赤雁并,乍逐彩鸞行。
別有翻潮處,異色不相驚。
兩漢時期的蘇子卿——他就是婦孺皆知的《蘇武牧羊》中的漢中郎將蘇武,同樣寫下了標題是《朱鷺》的詩歌:
玉山一朱鷺,容與入王畿。
欲向天池飲,還繞上林飛。
金堤曬羽翮,丹水浴毛衣。
非貪葭下食,懷恩自遠歸。
到了唐代,朱鷺仍然受到人們的廣泛喜愛。唐代詩人溫庭筠在《題西平王舊賜屏風》寫道:
曾向金扉玉砌來,百花鮮濕隔塵埃。
披香殿下櫻桃熟,結綺樓前芍藥開。
朱鷺已隨新鹵簿,黃鸝猶濕舊池臺。
世間剛有東流水,一送恩波更不回。
令人不解的是,既然日本和中國都將之稱為朱鷺,為什么中國的鳥類專家不順理成章地延續(xù)舊稱,卻將其改叫朱鹮了呢?
后來我們才知道,這是出于專業(yè)研究的需要——朱鹮在鳥種的分類上屬于鹮科,為了與其他鳥類更科學地進行區(qū)分,鳥類學家們認為,將其稱為朱鹮更確切。
專家告訴我們:地球上曾經(jīng)有160 萬種鳥類,由于天然和人為的原因,許多鳥種都相繼滅絕了。到更新世早期,鳥類尚有12000 多種,歷經(jīng)幾次冰川的大規(guī)模侵襲,大約又有1/4 的鳥種毀滅,當時代的腳步邁入20世紀后,地球上的鳥類僅有9000 種左右了。也正是這個原因,專家們不止一次地呼吁:情況危急,人類再也不能聽任鳥類繼續(xù)滅絕!
1979年3月,正值春暖花開,劉蔭增帶著三位隊員,再次踏上了尋找朱鹮的征程。這一回他們進入燕山山脈,之后沿著黃海和渤海一路向前,直到走進靠近朝鮮半島的千山山脈,才折身西行。
回憶那段時間的工作,劉蔭增最大的體會就是一個字:慢。
進度確實太慢。之所以如此,是由于他們要跑的范圍太大,無論是此前的大別山、天目山,還是如今的燕山、千山,包括后來的呂梁山、中條山等,他們只能選擇性地進行考察,真要是每一座山脈、每一條溝谷都伏下身子進行細細密密的考察,即使再為他們增加十倍的力量,仍然不夠。
掉頭西行后,他們出娘子關,進入山西地界,之后過太原,到臨汾,越過中條山直抵西安。
劉蔭增首先找到西北大學做鳥類研究的閔芝蘭、做獸類研究的陳服官以及陜西動物研究所的史東仇等同行。此時陜西方面同樣在調查和尋找朱鹮,和中科院的科考隊一樣,大家一談起朱鹮,全都搖頭。至少十多年中,沒有任何一位專業(yè)研究者能夠有條件去悉心研究朱鹮,更談不上看見過朱鹮。
陜西省林業(yè)廳對劉蔭增的到來非常重視,廳長親自出面,將“陜西朱鹮調查小組”的專家們邀集在一起開會。大家先是交流前一階段的工作心得,探討西部朱鹮歷史分布的情況,再就是商量繼續(xù)尋找朱鹮的方向和路線。大家對朱鹮的消失普遍不解,也普遍不甘。
會散后,在林業(yè)廳的組織下,各路專家分乘車輛,趕往漢中。
其時已是冬天。
到達漢中,先是聽取整體情況的介紹,再根據(jù)這些情況做具體分析,大家認為,相比較而言,洋縣最具備朱鹮生存所需要的各種條件,于是繼續(xù)趕往洋縣。誰知在洋縣問起朱鹮的情況,各行各業(yè)的回答高度一致:多年不見這種鳥了。
專家們不死心,他們知道真正要尋找朱鹮,必須下到基層,必須深入民間。但是大海茫茫,究竟朝哪里的基層去,往哪里的民間走,卻需要必要的線索,而他們恰恰缺乏線索,于是在一陣緊鑼密鼓卻也不無茫然的奔波后,仍然無果。
那是中國改革開放的頭幾年,老百姓還相當窮,體現(xiàn)之一是每個人每個月的吃糧都是定量的,而且每個月都必須搭配一定數(shù)量的粗糧。漢中物產(chǎn)豐富,環(huán)境幽宜,是難得的魚米之鄉(xiāng)。當考察隊的專家們乘車返回西安時,心里滿是悵惘,卻也暗揣喜悅——他們乘坐的車上,滿滿當當?shù)乩d著大米。
那一回考察,給劉蔭增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這些印象是多方面的。比如在漢中,一位領導干部聽說考察隊千里迢迢趕來是為了尋找一只鳥,大瞪著眼睛不理解。再比如當時吃飯要交糧票,糧票又分地方糧票和全國糧票,只有手里握有全國糧票,地方干部才能夠到陜西以外的地區(qū)出差吃飯。劉蔭增和他的隊員們帶的是全國糧票,僅此一點,洋縣招待所就非常歡迎他們。
但是最讓他難忘的還是洋縣這片土地。當考察隊驅車返程時,他腦子里縈繞著的始終是洋縣的環(huán)境:依山傍水,植被繁茂,氣候溫潤,湖塘密集,無論是漢江兩岸還是靠近秦嶺的淺山丘陵區(qū),到處可以看見大片的濕地和稻田,可以說,這樣一種環(huán)境,太適合朱鹮的棲息和繁殖了!
為什么就見不到它們呢?
不久,國務院環(huán)境保護委員會向中科院和林業(yè)部了解朱鹮調查的情況,并表示關切:到底是什么情況?中國到底還有沒有朱鹮?為什么至今還不見音訊?
考察隊據(jù)實匯報。
匯報中,他們坦誠地講到考察進度緩慢的原因:主要是缺乏交通工具?;疖囍荒芡ǖ奖容^大一些的城市,而朱鹮則生存在比較偏僻的山區(qū)丘陵地帶。這些地方連一天一趟的公交都沒有,只能步行前往,這就極大地影響到速度。
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谷牧得知情況后,當即為他們特批了一輛212 吉普車,并指示他們坐車考察,加快進度,爭取盡快有個明確的結論。
212 吉普俗稱軍用吉普,在當時的中國,只有縣委書記以上級別才能享用。不僅如此,考察隊一直使用的是十二萬分之一的地圖,有關部門又特事特辦,批準他們攜帶五萬分之一的地圖。這樣的地圖屬于軍用地圖,也屬于國家機密。至今劉蔭增記得很清楚,在這份地圖上,每一個村落都得到了標示。整個考察過程中,這份地圖都必須單獨存放在保險箱里,不許輕易取出,更不能公開使用。
1980年春季,考察隊再次西行。
由于已經(jīng)配備了吉普車,這一回他們是驅車而行。路況不好,吉普車每小時跑四十公里就算到頂。
經(jīng)過兩年的考察,他們對尋找朱鹮的認識已經(jīng)越來越深入:歷史上過著南北遷徙生活的朱鹮,存活下來的可能性已經(jīng)微乎其微。尤其是他們在東部地區(qū)跑過后,發(fā)現(xiàn)那里的人口密度太大,加上工農業(yè)發(fā)展較快,聲響嘈雜,河池污染,朱鹮是一種對生態(tài)環(huán)境要求很高的鳥類,顯然不可能在那樣一種環(huán)境中生活。
與此相反,中西部地區(qū)地廣人稀,環(huán)境閉塞,盡管考察的難度比東部大得多,但恰恰如此,這里藏珠蘊玉的可能性也比東部大得多。在平原地區(qū),一個村莊的人說沒有看見過朱鹮,就基本可以確定周邊幾十里范圍內都沒有出現(xiàn)過朱鹮。但是在中西部地區(qū)——尤其是在秦嶺山區(qū),往往隔一條山溝,所見所聞就會有明顯的差別。
經(jīng)過兩年的來回奔波,考察隊已經(jīng)初步形成了朱鹮滅絕的結論,這使得考察工作接近了尾聲。表現(xiàn)在人數(shù)上,是考察隊從當初的六個人減少為三個人。這三人中還包括一名司機。
劉蔭增一行三人從北京出發(fā)后,先是翻過太行山,進入山西南部,在黃河兩岸奔波考察了一段時間,進入河南。
5月中旬,考察隊沿著黃河,自東向西地進入了秦嶺北麓與渭水南岸的淺山丘陵區(qū)。天下大雨,前行的步伐時時受阻。按原定計劃,他們準備在陜西周至縣的西南、太白山主峰的東側翻越秦嶺,之后曲折南下,一邊考察一邊往洋縣去,但是沒想到暴雨不止,山洪大面積地沖毀了公路,這就迫使他們改變計劃,直接向西。
經(jīng)寶雞,赴天水,到蘭州。
在蘭州,他們接觸到蘭州自然博物館一位工作人員。完全是不經(jīng)意間,這位工作人員告訴他們,他曾于20世紀70年代初參加過甘肅省野生動物資源調查,那次調查中,他在甘肅東南部康縣一個叫岸門口的地方見到過朱鹮!
甘肅康縣!又是甘肅康縣!
岸門口是一個地名,距離康縣縣城約十公里。
當考察隊夜以繼日地趕到岸門口時,發(fā)現(xiàn)這里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岸門口是康南林業(yè)總場所在地,已經(jīng)建起了木材加工廠和算盤廠等。尤其是木材加工廠,電鋸整天都在尖利地嘶吼,再加上周邊水田大幅減少,污水急劇增多,所有這一切,都預示著朱鹮不可能在這里生存了。
經(jīng)過反復觀察和走訪,他們確認,岸門口已經(jīng)沒有朱鹮了。
劉蔭增不死心。
康縣屬于武都地區(qū)②。武都和天水地區(qū)不僅同屬于秦嶺西部地段,而且歷史上都屬于朱鹮的分布區(qū),也理所當然地是考察的重點。鑒于此,考察隊在這兩個地區(qū)所轄的康縣、徽縣、文縣等地,選出二十余個比較適合朱鹮棲息繁殖的點,準備逐一考察。
在天氣正常的情況下,他們首先會去那些環(huán)境安靜,有水田、有植被、有河流濕地和有大樹矗立的地方去考察。尤其是那些溝坡適度、人田皆有的地方,更是考察的重點。誰知不巧,當年夏季大雨不斷,導致河水暴漲和山石滾塌,使得考察隊寸步難行,面對現(xiàn)實,他們只好調整方案,改野外考察為就近走訪調查。
他們先是去各縣鄉(xiāng)的土畜產(chǎn)品收購站打聽——許多人打了動物和鳥類,除過剝皮割肉供自己使用和食用,再就會出售給土畜產(chǎn)品收購站。去收購站打聽,是捕獲信息的捷徑。
其次是去山區(qū)一些三線工廠打聽。
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秦嶺山區(qū)陸續(xù)遷入了一些三線工廠。這些工廠的工人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可以用廠里現(xiàn)成的材料和機器為自己制造獵槍。一旦有了獵槍,打獵就蔚然成風。不少職工稍有閑暇,便端著槍四處打獵。真正打那些兇猛的野獸,需要潛入深山,也需要面對危險,一般他們不敢,于是優(yōu)哉游哉地打鳥就成了他們的最佳選擇。
這天,考察隊走進了一個三面環(huán)山、周邊環(huán)境和植被都很好的工廠。聽說他們是中國科學院的考察隊,是專門來尋找一種鳥的,全廠員工頓時興致勃勃,不少人熱情地把平時積攢下來的一扎扎鳥羽拿給他們看。
多年后,劉蔭增寫文章記錄了這一刻:
在數(shù)百根各色鳥羽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根朱鹮的第五枚初級羽毛!我的眼睛亮了,潮濕了,繼續(xù)仔細察看,竟然又找到了一根飛羽和三根尾羽!
“你們什么時候看到過這種鳥?在什么地方?”我們急急地問。
朱鹮羽毛的收藏者告訴我們,大概是四五年前,夏末的一天早上,他在山腳下的水田中見到三只這樣的鳥,起初以為是白鷺。那鳥兒見有人走來,倏地向河邊一株大樹上飛去,他一眼就看中了那美麗的白里透紅的羽毛,便躡到大樹較近處,舉槍射擊。
這位工人告訴劉蔭增:當天他打死了一只,把鳥兒拎回來后,大家都覺得好看,卻不知道它叫什么。
工人又告訴劉蔭增:之所以打鳥,就是為吃肉。后來他嘗了一下這種鳥的肉,不好吃,不過羽毛很好看,所以把羽毛留下來了。
劉蔭增很著急:“不是說一共三只嗎,那兩只呢?”
“飛走了。”
“飛哪里去了?”
工人回答不出。
“后來又見到過它們嗎?”
搖頭。
“一直沒有見到嗎?從此再沒有見到嗎?”
“沒有,一直沒有?!?/p>
劉蔭增心里一陣冰涼。
想了想,只能是這個結果。物傷其類,一只朱鹮被打死,其他的朱鹮就不會再來這里覓食了。
他心里很沉重。踏遍萬水千山,終于在這里找到了朱鹮的蹤跡。雖然只是五根羽毛,但這五根羽毛給他們帶來了多大的希望呀!誰知這希望竟來得快,走得也快,轉瞬就不見!
沉默片刻,他向這位工人周邊的同事和朋友繼續(xù)詢問,反復追問,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直到確認再無人看見過朱鹮,這才徹底失望。
臨別,他一再叮囑工人們:今后遇見這種鳥,千萬不要再打。這種鳥非常珍貴,不光中國重視,全世界都在重視。
又說:“明年我會再來這里看看。”
……
那天,當吉普車載著考察隊返程時,小雨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了。天空陰霾,周邊陰霾,劉蔭增心里同樣一片陰霾。
這真是糟糕,真是出乎意料,也真是讓人失望和沉重。
不過……不過這五根羽毛畢竟為他點燃了一絲希望。無論如何,幾年前這里出現(xiàn)過朱鹮。這是迄今為止,距離他們最近的時間段出現(xiàn)的朱鹮。這五根羽毛至少說明,朱鹮即使在中國滅絕,也只是最近幾年的事情。一旦這個時間段被確認,中國存在朱鹮的可能性就大大地增加了!
整個夏季,考察隊都在武都和天水一帶考察。
直到秋季,他們才從秦嶺深處的徽縣渡過嘉陵江,沿著陜西的鳳縣、留壩、勉縣進入漢中盆地。
漢中盆地北傍秦嶺,南依巴山,素有“小江南”之稱。這里氣候溫潤,雨量充沛。一條磅礴的漢江,自西向東奔流,形成了兩岸大片的灘涂和濕地。秦嶺山脈不僅是中國南北方的分界線和長江黃河的分水嶺,而且是中國野生動物區(qū)系劃分的關鍵地帶,是野生動物品類聚集的美麗家園。對考察隊而言,最吸引他們的一條是:無論1964年那只最后擊落的朱鹮標本,還是三線工廠發(fā)現(xiàn)的那五根美麗羽毛,都源自秦嶺,也都距離漢中很近。如果說概率,那么這里有朱鹮的概率最大。
果不其然,這一回進入漢中盆地后,他們很快就得悉了朱鹮的消息。
事情發(fā)生得很偶然。有一天,他們在城固縣的一個渡口坐擺渡船過漢江。艄公是位六十歲左右的老漢??匆妱⑹a增等人肩背爬山袋,脖掛望遠鏡,手里還提著有很長鏡頭的照相機,于是興趣十足地和他們搭訕。這一搭訕,劉蔭增就把朱鹮的各式照片拿給他看,問他見過這種鳥沒有。
艄公信心滿滿:“見過。這種鳥有?!?/p>
“在哪里?”
艄公用手指著遠處的一條小河:“順這條河往山里走。多了。我小時候??吹竭@種鳥。一到秋初,就飛到河邊來吃魚。”
“近些年你見到過沒有?”
“近些年見到少?!濒构苷\實,“不過還是見到過。偶然見一次,不多。”
劉蔭增還是不放心,想了想,追問了一句:“這種鳥不光羽毛白,身上還有紅色?!?/p>
“對的。連翅膀都發(fā)紅。”
話剛落音,三個人就怔住了。
對他們來說,這是個不期而遇的、天大的喜訊。他們開始詳細地詢問艄公,他最近一次是什么時候看到的這種鳥?是在哪里看到的?又再次追問,他看見的鳥和相片上的鳥有沒有區(qū)別?如果有,區(qū)別在哪里?會不會看走了眼?
詢問的結果,艄公說的確實是朱鹮。
就從這天開始,三個人每天順著這條小河往山里跑,一跑就是三四十里。沿途每個人都睜大眼睛,牢牢地盯著每一只形狀與朱鹮相似的大鳥,也細細地觀察每一棵大樹上搭建的鳥巢。山里的鳥確實很多,鳥巢同樣很多,但是遺憾,所有看見的鳥都是白鷺、蒼鷺、夜鷺以及少量的池鷺。包括鳥巢,同樣被各色各樣的鷺鳥占滿了。
連續(xù)幾天后,他們的信心動搖了,進而懷疑艄公所說的鳥有可能是池鷺。池鷺脖子上也長有棕紅色的羽毛,如果不是專業(yè)的鳥類工作者,很難分辨。
劉蔭增專門趕回城固渡口,拿出鳥類圖譜請艄公再看,并特意將池鷺指給他分辨,提請他注意這兩種鳥的區(qū)別。艄公多少有些生氣,說:“你呀,咋就不相信人呢!這種紅脖子的鳥有幾種,你們要找的是紅鶴,我不會認錯!”
充滿自信的口氣,又給三個人鼓了勁兒,大家沉下心來,繼續(xù)沿著小河找。找不著,再擴展范圍,沿著大河兩岸找,足跡遍布洋縣和城固。尋找中他們發(fā)現(xiàn),洋縣和城固環(huán)境大體一樣,植被都很好,環(huán)境比較閉塞,打眼一看,就是朱鹮生存的風水寶地。
但是細細觀察,不利的環(huán)境因素同樣很多,而且這些不利的因素在陸續(xù)增多,如果不出意外,將一年比一年多。
以洋縣為例。
首先,縣城周邊雖然人口密度不大,但由于樹木被任意砍伐,適宜朱鹮做巢的大樹已經(jīng)基本沒有了,偶爾見到幾棵大樹,也都在人來人往的村口或路邊,朱鹮顯然不會在這樣的樹上做巢。
其次,漢江兩岸淺山丘陵一帶,適合朱鹮做巢的大樹無疑比縣城周圍多一些,但多得有限,偏偏這多得有限的大樹上,還被白鷺和池鷺一類的鷺鳥占滿了。
反復考察形成的第一個結論是:朱鹮缺乏住處。尤其是在縣城周邊一帶,無樹可居。這就意味著,縣城周邊存在朱鹮的可能性不大。
再看吃的。
據(jù)文獻記載,朱鹮的食物一般為河網(wǎng)濕地里的小魚小蝦。其中非常突出的一個特點是它喜歡與農家相伴,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有農家才有水田;有水田才有朱鹮易于捕捉的小魚小蝦等水生物——最早洋縣生產(chǎn)的是單季稻,稻田里一年四季都有水。如今為了提高單位面積產(chǎn)量,許多原有的水田都改成了雙種。即每年冬天先要排凈田水,種植小麥或油菜等旱作物,等收割后再灌水種植水稻,這無形中使得每年相當一段時間里,洋縣水田里都沒有水。稻田沒水,也就極大地減少了水生物。
一缺住的,二缺吃的,朱鹮該怎么在這里生存呢?
……
但是他們不死心,繼續(xù)鼓著勁兒尋找。生活中有許多事情是完全意想不到的。他們期望著奇跡能夠出現(xiàn),為了這個期望,繼續(xù)埋頭苦干。
足足尋找了半個月,始終沒有結果。
年底來臨,考察只好告一段落。
蒹葭蒼蒼,冬霧茫茫。當考察隊驅車返程時,大家的內心復雜而糾結。從1978年秋到1980年底,已經(jīng)整整奔波了三年,他們考察的足跡先后到達了11個省區(qū)的260 個點。在皖南地帶,他們聽說了有朱鹮而不得見;在隴南山區(qū),他們眼見了羽毛卻無處覓;如今,艄公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們有朱鹮,可是順著艄公指引的方向往來奔波,依舊未能如愿。
中國到底還有沒有朱鹮了?
誰都回答不出來。
唯一能夠回答的是,雖然洋縣的大環(huán)境大生態(tài)已經(jīng)不那么理想了,但相比之下,它仍然是最適宜朱鹮生存的。洋縣境內漢江水系流域面積達2841 平方公里,境內有金水、酉水、灙水、溢水、湑水五大水系,其中流域面積超過20 平方公里的河流達到43 條。洋縣不僅有溫潤的漢江兩岸,有大片的稻田濕地,而且順著秦嶺各條支脈下來,由高到低,自北而南,河流和植被布滿了丘陵溝谷。粗粗統(tǒng)計,在洋縣3206 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2000 多汪水塘,80 多座水庫,20 多萬畝稻田,所有這一切,都為朱鹮的生存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
如果中國還有朱鹮,那么它們不在洋縣棲息,又能去哪里呢?
按照程序,每年考察結束,劉蔭增照例要寫一份考察報告,對考察所涉及的區(qū)域和范圍,包括方方面面的內容進行歸納和總結。
從1978年到1980年,三年的考察報告結論始終如一:沒有發(fā)現(xiàn)朱鹮。
一個讓劉蔭增倍感壓力的情況是,在他帶領考察隊尋找朱鹮期間,國務院環(huán)境保護領導小組已經(jīng)又催了兩次:時間這么長了,怎么還沒有找到朱鹮?中國到底有沒有朱鹮了?需要盡快拿出結論來。
動物所的領導征詢劉蔭增的意見:是不是盡快形成定論,上報國務院?
劉蔭增非常為難。
彷徨中,中科院已經(jīng)召開了學術委員會。先后兩次的學術委員會議,認真討論并通過了劉蔭增的考察報告,又著手修改了一下報告的文本,準備正式上報國務院,同時做好了對外宣布朱鹮在中國已經(jīng)滅絕的準備。
四十年后,提起當年的往事,劉蔭增記憶猶新。
他說:“說中國沒有朱鹮了,十幾年都沒有見到了,這是事實。但是作為考察隊的負責人,你要給出這個結論,得有切實的根據(jù)。你說沒有了就沒有了嗎?你是怎么調查的?都調查了哪些地方?憑什么證明它沒有了?如果結論只是對幾個朋友隨便說說,那好辦。問題是你要對全世界發(fā)聲呀!要是這邊剛宣布沒有了朱鹮,那邊突然飛出來一群,即使只飛出來一只,你怎么說?你不光是打自己的臉,而且是給整個中國丟人呀!所以雖然學術委員會通過了考察報告,也認可了中國朱鹮已經(jīng)消失的觀點,但是到底向不向國務院遞交這份報告,我仍然猶豫,覺得壓力太大了!”
劉蔭增承受著壓力,中科院也承受著壓力,包括中國政府同樣承受著壓力。雖然只是一只小小的鳥兒,但全世界都在等待消息,這種鳥到底有沒有了?你不能總是拖著,得有個訊兒呀!
中國政府的責任和壓力,無形地傳導給中科院,也使動物研究所倍感壓力。盡管如此,動物研究所仍然沒有草率。他們不追逼,更不強迫,只是再一次征求劉蔭增的意見,可否上報現(xiàn)有結論?
幾經(jīng)猶豫的劉蔭增終于回答了:我想再走一次。
動物所領導有些不安:國務院已經(jīng)催了幾次了,而且我們也口頭報告中國沒有朱鹮了,你們辛辛苦苦找了三年,確實沒有找到呀!
劉蔭增堅持:再跑一次吧。你們就說我本人請求再跑一次!
所領導仍然擔心:問題是能不能跑出來新的結果?
劉蔭增回答:跑出來跑不出來都得跑。這件事情太重大了,我下結論,我就得負責任呀!
所領導尊重了他的選擇。
尊重不是一句空話。野外考察是列入國家課題的,每年國家要為此撥出專門的經(jīng)費。按照今天的觀點,經(jīng)費不多。一人一年1500 元到2000 元。但是如果和工資比照一下,就不少了。劉蔭增月工資64 元,這筆經(jīng)費相當于他兩年的工資。
20世紀80年代初,每年有1500 元到2000 元的考察經(jīng)費,確實相當難得。這筆經(jīng)費不光是吃住行用,而且包括車輛的汽油費和各種雜費,劉蔭增必須節(jié)省著使用。而另一個情況是,經(jīng)過幾年的尋找,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能再跟著他去洋縣了。包括西北大學生物系和陜西動物研究所那些熱情支持他的專家們,都紛紛撤離。不是他們不再熱心,更不是他們不肯出力,而是他們本身都有自己的工作,不可能將精力長期耗費在這件事情上。除此而外,還有一個非常現(xiàn)實的原因就是經(jīng)濟。當時無論單位還是個人,經(jīng)濟上都很困難。不僅缺乏出差的經(jīng)費,而且吃飯的糧票都很難領出來。
1981年春節(jié)過后,考察隊再度出征。
說是考察隊,其實只剩下最后兩人——劉蔭增和一位叫小李的司機。他們從北京出發(fā),先是趕往河南的熊耳山,繼而到湖北西部與四川接壤的大巴山,接下來沿著漢水西進,再次進入漢中盆地。
之所以去熊耳山,是因為著名動物學家傅桐在熊耳山對鳥類進行考察時,曾在這里看見過朱鹮營巢。
吉普車駛出北京時,劉蔭增的心情是欣慰的。好好歹歹,總算又繼續(xù)尋找了。雖然很可能還是找不到,但畢竟,有了這次尋找,在做出最終結論時,他心里會多一份踏實。
但是當熊耳山尋找無果,大巴山考察無果,吉普車第三次駛入漢中盆地時,他卻再一次忐忑起來。如果說尋找朱鹮最大的希望寄托在這里,那么這一回等待他的會是什么?假設宣布朱鹮已經(jīng)在中國滅絕,那么將來究竟打臉還是不打臉,漢中和洋縣都是關鍵!也因此,在這里付出汗水,是值得的,必須的!
吉普車一路顛簸,劉蔭增默默地看著春意盎然的漢江兩岸。那一刻,滿眼是絢麗的風光,內心卻滿揣著愁緒。
好在,這是最后一回,行不行都在此一舉了。
到達洋縣,是1981年4月中旬。
正是春天。
這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jié),也是一年中最有希望的季節(jié)!在這個季節(jié)里,各類大小動物、包括各類植物都蓬勃而活躍。根據(jù)文獻記載,這也是朱鹮產(chǎn)卵孵雛的季節(jié)。后來的事實證明,劉蔭增選擇這個季節(jié)到達洋縣,非常關鍵,極為正確。
劉蔭增和司機小李住在洋縣林業(yè)局的職工宿舍里。林業(yè)局距離縣城有一段距離,來往不大方便,但這里是一座獨立的小院,環(huán)境幽靜,沒有干擾,他們非常喜歡。
縣委縣政府對劉蔭增的到來很重視,專門將干部們集中起來開會??h委書記主持會議,很實在地對大家說:北京中科院來的同志有個事要給大家講一下,大家一定要認真聽,要認真按人家講的執(zhí)行。
于是劉蔭增詳細地為大家講述朱鹮。他感覺到了,大家都聽得疑疑惑惑,不過疑惑歸疑惑,卻絲毫不妨礙他們認真按他說的去做,這就好。
劉蔭增和縣政府商量,請洋縣電影院在每場電影放映前,加映一下他制作的朱鹮幻燈片,幻燈片上全是姿態(tài)各異的朱鹮。他反復想了,這種形式可以讓老百姓很直觀地接受,是老百姓喜聞樂見的。
此后的日子里,電影放映員在放映電影時,總是盡職盡責地先播放朱鹮的幻燈片,每到播映結束,還特意要加喊一句:“都聽好了,哪個發(fā)現(xiàn)朱鹮,抓緊時間來報告!國家獎勵100 元!100 元呀!”
頓時全場沸騰。
有些觀眾打眼一看幻燈片,就認出了這種鳥,說:紅鶴嘛!
但更多的觀眾不熟悉紅鶴,將朱鹮當成了白鷺。白鷺和紅鶴外形極像,區(qū)別只在于顏色。無論翅膀還是腳爪,紅鶴紅,白鶴白。但這樣一種區(qū)別,對那些非專業(yè)人士是忽略不計的。何況幻燈片上介紹說,這種鳥喜歡在老榆樹和大青樹上建巢,這和白鷺完全相同。于是很快出現(xiàn)了一道風景:隔三岔五就有人跑來報告,說發(fā)現(xiàn)了朱鹮。
劉蔭增倍感疑惑,如果到處都有朱鹮,為什么他死活找不到呢?
但疑惑歸疑惑,他還是要去落實。這一去才明白,觀眾報告的除過白鷺,再就是蒼鷺——類似情況他早已經(jīng)歷過了,無論在安徽還是在河南。
不僅如此,劉蔭增還數(shù)次“上當”。比如有人來報告家中樹上發(fā)現(xiàn)了朱鹮,讓劉蔭增開車去看,報告人在自告奮勇地為他帶路的同時,順勢往車上裝些東西朝回捎。結果開到家里后,且不說朱鹮,連白鷺和蒼鷺都沒有,而車上的袋子卻急忙卸不完。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地放映幻燈片,也一天又一天地接待報訊人,還一天又一天地開車出去考察。日子一長,劉蔭增越來越灰心。他想起在甘肅康縣附近發(fā)現(xiàn)的那五根羽毛,于是收拾行李,準備去那里再看看。
他沒有想到,轉機就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
距離洋縣縣城六公里外有個孤魂廟村。村里有位農民叫何丑旦,也有人將他的名字寫成何丑蛋。究竟是“旦”還是“蛋”,沒人搞得清,但這個名字很有特點。多少年后劉蔭增仍然牢牢地記得何丑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的名字。
有一天下著雨,何丑旦干不成農活,跑到縣城來看電影,于是很自然地看了幻燈片,這讓他一陣狂喜,半個多月前他去山里砍柴還看見過這種鳥。
第二天一大早,何丑旦連早飯都沒吃,就樂顛顛地跑到林業(yè)局,信心滿滿地報告說,他知道哪里有朱鹮。
接待何丑旦的是洋縣林業(yè)局的姚德山,他是部隊上轉業(yè)回來的,也是專門抽出來配合劉蔭增工作的。經(jīng)歷了多次報訊,姚德山同樣慎重,他反反復復地詢問情況,最終覺得這一回比較靠譜,于是急忙聯(lián)系劉蔭增。
誰知劉蔭增去了漢中。
姚德山就轉告何丑旦,請他辛苦一下,明天再來。
第二天,何丑旦歡天喜地的又來了。
姚德山帶著何丑旦找到劉蔭增,很誠懇也很認真地說:“劉老師,我反復問了,這回有可能是真的?!?/p>
劉蔭增大為驚奇,想了想,他問何丑旦:“你是在哪兒看見這種鳥的?”
“金家河。”
劉蔭增急忙攤開地圖:“金家河在哪里?”
“馬道梁上邊?!?/p>
一聽他說馬道梁,劉蔭增暗自搖頭。
之所以搖頭,是因為他知道馬道梁。馬道梁的海拔已經(jīng)上了千米,而他所查閱的文獻資料都清清楚楚地記載著,朱鹮棲息在低海拔區(qū)域。這記載不僅符合實際,而且符合邏輯。只有在低海拔區(qū)域,才會有灘涂、濕地、水田、農家……所有這一切,都是朱鹮生存必備的條件。其他不論,朱鹮待在那么高的海拔上,它去哪兒尋找食物?如果連最基本的食物都解決不了,它怎么朝下活?
誰知何丑旦信誓旦旦,說:“沒問題,就是這種鳥!肯定是!”
劉蔭增就拿出相片,請他再看。
何丑旦看過相片,依然堅持他沒有看錯,依然堅持他看見的鳥是紅鶴,就是電影上放的朱鹮!
劉蔭增還是不放心,從各個角度不停地提問。何丑旦感覺到了他的懷疑,心里有些不高興,他覺得自己振奮了兩天、自豪了兩天,也早出晚歸地奔波了兩天,怎么就落下這樣的結果呢?
好在劉蔭增始終沒有催他走,而是很有興趣地繼續(xù)和他聊。
聊天中,何丑旦一眼看見屋子里有桿德國造獵槍,頓時雙眼發(fā)亮。他喜歡打獵,可他打獵用的槍和眼前這桿槍比起來,有天壤之別。這桿獵槍不僅周身雕花,而且是雙筒的,那工藝,那質地,只需打眼一看,就能感覺出它的不凡。
何丑旦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拿起獵槍,翻來覆去地把玩。
劉蔭增就在一旁繼續(xù)提問:“你看見的紅鶴有窩沒有?”
“有?!?/p>
“孵出小鳥沒有?”
“孵出來了?!?/p>
“幾只?”
“兩只?!?/p>
劉蔭增有些愣怔,此前幾乎所有的農民來報告消息,都說自己看見的朱鹮窩里孵出來四五只小鳥,這其實是典型的白鷺育雛現(xiàn)象。白鷺覓食育雛的能力很強,每窩雛鳥都在四五只左右。如今何丑旦看見的這窩鳥孵出的只有兩只,無論如何,這與眾不同。
想了想,劉蔭增又問:“你說的這種鳥,窩搭在什么地方?”
“大樹上?!?/p>
“多大的樹?”
何丑旦想了想:“有二三十丈。”
“樹上有幾個窩?”
“就一個?!?/p>
“周圍呢,周圍還有沒有大樹?”
“有?!?/p>
“有沒有其他窩?”
“沒有?!?/p>
“就這一個窩嗎?”
“就這一個。”
劉蔭增不再問了,他隱約覺得這一回情況確實不同。白鷺不僅一窩多雛,而且習慣于密集地搭窩——從來到洋縣以后,說鳥巢里有四五只鳥,說周邊一眼能看見好幾個窩,這是常態(tài);而一個巢里只有兩只鳥,周邊看來看去只有一個巢,這還是頭一回。
沉默片刻,他再次提問:“你看見的鳥是什么顏色?”
“去年秋上身子是白的,翅膀發(fā)紅?!?/p>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沒那么好看了?!焙纬蟮┯行┚趩剩昂蟊郴衣槁榈?。”
劉蔭增眼睛陡然睜大了,一聲不響地看著他,突然就下了決心:“這樣,抓緊時間準備,明天我們進山!”
第二天一大早,劉蔭增在姚德山的陪同下,由何丑旦和一位叫何天順的小孩子帶路,先是開車到達洋縣四郎鄉(xiāng)③,再往前沒有車路了,于是讓小李駕車返回,剩下四人徒步入山。
一邊走,劉蔭增一邊觀察和記錄沿途的地貌植被等特點。實踐告訴他,做好記錄非常重要。包括周邊的樹是什么樹種,有多少年樹齡,高矮程度如何,所有這些平素不起眼的細節(jié),關鍵時刻都能發(fā)揮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峰巒高擎,深谷渺然。他們很快走進了秦嶺中山區(qū)。與淺山區(qū)相比,這里的人煙明顯稀少,除了溪流開闊處有個別農家相鄰外,其他農舍都稀疏地散布在植被映掩的溝谷中,抬眼四望,偶爾能看見零星和小塊的稻田。
馬道梁像一條魚脊,隆起在一道大峽谷旁。山路逶迤,左右盤旋,當他們汗流浹背也氣喘吁吁地上到馬道梁后,已經(jīng)是下午快六點鐘了。四個人抓緊時間朝金家河的下坡路上走。正在這時,西邊天際傳來兩聲“嘎嘎”的鳴叫,隨后遠遠地飛來一只大鳥。劉蔭增瞄了一眼,沒有在意。洋縣境內遍布鷺鳥,他早已見多不怪。天黑在即,他們必須抓緊時間趕路……
幾乎是閃電般的一瞬間,他陡然停腳:天已經(jīng)這么晚了,為什么這只白鷺會飛到這么高的山嶺上來?
完全是一種本能,劉蔭增再次抬頭朝這只鳥看。這一看他呆住了。白鷺飛翔的時候,脖子是朝后縮的,縮到一定程度后再昂起頭,整個形態(tài)像是甲乙丙丁中的“乙”字。而這只鳥不同,它飛翔時脖子朝前伸著,像丹頂鶴那樣,是直著脖子朝前飛。
劉蔭增是內行,從鳥的飛行姿態(tài)上就能夠做出基本的判斷。他有些緊張也有些期待地望著這只鳥。它已經(jīng)越飛越近,越看越清。終于飛過頭頂時,他一眼看見它翅膀底下呈現(xiàn)的是彩霞般的緋紅色。
朱鹮!
一點兒不錯,是它!是朱鹮!
那一瞬間,渾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了,他一動不動地呆立原地?!疤て畦F鞋無覓處”“眾里尋他千百度”——無數(shù)的詩句和字眼接踵而出,所有的語言卻又都無法確切地表述那一刻。想想看,整整四年的跋涉,五萬公里的行程,如雨的汗水和無盡的奔波,突然在一個完全預料不到的場合中得到了圓滿的收官!他內心激蕩,本能地抬頭仰望,直到腿腳毫無來由地突然一軟,整個人包括肩上背著的爬山袋都朝坡下滑去。
多虧身邊的人反應快,將他前堵后擁地拉住。
不需要任何解釋,幾個人同時明白了所有。那一刻,山河壯麗,日月并輝。他們全都仰臉望著天空,全都聚精會神地看著這只大鳥,看它向哪兒飛,朝哪里落。夕陽已墜,晚霞將消,這只鳥不可能朝更遠處去,它只會在附近棲息……
確認看見朱鹮后,問題突然變得復雜起來。
此前所有國內外的文獻資料,包括劉蔭增根據(jù)三年多考察撰寫的報告,都一致認為朱鹮生活在海拔四百米到五百米以下的低海拔區(qū)域,如今這只朱鹮棲息在海拔千米的上空,這意味著此前的結論將被推翻。
形成結論不是個簡單事情,推翻結論就更不簡單,劉蔭增的精神高度緊張,眼下朱鹮飛到了千米的高度,這不容置疑,但這個不容置疑有沒有疏漏之處?能不能借此推翻之前的結論?如果推翻,依據(jù)是什么?僅僅一只朱鹮出現(xiàn)在這里,能說明什么?說明多少?
而另一個讓他高度緊張的事情是,蒼茫天空中,他看見那只朱鹮自西朝東飛來,當時他滑了一跤,朝坡下直出溜,在拼命穩(wěn)住自己的同時,他聽見何丑旦喊了一聲:“朝金家河去了!”
金家河在洋縣城北四十里外,是個在地圖上幾乎找不見的山間小盆地。這個小盆地東西窄長,有十來戶人家。這十來戶人家順著溝谷,挨坡傍泉地散居著。劉蔭增四人走進金家河時,夜深人靜,皓月當空,勞累了一天的農人早已入睡。所幸姚德山和何丑旦對這里很熟悉,在他們的引導下,很快摸到了一戶農民家。叩開柴扉,講明緣由,純樸的山里人熱情地把他們迎進屋。
當晚他們在這家農戶落宿。
劉蔭增心情急迫,與主人聊起朱鹮。主人大瞪著眼聽不懂。何丑旦就在一旁提醒:“紅鶴,紅鶴。朱鹮就是紅鶴?!?/p>
主人這才恍然:“紅鶴呀,有。”
“在哪里?”
“環(huán)壩。”
“環(huán)壩在哪里?”
“過河向西,往前走三里多,章老漢家屋后面?!?/p>
所有人都激動難捺,都懷著殷切的心情等待天明。
讓他們完全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就天降大雨,根本出不了門。
第三天,仍然在下雨,只是不那么大了。眼看著跋山涉水已無大礙,四個人按捺不住,抓緊去環(huán)壩。
劉蔭增在自己寫的文章中回憶道:
一路上,我們看到山間水田尚未插完秧,田中蝌蚪游嬉,有些水生昆蟲幼蟲浮在水中。光滑的田坎是新近培修的,除了人的腳印外,不時可以見到鳥獸的足跡。鳥的足跡中大部分是鹡鸰的爪印,其次有些爪印是喜鵲、烏鴉和紅嘴長尾藍鵲等的。在這些爪痕中,有一種看上去比野雞或錦雞的爪子要大些的爪印,它的三個前趾會攏的兩條趾間夾角處,微有一些蹼痕,從爪印尺度和形狀分析,好像是朱鹮在田坎停歇時留下的痕跡。我們好不喜歡,再仔細查找,發(fā)現(xiàn)這一帶朱鹮的爪印很多。
氣喘吁吁,緊趕慢趕。終于走到章老漢家時,家中卻無人。
四個人站在院舍前,仔細打量著四周。
章老漢的三間瓦頂屋建在山坡下,屋后大約三十度角的斜坡上有五棵大樹長在灌叢荊棘之中。我沿屋后小路攀登而上,來到樹下。順著一棵樹干向上望去,大約在十五米高的樹杈處有一個淺籃子狀建造粗陋的巢,巢中無鳥,它是不是朱鹮的巢呢?我們當中沒有人見過,不敢斷定,只有向章老漢問個究竟了。
等了一會兒,仍不見章老漢回來,四個人干脆去找他。這一找,才知道章老漢年近七十了,正彎身在水田里插秧。由于年紀大了,他搬了張長腳凳坐在田中,插完一小片秧,再移動長腳凳,坐在凳上繼續(xù)插。
四個人走上前,熱情地向他打招呼,短暫的寒暄后,劉蔭增就直奔主題,問他見沒見到過紅鶴?
章老漢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他一眼。劉蔭增敏感地發(fā)現(xiàn),這一眼看得有些特別。
果然,章老漢遲疑了一下,似乎沒有聽清:“你……問啥?”
“紅鶴?!?/p>
“……哦,紅鶴……見到的?!?/p>
“在哪里見的?”
“田里。”
“有幾只?”
“好像……兩只。”
“它們晚上就在你家屋后那棵大樹上落窩嗎?”
章老漢又一次抬眼看看劉蔭增,于是劉蔭增又一次發(fā)現(xiàn)他眼神的特別。
等了一會兒,章老漢遲遲不開口,劉蔭增只好追問:“紅鶴晚上在哪里休息?”
章老漢抬手指了指:“在西面山脊那棵大櫟樹上。”
劉蔭增有些奇怪,按昨晚那家主人的說法,朱鹮也是棲息在章老漢家屋后的大樹上呀。
想了想,他問:“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它們在哪里?”
章老漢語氣含糊地支吾了一聲,沒有回答。
“你是什么時候見到它們的?”劉蔭增變換了一個角度。
“前些天?!?/p>
“是在哪塊田里見到的?”
章老漢又支吾起來。
那天,劉蔭增發(fā)現(xiàn)章老漢的態(tài)度很奇怪。每當話題涉及朱鹮,他就含含糊糊,模棱兩可,說的話讓人聽不懂。后來他們提出再到章老漢家去。章老漢雖然有些猶豫,但沒有拒絕。
二十分鐘后,他們走進了章老漢的屋子。屋子里擺設簡陋。抬眼看去,一切都很破舊。破舊的房屋,破舊的家什,破舊的鍋灶,唯獨屋角擺放的一副棺材是嶄新的。
主客坐定,他們繼續(xù)問章老漢,屋后那棵大樹上的巢是不是紅鶴的窩?為什么巢里不見有鳥?章老漢無法回避,只好回答,回答得仍然含糊,仍然模棱兩可。連問幾遍,劉蔭增才終于聽明白了:那棵大樹上不是紅鶴的窩,而是白鷺的窩。
他有些驚詫,覺得不可思議。
整整一下午,劉蔭增都像陷入一個巨大的迷宮中。他明明看見那棵大樹上有個鳥巢,卻無法確定它是不是朱鹮的巢。他始終想搞清楚紅鶴是否棲息在這里,但章老漢怎么都不給他個明確的回答。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眼看著天黑了,四個人只好返回房東家。
第二天下午,章老漢在城里做事的兒子回來了。劉蔭增和他兒子聊起來,這才搞清楚:紅鶴確實曾經(jīng)住在章老漢家,確實在章老漢家屋后坡上的大樹上筑起了巢,但眼下那棵大樹上的巢,也確實不是紅鶴原本的巢。原本的巢是建在旁邊一棵大樹上的。半個月前,章老漢為給自己做壽材,把那棵大樹砍了,巢里的雛鳥也全部落地摔死了。雛鳥摔死后,那一對紅鶴夫婦曾經(jīng)圍繞著這棵被砍倒的大樹,反復哀鳴,久久環(huán)飛。
劉蔭增目瞪口呆。
世界上的事情竟然這樣巧。如果他們早來一個月,甚至早來半個月,兩只小朱鹮就完全可能被保護起來。它們很可能是全世界僅存的孤本呀!
可是世界上沒有如果。
對不懂朱鹮的章老漢來說,小朱鹮摔死就摔死了,在偏遠的秦嶺山區(qū),這種事情很平常,他壓根兒不往心里放。但是沒想到劉蔭增等人來到金家河了。劉蔭增背著雙筒獵槍,說著標準的普通話,村民一看這著裝,這派頭,馬上就感覺出不一般。山里人稀,消息也就傳得格外快。盡管昨天下著大雨,村民們還是第一時間就知道了他是來干什么的。再下來,紅鶴是寶貝,北京專門派人來找它的消息就傳開了。如今紅鶴飛走了,雛鳥摔死了,這事不得了!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這章老漢就屬于不長眼……
消息同樣傳進了章老漢的耳朵里,他是個老實本分的莊稼人。讓他說謊,他說不圓。不說謊,又怕惹禍,于是面對劉蔭增的提問,只能支吾。
當事情終于搞清楚后,劉蔭增內心的滋味難以盡述。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一股難以捉摸的力量在捉弄他,讓他在尋找朱鹮的過程中,總是遲到一步。
好一會兒,他才問章老漢:“旁邊那棵樹上的窩到底是不是紅鶴的呢?”章老漢這回很誠實:“是。”
“為什么不見紅鶴呢?”
“從搭起新窩,老鳥就有一回來,有一回不來,沒準頭了?!?/p>
劉蔭增不再追問。
顯然,那對朱鹮夫婦對這個新窩的感情是復雜的,它們心里留下了可怕的陰影。劉蔭增心里有一種預感,假設這對朱鹮在其他地方找到了合適的棲息處,恐怕永遠不會回來了。
那天,劉蔭增再次趕往那棵大樹。他變換著角度,反復端詳著上面的巢窩,這個巢窩到底是不是朱鹮搭建的?在沒有親眼見到朱鹮臥巢之前,他不能確認。但是根據(jù)經(jīng)驗,這不是喜鵲窩,也不是烏鴉窩,基本可以認為是朱鹮窩。再就是這個窩搭建得十分簡陋,十分馬虎。顯然,不論是什么鳥搭建的,它都是應付一時之需的臨時搭建。
為了進一步夯實判斷,他決定看看窩里的具體情況。
可是樹太高,無法看見。
放在后來的歲月中,事情會非常簡單,找到一個地勢高的地方,用望遠鏡朝下看,鳥巢里的情況會看得一清二楚。那些望遠鏡都是幾百倍甚至上千倍的鏡頭。即使不用望遠鏡,單純用照相機的鏡頭,同樣能夠進行有效的觀察。
但是遺憾,1981年的中國科考隊還無法做到,他們不僅沒有高倍望遠鏡,而且五倍到十五倍的照相機鏡頭就已經(jīng)是了不起的長鏡頭了。
想了想,他開價一塊八,請一位當?shù)氐哪贻p人上樹,去看看窩里面還有沒有雛鳥。為了留下資料,他特意將相機掛在年輕人的脖子上。那時還沒有“傻瓜”相機,他耐心地教年輕人操作:怎樣將鏡頭對準拍攝物,怎樣調整焦點,怎樣摁動快門……誰知教來教去,把年輕人教得越來越糊涂。劉蔭增一看,這德國相機實在太復雜,干脆把另一臺簡單些的相機交給他,重新教,卻依然教不會。最后只好放棄,說:“行了,你就爬上去看吧,看窩里有什么?”
年輕人學照相機不靈,爬樹卻是好手。他嗖嗖地爬上去,伸頭看了窩里:“沒有,啥都沒有?!?/p>
“有沒有鳥蛋?”
“沒有?!?/p>
“再看看,仔細看。”
年輕人便繼續(xù)伸頭,繼續(xù)嚷叫:“沒有,沒有,真的啥都沒有?!?/p>
明明金家河有朱鹮,為什么看不見?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總結出三個原因:
一、由于傷害了朱鹮寶寶,使這對成年朱鹮對人類保持著高度的警惕,進而千方百計地回避人類。
二、朱鹮所有的營巢④都是為了產(chǎn)卵孵雛。如今它們卵已破,雛亦亡,也就不需要再筑巢了,即使想抓緊時機繼續(xù)筑巢產(chǎn)卵,也有些勉為其難。很可能,它們重新筑起了巢,卻一時產(chǎn)不下卵,于是這個巢就失去了意義,它們也就再不來了。
三、由于金家河水田較少,可供朱鹮吃的食物也相應較少,所以它們去其他地方覓食筑巢了。
接下來的問題是:它們會到什么地方去覓食和筑巢呢?
五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這時候起作用了。劉蔭增攤開地圖搜撿,發(fā)現(xiàn)緊挨著金家河有六個村子。
為了尋找朱鹮,這六個村子必須挨個跑到。
根據(jù)村民們的反映,金家河這對朱鹮喜歡朝北飛。姚德山在林業(yè)局原本就是負責金家河周邊片區(qū)的林業(yè)保護的,他對這一帶很熟悉,他告訴劉蔭增,金家河北面是他們走過的馬道梁,翻過梁后是一個叫姚家溝的村子。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黎明即起,從金家河出發(fā),翻過馬道梁,很快就走進了姚家溝。
在姚家溝的溝口,他們碰見了一位農民,劉蔭增迫不及待地問:“你們這里有沒有紅鶴?”
農民有些莫名其妙,怔怔地看著他,隨后抬手朝溝里指了一下:“前面。水田里站著?!?/p>
這一回輪到劉蔭增發(fā)怔了,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他邁開腿,疑疑惑惑地朝前走,卻什么都沒有,滿溝的樹木遮擋著視線,使山水稻田都顯得隱綽而模糊。直到拐完一小段彎路,前方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灌木叢,他才陡然愣?。汗嗄緟埠笥幸粔K水田,水田里有一只大鳥正在覓食。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劉蔭增第一時間就確認了,沒錯,是朱鹮!是它!
這只朱鹮顯然落地不久。它一邊覓食,一邊不時抬頭察看周圍的動靜。有時還走上田埂,昂首向四處張望。
劉蔭增的心怦怦亂跳。這兩天他寸步不離地住在山里,也一直處在尋找朱鹮的期待中,卻沒有通過任何渠道向上級報告發(fā)現(xiàn)朱鹮的消息。原因很簡單,這樣一件大事情的報告,不能憑嘴說,必須有實打實的證據(jù)。而最可靠的證據(jù),就是把他看見的朱鹮拍成照片。一旦拍成照片,那就半句廢話都不用說,中國有沒有朱鹮,照片一攤,結論就擺在那里!
是高興還是緊張?他說不清。那一刻,全部念頭只有一個:不能讓這只朱鹮飛走。
他告訴其他人,都原地不動,不要再朝前走。隨后一只手端起照相機,另一只手本能地伸向包里去摸長焦鏡頭。這一摸,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由于做夢都想不到會這樣容易地碰見朱鹮,所以他只帶了一個中焦鏡頭,長焦鏡頭放在金家河的房東家里了!
那一刻,懊悔之情,翻江倒海。
可又有什么用?
他穩(wěn)住自己,先是原地拍下幾張相片,這幾張相片雖然隔得太遠,難免模糊,但萬一朱鹮飛走,可以留下個基本印記。拍完后,他特意緩了一會兒,讓朱鹮繼續(xù)適應一下周邊的氛圍,這才邁開腳步,小心翼翼地朝前——說是朝前,其實是繞著彎子在迂回。他很清楚,所有的鳥類都有著自己的直覺。如果你徑直朝它去,它會感覺出來。你必須不著痕跡地迂回,必須讓這只朱鹮產(chǎn)生錯覺,以免它由于不安而早早飛走。
他朝斜刺里走出十幾米,停腳看看,發(fā)現(xiàn)沒有驚動朱鹮。于是折身,反向走十幾米。再看看朱鹮,還是在水田里覓食。感覺中,它的精神是松弛的,神態(tài)很安閑。
就這樣“之”字形地繞來繞去,距離朱鹮便越來越近了。當剩下最后三四十米時,他不敢再直著身子迂回了。
想了想,他干脆趴在地下,仍然不敢直對朱鹮,而是先向左側爬行十米,再向右側爬行十米。直到距離朱鹮只剩最后十多米時,他已經(jīng)拍了不少相片。這時即使朱鹮飛走,也沒有關系了,他這才大著膽子,滿身泥土地站起來。這一站起,頓時哭笑不得。朱鹮還是若無其事地在那里覓食,對他的出現(xiàn)滿不在乎。
多少年后,劉蔭增給我們講起這段往事,仍然忍俊不禁。
他說:“實際上,姚家溝的朱鹮早就和當?shù)剞r民處熟了,所以它不怕人。
“當時有幾個農民老遠看見,都覺得奇怪。這人干嘛呢?看他穿得挺好的,怎么就往地上趴?手里還端個盒子,神神秘秘地亂拱。結果他們都不干活兒了,全站在田里看。有人告訴他們,說我是想挨近這只鳥。他們就更奇怪,說那你走過去不就行了,在地上爬什么?”
那天在姚家溝,令劉蔭增驚喜的事情絕非一件。
姚家溝有個六七歲的孩子,叫王明娃。他聽說劉蔭增是北京來的,又背著桿獵槍,還拿著相機拍照,于是第一時間就跟牢了他,而且是那種寸步不離的緊跟。劉蔭增覺得很有趣,問他為什么要跟著他,王明娃沒有正面回答,只冒了一句:“紅鶴在抱娃呢?!?/p>
劉蔭增心里一咯噔。他知道“抱娃”指什么。
“在哪里?”
劉蔭增急忙讓王明娃帶他去。
順著溝底朝坡上爬,老遠就看到半坡有一塊平地。走近后,發(fā)現(xiàn)平地上有兩座墳,墳的四周長有十幾棵高大的青樹。其中一棵青樹上有一個鳥巢。
劉蔭增觀察了一下地形,發(fā)現(xiàn)平地的后坡上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向坡頂。他順著小路迅速攀高,又迅速選擇了一個合適的位置。非常巧的是,這里距離鳥巢不遠,既能夠登高俯瞰,又能夠就近觀察。他拿出那付并不先進的望遠鏡對準目標,才看了第一眼,就由不得發(fā)出了驚呼:天哪!
巢里有一只成年朱鹮和三只雛鳥。
三只雛鳥很活躍,毛茸茸的小腦袋不停地亂伸亂探。
劉蔭增端著望遠鏡的雙手直抖,他死咬牙關,拼命克制著自己的激動。
不久,稻田里另一只覓食的成年朱鹮也飛回來給三只雛鳥喂食。
劉蔭增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觀察著。如果說兩個小時前,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地看見了朱鹮;那么此刻,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了朱鹮的小寶寶,還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了完整的朱鹮家庭!
當天劉蔭增就留在了姚家溝。
他派人去金家河取來行李,在姚家溝一戶姓夏的農民家里借宿,同時用最快的速度召集人手,在鳥巢北面的高坡上搭起一座簡易帳篷,以便隨時能夠拍攝和觀察到鳥巢里的朱鹮。
大樹旁邊那兩座墳分別是清朝道光年間和光緒年間的,墳上刻有碑文。其中一座碑文上顯示死者葬于道光十四年。算下來,已經(jīng)將近兩百年了。另一座雖然沒有碑文,但從形狀和磨損程度看,同樣很有年代了。據(jù)此推測,這些青樹的樹齡至少在百歲以上。
很可能,就因為它們是祖墳上的樹,不能亂砍濫伐,才意外地為朱鹮提供了安全的棲息之地。
姚家溝是一條不寬的溝,整條溝里只有7 戶人家,沿溝星星點點地散布著三十多畝水稻田。七戶人家除過種水稻,再就是在溝兩邊的坡地上種一些玉米和土豆。這里海拔接近千米。靜心觀察,滿山植被濃郁,四周環(huán)境閉塞。
接下來的日子里,劉蔭增攜帶的照相機和16 毫米手搖電影機派上了用場,他不停地拍攝著朱鹮,直到把膠片全部用完。又幾次去金家河,落實了那里確有一對朱鹮,只是它們已經(jīng)來時少,去時多。顯然,它們從感情和行動上都已經(jīng)疏遠了金家河。
一切了然于胸后,他趕回縣城。他要抓緊整理資料,要把發(fā)現(xiàn)朱鹮的時間、地標以及詳細過程全都梳理并標注清楚,其中金家河發(fā)現(xiàn)的是兩只成年朱鹮,姚家溝發(fā)現(xiàn)的除過一對成年朱鹮,還有三只雛鳥。
終于將資料整理完成后,劉蔭增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第一時間給中科院發(fā)去消息。
一個小插曲是,何丑旦向劉蔭增報告朱鹮的消息是“五一勞動節(jié)”期間,之后不到一周就陸續(xù)發(fā)現(xiàn)并確認了洋縣共有七只朱鹮。問題是,究竟確定哪一天為朱鹮的發(fā)現(xiàn)日呢?
按理說,應當從馬道梁上看見空中飛過的那只朱鹮算起,但是真正完整和準確地發(fā)現(xiàn)七只朱鹮,卻有一個逐漸深入的過程。何況劉蔭增需要拍攝資料并完成資料的整理,彼時山區(qū)無電,與外界無法聯(lián)系;再加上報往中科院后,還需要經(jīng)過學術委員會的審核和認定,于是綜合各種因素,最終把發(fā)現(xiàn)朱鹮的時間定為1981年5月23日。
再下來,一切都順理成章,中國政府正式對外宣布:中國境內發(fā)現(xiàn)了七只野生朱鹮。當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及各大通訊社面向全球播出這條消息時,世界鳥類學界瞬間沸騰了!
(注:該文是長篇報告文學《重現(xiàn)的翅膀——中國朱鹮保護紀實》的第一章。全書共計30 多萬字)
注釋:
① 在不同的地區(qū)和不同的介紹朱鹮的書籍中,對日本最后這六只朱鹮的叫法也有著略微的不同。有的叫“小金”“小綠”“小黃”等,也有些直接叫“金”“綠”“黃”等,本書按照中國洋縣朱鹮工作者們的叫法,每只日本朱鹮的前面都冠以“阿”字。
② 武都地區(qū)即現(xiàn)今的隴南市。1985年5月更名為隴南地區(qū)。2004年1月,撤銷隴南地區(qū),設立地級隴南市。
③ 當時叫四郎公社。20世紀5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中國所有的鄉(xiāng)鎮(zhèn)都改叫人民公社,人民公社轄屬的村莊改叫生產(chǎn)大隊或生產(chǎn)小隊。1983年人民公社撤銷后,恢復了鄉(xiāng)鎮(zhèn)和村莊的建制和稱呼。下文中凡遇此情況,統(tǒng)一按現(xiàn)行的鄉(xiāng)鎮(zhèn)村莊稱呼,不再注釋。
④ 朱鹮營巢即朱鹮筑巢。營巢是規(guī)范的學術用語,本書中大量使用的筑巢、建巢、搭巢、建巢等生活用語,和營巢含義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