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為民
今年春節(jié),去我哥家拜年,家中只有我哥一人,嫂子陳赫在新加坡,侄子李濤沒有回家過年,我覺得有些奇怪,隨口問我哥,李濤為什么沒回家呢?他沒有回答。
我哥在廚房里忙活了一小會兒,端了幾個小菜到客廳的餐桌上,幾杯酒下肚,我哥這才慢慢地跟我講起了一段往事。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末,我哥一家人去了廣州打工,剛開始生活比較艱辛,全家住在廣州順德一帶的廉租房里,那兒住的全是民工和包工頭,我哥那時在順德的一家建筑公司做圖紙設(shè)計,每天乘大巴去建筑工地上班。
第一個元旦的傍晚,拿到工資后,我哥去了一家超市,給我嫂子陳赫和兒子李濤買了一些禮物和小玩具。結(jié)賬的時候,排在我哥前面的一個黃頭發(fā)女人,慌亂之中丟下了一個大紙袋,我哥撿起來遞給她,她轉(zhuǎn)過身接過紙袋,感激地沖我哥笑笑,點點頭,她身上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味,我哥聞著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覺著她有點似曾相識。
很巧,在回家的大巴車上我哥又聞到了那股味道,他和那個黃頭發(fā)女人再次相遇。隨意和她寒暄了幾句得知,那個黃頭發(fā)的女人叫張沛云,在廣州外國語學(xué)院做圖書管理員,那陣子她的父親中風(fēng)住了醫(yī)院,張沛云每天要坐大巴車去醫(yī)院照顧父親。
我哥告訴張沛云,我嫂子陳赫原本也在一家社區(qū)的診所里當(dāng)護士,不過現(xiàn)在辭了工作,在家陪孩子讀書,如果需要幫助的話,她可以照顧老人,還把他的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留給了張沛云。張沛云用一雙溫柔的眼睛,很善解人意地沖我哥點點頭,等大巴車到了站,兩人各自微笑道別。
回到家,我哥聊起他的偶遇,我嫂子陳赫倒沒在意,皺著眉頭告訴我哥,他們住的地方比較亂,能換個環(huán)境就好了。鄰居告訴說今天下午那個喜歡偷偷摸摸的混混兒馬保柱,在家周圍轉(zhuǎn)悠,要小心點。
我哥微微嘆了口氣說:“我們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實力還不夠,前兩天電氣公司建筑設(shè)計師郝健問我愿不愿意去東莞協(xié)助一個橋墩的設(shè)計項目,時間是半年,可以拿到百分之四的設(shè)計費,這樣我們就可以去廣州市區(qū)租房了?!?/p>
我嫂子眉頭舒展開,“那你為什么不去呢?”“我不放心你們。”我哥微笑著說。
我哥最終去了東莞,我嫂子覺得在家待著也沒意思,又回到那家社區(qū)診所當(dāng)護士,兒子李濤被托在了社區(qū)的“愛心幼兒園”。
轉(zhuǎn)眼到了暑假,在廉租房附近有一個水塘,天天有不少家長帶著孩子去那兒納涼戲水,陳赫帶著李濤經(jīng)常去那兒玩,那天湊巧碰到了住在對面街區(qū)的郝健,陳赫以前去幼兒園接孩子時見過他。水塘里,體格健碩的郝健,雙手托住自己兒子和陳赫的兒子在水塘里盡情地嬉笑,陳赫坐在水塘邊的塑料椅子上,靜靜地望著不遠處的水塘。
可誰也沒有料到,馬保柱也躥進了水塘里,郝健就抱著李濤和自己的兒子爬上岸,將兩個孩子送到一棵榆樹下,讓孩子們蕩秋千。水塘里正歡聲笑語的大人和孩子們看到馬保柱,紛紛抱著孩子離開了。
郝健跳進水塘,游到馬保柱跟前,比劃著和他嘀咕了幾句,馬保柱不自在地又重新爬上水塘離開了。陳赫疑惑地看了一眼馬保柱的背影,目光又回到了水塘,此時的郝健在水塘里挺胸收腹,時而踮腳,時而彎腰,時而又后踢腿,簡直像是在水里跳起了舞蹈動作。
變天了,一陣過云雨嘩啦啦地下起來,兩個玩在一起的孩子玩興正濃,不愿分開,陳赫就把兩個孩子一起帶回了家。郝健來接孩子時,玩累的孩子們已經(jīng)吃過東西,疲憊地躺在床上睡著了。
郝健禮貌地和陳赫打了招呼,抱著熟睡的孩子往對面的街區(qū)跑去。這時陳赫感到一陣眩暈,她靠住門框站了一陣兒,然后慢慢地走近沙發(fā),坐在沙發(fā)里一動不動。好一會兒,陳赫漸漸地清醒過來,她想到郝健身上有一股氣味,說不出來是什么味道。
又過了小半年,我哥從東莞回到家,還真賺到了一點設(shè)計費,于是一家人忙著搬家,還買了一輛二手車,往返于市區(qū)和建筑工地。新租的房子靜謐幽雅,客廳的餐桌上蒙著一塊手繡的白色綢布,上面是盛開的金黃雛菊,高大的落地玻璃窗上是手工鉤織的白色窗簾,圖案是粉紅色的玫瑰花。
我哥告訴陳赫,餐桌的桌布是那個叫張沛云的女人送的,陳赫開玩笑地說:“看樣子你和那個張沛云走得還蠻近的嘛?!蔽腋缯f:“張沛云的丈夫就是郝健?!标惡章犃艘徽?。鬧了半天,他們竟然是熟人。我哥笑瞇瞇地回應(yīng),郝健原先是地產(chǎn)商,后來破產(chǎn)了,才搬到廉租房小區(qū),曾經(jīng)在他家里見到了他的太太張沛云,這個女人很賢惠,原先在大學(xué)里學(xué)的是美術(shù)攝影,而郝健學(xué)的是建筑專業(yè),我們在南方打工,又在人家的地盤上生存,就得放下身段多結(jié)交這些朋友。
搬到市區(qū)后的第一個晚上,我哥和陳赫相擁在一起,躺在寬大的席夢思床上睡得很沉很香,我哥早上醒來,推了一下陳赫,揉了一下眼眶,有點迷糊,“我做了個夢,夜里好像有人去了李濤的房間?!?/p>
陳赫渾身一抖,快速跑到李濤的房間,單人床上被褥凌亂,孩子不見了。陳赫緩緩地蹲了下來,雙手緊抱膝蓋,頭埋在自己的胸口,又是一陣眩暈。
報警后,我哥開車來到廣州外國語學(xué)院,在圖書館里找到了張沛云,對于我哥的到來,張沛云像早有準(zhǔn)備,領(lǐng)著他乘電梯爬到教學(xué)樓頂?shù)奶炫_,望著四周鱗次櫛比的摩天樓群,我哥說:“我兒子不見了,我和愛人在這兒沒有任何朋友,你能不能和你丈夫幫幫我們?”
張沛云臉色變了一下,沒有接話,而是說:“郝健去了醫(yī)院,我父親得了腦瘤,需要立即動手術(shù),醫(yī)療保險公司沒有給我父親續(xù)保,因為我們有兩年沒有交醫(yī)療保險費了?!?/p>
一種不祥的感覺油然而生。望著傍晚前的樓群,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彩光暈波浪一樣緊緊地裹挾著他,他仿佛又聞到了淡淡的香味,只覺得腳下踩著的全是棉花,身子搖來晃去,此時,他只有一個想法,趕緊離開張沛云,去找兒子。
沒料到張沛云卻懇請我哥開車送她去腦科醫(yī)院。
路上我哥掏出一張銀行卡塞進張沛云的手里,告訴她這張卡里只有兩千塊錢,你們是當(dāng)?shù)厝?,多少能托到一些關(guān)系,不管是白道黑道,總能打探到一些消息,我需要得到你們的幫助,我哥的語氣很誠懇,面孔依舊冷靜克制。張沛云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我們需要很多錢。”她用手比劃了一下:“你們一家人為什么不去新加坡打工呢?你的大舅哥不是在那兒做生意嗎?他的生意應(yīng)該做得很不錯吧?”我哥驚訝地張開嘴:“你怎么可能知道這些呢?”張沛云輕輕地嘆了口氣,沒有回答。
在腦科醫(yī)院附近,我哥停下車,張沛云跳下車,頭也不回地匆匆往腦科醫(yī)院走去。
回到家,陳赫簡直是瘋了,蓬頭垢面,揪住我哥,聲嘶力竭地亂喊亂叫,“兒子!我要兒子!”我哥緊緊抱住她,將她扶到客廳的椅子上坐下。他自己則渾身顫抖,大腦一片空白,抬起頭,白熾燈管頻繁地呲呲聲,讓他一陣心悸。忽然有人敲門,門口隱隱綽綽看到一個人,嘴里操著一口潮汕話,向我哥比劃了半天,我哥聽得懵懵懂懂,有句話聽清楚了,他讓我哥找時間去他家里,接著又從懷里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我哥,借著客廳里的光,那個家伙頭頂有點亮。
回到客廳,陳赫嘶啞地質(zhì)問是什么人,我哥搖搖頭,順手將紙條扔在餐桌上。
陳赫神經(jīng)質(zhì)地從桌上一把抓起那張紙條,瞪著驚恐的大眼睛,看了半天搖搖頭,伸手又遞給我哥,紙條上看著溝溝壑壑、枝枝蔓蔓,但我哥是看圖紙的出身,看明白畫的都是地下的管道和路徑。他微微愣了一下,轉(zhuǎn)過臉,雙手扶住陳赫:“放心,我一定會找到我們的兒子,你要給我時間?!?/p>
按照地址我哥開車先來到原先住的廉租房小區(qū),找到的竟是郝健住的那幢廉租房。敲開門,開門的果然是郝健,他微笑著拍了拍我哥的肩膀,客廳亂糟糟的,整個客廳像一個廢舊家電修理鋪。郝健從破冰箱里拿出兩瓶啤酒,遞給我哥一瓶,仰起臉咕咚咕咚喝了幾口,他喘息了一會兒:“今天是我51 歲的生日,我還沒死,我負債三百萬元,而我依然生活得很好,有太太,有兒子,我希望明年我的生日,我會還清所有的債務(wù)?!蔽腋缬行┟曰蟛唤獾貑枺骸澳銥槭裁催€在建筑公司干呢?還當(dāng)我的老板?”
郝健又喝了一口啤酒,用了十二分的努力把嘴里的話咽了下去:“兄弟,我曾經(jīng)告訴過你,我搞過房地產(chǎn)開發(fā),這家建筑公司原來也是我下面的分公司,順德那一片家電公司的所有的廠房和廉價公寓的裝修,原來都是我公司做的,后來我玩期貨弄得一無所有,這家公司我還有百分之一的股份,我希望這個建筑公司是我未來翻身的一個轉(zhuǎn)折點。”
郝健雙眼通紅,此刻他的愛人張沛云輕輕走進了客廳,她顯得凄迷哀婉,胸脯起伏,甚至柔弱。張沛云看到我哥,并沒有感到驚訝,我哥顯得也很坦然,他沉重地對郝健說:“我的兒子失蹤了,我已經(jīng)報警了,你們是我的朋友,能幫幫忙嗎?”
張沛云眼睛極不自然地望著我哥,半天沒有吭氣。我哥從懷里掏出一張紙條遞給郝?。骸澳阏J識那個叫馬保柱的家伙嗎?禿頂,瘦瘦的個條,顴骨凸出,他去了我家,告訴我你們曾經(jīng)是合伙人,開過地產(chǎn)公司?!?/p>
“這又能怎么樣呢?我們已經(jīng)分道揚鑣了?!焙陆÷晕@得有點尷尬,不過瞬間恢復(fù)了常態(tài)。
站在一旁的張沛云面色蒼白,有些愧疚地對我哥說:“李大哥,我的父親住院需要錢?!彼沉艘谎凵磉叺恼煞蚝陆?。
我哥沒有吭氣,他有些警覺,因為他又聞到一股奇怪的香味,那個氣味猶如他在超市初次遇見張沛云身上散發(fā)出的味道一樣,他站起身,不動聲色地將一張小紙條丟在餐廳的桌上,上面寫著他的新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然后走出了郝健的家。
第二天凌晨,我哥和陳赫在家里接到了張沛云的電話,她的聲音充滿了驚恐,她語無倫次地說:“抱歉,李大哥,你的兒子一直在愛心幼兒園,是郝健干的,請不要再報警了,以后我再向你解釋,可以嗎?”電話的那端是一陣忙音。我哥和陳赫面面相覷,陳赫瘋了一樣抱住我哥,說不清是驚喜還是恐懼。幼兒園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值守,我哥和陳赫開車飛馳到那兒,李濤躺在自己的床上睡得正酣。
第二天上午,我哥去了小區(qū)派出所,撤銷了報警登記,然后開車去了圖書館找到張沛云,見面后,張沛云又帶著我哥去了腦科醫(yī)院。
他倆見到了主治大夫,簡單寒暄之后,主治大夫緩慢地打開話題——我們新研發(fā)的這款藥,專門攻擊大腦中樞神經(jīng)附近的癌細胞,對其他細胞沒有損害,毒副作用小,但是它沒有大量投入到臨床使用中,所以很貴。主治大夫意味深長地上下打量了我哥一眼,聳聳肩膀,離開了病房。張沛云眼眶紅了,和我哥走出醫(yī)院來到一家咖啡館。
“所有的費用需要二十萬元?!睆埮嬖葡袷亲哉Z道。
“所以你們綁架我兒子,找我們要錢?!?/p>
張沛云低下頭,這一切都是郝健干的,當(dāng)初你住的廉租房和我住的廉租房只隔一條街,僅僅幾十米的距離,你知道,我丈夫是搞建筑設(shè)計的,我們家里堆的攝影儀、測圖儀、測距儀,甚至還有攝像頭,都對著你們家的落地玻璃窗口,你還記得我送給你的白色餐桌綢布嗎,里面縫著一個竊聽器。張沛云的臉漲得通紅。
我哥端著咖啡的手抖了半天,慢慢才恢復(fù)了常態(tài):“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呢?”
“郝健做期貨生意,被人騙了,虧了血本,他了解到你們家在新加坡做的產(chǎn)業(yè)很大,就動了敲詐你們念頭,所以打起李濤的主意?!睆埮嬖篇q豫了片刻,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還記得那個馬保柱嗎?他為我丈夫欠下的債務(wù)曾經(jīng)坐過牢,這次他們又聯(lián)手了。我丈夫為了不連累我要和我離婚,但我不愿意,郝健是個好人,都是我們的錯,李大哥,請你原諒我們。”張沛云眼圈紅了。
我哥站起身,冷冷地離開咖啡館。
他又開車去了原先住的地方,七拐八拐,問了半天,終于找到馬保柱的家,站在馬保柱家的樓梯口,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敲了敲門,開門的正是馬保柱,我哥忽然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馬保柱像早有預(yù)料似的,示意我哥進客廳,自己走到客廳的一側(cè),伸出一只腳,將靠墻的兩塊地板輕輕踩了一下,地板翹起,地板下面是空的,幽暗陰森,涼颼颼的冷風(fēng)撲面而來。我哥跟著馬保柱,從地板下面的木樓梯下到一個很深的類似下水道的地方,又左拐右拐,走進另外一間地下室,終于看到了另一番情景,昏黃的燈光下,那兒琳瑯滿目的名牌酒瓶、名煙包裝盒以及一袋袋刺鼻的香料和一堆小山一樣高的煙絲,我哥恍然間進入了地下工廠。
馬保柱攤開雙手,帶著歉意的目光望著我哥說,郝健的公司倒閉后,他欠下了債務(wù)需要償還,所以我們就開始弄一些假煙假酒,我是他的助手。
“我兒子是不是聞了這個氣味才昏睡的?”馬保柱猶豫片刻,點點頭?!拔覀冏龅倪@些買賣沒掙多少錢,郝健就出了這個歪點子,原本計劃把孩子藏在我這里,但我沒這么干,我從里面剛出來,不想再進去,所以又把孩子交給了張沛云?!?/p>
“為什么?”我哥目光如炬。
“張沛云是我的表姐,她不希望你們一家受到傷害?!瘪R保柱微弓著腰,努力擠出一個笑,她和郝健做了一筆交易,只要把李濤還給你們,她就同意離婚。
事情結(jié)束了。我哥依舊每天開車去建筑工地忙他的事業(yè),他不光待在設(shè)計室里,有時候還挽起袖子招呼工人把地基上的淤泥清空,好讓挖掘機和推土機開進施工現(xiàn)場,但那天強烈的陽光擋住了我哥的視線,他站在推土機旁,凝視著工地上的升降機,迎面一團泥土撲面從挖土機的鐵鏟里傾盆而下,雨點般砸向我哥,我哥瞬間被埋了半個身子。送到附近的醫(yī)院,還好是軟組織受傷,沒有骨折,醒來后半個身子動彈不得,陳赫守著我哥惶惶然,我哥強忍著撕心裂肺的疼痛,面露微笑,虛弱地握住陳赫的手,“要不我們?nèi)バ录悠麓蚬ぐ?,回到你哥那兒去。”陳赫嘴唇顫抖,點點頭。
郝健和張沛云來看望我哥,承諾所有的醫(yī)療費用都由建筑公司承擔(dān),我哥勉強擠出一個疲憊的笑容,用眼神示意郝健湊近,兩人低語了幾句,郝健神色驟變。只有張沛云目光溫柔地望著我哥,眼神含著愧疚和不安,陳赫一直冷眼,沒有搭理他們夫妻倆,直到他們離開,我哥又重新露出笑容,但是那個笑容很堅定。
陳赫不擅長于掩飾情緒,痛苦和憤怒爬滿了臉,她沒好氣地問我哥,剛才和郝健都講了些什么?我哥忍住疼痛和疲憊,輕聲地說了一句:“你等著吧,我要以牙還牙?!蔽腋缱岅惡沾螂娫拰ⅠR保柱叫到醫(yī)院的病房,以同樣的方式在那個禿頭的耳邊平和友善地低語了幾句,馬保柱臉上流露出恐懼,環(huán)顧了一下病房的四周,目光閃爍著一陣絕望和茫然,他愕然地望著我哥,像不認識似的和我哥打了個招呼,扭頭就走了。
沒過幾天,我哥在病房的電視機前看到了一組鏡頭,郝健站在市區(qū)的一座大橋上縱身一躍,周圍都是打著跳燈的警車。我哥的嘴角飄過了一絲笑意。
陳赫不理解,問我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哥風(fēng)輕云淡地向她解釋,他只是警告了那兩個家伙,兒子失蹤后,他買了一支錄音筆,分別錄下了他和張沛云、郝健以及馬保柱對話,指控他倆制作販賣假煙假酒,本來是想嚇唬一下他倆,給一些賠償費用,大家就私了了,沒料到郝健太脆弱了。說完他低下頭,似乎還有些愧意。
張沛云成了一個寡婦,一個獨身的女人,她依然住在順德的廉租房小區(qū),每天依然坐著大巴去學(xué)校圖書館。
既然要離開廣州,我哥瞞著陳赫找到了張沛云,向她告別。傍晚兩人沿著珠江大橋慢慢地散步,遠處星光點點,五彩斑斕,像電影里看到的景色一樣。
張沛云微笑的眼睛帶著光,她客氣又禮貌地問:“李大哥,以后我們還能再聯(lián)系嗎?”我哥的眼神里透出一絲溫暖:“我和愛人準(zhǔn)備等孩子在新加坡讀完了高中后再回老家蕪湖?!?/p>
張沛云慢慢低下頭,有些歉意地說:“都怪我們,讓你們的家庭經(jīng)歷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彼艘幌滦乜?,似乎想把心中那團雜亂的情緒給抹掉。
我哥似乎被珠江的景色迷住了,喃喃地說:“改革開放真好,這十幾年廣州變化太快了?!蓖蝗唬瑥埮嬖铺狡鹕碜右^橋的欄桿,我哥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雙手一把抱住女人的身體,溫柔地說:“別這樣,一切都會好起來?!睆埮嬖颇樕n白,她的額頭碰到了欄桿上,在流血,整個人癱軟在我哥的懷里。事后,張沛云被就近送進了一家醫(yī)院。
不久,我哥一家去了新加坡,我哥在一個印尼人開的變壓器公司任高管,時常會到東南亞采購民用住宅變壓器和五金產(chǎn)品,偶爾也去廣州參加商品交易會。有一回去了廣州,等一切忙停頓下來后,他去了廣州外國語學(xué)院,漫無邊際地在校園里轉(zhuǎn)悠,圖書館還是原來的樣子,他的心里空蕩蕩的,感覺自己在等什么人。
他忍不住又聯(lián)系了張沛云,再次見面時,張沛云又領(lǐng)著我哥乘電梯上了教學(xué)樓頂?shù)奶炫_,一切還和從前差不多,正午的陽光白得耀眼,一群水鳥扇著翅膀沿著不遠處的河面飛過,蕩起陣陣漣漪。我哥有些感慨地轉(zhuǎn)身說:“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你也一樣,依然還是那么年輕。”
張沛云顯得有點不好意思,面孔轉(zhuǎn)向遠處的樓群,我哥凝視著她細長的脖頸,粉白,潔凈,穿著檸檬色的套裝,腦海里閃著一個叫梅麗爾·斯特里普的演員的面孔,他心里莫名地一動。
張沛云指著順德的方向說:“馬保柱做假煙假酒,被化學(xué)品污染得了重病,回農(nóng)村老家了,我兒子得了一種古怪的病,有時候想,這是不是報應(yīng)啊。”張沛云的臉色有點陰沉,此刻一連串五彩繽紛的氣球環(huán)繞著大樓在天空中四處愜意地飄浮著。一陣沉默后,張沛云又告訴我哥,她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她的新任丈夫也在外國語學(xué)校當(dāng)老師,歡迎我哥有空去她家里做客。
中午在學(xué)校的餐廳里吃了自助餐,下午天空飄起了細雨,他倆又來到了那個曾經(jīng)去過的咖啡館,張沛云的眼神里含著母性的溫柔和平靜,她喃喃地告訴我哥,希望今后能夠經(jīng)常見到他。張沛云那時已經(jīng)懷孕了,不時地干嘔,不過面孔還是那么清秀,沉靜。
我哥輕輕地攙扶著她的胳膊,去了那年過元旦偶然遇見的那個小超市,中秋節(jié)要到了,我哥買了幾盒月餅和一束花送給了張沛云。分別時,張沛云有些吃力地走進了大巴車站,沖我哥揮了揮手,我哥有些不自然地跟在她的身后,又一班大巴車到站了,張沛云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我哥忽然像意識到什么,大跨步地沖進車站,鉆進正準(zhǔn)備關(guān)上的車門,車窗外,風(fēng)在吹著,大巴穿梭在城市的景色里,到處都是一幢幢的摩天大樓,樓群里的燈光零零星星地亮著,我哥睜大眼睛,那些燈光在他眼中被無限放大,車上人流的呼吸聲此起彼伏。我哥一邊往前面的車廂挪動腳步,眼睛四處搜尋,終于看到張沛云的身影,她坐在椅子里,頭靠在車窗上,她望著窗外,一輪圓月明亮得出奇,低低地懸掛在天空,月亮跟著大巴車穿梭在蜿蜒徘徊的城市的樹林、大橋和樓群之中。
張沛云偶爾回頭,她隱約地看到了我哥的身影,沒有猶豫,她艱難地站起身,有些吃力地朝著我哥的方向挪動腳步,兩人自然地相擁到一起,我哥覺得她顯得孤單而無助,張沛云溫柔地盯著他,仿佛她的目光能剔掉它的皮肉和骨骼,直接探入他的內(nèi)心深處。她的頭發(fā)在月光中飄散開來,四周仿佛安靜得都凝固了。
我哥努力地靠近她,似乎又聞到了一股香味,不過那是茉莉花的氣味。他還想摟緊她,張沛云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他想掙脫,卻被抓得更緊,我哥的手指從中慢慢地抽出來,拇指,食指,無名指,繼而是食指和中指,我哥替她捋了捋蓬亂的頭發(fā),剛要說點什么,猶如幻覺,張沛云不見了,他環(huán)顧四下,身邊只剩下昏昏欲睡的面孔,窗外飛速地閃過亮著有些晃眼的路燈,以及天空掛著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