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寧剛
黃燦然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1980 年代至今,幾十年間一直持續(xù)不斷。與之相應(yīng)的,是他持續(xù)的文學翻譯以及稍顯間斷的文學批評。本文限于主題和篇幅,無從對他的創(chuàng)作、翻譯與批評做全面考察,甚至無從對其中的某一項展開論述,以下只通過對他的一首詩——《醫(yī)院的天堂時刻》的細讀,探討文學對于寫作者自身的滋養(yǎng),以及這種滋養(yǎng)反過來對于創(chuàng)作的作用。
《醫(yī)院的天堂時刻》是黃燦然寫于2016 年初的一首詩。在《黃燦然的詩》中,除了這首,還收錄了其他幾首有關(guān)“母親”住院的詩,如《教友》《靈實路》《兩個婆婆早上坐在病床上的對話》《為母親祈禱》等,時間也都集中在2016 年1 月到2 月之間。不難揣測,這組詩很可能就是詩人在自己母親住院時所寫。
按說,無論是生病住院還是作陪護,在醫(yī)院都是令人痛苦的,至少是辛苦甚或帶著不安的。何來“天堂時刻”?當然,也可能有,比如化險為夷、手術(shù)成功或大病痊愈等等。然而,詩中所寫,并非這些。
在這首詩中,詩人用每節(jié)兩行,共六節(jié)十二行的篇幅,寫了六個場景、六個片段,記述了六個不為人所注意、隨時有可能轉(zhuǎn)瞬即逝的“時刻”。比如:
母親病房窗外小山上那座
藍天下陽光中佇立的房子;
和隨后的五節(jié)一樣,這節(jié)詩中,缺少一個觀者。但是,不難看出,在這兩行所描述的畫面之外,是有一雙注視的眼睛、有一個隱在的觀者的?!澳赣H”的稱謂里也潛藏著“我”,也即很可能是對“(我)母親”的省略。于是也就不難想到,詩行所寫,是“我”看到“病房窗外……陽光中……的房子”。這不是最平常的情形嗎,為什么被詩人稱作“醫(yī)院的天堂時刻”?也許因為美、因為靜、因為存在本身的奇跡?
想象一下,在醫(yī)院里,作為病人家屬,總難免會有一些瑣碎、令人不安的事吧??墒悄硞€時刻,忽然透過病房的窗戶,看到“窗外小山上……藍天下陽光中……的房子”,心中隱隱為之一動:多美好??!在這晴朗、透亮的藍天下,冬日的“陽光中佇立的房子”!南方的一月本是濕冷的,這時,忽然看到陽光朗照,因陽光而更顯湛藍的天空,以及在這藍天和陽光中一座靜靜佇立的房子,不會令人心生美好之感動嗎?再看下面:
母親鄰床那個住了兩天的女孩
偶爾投來的閃電般的目光;
如果女孩投來的,不是“閃電般的目光”,而是寧靜溫和的目光,自然也是好的。不過,也許“鄰床”的女孩就是那樣有著“閃電般的目光”。它仿佛打破了病房里的沉寂,多少為病房帶來一些活力。女孩“偶爾投來的閃電般的目光”,與上節(jié)“佇立的房子”,構(gòu)成了動與靜的張力,也與下一節(jié)“中年婦人……讀雜志時專注的神態(tài)”形成了對比。所有這一切,被作為旁觀者的“我”看在眼里。再看第三節(jié):
母親對面那個剛進來的中年婦人
躺在床上讀雜志時專注的神態(tài);
這“神態(tài)”對作為詩人的“我”、整天與文字和書本打交道的“我”來說,自然是不陌生,且很能打動“我”的。
第二節(jié)中的“女孩”與“母親”“鄰床”,這一節(jié)的“婦人”在“母親”的“對面”。這都是寫病房里的事物。接下來,寫病房外的洗手間:
電梯大堂轉(zhuǎn)彎處那個洗手間
水龍頭里意想不到的暖水;
因為“意想不到”水龍頭里會有“暖水”,所以也是意外而打動人心的,尤其在冬天(筆者也曾為這“意想不到”的暖意打動)。接下來寫醫(yī)院外面:
出了醫(yī)院大門映入眼簾的
地面上幾只啄食的小麻雀;
“啄食的小麻雀”,既是可愛的,也是充滿生機的,甚至某個時候,會讓人為它們看上去的單純無慮而心生感動。最后一節(jié):
站在麻雀飛走的地方望見的
藍天下陽光中佇立的高樓群。
為什么望見“藍天下陽光中的……高樓群”也能被稱為“天堂時刻”?相信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理解。比如,在上述一個個的“天堂時刻”之后,再看到平常不過的“高樓群”,內(nèi)心也升起一種異樣感,如維特根斯坦所言,令人驚奇的不是世界是怎樣的,而是它竟然是這樣的。在某種特殊的心緒狀態(tài)下,再平常不過的物事,也會給人特殊而意味深長的感受。
這最后一節(jié)詩將詩又綰回開頭的地方——在統(tǒng)一中又保持著差異:開頭的目光落于“病房窗外……的房子”,結(jié)尾則是落于同樣“藍天下陽光中佇立的高樓群”。這樣,就使整首詩的內(nèi)在理路,從線性并置結(jié)構(gòu)(每節(jié)詩后的分號也明確地顯示出了這種排比性)一轉(zhuǎn)而成為首尾相銜的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使詩思更顯周延綿密。整首詩略去“我”的視角,只呈現(xiàn)被看到的人與物,也使詩的敘事具有了超越于日常敘事之上的奇崛與峻峭感,從而,詩歌敘述的氣息與格調(diào),也與詩題所提示的“天堂時刻”形成相互的支持。
仍然值得追問的是,為什么詩題叫“醫(yī)院的天堂時刻”?因為詩人在這一個個的情境中,看到(感到)了“天堂”般的寧謐,并因此心生莫名的感動(當然,在實際寫作中,也與母親的信仰及其作為病友的教友有關(guān),如《教友》一詩所呈現(xiàn)的)。在這感動中,“醫(yī)院”這個承接病苦的場所,也出現(xiàn)了“天堂”般圣潔的閃光。
差別在于,并不是所有人都會有詩人這般敏感的內(nèi)心,能夠捕獲這些瞬間“時刻”的“神啟”。而詩人之能如此,一方面來自于他的稟賦,另一方面來自于他對自身這一稟賦有意識的呵護,一如他在詩中所寫,沒有被其他的熱情“帶走”、分散(《大忌》),來自于他長年沉浸于閱讀、翻譯、寫作的滋養(yǎng),使得他的稟賦沒有蒙塵或耗費,而是通過不斷自我磨礪,使自己的內(nèi)心愈發(fā)指針般敏銳。對于詩人來說,后面一點更加重要。
就此而言,說閱讀與寫作是一種教養(yǎng),并不過分。而對黃燦然來說,這一點更為突出。因為這之于他,實在不只是對創(chuàng)作的滋養(yǎng)乃至創(chuàng)造力的旺盛,而是對道(義)心與善意的日益敏感。正因為內(nèi)心有善意涌動,詩人才會感到敏銳地“看/感”到“天堂時刻”,哪怕是在“醫(yī)院”里。
從創(chuàng)作心理學的角度說,這樣的“天堂時刻”也是靈感降臨的時刻。這時,詩人能做的,更多是捕獲,并將之定格為文字。
黃燦然還有一首不分行但分節(jié)的詩——以散文詩體所寫的詩(他有一組這樣的詩,顯然是有意為之的詩體探索與開拓)——題目就叫《時刻》,全詩十七節(jié),前三節(jié)如下:
忘了具體時間和地點的,陽光穿過枝椏,照臨海灣,或停留街角,晃動在老人肩膀少女臉上的時刻。
那么深,沉,暗,想浮出水面,不為新鮮空氣,絢爛陽光,只為寬寬,淺淺,淡淡地漂泊的時刻。
想象她從下午三點到晚上八點,在一個窗口朝向大海的高樓房間里,一邊回憶逝去的舊事,一邊喜悅于周圍世界的活潑的時刻。
不難看出,詩中所捕獲的“時刻”也是“詩神”(靈感)降臨時,詩人的整個精神狀態(tài)處于高度的打開、自由、亢奮(與寧靜并不沖突)和飽滿。此時的他,仿佛蝙蝠那樣有著精微的“雷達”并因此顯得空前敏銳,這是精神的“高光時刻”,也是極富創(chuàng)造力的“巔峰時刻”。實際上,詩人已在詩中透露出這一點:
心靈像泉眼潺潺涌動,只要想起一張臉,一個表情,一個姿態(tài),一個側(cè)影,就感到有能力把它細細描繪,徐徐鋪展,漸漸敘述成一部精彩的大書的時刻。
……
感到身上某個角落還潛伏著一股巨大能量,大地上某處還有一罐被埋藏著的未打開的幸福日子的時刻。
前一句所寫,正是心靈處于“巔峰時刻”時的情態(tài),后一句所寫,則是感到自身的創(chuàng)造力(“巨大能量”),引而未發(fā)時的情態(tài)。
從某種角度來看,黃燦然的詩,相當一部分都是由于“心靈像泉眼潺潺涌動”,由于自我的精神狀態(tài)處于某種高度圣潔(請允許我用這個詞)的狀態(tài),所以感到靈感紛至沓來,可寫的東西俯拾皆是,進而“發(fā)現(xiàn)”并寫下的。
在《黃燦然的詩》中,詩人將自己早期的詩命名為“冥想集”(1985—1997,22—34 歲)和“靈魂集”(1998—2005,35—42 歲),“冥想”與“靈魂”既標識了他的詩指向內(nèi)在的來源,也可看出他對精神與靈魂的高度崇尚與倚重。此后,黃燦然在獲得讀者和好評最多的“奇跡集”(2006—2008,43—45 歲)中所寫,幾乎全是他從具體而微的日常生活中所捕獲或承領(lǐng)的若干瞬間。因此,所謂“奇跡”不過是“日?!保叭粘!敝袆t蘊藏著無盡“(詩與真的)奇跡”。這是詩人經(jīng)過長期“冥想”和“靈魂”探尋之后,將自身內(nèi)在具有活力和高度發(fā)現(xiàn)力的目光轉(zhuǎn)向日常的收獲,也是內(nèi)在擴展、包納更大外在,甚至無所謂內(nèi)外之別后的收獲。一如此后的“發(fā)現(xiàn)集”(2009—2014,46—51 歲)所道出的,是詩人以自己獨有的目光和詩心所“發(fā)現(xiàn)”的?!鞍l(fā)現(xiàn)集”之后的“洞背集”(2014—2016)雖然一別此前的集子,以地點命名,但從內(nèi)容來看,與“奇跡集”和“發(fā)現(xiàn)集”一脈相承,甚至更顯得瑣細、微不足道。而越是如此,詩人的“發(fā)現(xiàn)”與寫作,就越值得我們思考:為什么他能這樣寫?為什么他能感受到這些?他的心靈狀態(tài)是怎樣的?一個簡單的回答是:他將寫作作為修行,將內(nèi)心修煉到了可以容納“天堂”。
附:
醫(yī)院的天堂時刻
黃燦然
母親病房窗外小山上那座
藍天下陽光中佇立的房子;
母親鄰床那個住了兩天的女孩
偶爾投來的閃電般的目光;
母親對面那個剛進來的中年婦人
躺在床上讀雜志時專注的神態(tài);
電梯大堂轉(zhuǎn)彎處那個洗手間
水龍頭里意想不到的暖水;
出了醫(yī)院大門映入眼簾的
地面上幾只啄食的小麻雀;
站在麻雀飛走的地方望見的
藍天下陽光中佇立的高樓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