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鵬
東北的年俗是很有特色的,而農(nóng)村卻更有一番風情。
我出生在城里,有一年隨著教書的父親去了農(nóng)村。那個村子不大,很窮卻很安詳。進了臘月,每天早晨就都會聽見豬的嚎叫聲,等到太陽升起的時候,豬叫聲漸停,院落里就會蒸騰起大團的熱汽,氣團里人影晃動,殺豬人忙著用燒開的水燙豬毛。熱汽被早晨的陽光透成粉紅色,然后漫上樹枝,掛成冰凌,顯出冰清玉潔的樣子。殺了豬,人們見面的時候都會用手指報一下豬的膘情,一個手指代表一指膘,手指越多,膘情越好,肥肉越多,烤出來的油越多,吃得時間就越長。那些殺出“五指膘”的人家,總會被村里人當新聞一樣傳來傳去,有時還能傳到鄰村,人們自然免不了夸獎一番,夸那家女人會養(yǎng)豬,會過日子。于是那些一指膘家的人見到五指膘家的人都會慚愧地低下頭去,當然,也有些不服氣的,就說,“我家那豬仔根本不是那坯子,咋吃都不胖”,或者說,“有什么了不起?把糧食都喂豬了,還說會過日子?”總之,在農(nóng)村,殺一口豬,里面暗含的內(nèi)容是很多的。
又過幾天,農(nóng)舍屋頂?shù)臒崞謺罅艘粓F,但已聽不見豬叫,那是做豆腐時形成的。村子里家家都會做豆腐,我們家不做,我奶奶說,我們家的鍋太小,做不得豆腐,做不得其實就是不會做,但我們家里的豆腐是不缺的,村里好多人都會把做好的豆腐送過來,那豆腐冒著熱汽,嫩白嫩白的,好看,好吃。
最熱鬧的還是除夕。一大早,村的上空就不間斷地響起爆竹聲,買爆竹的錢是孩子們用賣豬鬃換來的。豬鬃是豬脖子上的硬毛,國家收去了用來做刷鞋的刷子。條件好的家庭也會把豬毛讓孩子們拿去換爆竹,但那畢竟是少數(shù),賣豬毛的錢一般用來“打燈油”或者用來添幾張年畫掛在墻上;也有拿豬毛換些舊報紙的,換回報紙,糊糊家里的墻,去年糊在墻上的報紙經(jīng)過一年的煙熏火燎已經(jīng)烏黑,連字跡都模糊了。糊了墻,家也就新鮮了,有了年味。
除夕之夜,一家人守歲,吃餃子,放掛鞭,然后就被老人催著出去拜年,磕頭。買不起年禮,就用磕頭代替,是最實用的,也是最經(jīng)濟的辦法。這磕頭是很講究的,一般由兄長帶頭,兜里揣著磕頭清單,排門到家,走街串巷,不論誰家,不論是否本家本族,不論往日近日有無隔閡,只要家里有老年人,有長輩人,就進到院子里,由帶頭大哥照著屋里喊一聲幾爺爺、幾奶奶、幾大爺、幾大娘、幾姑、幾嬸子……“給您老人家磕頭了!”于是就齊刷刷跪倒,磕了頭爬起來,然后再趕往下一家。有時候磕頭的兩幫人在大街上遇上了,一看是長輩,就立馬跪倒便磕,不管地下有什么,身邊是什么,這頭必須磕得及時,迅速。也有磕錯的時候,天黑看不清對方的身份,誤以為是長輩,等磕完了卻發(fā)現(xiàn)是晚輩,然后就站在那里不動,待對方成倍地還了頭,再繼續(xù)往下磕。村里的長輩是要磕遍的,不能顧此失彼,那些長者誰給他磕頭他可能記不住,但誰沒給他磕頭他卻總能記住,你不給他磕頭就有可能在他見到你家老子的時候,叨咕你幾句,說你家老大、老二沒去給我磕頭之類的話。所以,這除夕夜的頭必須進行到底。
有一年春節(jié),我在我大爺家過的。我大哥領著我從半夜磕到清晨,額頭都磕腫了。我大哥說你不用使勁磕,屋里人看不見。我自然心里不服,心想既然磕了,就使勁地磕。于是額頭由青色變成黑色,最后終于掛了血絲。等到了四爺家已是第二天早晨了。四爺是我爺?shù)乃母纭N覡敔斎ナ涝?,我四爺照顧我奶奶和我爸我大爺,勞苦功高,在家里享受尊重。四爺讀過私塾,經(jīng)史子集背得朗朗上口。我們磕過頭走進屋里去。四爺年過九十,瞇著眼睛見有人進來就欠開一條縫辨認著,“怎么才來啊?”聽這口氣是嫌我們來晚了,其實,我們也沒來晚,因為一直磕著過來的?!懊髂暝琰c給爺磕頭來,要不我早就睡了”,看來四爺真當回事,一直等我們。四爺閉上眼睛,嘴里嘟囔著“不信天,不信地,不信鬼,不信神,要信祖宗……”四爺?shù)倪@些話被他說了一輩子,奶奶知道,我爸知道,我們家里人都知道,這是他的家訓。
初一的早晨,村的上空繼續(xù)響著鞭炮聲。大街上傳來冰糖葫蘆的叫賣聲,貨郎推著自行車,架子上掛著一嘟嚕一嘟嚕的冰糖葫蘆,紅澄澄的山楂上掛滿晶瑩的冰糖,貨郎們用帶著唱腔的語調(diào)沿街叫賣,“冰糖葫蘆……糖葫蘆……”于是我們就跟在后面學著貨郎的語調(diào)在大街上喊上兩聲,跟著的人也越來越多,吃不到,卻能跟著很久……如今,各種地方特色的小吃遍布大街小巷,那花色,那種類讓人目不暇接,但每聽到那攝魂牽魄的冰糖葫蘆叫賣聲時,我總會停下腳步,然后滿目深情地走上前去,買上幾串,咯蹦蹦吃到嘴里,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多彩的年味中……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