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日本天普大學 南淼(銳角網(wǎng)ID:HP) 圖/阿悠
1
我的聲音消失了,在4月,在一個氣溫開始回暖的早上。
也許是室內(nèi)的氣溫已經(jīng)不足以讓我的胃在夜里縮成一團,也許是我的作文成績開始有了點起色,總之,好心情隨著綠意降臨在了春天的早上,我久違地哼了兩句歌詞——什么聲音都沒有!一切靜悄悄的,一如兩秒之前,水流聲帶著涼意沖去了我嘴邊最后那些泡沫。
2
我消失了?抬頭看了看鏡子——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上帶著兩道紅色的印子,提醒這張臉的主人昨晚是怎樣潦草地睡過去的——我還在。
窗外的鳥還在毫無新意地叫著,那毫無內(nèi)容可言的叫聲此刻竟然被我聽懂了。它們使勁嚷著,帶著報復的快感,它們在說:“起碼我還能叫嚷,你,被關在四方盒子里的龐然大物,卻不行了。”
帶著紅印的臉被一雙中指長繭的手狠狠揉搓了幾下,眼角的穢物讓開了,那雙眼費力地張開,像是被沖刷過的橡皮球,其中的雜質(zhì)讓它們顯得有些渾濁,但顯然它們早已經(jīng)習慣了,各自安分守己地待在那里。
我戴上眼鏡走了出去,母親正坐在桌旁喝黑芝麻糊。她很喜歡這種東西,因為她相信黑芝麻對保護視力有幫助。她看到我,把另一碗推給了我。我坐下來“問”她:“媽,我嗓子怎么了?”
嘴張開了,露出無聲的空洞。
我的聲音或許是消失了,但并沒有變成啞巴,帶著一種奇怪的慶幸,我想著,至少啞巴是沒有提問的欲望的。
“怎么了?”她看我張大嘴,湊過來看。
于是我把嘴張得更大,舌頭有點蜷縮。我總會在不合時宜的地方感到不合時宜的羞澀,比如每次把口腔露出來的時候,我總會想那個空洞里會不會有一些不得體的殘留物,平時我不會去想,因為沒有人會真的想要看它。
“不是挺好的嗎?不紅,也不腫?!彼雌饋砗孟裼悬c困惑,細小的波紋匯聚成山凝結(jié)在眉間,“你不舒服嗎?最近可盡量別請假了,你這作文成績剛起來一點,其他的別再掉下去?!?/p>
“沒什么大事?!蔽殷@訝于自己的適應能力,竟然已經(jīng)習慣了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毫無意義地張開那個發(fā)不出任何實質(zhì)性聲音的空洞,做出口型,“我的聲音好像不見了?!?/p>
“可是你還能說話,別人看口型也能懂?!彼f,“聲音很重要嗎?考試又不考口語?!?/p>
的確沒有口試,我回想起以前,那些矛盾的、既遙遠又清晰的帶有聲音的記憶。曾經(jīng)有人問過這個問題,后來他在外面罰站,關門之前,老師也是這么把聲音扔出去的。也許這真的不是什么大事,甚至也許這不是聲音第一天消失了,為什么沒人發(fā)現(xiàn)呢?
我把包甩在肩上走出門的時候,又聽到了那些鳥叫。我想,今天之前,我有多久沒哼歌了?
3
我在校門口遇到了梁末,說是遇到,其實我大老遠就看到他了。
本來想著喊他一嗓子,但是我就像啞了火的打火機,胸腔內(nèi)的氣體嗡嗡摩擦著,就是沒有聲音出來。于是,直到在停車場鎖自行車的時候,我才追上他。
我撞了一下他的胳膊,他轉(zhuǎn)過身來,好像這才注意到我似的?!霸趺礃有值埽蛱炜嫉媚敲春茫M志愿打算報哪?。俊?/p>
他的嘴開開合合,首先露出那堆有些歪歪扭扭的牙,然后是舌頭……他舉手在我眼前揮了幾下?!安皇前尚值埽瑒偟玫郎?,就不與庶民同樂了?”他笑起來還是大大咧咧的,只是那是一種無聲的笑,配上他輕松的表情顯得尤其詭譎。他全然不覺似的,絮絮叨叨地說著他的宏偉大計,還鄭重其事地把我也規(guī)劃進去了。他說:“兄弟,你不知道,選大學的時候,城市也是很重要的,難不成你真想一輩子留在這兒了?”
我終于回過神來了:“不知道,能去哪兒去哪兒吧,反正也不了解?!蔽艺f:“你有很了解的教授嗎?”
梁末不吭聲了,雖然他之前也沒有發(fā)出實際的聲音,只靠口型講話。是的,我不是第一個失去聲音的人,我只是其中之一。他那吃癟的樣子很有趣,仿佛整張臉都隨著主人的泄氣癟下去了?!袄蠌堈f了,咱們的目標就是走出去,不想走出去的考生不是好學生。”老張是我們的班主任,他是一個容易情緒激動的中年男人。此時梁末模仿著他的神情說,“外面總歸比這里好”,停頓一下,一股氣隨著嘴角爆破在空氣里,“走出去,那才是真正的自由呢!”
有時老張會把“好”和“自由”的位置交換,總歸翻來覆去就那么兩個詞,什么是真正的自由,什么是真正的好?他說不出所以然,但是他的神情是篤定的,好像生活會隨著那天的到來而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的生活已經(jīng)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我想,走出去能把我的聲音找回來嗎?
看我沉默不語,梁末倒也不在意,他咧著嘴嘿嘿干笑了兩聲,朝我揮手說:“得,老張讓我每天早上找他背一篇作文,我先撤了?!彼麖亩道锍槌鲆粡埌櫚櫚桶偷募?,癟了癟嘴:“要是沒有作文就好了,反正也是背了套,套了背?!?/p>
也許是他的表情過于生動,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聽到了他說這句話的聲音。那是一種虛無縹緲的證據(jù),在我耳邊無聲地炸開。當我想追著神經(jīng)中那被激起的波紋繼續(xù)尋找打開記憶之門的鑰匙時,我們已經(jīng)走到辦公室的門口了。于是我朝他揮了揮手,看著他在走進去的同時,把那扇門關上了。
4
對于一個突然間意識到自己有某種缺失的人來講,他會不自覺地關注這個世界上他缺掉的那一角。從前不曾在意過的聲音此時仿佛放大了無數(shù)倍響在耳邊。人們還是老樣子,只是,那些一模一樣的校服竟也將人分隔開來,形成了兩種全然不同的樣子——我發(fā)現(xiàn)有一些人竟然仍舊擁有聲音。
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格外神奇的場景,一個有聲音的人和一個沒有聲音的人在“激烈”地交談著,兩個沒有聲音的人在“激烈”地交談著,兩個有聲音的人——他們自然可以激烈地交談著。只是,我坐在座位上看著他們,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他們咧開的嘴角彰顯著他們的想法——自己和別人是相同的。
老張在這時候進來了,腋下夾著一摞卷子——他最喜歡穿熒光綠的T恤,背后的綠色深深淺淺,訴說它的主人在上一節(jié)課揮灑的熱情汗水。他在打上課鈴時把卷子發(fā)下去,那是這次模擬考試的作文答題紙,我看著自己試卷上的漢字,紛飛的字跡毫無邏輯可言。
老張叫我起立?!拔乙貏e表揚你,”他說,頓了一下,“為什么呢?”
他喜歡這種具有抑揚頓挫的停頓,我無聲地看著他,就算在以前,也沒有人會接下去。
“你就是那種典型的同學,”他對我說話,眼睛卻看著全班,“科科都好,就作文不行。你看看你以前寫的那些東西。”
以前寫的那些東西?我首先想到的是情感,那些不必等待打下課鈴的日子,我喜歡在作文里寫我的情感。我至今仍能記得一兩個開頭,有時早起看著鏡子,那些開頭能使那雙眼睛睜得更大一些。只是老張不喜歡。
“這是考場,作文是讓你得分的地方,不是讓你表達自我的地方。”
“你的聲音被不被聽到,有那么重要嗎?”
老張不喜歡我的作文,母親于是也不喜歡,鏡子里的臉成了這些情緒的唯一聽眾。本來一切都挺好的,我在作文里丟一些分數(shù),再在別的地方補上。就這么寫下去,然后去一個我能去的地方。
那個地方會更大更好嗎?沒有人知道那個世界具體的樣子,只是他們肯定,那一定是一個更寬廣的世界。
老張站到我身邊,一扭臉看向了我的卷子?!澳憧纯矗F(xiàn)在寫得多好??!”他又說,“你讀給大家聽聽,讓大家學習學習?!?/p>
于是在4月的一天,我站在冷冽和溫暖之間,站在鴉雀無聲的教室里,用空蕩蕩的口型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我寫的或者不知道是誰最先寫出的文字。
朗讀結(jié)束的時候,班里照例響起了掌聲。他們好像都聽到了那不曾存在過的我的聲音,又或許從沒聽到過。
“寫得多好??!”老張渾然不覺似地呢喃,他又一次轉(zhuǎn)向我,風吹得他的熒光綠的衣服汗津津的,他說,“你到底是個聰明的孩子,知道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事?!?/p>
他摸了摸我的頭,汗水像是某種印記似的留在了我的身上。他帶著一種奇異的寬赦的悲憫說:“梁末,從今天起你不用再去我辦公室背作文了。”
5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一秒一秒挨過這個早春的,只知道我的聲音消失了,但我翻動桌屜的聲音仍舊很響。再響一點,再響一點吧!最初的翻找過去作文的興致消失了,只剩下我的耳朵沉溺在翻動試卷的聲響中——這種我唯一能夠弄出的聲響。
有人拉住我,好像他們終于注意到我似的。他們走過來笑嘻嘻的,那笑聲像窗外的鳥鳴一般真切。他們看著我,真真切切地說著:“別著急了?!彼麄冋f:“你看看我們,到現(xiàn)在都沒學好老張說的作文套路,我們也沒急啊。”
他們擁有鳥鳴一般的笑聲,又帶著早春特有的活力和希冀?!皠e藏著掖著了,把你那秘密武器也讓我們見識見識?!?/p>
“別學了!”我想喊,“就像現(xiàn)在這樣寫吧?!?/p>
我不知道我做出的口型是怎樣的,又或者我沉默不語,總之他們接過我手里的卷子,還有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帶著喧囂走開了。擁有聲音的人帶著聲音走了,四下重歸寂靜,剩下的沉默者穿著同樣的校服,長著相似的面龐,張開嘴,是同樣的空空蕩蕩。
那張紙也許是老張給我的,也許是別人給老張的,現(xiàn)在我又把它傳給了新的別人。
6
那天晚上,鳥叫聲到午夜都不停。我在半夢半醒間恍然走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我在那里看到了梁末,這次他沒等我走過去就朝我打招呼,他說:“兄弟你來啦,我們等你好久了。”然后他向我跑過來,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他跑進了我的身體。
接著我和其他人一起開始寫作,老張給我們布置的作文,那是一個沒有鳥鳴的世界,沒有什么能阻止人們眼底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