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瞪不迷瞪

顧振威

芮文玉恨透了這個叫迷瞪的老人。

像是前世和她有仇似的，迷瞪動不動就對她指手畫腳的。文玉，你把灰桶遞上來。文玉，別迷迷瞪瞪的，快往車子上裝磚。文玉，你以為在這兒是享清福的？干活不能藏奸?；?/p>

如此這般地支使芮文玉，你可別以為迷瞪是個包工頭，他其實是個衣著邋遢、個頭矮小的打工者。在文玉沒來的時候，工地上的人都愛拿他開涮，不是把他破舊的隨身聽藏起來，就是給他開一些葷多素少的玩笑。如今文玉來了，迷瞪終于找到了出氣解悶的對象，一天到晚都把文玉的名字掛在嘴上。

兔子急了也咬人，何況文玉是個帶著一肚子怨氣的小伙子，打心眼里看不起腿上沾滿泥漿的人。文玉決定和這個永遠都瞇縫著眼的老迷瞪斗智斗勇，讓他這個斗大的字不識半升的睜眼瞎知道自己十幾年的書不是白念的。

抬水泥的時候，文玉把水泥掀得高高的，水泥的重量大多落在了迷瞪這頭，迷瞪吃力地抬著水泥，累得齜牙咧嘴的。裝灰桶的時候，文玉常跑到高墻的北面，把南面留給迷瞪。北面有陰涼，南面卻是艷陽高照。文玉臉上風平浪靜，迷瞪臉上卻一片狼藉，布滿細密的汗珠。晚上睡覺的時候，文玉把自己的球鞋偷偷塞在迷瞪的枕席下，工頭吆喝出工了，文玉還在裝模作樣地找鞋，最終在迷瞪的枕席下找到了，工頭自然批評迷瞪心術不正。迷瞪目瞪口呆地站著，大張著嘴卻不知道該怎么辯解。

文玉的聰明才智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迷瞪沒少吃啞巴虧。迷瞪的態(tài)度終于有所轉變了，他主動與文玉套近乎，眉開眼笑地問文玉，你今年19歲了吧？

你咋知道？

高中剛畢業(yè)，歲數(shù)一定在19歲左右。

父母的身體不太好吧？

文玉吃驚得瞪圓了眼，你咋知道？

身體好的父母都外出打工了，誰舍得讓剛剛畢業(yè)的孩子外出打工？你平時成績挺好的，今年考得不太理想吧？

看來迷瞪也不是太迷瞪，文玉目不轉睛地盯著迷瞪。

別盯著我看了。成績不好的學生考好考差無所謂，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常常坐在墻根發(fā)呆，一定是考試發(fā)揮得不好。是本科還是大專？

大專。

不想上就再復習一年，你明年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大學。

文玉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明白了。迷瞪囁嚅著說，你家里條件不好，復讀有困難。

發(fā)工資了，迷瞪平時一分錢也舍不得花，領了錢后卻提議到飯館里改善一下生活。一幫人勾肩搭背地來到飯館，點了酒菜。斟滿酒后，迷瞪和文玉碰了杯，眉開眼笑地說，我這泥腿子也能和大學生在一塊喝酒了，我真有福氣啊！

三瓶白酒很快見了底，不勝酒力的迷瞪緊緊握著文玉的手，語無倫次地說，這些天我沒少為難你，你不恨我吧？

文玉鼻酸眼澀地說，大伙在一起就是緣分，我咋會恨你呢？

工資領了，你明天就回老家吧，回去好好念書，沒有錢我供應你，我有的是錢。

已經(jīng)60多歲了，要是家庭條件好，誰不在家享天倫之樂？迷瞪這么說，一定是喝多了。

第二天文玉剛睜開眼，就看到迷瞪坐在床前抽煙?？次挠裥蚜耍缘捎秒p手捧著一沓錢，一臉慈祥地說，這是我一個月的工錢，你都拿著吧。你知道我的電話，有困難就說一聲，千萬別誤了前程。

迷瞪的錢掙得不易，文玉咋能要他的錢？迷瞪急了，哽咽著說，知道我為啥出來打工嗎？在老家我待不下去了，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啊，看到一草一木就會想起我兒子，心里就跟刀割一般。我兒子真是個聽話孝順的孩子啊，他高三那年就考上了名牌大學。俺縣里有規(guī)定，考上名牌大學獎勵兩萬塊錢。兒子知道他娘得了重病，救治得一大筆錢，就把通知書藏起來，領了兩萬塊錢后，以陌生人的名義把錢寄到家里。復讀一年后，兒子考上了更好的大學，他又把通知書藏起來，把錢寄到家里。兒子第三年復讀時出了車禍，他娘知道后掙扎著跳了井。如今兒子沒了，他娘走了，家散了，我的心碎成了幾百瓣，我還要錢干啥？

迷瞪說到這里已泣不成聲。

在迷瞪的感召下，醒來的工友有掏100元的，有掏200元的，都勸文玉回老家復讀一年。

就這樣，文玉回到了老家，回到了校園。

第二年，文玉在收到本科錄取通知書的同時，還收到了一張3000塊錢的匯款通知單。在匯款單的附言里寫著這樣的話：真對不起，在一起時沒少為難你，其實我為難你是想讓你知道外面沒有金山銀山，啥錢都不是好掙的，想讓你回到學校去。我看過你的身份證，記住了你家的地址，這錢你一定能收到。記住，好好念書。迷瞪。

迷瞪老人不迷瞪！淚眼蒙眬中，面朝曾經(jīng)打工的方向，芮文玉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哽咽著喊了聲，我的迷瞪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