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中孟
(中國藝術研究院 中國語言文學系,北京 100029)
關于書法本體技藝的問題,蘇軾在《論書》中提出“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缺一,不為成書也”[1]629的觀點。但是蘇軾并未對這五個概念作確切的界定,而且當下對蘇軾書論的研究更多集中在“神、骨、肉”概念的闡釋上,相對忽視了對“氣、血”的討論。從重要性上看“氣”是“神、骨”生成與表現(xiàn)的中樞,“血”是“骨、肉”形成的內在基礎。所以有必要進一步厘清蘇軾書論“血氣論”的具體內涵,闡明其形態(tài)表現(xiàn)和審美精神及其道德超越價值。
“血氣論”源于中國古代醫(yī)學,見于《靈樞·營衛(wèi)生會》:“血之與氣,異名同類?!盵2]以及《素問·八正神明論》:“血氣者,人之神也,不可不謹養(yǎng)。”[3]意指人身體內流動的血液,因液態(tài)的血與氣的屬性近似,所以血氣是精神狀態(tài)的內核,血氣充盈則生命力旺盛,反之則羸弱。此“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象喻思維方式是中國古人天人感應、天人合一宇宙論的體現(xiàn)?!斑@個特點就是:把文章通盤的人化或生命化(animism)。”[4]于書法而言,誠如宗白華先生說:“中國的書法,是節(jié)奏化了的自然,表達著深一層的對生命形象的構思,成為反映生命的藝術?!盵5]若說文學是富有生命活力的語言藝術,那么書法便是充滿生命韻律的線條藝術。魏晉時書家常借用“筋骨肉氣神”等富有生命感的概念來說明書論思想,王僧虔《筆意贊》中說:“書之妙道,神采為上,行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6]246其中“神采”指精神內涵 ,“形質”指筆墨形態(tài),從理論角度看“神采”居主而“形質”居次,且兩者相兼才能企及古人,雖重視形神統(tǒng)一,但具體內涵并不清晰,略顯籠統(tǒng)之嫌。
從歷史源流看,“氣”最早是指有別于液體、固體的細小物質,《說文》將其釋為“云氣”,即天地間的自然之氣,后逐漸衍生到社會現(xiàn)象?!蹲髠鳌ふ压迥辍罚骸皻鉃槲逦?,發(fā)為五色,章為五聲,淫則昏亂,民失其性。……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盵10]以“氣”來闡明人的情感及其類別,突破自然之氣的束縛,形成“人倫之氣”。如《易傳》講“大哉乾元,萬物資始”的元氣,《管子·內業(yè)》講“精也者,氣之精也”的“精氣”,老子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的“和氣”,莊子的“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的“通天下一氣”。董仲舒提出“元氣和順”到王充闡發(fā)“萬物之生,皆稟元氣”,逐漸將人倫之氣提高到“氣一元論”的哲學層面,氣的神圣化與經典化過程。《禮記·祭義》說:“氣也者,神之盛也?!盵11]《白虎通·情性》亦講:“精神者,何謂也?精者靜也,太陰施化之氣也。……神者恍惚,太陽之氣也,出入無間??傇浦w萬化之本也?!盵12]《列子·仲尼》借亢倉子之口講“視聽不用耳目”的神奇時說:“我體合于心,心合于氣,氣合于神,神合于無。”聲稱“八荒之外,眉睫之內”的事物不是靠“七孔四支,心腹六藏”的覺知,而是對事物的自知。[13]推動了“氣化論”在漢代形而上學化的速度,確立了儒家道德意識形態(tài)為基礎的宇宙人倫模式,形成了天道政統(tǒng)人倫的價值秩序系統(tǒng),奠定了此后古代中國士人行為選擇、道德判斷、審美風尚等方面的基本特征,影響到文論、書論、畫論等諸多層面。劉邵《人物志》亦言:“凡有血氣者,莫不含元一以為質,稟陰陽以立性,體五行而著形?!盵14]《顏氏家訓·文章》云:“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15]承襲魏晉人物鑒賞品評之風,開啟以人的風格稟氣來論文的范式,曹丕《典論·論文》首倡“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的文氣說,《文心雕龍·體性》提出“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才有庸俊,氣有剛柔”的體性說。由品鑒人物、論文體風格逐漸影響到論書法筆勢的問題,如有崔瑗《草書勢》、蔡邕《篆勢》、索靖《草書勢》、王僧虔《書賦》等論書體筆勢的法則,以觀物取象的方式闡發(fā)筆勢的快慢緩急、筆法的起承轉合、字體的參差錯落等原理。
承襲魏晉風度演而變?yōu)樗逄啤吧蟹ā?,李世民在《論書》《指意》強調對王羲之筋骨思想的繼承與發(fā)揚?!墩摃氛f:“今吾臨古人之書,殊不學其形勢,唯在求其骨力,而形勢自生。吾之所為,皆先作意,是以果能成也。”[16]64魏晉時人對筆勢的具體論述,開筆墨筋骨為書法藝術的血肉之風,其《指意》說:“夫字以神為精魄,神若不和,則字無態(tài)度也;以心為筋骨,心若不堅,則字無勁健也?!盵16]67“筋骨”是“神”得以展開的物質基礎,“神”是“筋骨”內在關鍵,兩者和諧一體方有勁健剛正的書法氣象,以虞世南、李嗣真、褚遂良、孫過庭為代表。此后,張懷瓘的《書議》接踵發(fā)揚“神、骨、筋”的含義,提出“然智則無涯,法固不定,且以風神骨氣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盵16]130所謂“風神”既指書者的風姿神韻又指作品呈現(xiàn)的生機活力,而“風神”源自筆墨“骨力”的勁健挺拔,強調“風神骨力”的內在力量與書者風采,而不是妍美功用的形式表現(xiàn),雖然重視書法內蘊力度與外在形式的對立統(tǒng)一,強調“神、妙、能”三品論書原則,仍以“惟觀神彩”而“不見字形”的二分原則品評書法藝術,而相對忽視書法表情達意的具體內涵。蘇軾立足前人基礎,進一步細化了以人體喻書法的內涵,提出“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缺一,不為成書”的“雜而不越說”。
從表現(xiàn)形態(tài)看,“雜而不越”的意思就是說藝術作品的各部分必須適應一定目的而配合一致。[17]142即是說書法作品與文學作品一樣,是單一性與雜多性的辯證統(tǒng)一,“從單一中現(xiàn)出復雜,從雜多中現(xiàn)出和諧,從而迫使各種不一致的成分趨于一致的目標。”[17]141以“氣韻骨力風神”論書多矣,而以“血”論書則肇自蘇軾,“血”指兩個層面:其一是書法作品必備要素之一的墨色,其二是指搦水和墨而成的水墨?!把迸c水同質同源,墨與水的關系猶如血與水之間的關系,血的核心組成部分以水為主,水利萬物而生,涵養(yǎng)血氣,潤澤藏腑。固體的墨塊因加水的研制而成液態(tài)流動之體,墨因水而動,化靜為動,變固體為液態(tài),狀有形于無形;水因墨而著色,變無色為黑色,即水為墨賦予內在靈魂和氣韻,而墨則成為水之外在形體與表現(xiàn)形式。由此而形成諸多的墨色形態(tài),在蘇軾看來“墨色”的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層面:
一是墨色貴黑?!稌分姓f:“余蓄墨數(shù)百鋌,暇日輒出品試之,終無黑者,其間不過一二可人意。以此知世間佳物自是難得,茶欲其白,墨欲其黑。方求墨時嫌漆白,方求白時嫌雪黑,自是人不會事也?!盵1]640是蘇軾“吾平生嗜好,獨好佳筆墨”的生動體現(xiàn),據(jù)《蘇軾文集》統(tǒng)計,蘇軾對于墨的題跋就有近四十條,《仇池筆記》載:“王晉卿造墨用黃金丹砂,墨成價與金等。三衢蔡瑫自煙煤膠外,一物不用,特以和劑有法,甚黑而光,殆不減晉卿。胡人謂犀黑暗、象白暗,可以名墨,亦可以名茶?!盵1]643可見蘇軾注重墨色質地的純黑,不染渣滓,透出本真自然的風尚。
二是墨色要潤澤有光,愛用濃墨,崇尚神采。在《書懷民所遺墨》中說:“世人論墨,多貴其黑,而不取其光。光而不黑,固為棄物,若黑而不光,索然無神采,亦復無用。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兒目睛,乃為佳也?!盵1]641《跋歐陽文忠公書》亦言:“文忠公用尖筆干墨,作方闊字,神采秀發(fā),膏潤無窮。后人觀之,如見其清眉豐頰,進趨曄如也。”[1]629墨色透出光澤如人之面頰紅暈,李之儀說蘇軾用墨“遇作字必濃研幾如糊,然后濡染。蓄墨最富,多精品?!睗饽枬M如人體豐盈之姿,“東坡每屬詞,研磨幾如糊,方染筆,又握筆近下,而行之遲,然未嘗停輟,渙渙如流水,逡巡盈紙?!盵18]墨色其光澤透露出墨黑之內質,而內在質地經水的研磨而更加靈動,兩者融合無間,“肇形于物”則孕生成“氣”,使得作品氣韻生動,形神飄逸;猶如“氣”推動“血”而營養(yǎng)五藏,營衛(wèi)身體,使得身體生機勃發(fā)。蘇軾“血氣論”既立足氣血相生的生理基礎,又繼承氣化一元論的哲學思想。將神氣與形質對立的二元論書思想,細化且發(fā)展為“雜而不越”的對立統(tǒng)一原則,雜多樣性于統(tǒng)一之中,具體表現(xiàn)為水墨和諧一體的“血氣”相生觀。
蘇軾論書之“血氣論”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以“骨”體,以“肉”為用,兩者契合是血氣充盈的鮮明表征。其中以“骨”為體表現(xiàn)在骨肉相生、骨氣相稱兩個方面,而且“骨肉”是“骨氣”得以可能的基礎,“骨氣”是“骨肉”生機氣韻的顯現(xiàn)。以“肉”為用表現(xiàn)在血肉相形和血氣貫通兩個向度,血肉以水墨為基礎,水墨運行以血氣貫通為動力。
蘇軾論書主張“骨撐肉,肉沒骨”,體現(xiàn)在骨肉相生與骨氣相稱兩個方面,其“骨肉相生”是對杜甫“書貴瘦硬方通神”的突破。蘇軾認為書法光有“骨”或“肉”都是無力、不美的,必須骨肉相協(xié)才有力與美的呈現(xiàn)。衛(wèi)夫人《筆陣圖》云:“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盵6]126書家歷來重視筋骨思理的意蘊層,而相對忽視書法的骨肉血氣之基礎結構層,蘇軾既繼承前人對筋骨觀念的重視,又辯證的提出對“骨肉”關系的新思考?!额}自作字》中說:“東坡平時作字,骨撐肉,肉沒骨,未嘗作此瘦妙也。宋景文公自名其書鐵線。若東坡此貼,信可謂云爾已矣?!盵1]634書法中“骨”與“肉”的關系是相輔相成,不可分割的整體,若失去肉的裝飾則生命會形同枯槁,若沒有骨的支撐則生命會渙散凌亂。具體表現(xiàn)在三個層面:
第一,“骨撐肉”是書法線條內在力量、風采的體現(xiàn)。其特點是遒勁剛健的線條,厚重飽滿的墨色,雄渾肥壯的結體。突破歐陽詢的妍緊拔群、勁險刻厲,顯露出“徐浩鋒藏畫中,力出筆外”的氣魄,黃庭堅曾贊曰:“翰林蘇子瞻,書法娟秀,雖用墨太豐而韻有余,于今為天下第一?!衲松嶙诱岸鴮W余,未知焉能擇術也?!盵1]689點出蘇軾書法以遒勁筆力寫體態(tài)肥壯之美,雖肥實秀之中透出流麗俊潔之氣。
第二,“肉沒骨”是指書法結體和筆墨的飽滿渾厚。包蘊筆勢骨氣,不以瘦硬為美,而以“肥厚”的形態(tài)彰顯剛健端直的氣韻?!洞雾嵶佑烧摃费裕骸懊插萦酗A,璧美何妨橢。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盵19]88又如評歐陽文忠公“作方闊字”而“膏潤無窮”,在其“尖筆干墨”中盡顯清眸豐頰之態(tài)。蘇軾以渾厚的墨色書寫壯闊的字體,將書者的氣韻骨力包含在肥壯的字體結構中,但依舊顯出骨力雄強,可謂是“瘦硬易得,肥勁難得”的如實寫照。
第三,“骨”與“肉”,“撐”與“沒”構成一個整體的辯證結構,是“雜而不越說”的生動體現(xiàn)?!段男牡颀垺わL骨》云:“辭之待骨,如體之樹?。磺橹L,猶形之包氣?!盵20]表明文章詞藻與內容思想須相輔相成,不可偏廢。項穆在《書法雅言·形質》中言:“瘦而腴者,謂之清妙,不清則不妙也。肥而秀者,謂之豐艷,不豐則不艷也?!盵21]蘇軾“骨肉相生”并非指書家及其書法作品骨與肉各占一半,而是強調骨肉相統(tǒng)一而達到的中和之美境界,既突破瘦硬、鐵線、險勁、刻厲的規(guī)矩,又能兼容肥壯、遒勁、剛健、雄渾的風格,于是育生出“骨氣相稱”的論書準的。
其“骨氣相稱”是對“顏公變法出新意,細筋入骨如秋鷹”的崇尚。蘇軾在《書唐氏六家書后》中說:“永禪師書,骨氣神穩(wěn),體兼眾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覆不已,乃識其奇趣。”[1]635評智永書法貴在“骨氣神穩(wěn)”,如陶潛詩歌“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與蘇轍書》)是“骨力”與氣韻的和諧圓融,骨氣相稱源自筆墨內蘊,氣是骨力內在張力的源泉,將筆墨灌注于肉體之中,同時激發(fā)書家內心情感的噴涌,以無法之法見出不失法度的荃蹄。具體表現(xiàn)在:
其一,氣是骨的內在動力,表現(xiàn)為“無法之法”的理論形態(tài),呈現(xiàn)出陽剛中正的生機氣韻?!俄嵳Z陽秋》載:“(東坡《與子由論書》詩)其子叔黨跋公書云:‘吾先君子豈以書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剛之氣,發(fā)于胸中,而應之以手,故不見其有刻畫嫵媚之態(tài),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少年喜二王書,晚乃喜顏平原,故時有二家風氣,俗子不知,妄謂學徐浩,陋矣?!^此,則知初未嘗規(guī)規(guī)然出翰墨積習也?!盵22]其“至大至剛之氣”既是蘇軾人格精神的寫照,也是書法“骨力”的內在根據(jù)。盛贊“顏魯公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后之作者,殆難復措手?!盵19]82其自出新意的開拓創(chuàng)新與學習經典的兩相結合,即是無法之法的鮮明體現(xiàn),“無法”并不是不要技法,不學傳統(tǒng),不講藝理,而是立足在書法的骨骼體之上,將新觀念、新技藝、新風尚進一步納入書家的“氣血”之中,從而推動書家的內在轉型與書法潮流的更新發(fā)展。
其二,骨是氣運行的承受載體,以不失法度為根本,彰顯豪放之外見妙理的風格特征。黃庭堅在《跋張長史千字文》中說:“張長史書《智雍廳壁記》,楷法妙天下,故又作草通神。如寺僧懷素草工瘦,而長史草工肥,瘦硬易作,肥勁難得也?!盵1]685變化萬千的運行之氣必須要落實到實體之中才能表達出來,楷書為書體之本,不論書體如何變化,總是立足楷法的肥壯端正,是氣血暢行的必要前提。蘇軾在《書吳道子畫后》進一步言明:“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米匀恢當?shù)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謂游刃有余,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盵1]637即新意與法度,妙理與豪放的對立統(tǒng)一,“骨”是內在妙理,“氣”是豪放風格的顯現(xiàn),法度是作書的骨架,新意是書法風格的嬗變更新。一言蔽之,“骨肉相生”是對瘦硬風格的突破,“骨氣相稱”是對“肥勁”書風的開拓。
蘇軾論書“以肉為用”的觀點落實在“短長肥瘦各有態(tài),玉環(huán)飛燕誰敢憎”的根據(jù)上,表現(xiàn)為“血肉相形”與“血氣貫通”兩個層面。其中“血”是指墨色及其水墨形態(tài)(線條的粗細、濃淡、直曲、深淺等),“肉”是指字體形態(tài)結構的線條飽滿、筆墨酣暢的特征,以“如綿裹鐵”的線形書寫“氣象雍裕”的字體形態(tài),并且“以肉為用”是骨氣相稱的“肥壯”書風的物質基礎。
其一,“血肉相形”表現(xiàn)為筆圓肉豐的形態(tài)?!捌鋾嗣摹辆坪ǚ爬耍馔ぷ?,字特瘦勁……至于筆圓而韻勝,挾以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本朝善書,自當推第一?!盵1]688如黃庭堅所言,蘇軾崇尚的書體風格不是“瘦硬”,而是肥壯多肉,但多肉不是指“墨豬、厚皮饅頭”的意思,肥壯是指墨色渾黑厚重,飽含力量,運行筆力挺拔而不飄浮。透露出“豐腴悅澤,綿里藏針”的魄氣,如在寫《寒食帖》中“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一句時,筆酣墨飽,臥筆橫運,筆勢縱橫放意,筆畫粗壯,字體變大,體勢寬闊。其“破灶燒濕葦、也擬哭途窮”的點畫力量沉著厚重,仿佛筆墨凝滯,字與字之間筆畫緊密,行與行之間結體綿密,富含“血氣”的濃墨如散不開的烏云般籠罩著蘇軾,渾厚肥壯的字體筆畫如森嚴的禁衛(wèi)軍一樣圍得密不透風。滿腔憤懣之氣如在筆端,無可奈何的哀怨之情灑滿紙上,悲壯之下仍蘊涵一股蓄勢待發(fā)的剛正氣息。
其二,“血氣貫通”體現(xiàn)出“肉豐而骨硬,雖豐肥卻不能掩其傲骨”的氣節(jié)。蘇軾書法及其書論是圓型的、整體的蘇軾人格精神的展現(xiàn),其書法繼承李邕的清勁典雅,汲取顏真卿的豐肥渾厚,吸收徐浩父子的體勢寬闊,而能“雜取種種合成一新”,既不拘泥于古人一家一派之短長,又不偏廢于一體一脈之優(yōu)劣。于自出新意中融會貫通各家長短,“不踐古人”亦“不失法度”。從小處著手,重視墨色的渾黑質地,細心結體,小心經營,將墨色的潤澤光色呈現(xiàn)在字里行間。從大處開闊心胸,強調“技道互進”的習書之法,注重“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的評書論人原則,于血氣貫通之中盡顯傲骨擔當?shù)拇笳煞蚓?。綜上,蘇軾論書之“血氣論”的形態(tài)表現(xiàn),是以“血氣”為中心,“以骨為體,以肉為用”為兩翼,突破瘦硬之關隘,綜合顏肥柳筋而導出“肥勁”書風之前路。
血氣論的審美境界表現(xiàn)為“以氣暢神”和“神用象通”兩個層面。所謂“神”類似于人的精神,即是書法要表現(xiàn)出書家的精神面貌和境界,而人的精神源自于“氣血”是否暢通,同樣如此,書法作品的精神亦源于書家的性格稟賦、技法水平、審美風尚等要素中血氣能否貫通。而書法的“神用象通”在于掌握神與形、象與境、意與法之間的中和適度原則。中和適度在于活態(tài)的血氣循環(huán),動態(tài)之血氣才能滋養(yǎng)心肺,潤澤五藏,涵養(yǎng)性靈,書法之審美亦在墨色之血氣融貫在字體行間之中,勾連筆勢的起伏動蕩,承接意蘊的生發(fā)吐露。
中國古人論書法文章并沒有系統(tǒng)的美學學科意識,美學思想往往散見于題跋、筆記、文評、詩話、詞話等之中。若血氣論的物質基礎、表現(xiàn)形態(tài)是立足中國士人觀物取象的美學思想,那么審美境界是否可借鑒西方美學觀念來探討呢?
錢鍾書先生有言“中學西學,心理攸同”,在西方,血氣(thymos)概念最早見于柏拉圖《理想國》一書中。他將理想城邦中的人民分為哲學家、武士和百工三類,其靈魂分別對應于理性、血氣和欲望?!霸诠畔ED文中,Thymos最基本的含義與人生理的血或氣(Blood or Breath)有關,表達的是一種純粹精神性的訴求,與人的感官性的欲望相區(qū)別。而這種訴求恰好集中表現(xiàn)為‘承認的欲望’(Desire for Recognition)”[23]在柏拉圖看來,血氣是人身體憤怒時的膨脹和擴張,表現(xiàn)為人的血氣噴張和義憤填膺的憤怒,然而這種血氣的憤怒不等同于身體欲望無節(jié)制的宣泄,而是與理性相聯(lián)系,受到理性的規(guī)約和限定,形成一種有節(jié)制的“道德義憤”[24]此“義憤”不同于“憤怒”,而是對卑躬屈膝、阿諛奉承、物欲泛濫的痛心疾首,更是對公平正義、崇高風骨、剛健遒勁等價值失落的扼腕嘆息?!翱梢?,血氣是勇敢的靈魂和源泉”[25]此后,亞里士多德將勇敢分為五類:政治的勇敢、個別經驗的勇敢、血氣的勇敢、樂觀人的勇敢、無知者的勇敢。亞里士多德認為:“源自血氣的勇敢似乎是最自然的,血氣若與理性選擇和一種目的觀相結合,就是真正的勇敢。”[26]由此可見,西方哲人血氣論的核心內涵在于:勇敢剛正的精神氣度;正義倫理的價值標準;友愛他人的行為準則。
無獨有偶,蘇軾其書論、書法及其人生風度之血氣與西哲血氣論恰有會通之處,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層面:其一,書法風格崇尚“肥勁”之美;其二,書論取向以剛健為尺度;其三,人生信條以曠達為旨歸。此三者相輔相成,更是蘇軾血氣論和諧一體、水乳交融的整體呈現(xiàn)。
蘇軾書法風格的血氣內涵,以烏臺詩案為界,前期崇尚清雄,后期轉向肥勁。在《書黃子思詩集后》中評價魏晉書法風格為“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而論唐代書法風格則為“集古今筆法而盡發(fā)之,極書法之變”,可以視為其書法風格轉變的寫照。若說清雄是以骨氣為內在根底,那么肥勁則是以血肉為表現(xiàn)形態(tài)。
其一,蘇軾書法的骨氣特征分別在“清”“雄”兩個方面體現(xiàn)。“清”,即本真自然,蕭散簡遠;“雄”,則法集古今,剛猛豪放。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云:“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故工畫者多善書?!盵27]立意高遠,用筆靈動是骨氣、形似得以顯露的本源,蘇軾常以“清真”合用以論詩書,“清”是高風亮節(jié)的體現(xiàn),“真”是本性自然的書寫,追慕陶淵明、王羲之高風絕塵,不求名利亦不隨波逐流的本真性情。《和陶飲酒二十首》其三說:“道喪士失已,出語輒不情?!瓬Y明獨清真,談笑得此生。身如受風竹,掩冉眾葉驚。俯仰各有態(tài),得酒詩自成?!盵28]1781人之本性一旦介入社會關系的網絡中,必被社會原則規(guī)訓,唯有放下功利逐物之心,才能守住真性真心。不被酒色犬馬誘惑,率性而作書,憑天然性情而作畫,“清真”是書法風格本質的規(guī)定,“蕭散簡遠”是書體形態(tài)的外在體現(xiàn),亦可稱“清真”為人的本性自然之大全。
說“清”以“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為韻致,突顯含蓄蘊藉之美,那么“雄”則與西方美學的“崇高”相近,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所謂血氣的勇敢相當——遒勁剛猛,奇?zhèn)ズ觊?,以氣勢奪人,磅礴高峻,奇崛瑰瑋為特征。如東坡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碧K軾書法“雄放”的本質內涵在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浩然正氣的充盈,其《送參寥師》詩云:“退之論草書,萬事未嘗屏。憂愁不平氣,一寓筆所騁。頗怪浮屠人,視身如丘井。頹然寄淡泊,誰與發(fā)豪猛。”[28]864一腔“不平則鳴之氣”訴諸筆端,盡顯恢弘壯闊氣概,論“道子實雄放,浩如海波翻。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王維吳道子畫》)展露蘇軾書法風格雄豪壯闊的取向。
其二,蘇軾書法“肥勁”的血肉特征,體現(xiàn)在筆墨厚重、筆畫寬大、結體扁短但不臃腫,筆勢豐腴但不渙散。其血肉的內在本質在于血氣充盈飽滿,血之營養(yǎng)通過氣的運行,涵養(yǎng)人體全身,書法亦如此,墨色飽滿以筆意貫通為法門,既不滯重枯澀也不輕薄浮滑。蘇軾是以反駁書法之“寒儉”而突出肥勁品格的,據(jù)《石林詩話》載:“近世僧學詩者極多,皆無超然自得之氣,往往反拾掇模效士大夫所殘棄,又自作一種僧體,格律尤凡俗。世謂之酸餡氣。子瞻有《贈惠通詩》云:‘語帶煙霞從古少,氣含蔬筍到公無?!瘒L語人曰:‘頗解蔬筍語否?為無酸餡氣也?!務邿o不皆笑?!盵29]其“酸餡氣”即是書體的墨色失澤、筆意失實、結體失度的表現(xiàn),所以蘇軾推崇“肥勁”以補救“寒儉”,一反“元輕白俗郊寒島瘦”之風,直言“我憎孟郊詩”而倡“李杜英瑋,顏魯公雄秀,退之奇崛”之法。
蘇軾書論血氣價值體現(xiàn),在于推崇二王法度氣韻的中正典雅,崇尚顏魯公其書其人之剛健闊達。
其一,二王法度以中正閑遠為宗旨,吐露高風絕俗的典雅之美?!额}王逸少貼》云:“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何曾夢見王與鐘,妄自粉飾欺盲聾。……謝家夫人澹豐容,蕭然自有林下風?!瓰榫輹m(xù)其終,待我他日不匆匆?!盵19]94以“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為旨趣,取法魏晉風度為基礎,重視書家的神韻氣節(jié),形容歐陽詢其書為“勁險刻厲”,褚遂良之書為“清遠蕭散”,張旭草書則“頹然天放”“意態(tài)自足”??芍^是以中正為尺度欣賞眾家之風采,以標舉典雅,拒絕俗濫為旨歸。
其二,崇尚顏魯公其人其書的剛健闊達,推崇其勇猛雄杰的氣魄。在《題顏魯公書畫贊》中說:“顏魯公平生寫碑,惟《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字間櫛比而不失清遠。其后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小大相懸而氣韻良是。非自得于書,未易為言此也?!盵19]69在取法魏晉風骨的基礎上推陳出新,自鑄偉詞,自出新意,黃庭堅對此解釋說:“余極喜顏魯公書,時時意想為之,筆下似有風氣,然不逮子瞻遠甚。……學其妙處,所謂毫發(fā)無遺恨,波瀾獨老成也?!盵1]697賡續(xù)出新,風采如人,蘇軾言“吾觀顏公書,未嘗不想見其風采,非徒得其為人而已。凜乎若見其誚盧杞而叱希烈,何也?其理與韓非竊斧之說無異。然人之字畫工拙之外,蓋皆有趣,亦有以見其為人邪正之粗云?!盵19]69-70可見蘇軾對書法雄杰氣魄的崇尚源于對君子人格、大丈夫氣節(jié)的渴慕,執(zhí)“用物弘而取精多”的觀念,筆法墨色、結體瘦肥、筆勢動靜等仍是外在于主體精神的“物”,所以蘇軾說:“夫人勝法,則法為虛器。法勝人,則人為備位?!嶝M得自由哉?”推崇內在自我人格思想的獨立及其敢為天下先的擔當精神。
于物而言,唯有豪杰英雄方能“用弘而取精”“博觀而取約”,成一家之風范;于法而論,也只有顏真卿、柳公權、楊凝式此等大手筆、大氣魄的人物才能“集古今筆法而盡發(fā)之,極書之變”;于書而思,采詩書文章匯眾家之長,練筋骨思理,養(yǎng)血肉神氣,打通五臟六腑之全身關節(jié),方能不為法度拘囿,此至理也。
東坡書風人格的血氣追求可從其政治態(tài)度、哲學理念、行為準則等方面探究,也可從詩文詞賦、書畫茶藝、醫(yī)藥飲食等方面見之,一代大家,百世風范,盡顯通透曠達之態(tài)。這里主要擇其兩個關鍵詞以述之。
其一,“能通其意”的書風可謂是其通透人生理念的體現(xiàn)?!澳芡ㄆ湟狻痹谟凇拔镆焕硪病?,“理”即是道理和規(guī)律,是萬事萬物的共同本質,其共同本質中每一類別的事物、事件也有統(tǒng)一的“理”,即物有物理,事有事理。蘇軾在《跋君謨飛白》云:“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分科而醫(yī),醫(yī)之衰也;占色而畫,畫之陋也。和緩之醫(yī)不別老少,曹吳之畫不擇人物?!乐畷患骐`,行不及草,殆未能通其意者也。如君謨,真、行、草、隸無不如意,其遺力余意變?yōu)轱w白,可愛而不可學,非通其意,能如是乎?”[19]70書家猶如醫(yī)生治病,望聞問切各有所用,生理、病理、藥理各有所分,但終歸有根本的病原之理。書法家亦當練習真、行、草、篆、隸等各種書體,在各種書體中尋找書法的同理之處,發(fā)現(xiàn)“和而不同,同而不和”的差異,然后集眾家之長精練一體之韻,書風“自是一家”。即在“通”各體各家所長后顯現(xiàn)出自己的獨特“意”向志趣,其“意”指兩個層面,一是書法家獨特的個性稟賦,氣格情懷;二是在其獨特氣質下呈現(xiàn)出的書法神采面貌,書家的心靈世界與書法的表征形態(tài)之間會通其意,方才能“傳神寫照”,達到“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的暢懷快樂境界。
蘇軾在與蘇轍論書的詩中寫道:“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次韻子由論書》)[19]88雖是自謙之詞,但仍說明書家的氣血風格在于會通諸家,融會諸體,強調學習鍛煉的重要,認為“讀書萬卷始通神”,“通神”即是“通意”,立足“筆成冢,墨成池”的勤學苦練,以抄書為讀書的不二法門,書法之“通其意”與文章的“通其神”,可謂是全才東坡之自我形象的生動寫照。
其二,“無心而一”的書風見其曠達灑脫的哲學旨趣。不論是“通其意”還是“通其神”最后都須歸于“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道”,蘇軾所言“無心而一”是指不拘泥于“常道”之“道”,而是超意象外,得其環(huán)中的任性自為之“道”,其特點為隨物賦形、了然于胸,即曠達灑脫書風的感性顯現(xiàn)。《東坡易傳》中說:“夫無心而一,一而信,則物莫不得盡其天理,以生以死?!盵30]“無心”是指消除內心先在的任何觀念,滌除玄覽,澡雪精神,疏瀹五藏,即西哲所言“去蔽”,然后能心如止水,妙合無垠,將先在自我放逐從而能任性適意,不為物累,亦不為自囿。蘇軾以“無心之法”會通“萬物一理”,既通曉書法各體的要旨,又容納各書家的優(yōu)長,鑄成獨領風騷的“蘇體”。更是在書如其人,文如其神的觀照下,顯露出蘇軾人格精神的風雅神韻??部蓝嚯y的仕途,蹭蹬蹉跎的行跡,宦海沉浮的爭斗,不僅沒有湮沒一顆曠達詩心,而且造就了一位形神兼?zhèn)?、骨氣血肉俱全的書法大家?/p>
通過分析蘇軾書論思想的“血氣論”的物質基礎、形態(tài)表現(xiàn)和審美境界三個方面。我們深化了對蘇軾“神氣骨肉血五全論”的理解,采取橫向比較的視角梳理清楚了蘇軾書論中關于“血氣”的概念,以“血氣”論書源自中國古代士人象喻思維范式,蘇軾細化了以人體象喻書法的內容,具體化了“筋骨思理”“神妙能”等概念,首次提出構成書法物質基礎的“血”的概念,具體是指墨色尚黑與墨須潤澤含光這兩層含義。其次闡發(fā)了血氣論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其一是“以骨為體”,表現(xiàn)為“骨肉相生”“骨氣相稱”兩個維度,突破了“瘦硬”風格的窠臼;其二是“以肉為用”,細分為“血肉相形”與“血氣貫通”兩個指標,樹立了“肥勁”形態(tài)的面貌,開創(chuàng)一代“蘇體”之新風。最后借鑒西哲“血氣論”的內涵,詳細剖析蘇軾書法血氣論的審美境界問題,表明中西“血氣論”都具有相近的旨趣:即崇尚剛健有為、勇敢擔當?shù)木硬偈嘏c大丈夫風范。蘇軾其書法、書論、書風都體現(xiàn)出“血氣論”的核心審美取向,表現(xiàn)為書法風格的清雄肥勁,書論取向的中正剛健,書風人格的灑脫通透。由此我們可以把握一個活潑潑的蘇軾書法思想“血氣論”的整體輪廓,也加深了我們對蘇軾書法思想內在精神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