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怒
寫作帶來的損耗是不是傷害難以界定。
毫無疑問,我將活得比一些事物短。
另一些事物比我還短。不以長短論,
以喜悅憂傷的比例論,是正確的尺度。
我比別的詩人迷茫,非關(guān)年輕或年長,
也非關(guān)對世事變幻的解讀方式。他們
擅長寫關(guān)于永恒的詩。我不擅長。
街對面,有一幢未完成的建筑,據(jù)說
將建成這個城市的博物館。一些史前化石、
骷髏、紀念品、某些人生前用過的物品,
將在那里被展出。你讀過帕慕克的
《純真博物館》嗎?讀過同一本書的人,
感受會趨向一致。最后他們會相愛。
我愿意在不貶低愛的情況下與人討論靈魂。
我是一個完整的肉體——我們要像理解
一個喜歡從窗戶進出的孩童一般來理解它。
猶如樂器與人組合的那種親切的系統(tǒng)
——我們的身心——一把雨傘下的一對戀人,
擔心著對方被淋濕。我不相信一個靈魂會
獨自存在,在某個遠處。它與我們
性別不同——我們?nèi)羰悄行?,它就是女性?/p>
反之亦成立。它是我們真正的妻子或丈夫。
它的身體是天使式的、非肉身的卻可觸摸的。
走在雨中,讓雨淋濕一次;坐在燈下,
完成全身的寂靜一次——這是兩種
相反的空間感覺。我們要像冥想師,
經(jīng)常思考這些感覺。它們的價值。
明白我們原來是由這些感覺組成,不是由
死的骨頭、冷的血、美麗的肌膚和容顏,
并非與自己較勁,而是為了曉悟何為生命。
就像明白一分鐘的珍貴在一小時里是一顆珠子,
而一小時在一天里也一樣:它們在逝去。
如果整個世界是藍色的,我們會如何以待?
或單純的紅色?;騿渭兊暮谏?。結(jié)構(gòu)性
的壯麗的表達。我們會閉上眼睛,接受并
平靜以待嗎,與世界的法則達成一致?
陽光下,一個女孩從地鐵里出來,
騎上了共享單車;一對夫婦推著嬰兒車,
走在大樹的陰影里——韻律關(guān)系和色彩關(guān)系,
一張張生動面孔的不同尋常之處,
使我想即刻成為一個畫家或造型藝術(shù)家。
按照我的愿望,我已提前進入了老年。
六十將近,我真的對歲數(shù)那么敏感嗎?
生的問題很多,我愿選擇最簡單的來答:
不漠視感覺,不做無意義的工作,
不讀乏味的書,不與無趣的人交往,不悲傷。
不是語言問題,而是心胸、智識和境界
的問題,我沒有能力復述我活過的這幾十年。
梳理和反思,闡釋和概括,記錄和著述。
那么多詩,在論述世界的命運、人類的法則
和良知,那么多終極一問讓我眼花繚亂。
我常常有被自己的靈魂斥責的時候,因為它
傾向于它們。小天使和大天使。那喜愛
自兒時就有,以天真之名,渴望成為“祂”
(或虛構(gòu)一個“祂”然后去成為)。我明白,
我不是我的靈魂的朋友?!坝撵`”,他們說,
或“詩的敵人”——想一想,還真的是。
我明白,我所謂的孤獨何其小,在從堆滿
雜物的陽臺到書籍朽蝕的書房的這孤獨中
產(chǎn)生偉大的詩篇何其難?!白鳛樽髡撸沂?/p>
主觀的,但我并非總是以第一人稱出現(xiàn)?!?/p>
我曾對我消逝之后萬物存在的必要性有過懷疑,
正如在我出生之前——仿佛它們是我的伴隨物。
如果我活過幾個世紀,擁有穿越劇中主人公
的回望或人工智能的前瞻那樣的視角,
會不會更睿智?我沒有什么忠告給年輕人,
也沒有什么遺言給兒女。等待一個別的
文明出現(xiàn)?或不再承擔繁衍的職責?但無論
怎么說,人,仍然是我想要獲得的最終形式。
在另一個城市的清晨醒來,感到身在
一個平面里。仿佛出自兒童畫手法的繪畫。
它喜歡使用的純色和平涂。無法分辨:
遠景和近景,人聲和鳥鳴。九點鐘,
在睡了回籠覺之后,周圍才有了立體感。
窗外,一只燕子飛過去了,又一只燕子
飛過去了,我在恢復視力。我在恢復一切關(guān)于
生命的常識。在這方面,我的詩是沒有幫助的。
一個教孩子作文的女人告訴我們,
孩子文章的天真更有益。關(guān)于我們?nèi)绾?/p>
活著的知識,去野外,孩子們會指給我們看。
草莖上的小蟲子,草尖上的小花朵和
穗狀小草籽,那些我們認為
無名的、平凡的,各在其位,各具其美。
走下街邊酒店的臺階,我突然感到
世界換了一個,不是剛才的那一個了。
像一個編劇把自己放進故事里,改了情節(jié)。
我的心對時間敏感,對時鐘的嘀嗒聲不敏感;
對寂靜敏感,對構(gòu)成寂靜的具體事物
不敏感(如此分裂和如此自虐)。
雨后清晨,周圍的事物擺脫了名稱,
變得直觀。樹木、房子、馬路上
的行人,我之外的客體從未這么清晰過。
·創(chuàng)作談·
為何涂抹
如果說“語言是對世界的一種解釋”(薩丕爾語)的話,那么在一個特定的語言集體中,詩也是“語言解釋”中的一個類別。盡管它帶有這個集體的“語言解釋”的族類特征,但若采取更細的劃分,它是區(qū)別于這個語言集體中的政治、經(jīng)濟等其他解釋性文本的;或者說,它正是用以混淆后者的,它是拒斥——或者保守點說——偏離用以一般人際交流的公共語言的“集體性解釋”的;這與涂抹歷史中他者的言說是同一個意思。詩,涂抹“解釋”,破壞我們借助語言“解釋”世界的企圖,以復原被一種特定的語言解釋的世界(包括個體性的感受)。這是詩這個獨特的藝術(shù)形式與其他文本的最大的不同,在這方面可能只有禪才能與之媲美。
基于上述看法,我認為,詩是一種找到丟失的自我感受的途徑;詩是一種言語,本質(zhì)上它是反語言的——反既定的語言規(guī)約;語言是詩的敵人。然而,我這么說并不意味著徹底否認人類感受的同一性,相反,被歷史性的語言遮蔽的個體感受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只是由于語言的僵腐才使我們的感受無以顯現(xiàn)。其原因是,語言解釋的是已然逝去的世界,當世界變化,語言仍趨向于恪守其規(guī)約。后者總是滯后于前者,這是“劍”與“舟”的關(guān)系。故此,歷代寫作者都將“務去陳言”(韓愈語)當作寫作的第一要務也就不難理解了。
但如若僅僅將我們的寫作限定在“務去陳言”——更新語言——這樣的框架內(nèi),那也是對我的誤解。我想做的是:通過從語言回到言語,進而找到或至少趨近尚未被說出的我們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