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國政治中的“公仆”概念：生成、傳播與嬗變

楊 楠

(東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部，長春 130024)

民主是現(xiàn)代國家治理的目標指向，也是推進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必然要求。因此，在準確理解當代中國民主政治觀念與運作邏輯的基礎上，探尋符合中國實際且運轉有效的民主政治發(fā)展路徑成為政治理論研究的重要議題。延續(xù)性是中國歷史的顯著特征，考察近代中國民主政治觀念的演進歷程為探究這一議題提供了有益支撐。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等“每一領域內的現(xiàn)代化進程都是用各該學科的術語加以界說的”[1]，因此考辨當代中國政治生活中重要概念的歷史源流、梳理概念的傳播與嬗變脈絡成為理解近代中國民主政治觀念演進邏輯的重要窗口。在當代中國政治學的概念譜系和政治實踐的話語體系之中，“公仆”概念具有較強的代表性。其既作為書面語廣泛使用的同時，也在日常話語溝通中普遍運用，不僅是對國家公職人員和執(zhí)政黨干部群體的一種生動界說，更是蘊含政治價值、承載歷史記憶、發(fā)揮政治功能并影響政治行為的重要政治術語。

然而，對于“公仆”概念而言，詞典釋義并不側重把握其實質內涵和理論意蘊，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將其解釋為“為公眾服務的人”[2]。此外，學術界對其含義的理解與嬗變歷史的研究也有待深化拓展。從已有的代表性研究成果來看，改革開放以來，國內歷史學者與政治學者重點圍繞公仆意識的起源與歷史演變、公仆理論的整體性研究、馬克思主義公仆思想、公仆概念的辨析與演進等問題進行了廣泛探索以及學術爭鳴，為深入闡釋公仆理論與踐行公仆觀念奠定了重要基礎。但是，關于近代中國政治中“公仆”概念的生成、傳播和嬗變過程及其與近代中國民主政治觀念演進之間的邏輯關聯(lián)等問題尚須進一步研究。因此，本文在考察“公仆”概念起源的基礎上，探究概念傳播與嬗變的歷史面貌和政治功能，進而透視近代中國民主政治觀念的發(fā)展歷程與演進邏輯。

一、清末中西日文化互動視野下“公仆”概念的生成

近代中國處于觀念空前多元、思想激烈交融、秩序急劇變動的轉型期，“因西潮沖擊造成中外競爭的新局面，朝野均面臨著政治方向、政治結構和政治倫理的根本變革”[3]。因此，始于16世紀末的西學東漸潮流在中國步入近代以后加速奔涌，以歐美文化為主要代表的西方文化不斷輸入中國，從而對近代中國的思想觀念、行為方式以及政治結構等都產生了深遠影響。概念是思想觀念的載體，新語的創(chuàng)制與流通是文明交流的重要表征。因此，在文化碰撞異常激烈的近代中國，新語層出不窮。在西學東漸的進程中，作為“漢字文化圈”重要成員的日本的地位和作用也發(fā)生了顯著轉變。在中國古代的多數(shù)時間里，中華文化都是日本文化的重要來源地。漢字“在東亞世界扮演文化龍頭角色并襯托著區(qū)域文明底色”[4]，現(xiàn)今日語中仍存在近一半的漢字詞匯便是明證[5]。然而明治以后，日本逐漸實現(xiàn)近代化，這使得中日間詞匯的流動由單向為主轉變?yōu)榛?，從而形成了詞匯“從原產地(歐美)、中介地(中國或日本)到受容地(日本或中國)”[6]2的“環(huán)流”[7]145。特別是甲午中日之戰(zhàn)使得中國士人對本國的認知和日本的態(tài)度都發(fā)生了重大轉變，“從善于翻譯的日本那里轉手引進西學”成為當時國人學習新知以求自強的捷徑[8]。從甲午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時期，大量的日制漢字詞傳入中國，對漢語詞匯的現(xiàn)代化產生了尤為重要的影響[9]26。因此，在清末中西日文化互動中，近代中國的“公仆”概念得以生成。

首先，“公仆”作為漢語中的完整二字詞并非中國古已有之，(1)筆者查詢《辭源》等古漢語工具書未發(fā)現(xiàn)“公僕”一詞。此外，在北京愛如生數(shù)字化技術研究中心研制的“中國基本古籍庫”中全文檢索“公僕”，經句讀辨識，在1840年以前的文獻中也未發(fā)現(xiàn)作為二字詞的“公僕”。其生成源于對英語中public servant的意譯。從歷史語義來看，西方關于public servant含義的現(xiàn)代運用與歐洲資本主義的興起、發(fā)展和資產階級民主思想的建構、傳播息息相關。一般認為，歐洲啟蒙思想家和法國革命民主主義者的思潮是現(xiàn)代西方“公仆”意識的重要思想來源。(2)參見申晨星：《論公仆意識的歷史發(fā)展》，《史學集刊》1988年第3期；李宏圖：《試論公仆理論的形成與發(fā)展》，《史學集刊》1993年第3期；高放：《“公仆”的理念與實踐》，《中國浦東干部學院學報》2008年第6期。該詞原指“為公眾或公共利益而勞動的人”，后來指稱“國家公職人員”等[10]。然而，“公仆”概念并非首先創(chuàng)制于近代中國。甲午戰(zhàn)爭之前國內出版發(fā)行的基本文獻和主要報刊中尚未出現(xiàn)作為完整二字詞使用的“公仆”詞匯，(3)筆者分別使用北京愛如生數(shù)字化技術研究中心研制的“中國基本古籍庫”和“中國近代報刊庫”進行檢索，搜尋字段為“公僕”。同一時期公開出版的具有代表性的《英華字典》或《華英字典》也未將public servant譯為“公仆”。例如，麥都思(W. H. Medhurst)在1848年出版的《英華字典》第二卷中，將a public servant譯為“臣、臣子、宦”[11]1149。而后，1865年再版的由馬禮遜(R. Morrison)編輯的《華英字典》之《五車韻府》[12]和1874年出版的由司登德(G. C. Stent)編纂的《華英袖珍字典》[13]，也均將“臣子”與“臣”譯為a public servant。

其次，在翻譯public servant的過程中，日本人以中國原有漢語單字詞為基礎、以在華傳教士編纂的《英華字典》為重要參考并依據漢語構詞法而創(chuàng)制了“公仆”概念。據考證，日本人在1887—1889年的日文書證中便已將public servant對譯為日語漢字詞“公僕”(kōboku)[14]。當然，構成“公僕”二字詞的單字詞廣泛應用于古漢語之中，這從《辭源》關于“公”與“僕”的釋義中便可知悉[15]。此外，日本人在創(chuàng)制該新語時，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英華字典》的影響。就英文中public和servant單個詞而言，19世紀來華傳教士編纂的《英華字典》已分別有“公”和“僕”的翻譯。例如，馬禮遜在1822年編寫的《英華字典》中認為servant的一般用語是“僕”[16]，衛(wèi)三畏(S. Wells. Williams)在1844年編著的《英華韻府歷階》中已將public翻譯為“公”[17]，而羅存德(W. Lobscheid)編撰的《英華字典》(1866—1869年)中均有“公”[18]與“僕”[19]的對譯。其中，羅存德所編《英華字典》對日本人譯介西學著作、創(chuàng)制漢字詞發(fā)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該字典出版后，日本的“工具書編纂者和譯者們從漢語中尋找日語對等詞的模范時首先以《英華字典》為媒介”[9]29-30。據此可知，“公仆”概念的創(chuàng)制體現(xiàn)了“日本人借用久已存在于中國的漢字去翻譯西洋詞語，又依漢語構詞法徑造新語”[20]的常用方法。

最后，日制漢字詞“公仆”于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經梁啟超引入漢語，從而實現(xiàn)了近代中國“公仆”概念的生成。據考，因戊戌變法失敗而流亡日本的梁啟超最先在漢語中使用完整的“公仆”二字詞。1899年(清光緒二十五年)，在日本橫濱刊發(fā)的《清議報》(第二十七冊)中，梁啟超以任公署名發(fā)表了《飲冰室自由書》，文中提到“官吏者天下之公仆也”[21]。需要指出的是，嚴復曾于1895年(清光緒二十一年)在天津《直報》上發(fā)表《辟韓》一文，其中有言：“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曰：‘國者，斯民之公產也，王侯將相者，通國之公仆隸也?！盵22]此處所謂“公仆隸”，很可能對應public servant一詞，因為麥都思已在1848年出版的《英華字典》中將servant譯為“仆隸”等[11]1149。雖然嚴復并未明確使用“公仆”這一完整二字詞，但表達已十分近似。在1899年梁啟超將“公仆”引入漢語后，嚴復也逐漸采用了這一概念。(4)例如，1902年，嚴復在天津《大公報》發(fā)表的《主客平議》一文中提到，“有民權者，有民主者，甚且蔑君相之尊，指為一國之公仆”。參見嚴復：《主客平議》，汪征魯、方寶川、馬勇主編：《嚴復全集》(第7卷)，李帆、李學智編校，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11頁。由此觀之，近代中國的“公仆”概念是在清末中西日文化互動中生成的“日語借形詞”[7]265。

二、辛亥革命前后“公仆”概念的流通及其政治功能

甲午戰(zhàn)爭后，社會契約論、人民主權說等西方資產階級民主思想在中國廣泛傳播，作為新語的“公仆”概念也在辛亥革命前后經歷了從早期流通到廣泛流布的過程。在此期間，該概念的使用主體及其主要政治功能也相應地發(fā)生重要轉變。

一方面，“公仆”概念的使用主體從精英群體逐漸擴散至社會大眾?！肮汀北灰霛h語至辛亥革命前的十余年間，該概念在國內得到了初步傳播。但這一時期，概念在社會層面的傳播范圍、使用頻率與認知程度等都相對有限，尚未成為大眾常見詞匯，其使用主體主要為部分知識精英和政治精英。在資產階級改良派中，嚴復在《群學肄言》(1903年)[23]與《法意》(1904—1909年)[24]等西學譯著中多次使用“公仆”概念，梁啟超也在相關論述中頻繁使用。例如，梁啟超在1902年撰寫的《敬告當?shù)勒摺芬晃闹袑懙溃骸澳愁D首，上書于國民公仆當?shù)乐T君閣下。某今者欲有所陳說于諸君。而先冠以‘公仆’二字之名詞。諸君勿以某為相褻也。某聞美國大總統(tǒng)下教書于國中，必于其名之前冠以Servant字樣，譯言‘仆人’也。凡以公事致書于人民，其自署名處，必曰Your servant……譯言‘君之仆某某’也?！盵25]此外，資產階級革命派人士也較多地公開使用這一概念。例如，孫中山于1906年12月2日在慶祝東京《民報》創(chuàng)刊一周年時的講演中提出，“平等自由原是國民的權利，但官吏卻是國民公仆”，“官吏不是君主的私人，是國民的公仆”[26]。與此同時，《申報》《大公報》等中國近代主要報刊在這一時期刊發(fā)的少部分文章中也含有“公仆”詞匯。

辛亥革命特別是中華民國的建立為“公仆”概念的傳播提供了全新的政治場域與社會空間，從而加速了該概念在近代中國的流布?？傮w來看，“公仆”概念逐漸從以精英為使用主體的語詞演變?yōu)樯鐣Ｒ娫~匯。從天津《大公報》所刊文章來看，僅辛亥革命后一年內，含有“公仆”詞匯的文章就高達50余篇，是自該報1902年創(chuàng)刊至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前近十年發(fā)表相關文章數(shù)量的2倍有余。(5)筆者基于中國國家圖書館獨家授權，中國教育圖書進出口有限公司、得泓資訊有限公司聯(lián)合開發(fā)的《大公報：1902—1949》數(shù)據庫的檢索，搜尋字段為“公僕”。此外，從時人撰寫的文章中也可窺見一斑。例如，1913年3月12日天津《大公報》發(fā)表的文章稱，“專制翻而共和建，公仆主人翁之名詞，洋溢乎萬眾之口”[27]。更能說明這一變化的是，1916年赫美玲(K. Hemeling)在《英華官話詞典和翻譯手冊》中正式將public servant譯為“公仆”，并標記為“新”[28]1297。所謂“新”，赫美玲在詞典序言中解釋道，“主要源自中國古代漢語和日語”，且許多都是那一時期正在使用的常用口語詞匯[28]Preface 1。

另一方面，“公仆”概念的政治功能主要從政治動員轉向合法性建構。“公仆”概念之所以在辛亥革命前被中國知識界和少數(shù)政治精英所接納與使用，與其具有較強的“文化兼容性”[29]，能夠更好地發(fā)揮政治動員功能有較大關聯(lián)。具體來看，其一，在中國自秦至清的二千余年社會中，官吏與民眾之間存在著身份地位上的明顯差別[30]。作為被統(tǒng)治者的社會大眾常用“老爺”“大人”等詞語稱呼官吏，甚至也常稱地方官員為“父母官”。而“公仆”概念與此類稱呼具有極大的反差和強烈的沖突，又與“民主”“民權”等概念緊密相連，更容易迎合民眾反對專制政治的心理認知、喚醒民眾的反抗精神、增強民眾的主體意識，“以這些極端的說法，刺人的字眼，聳動人們的視聽，震撼人們的心靈，從而激發(fā)人們反對封建專制的熱情”[31]。其二，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民眾長期處于被支配地位，其對于傳統(tǒng)中國“仆人”形象十分熟悉，并具有深切的主觀感受和清晰的行為認知，更容易依此而想象、感知和建構官吏的“公仆”形象。而“公仆”詞匯因其簡明性、熟悉性和易懂性而成為政治動員的重要話語符號?？傮w而言，盡管“公仆”概念在辛亥革命前的傳播廣度和深度難與辛亥革命之后相比，但其作為當時宣傳西方資產階級民主思想的重要概念工具和話語武器，在一定程度上發(fā)揮了政治動員等功能。

辛亥革命以后，尤其是隨著中華民國的建立，“公仆”概念得到快速傳播，這與當時政治精英主導、推動，進而發(fā)揮其合法性建構功能密切相關。新生政權通過話語變革以彰顯進步性，進而達到維護政治合法性、鞏固政治權力的目的。一方面，政治官員個人廣泛使用“公仆”概念。孫中山不僅在給他人或團體的文電中多以“公仆”自稱，如“若總統(tǒng)類者，皆我自由國民所舉用之公仆”[32]等；而且在較多公開場合對其予以廣泛使用，如1912年2月15日孫中山在《謁明太祖陵文》中自稱“國民公仆”[33]。另一方面，新生政權以制度形式促進概念的傳播與使用。中華民國建立伊始，孫中山便專門頒布臨時大總統(tǒng)令要求革除“大人”“老爺”等前清官廳舊稱，并提出官廳職員不是特權階級而是人民的公仆[34]。在政治精英的大力倡導與推動下，“希望擁有‘話語權力’的底層民眾以巨大的熱情捕捉新名詞”[6]5，進而加速了新概念的流通及其政治功能的發(fā)揮。

總之，辛亥革命前后“公仆”概念的使用不僅是對官吏稱謂的簡單變更，更涉及政治制度以及關于公共權力來源、運用和鞏固等政治邏輯的變革，代表了近代中國民主政治觀念的初步成長。與傳統(tǒng)中國專制政體下的官僚政治相比，“是一大革命”[35]。但是，民國初創(chuàng)，政局動蕩，辛亥革命所帶來的民主共和成果很快被袁世凱上臺后的專制統(tǒng)治及其后的軍閥混戰(zhàn)所取代。雖然袁世凱等人也經常以“公仆”自我標榜，如其在1912年中華民國國慶日的宣言書中寫道，“政府宜以公仆自待，盡其責任”[36]。但就當時政治現(xiàn)狀來看，“公仆”概念已淪為政治口號、有名而無實。

三、中國共產黨人對“公仆”概念的升華

辛亥革命以及中華民國的建立傳播了西方資產階級民主思想，建立了共和制國家。但是，并沒有給災難深重的中國人民帶來真正的解放，更沒有實現(xiàn)民族獨立和國家富強。“假共和”之流此起彼伏，以致李大釗在1913年發(fā)出“民權者，少數(shù)豪暴狡獪者之竊權，非吾民自得之權也”[37]的哀嘆。在此時局下，“公仆”概念雖得到傳播與使用，但其作為西方資產階級民主思潮下的產物，也必然受制于資產階級民主制度的天然缺陷而難以名副其實?！八^‘人民的公仆’不過是說說而已，職業(yè)的官僚還是高踞在人民頭上?！盵38]不僅是在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即使到了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亦是如此。1946年8月30日，上?！洞蠊珗蟆钒l(fā)表的《談公仆》一文針砭時弊，指出了資產階級“公仆”的實質。文章寫道：“可是在事實上，真正為公仆而替人民服役的有幾人？還不是假借這一個美麗的幌子來哄騙哄騙老百姓？公仆，公仆，什么時候我們才可以看到真正的公仆！”[39]

與之相較，俄國十月革命以后，馬克思列寧主義在中國不斷傳播，讓中國先進分子在“一切別的東西都試過了，都失敗了”[40]1471的特殊時期找到了救亡圖存的科學真理和思想武器。中國共產黨成立后，中國共產黨人在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過程中逐漸探索出一種超越資產階級民主政治的更高級、更廣泛、更真實、更管用、更徹底的民主政治制度，即“工人階級(經過共產黨)領導的以工農聯(lián)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40]1480，從而使“資產階級的民主主義讓位給工人階級領導的人民民主主義，資產階級共和國讓位給人民共和國”[40]1471。在這一根本政治邏輯轉變的基礎上發(fā)展出的“公仆”概念，實現(xiàn)了對原有的西方資產階級民主思想下所生成和傳播的“公仆”概念的升華。這種升華并非簡單的語義調適，而是對“公仆”本質意蘊的變革。在人民民主的政治形態(tài)下，公共權力得以真正來源于最廣大人民、為最廣大人民所用、為最廣大人民謀利益并被最廣大人民所監(jiān)督，從而產生真正意義上的“公仆”?；诖耍袊伯a黨人所升華的“公仆”概念成為構建中國政治現(xiàn)代性的重要話語工具。總體來看，這一概念升華的實現(xiàn)至少與以下三方面因素密切關聯(lián)。

首先，馬克思主義公仆觀的不斷傳播為“公仆”概念的升華提供了重要的思想來源。《法蘭西內戰(zhàn)》是馬克思主義公仆觀的關鍵文本載體，也是系統(tǒng)闡述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和民主理論的代表性著作。在該文中，馬克思在總結巴黎公社政治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圍繞無產階級取得政權后公共權力的生成、運行和監(jiān)督等一系列重大問題進行了深刻闡釋，并認為“公社給共和國奠定了真正民主制度的基礎”[41]101-102。隨著馬克思主義在近代中國的傳播，《法蘭西內戰(zhàn)》也逐漸被譯介到國內，延安解放社于1938年出版了由吳黎平和劉云(即張聞天)合譯的國內第一個中文全譯本。該書出版后在國內廣泛傳播，“從1938到1949年，吳黎平、劉云譯本在11年的時間里再版和重印了至少11次”[42]，從而在很大程度上宣傳了馬克思主義的公仆觀。其中，關于責任政府、廉價政府等“防止國家和國家機關由社會公仆變?yōu)樯鐣魅恕盵41]55的重要思想，對中國共產黨人公仆意識的發(fā)展與實踐具有重要影響。值得說明的是，英文版《法蘭西內戰(zhàn)》中使用的并非public servant，而是servant of society等詞，當時的“吳黎平、劉云譯本”將其譯為“社會的仆人”[43]，而對該詞的最新翻譯已為“社會公仆”[41]55。

其次，中國共產黨人的民主實踐為“公仆”概念的升華奠定了堅實的現(xiàn)實基礎。中國共產黨在其成立之初便將建立“真正民主共和國”作為奮斗的目標[44]，始終致力于為最廣泛的民眾探索徹底的、真正的民主政治道路。早在中央蘇區(qū)時期，便建立了真正的屬于“工人、農民、紅軍兵士及一切勞苦民眾的”[45]蘇維埃政權。在“體現(xiàn)了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和要求”[46]的工農兵代表大會制度的運行和保障下，工農群眾得以真正當家作主。而后隨著國內形勢的變化，在爭取建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新階段，中國共產黨人以把“自己在政治上獲得領導影響的區(qū)域”建成為“抗日的及民主政治的模范地區(qū)”作為當時蘇區(qū)的基本任務，不僅致力于“實現(xiàn)徹底的民主的選舉制度”，而且提出國家政權機關的工作方式應該“一切經過群眾，公開于群眾，受群眾之監(jiān)督”，從而實現(xiàn)從蘇維埃制度向民主共和制度的轉變[47]。在此基礎上，中國共產黨人不斷探索更具廣泛代表性、人民性和有效性的民主制度，從而使得公共權力行使者真正來自人民、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并且廣泛接受人民監(jiān)督。因此，陜甘寧邊區(qū)逐漸形成了“實行民主真行憲，只見公仆不見官”[48]的“公仆”實踐。

再次，中國共產黨人民民主觀的發(fā)展完善為“公仆”概念的升華創(chuàng)造了科學的邏輯前提。隨著中國共產黨人民民主實踐的不斷推進，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不斷完善自身的民主觀，形成了人民民主專政這一重大理論成果，從而實現(xiàn)對資產階級民主觀的本質超越。其中，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和人民當家作主有機統(tǒng)一是人民民主專政理論的本質要求。一方面，工農聯(lián)盟是人民民主專政的重要基礎。在近代中國，工人階級和農民階級占中國人口的絕大多數(shù)，以工農群眾為基石的人民民主，不是維護少數(shù)群體、個別組織、特殊集團的利益，而是保障最廣大人民當家作主，從而實現(xiàn)了公共權力真正源于人民、為了人民并受人民監(jiān)督。另一方面，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人民民主專政的根本保證。作為中國工人階級以及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先鋒隊的中國共產黨，以實現(xiàn)共產主義為最高理想，以“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一刻也不脫離群眾；一切從人民的利益出發(fā)，而不是從個人或小集團的利益出發(fā)；向人民負責和向黨的領導機關負責的一致性”[49]為出發(fā)點。因此，沒有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中國的民主革命就不可能完成，人民當家作主也就無從談起?；谌嗣衩裰鲗Ｕ@一重大理論創(chuàng)造，中國共產黨人話語體系中的“公仆”概念具備了科學的邏輯前提和理論支撐。

綜上所述，近代中國政治中的“公仆”概念可以理解為民主政治理論下的公共權力運作形態(tài)，而不同民主政治理論下的“公仆”概念具有本質差異。近代中國政治中“公仆”概念的生成、傳播與嬗變歷程展現(xiàn)了近代中國民主政治觀念的演進脈絡以及中國政治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型的邏輯線索。需要指出的是，雖然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民主實現(xiàn)了對資產階級民主觀的本質超越，并為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公仆”提供了理論邏輯和制度基礎，但是“公仆”觀念的真正實現(xiàn)與長期踐行不僅與公共權力行使者的主觀意識密切相關，還與執(zhí)政黨建設、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建設和權力制約與監(jiān)督機制建設等諸多方面緊密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