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和殉道者:查理一世之死與其對立形象的形成

蘇澤明

(清華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歷史系，北京 100084)

如果將英國革命視作一幕情節(jié)跌宕起伏的戲劇，那么“弒君”便是它的第一個高潮。1649年(英國舊歷1648年)1月30日，在倫敦白廳國宴廳外，查理一世被公開處決。在革命者和輝格派史學(xué)的演繹下，查理一世是挑起內(nèi)戰(zhàn)的罪魁禍?zhǔn)?，是不折不扣的暴君，故弒君乃人民“誅暴君”之舉。但在保王黨和托利派史家筆下，內(nèi)戰(zhàn)不過是一場叛亂，議會弒君實(shí)乃僭越，故查理一世是殉道者。這種關(guān)于查理形象的對立認(rèn)識，既是劃分革命者與保王黨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也是長期影響英國革命歷史書寫的輝格派與托利派之爭的表征之一，直接造成雙方對英國革命的起因和性質(zhì)產(chǎn)生了截然相反的認(rèn)識。①有關(guān)“輝格派”和“托利派”的爭論，詳見R．C．Richardson，The Debate on English Revolution Revisited，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88．國內(nèi)學(xué)者對此也有論述，詳見王覺非:《當(dāng)代英美歷史家關(guān)于17世紀(jì)英國革命的史學(xué)思潮》，《歐洲史論》，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版，第40－71頁；王晉新:《關(guān)于17世紀(jì)英國內(nèi)戰(zhàn)成因研究的學(xué)術(shù)回顧》，《世界歷史》，1999年第4期，第90－91頁。這不禁引發(fā)人們?nèi)ニ伎?查理一世的對立形象何時形成?何以形成?

隨著學(xué)術(shù)研究的推陳出新，學(xué)界對英國革命的研究已跳出輝格派與托利派之爭的窠臼，開始從多元的角度解釋這場革命。②300多年來，托利派、輝格派、社會經(jīng)濟(jì)學(xué)派、馬克思主義學(xué)派、修正派和后修正派輪番登場，主要從政治和經(jīng)濟(jì)角度對革命進(jìn)行解釋，詳見R．C．Richardson，The Debate on English Revolution Revisited．20世紀(jì)70年代以來，史學(xué)領(lǐng)域的新文化史研究和記憶研究如火如荼，席卷了傳統(tǒng)史學(xué)研究的各個領(lǐng)域，英國革命史的相關(guān)研究也同樣如此。③彼得·伯克在初版《什么是文化史》中認(rèn)為，對英國內(nèi)戰(zhàn)期間新聞書的作用所做的研究剛剛開啟，有關(guān)政治與媒體之間的聯(lián)系仍有待繼續(xù)探討，參見Peter Burke，What is Cultural History，Cambridge:Polity Press，2004，p．106．截至目前，在這一領(lǐng)域已有相當(dāng)多的研究在回應(yīng)伯克的呼吁。從印刷媒介研究及記憶研究的角度來重書英國革命的成果不斷涌現(xiàn)，可謂一股新的潮流。這些研究以流通量更大的廉價印刷品為史料，自下而上審視歷史，從新聞、謠言、預(yù)言、虛假消息、出版審查、輿論宣傳、記憶塑造與身份認(rèn)同等多角度入手，力圖呈現(xiàn)英國革命的不同面貌。①相關(guān)的研究成果多集中于2000年以后，從印刷媒介角度切入的有Amos Tubb，Printed Revolutions:Print Culture and Political Culture During the English Republic， Ph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Riverside， 2000； Jason McElligott， Royalism， Print and Censorship in Revolutionary England， Woodbridge:The Boydell Press， 2007； Jason Peacey， Print and Public Politics in the English Revolution，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Jason Peacey， “Reporting a Revolution:A Failed Propaganda Campaign，” in Jason Peacey， ed．， The Regicides and the Execution of Charles I， New York:Palgrave， 2001， pp．161 －180； Lloyd Bowen， “The Bedlam Academy:Royalist Oxford in Civil War News Culture，” Media History， Vol．23， No．2(2017)， pp．199 －217．從記憶研究角度切入的有 Imogen Peck， Recollection in the Republics:Memories of the British Civil Wars in England， 1649 －1659，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1；Imogen Peck， “‘A Chronology of Some Memorable Accidents’:the Representation of the Recent Past in English Almanacs， 1648 －60，” Historical Research， Vol．92， No．255(February 2019)， pp．97 － 117； Edward Legon， Revolution Remembered:Seditious Memories after the British Civil Wars， 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19．一些學(xué)者還將研究繼續(xù)細(xì)化，試圖勾連印刷報道與查理一世之死的關(guān)聯(lián)。②其中尤以阿莫斯·塔布(Amos Tubb)對這一問題關(guān)注較多，他的研究成果有Amos Tubb，“Printing the Regicide of Charles I，”History， Vol．89， No．4(October 2004)， pp．500 － 524； “Mixed Messages:Royalist Newsbook Reports of Charles I's Execution and of the Leveller Uprising，” Huntington Library Quarterly， Vol．67， No．1(March 2004)， pp．59 － 74； “Parliament Intends ‘To Take Away the King's Life’:Print and the Decision to Execute Charles I，” Canadian Journal of History， Vol．41， No．3(Winter 2006)， pp．461 －484．但總體而言，學(xué)者們并未將印刷品中呈現(xiàn)的查理一世的對立形象予以提煉，更未梳理其形成過程。查理一世的對立形象，代表著對英國革命截然相反的兩種認(rèn)識，對其溯本求源，有利于加深對英國革命的理解。因此，本文通過17世紀(jì)50年代前后英國流通的廉價印刷品，從輿論宣傳的角度來考察查理一世之死與其對立形象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力圖回答暴君和殉道者這一對立形象“何時”及“何以”形成的問題。

一、廉價印刷品的流通與查理對立形象的初構(gòu)

當(dāng)印刷品這種足以顛覆君主制的傳播媒介出現(xiàn)時，英格蘭的君主采取了嚴(yán)厲的審查制度，都鐸和斯圖亞特王朝早期的君主們皆是如此。查理一世繼承了先輩們的政治遺產(chǎn)，他是一位傲慢、冷漠的君主，恪守君權(quán)神授理念，對迎合公眾輿論漠不關(guān)心。③David L．Smith， Constitutional Royalism and the Search for Settlement， c．1640 － 1649，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 p．325．在其統(tǒng)治期間，他雖曾嘗試以王室公告、教士布道等傳統(tǒng)方式與臣民溝通，但拒絕以大量流通的新型印刷品為媒介傳播王室政策。在他治下，英國的印刷新聞僅限于報道國外事務(wù)。④Jason McElligott， Royalism， Print and Censorship in Revolutionary England， pp．13 －14．

1640后，這一狀況發(fā)生改變。1641年7月，星室法庭和高等宗教事務(wù)法庭被廢除，⑤廢除這兩大法庭的兩項(xiàng)法案分別為《規(guī)范樞密院和撤銷通常稱為星室法庭的法案》(An Act for the Regulating the Privy Council and for taking away the Court commonly called the Star Chamber)和《廢除伊莉莎白一世關(guān)于教會事務(wù)專員的法令分支的法案》(An Act for the repeal of a branch of a Statute primo Elizabethae， concerning Commissioners for causes ecclesiastical)， 詳見 S．R．Gardiner， The Constitutional Documents of the Puritan Revolution， 1625 －1660， Oxford:Clarendon Press， 1899， pp．179 －189．專制王權(quán)體制下的出版審查制度瓦解。長期議會雖早有意接管審查權(quán)力，但短期內(nèi)卻無力控制局面。印刷委員會雖于1641年5月17日成立，但遲至1643年6月才通過規(guī)范印刷的法案，在此期間，印刷業(yè)處于混亂無序的野蠻發(fā)展階段。⑥Fredrick Seaton Siebert， Freedom of the Press in England， 1476 －1776， 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65， p．173．有學(xué)者統(tǒng)計，在1637年，英國的印刷品不到600多本，到1642年，增至4000多冊。⑦數(shù)據(jù)由阿莫斯·塔布依據(jù)2002年6月更新的ESTC(English Short Title Catalogue)統(tǒng)計，ESTC是大英帝國的聯(lián)合書目數(shù)據(jù)庫，包含1473－1800年印刷的書籍、期刊、報紙和精選的短命印刷品等，該書目數(shù)據(jù)庫仍處于不斷更新中，參見Amos Tubb，“Printing the Regicide of Charles I，”p．503．在18世紀(jì)之前，以1642年的出版數(shù)量為最。⑧Cyndia Susan Clegg， Press Censorship in Caroline England，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08．以至于有學(xué)者評論:“長期議會召開前幾年的印刷爆炸，是英國革命最具革命性的特征之一?！雹釘?shù)據(jù)由戴維·克雷西依據(jù)2003年9月更新的ESTC統(tǒng)計，David Cressy，England on Edge:Crisis and Revolution，1640－1642，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292．

此外，長期議會的召開，刺激了民眾對議會內(nèi)部消息的需求，于是首家專門報道議會新聞的周刊應(yīng)運(yùn)而生。1641年11月29日，小冊子印刷商約翰·托馬斯(John Thomas)制作了一期題為《1641年11月22日至1641年11月29日議會活動紀(jì)要》的周刊，先是簡短地介紹了愛爾蘭事務(wù)，后將大部分篇幅用以報道議會內(nèi)部的演講和辯論。①John Thomas， ed．， The Heads of Several Proceedings in this Present Parliament， from the 22 of November， to the 29.1641， London，Bibliographic name/number:Thomason/E．201[1]，1641，EEBO．本文中絕大多數(shù)17世紀(jì)印刷品采用《托馬斯小冊子集》(Thomason Tracts)的編號，來源于Early English Book Online(EEBO)數(shù)據(jù)庫，倫敦書商喬治·托馬森購買并收藏了這些出版物，為避免煩瑣，本文后續(xù)引用依慣例僅列出編號，省略編號名稱(Thomason)及數(shù)據(jù)庫名稱(EEBO)。約翰·托馬斯的成功招來大量的模仿、抄襲、盜印和競爭，短時間內(nèi)英國出現(xiàn)了眾多關(guān)注時事、刊登新聞的小冊子，它們刊名相似、內(nèi)容同質(zhì)化嚴(yán)重。由于商業(yè)競爭和政治鎮(zhèn)壓，大部分新聞書只發(fā)行了少數(shù)幾期，成為名副其實(shí)的“短命”小冊子；少數(shù)新聞書存在時間較長，以一周為周期連載數(shù)十期甚至上百期，還引入編號系統(tǒng)，頗具現(xiàn)代新聞期刊的雛形。例如塞繆爾·派克(Samuel Pecke)編輯的《一份對議會每日信息的完美記錄》，②Samuel Pecke， ed．， A Perfect Diurnall of the Passages in Parliament， London， E．201[12]， 1642．在EEBO 數(shù)據(jù)庫中現(xiàn)存114期。由威廉姆·庫克(William Cooke)于1642年1月出版，一直連載到1655年9月，其間數(shù)次更換出版商，最終因護(hù)國公政府取締所有非官方報刊而壽終正寢。③Joad Raymond， The Invention of the Newspaper:English Newsbooks 1641 －1649， Published to Oxford Scholarship Online， 2011，p．24， https://doi．org/10．1093/acprof:oso/9780199282340．001．0001， 2021 －05 －26．概而言之，在倫敦出版的專門報道議會消息的新聞書，具有明顯的親議會性質(zhì)，書里往往充斥著諸如天主教陰謀、保王黨暴行，以及國王勾結(jié)愛爾蘭人入侵英格蘭等真假難辨的消息，非常具有煽動性。

面對來勢洶洶的議會方，保王黨不甘示弱，他們以牛津?yàn)榇蟊緺I，制作了與議會針鋒相對的新聞書。其中較為著名的《宮廷信使》(Mercurius Aulicus)于1643年1月8日發(fā)行，以抹黑議會軍和破壞議會內(nèi)部團(tuán)結(jié)為目的，到1645年9月?？瘯r共印制了118期。④Jason McElligott， Royalism， Print and Censorship in Revolutionary England， p．19．保王黨還把“國王神跡”作為宣傳資源，于1643年在倫敦炮制了一種印刷請愿書，請求國王回到倫敦治愈首都患者的瘰疬病，“希望國王的駕返不僅帶來患者的痊愈，而且?guī)韲业娜?。⑤[法]馬克·布洛赫著，張緒山譯:《國王神跡:英法王權(quán)所謂超自然性研究》，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版，第322頁。由于王軍在戰(zhàn)場上節(jié)節(jié)敗退，保王黨新聞書只得穿插大量虛假消息予以掩飾，并直接對議會方要員開展人身攻擊和誹謗?？藗愅柺撬麄冎攸c(diǎn)攻擊的對象，他被描繪為色狼，其妻子也被造謠與他人有染。⑥Jason McElligott， Royalism， Print and Censorship in Revolutionary England， p．46．

針對出版業(yè)的無序狀態(tài)，上議院于1643年6月14日通過印刷法案，規(guī)定所有出版物必須獲得議會授權(quán)，并在書商公會(the Stationers Company)登記注冊后才可發(fā)行，但這并未能遏制住出版業(yè)爆炸的勢頭。一方面，議會的權(quán)力觸角無法伸至王黨控制區(qū)，牛津制作的對立出版物能夠源源不斷地向倫敦偷運(yùn)；另一方面，議會甚至連倫敦的出版業(yè)也無法完全控制，大量未經(jīng)授權(quán)的小冊子繼續(xù)流通。以約翰·彌爾頓為例，他的《論離婚》于1643年8月未獲授權(quán)匿名出版。議會因這本煽動性的小冊子傳喚了他，彌爾頓便將對議會的回應(yīng)于1644年11月印刷出來，這即是大名鼎鼎的《論出版自由》，⑦John Milton and John Wesley，eds．，Areopagitica，Oxford:Clarendon Press，1904．中譯本見[英]彌爾頓著，吳之椿譯:《論出版自由》，商務(wù)印書館1958年版。同樣也未經(jīng)議會授權(quán)且匿名出版。⑧Fredrick Seaton Siebert， Freedom of the Press in England， 1476 －1776， pp．195 －196．

由此可見，內(nèi)戰(zhàn)的爆發(fā)造成了國家權(quán)力的分散，給廉價印刷品的生存乃至泛濫提供了契機(jī)，近代早期英國國家權(quán)力滲透的深度和廣度又遠(yuǎn)遠(yuǎn)不足，未能掌控印刷品生產(chǎn)流通消費(fèi)全部環(huán)節(jié)。國家的動亂及議會的召開刺激了民眾對時事的渴求，為即時印刷品的生產(chǎn)提供市場。當(dāng)長期議會和保王黨的炮火尚未轟鳴時，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早已在輿論宣傳領(lǐng)域打響，這是使用“紙彈”的宣傳戰(zhàn)爭。①“紙彈”一詞源自哈羅德·M．韋伯對查理二世統(tǒng)治下印刷品的研究，參見Harold M．Weber，Paper Bullets:Print and Kingship under Charles II， Lexington: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 1995．

在此背景下，內(nèi)戰(zhàn)拉開了序幕。1642年8月22日，查理一世在諾丁漢豎起王家旗幟，宣布議會叛亂，第一次內(nèi)戰(zhàn)爆發(fā)。②S．R．Gardiner， The First Two Stuarts and The Puritan Revolution， 1603 －1660， 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85， p．132．曼徹斯特伯爵(Edward Montagu，2nd Earl of Manchester)的一段話準(zhǔn)確地概括了第一次內(nèi)戰(zhàn)時期議會對國王的態(tài)度:“如果我們把國王打敗99次，他仍然是國王，在他之后，他的子孫也仍然是國王。但是如果國王哪怕只是把我們打敗了一次，我們將統(tǒng)統(tǒng)被絞死，我們的子孫也將變?yōu)榕`。”③[英]查爾斯·弗思著，王覺非譯:《克倫威爾傳》，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100－101頁。對于長期議會來說，戰(zhàn)爭不是為了推翻王權(quán)和處死國王，而是將查理拉上談判桌的砝碼，最終目的不過是“清君側(cè)”。④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之初，議會中可分為三派:主戰(zhàn)派、主和派和中間派，但即使是最激進(jìn)的主戰(zhàn)派，也僅以打敗國王迫使他妥協(xié)為目標(biāo)，并無弒君意圖，參見王覺非:《17世紀(jì)中葉英吉利共和國的建立》，《歐洲史論》，第120頁。但隨著數(shù)次談判的破裂和第二次內(nèi)戰(zhàn)的爆發(fā)，軍隊(duì)對查理的不信任感逐漸滋生。第二次內(nèi)戰(zhàn)后，軍隊(duì)中部分激進(jìn)分子決定停止談判，“誅暴君”的言論甚囂塵上。他們以《舊約》中的“血罪”理論為依據(jù)，聲稱致無辜之人流血者犯下“血罪”，“血罪使神圣職責(zé)的履行無效，一個被血污染的國王不配為王”。⑤Patricia Crawford， “Charles Stuart， that Man of Blood，” Parergon， Vol．32， No．3(2015)， p．44．其核心訴求是將查理定為內(nèi)戰(zhàn)的發(fā)起者，剝奪他的神圣性與合法性。基于此，軍隊(duì)中的激進(jìn)派開始著手審判國王。1648年11月28日，托馬斯·哈里森(Thomas Harrison)上校告訴平等派領(lǐng)袖約翰·李爾本(John Lilburne):“軍隊(duì)已下定決心處死國王，即便有必要訴諸軍事管制?！雹轘．R．Gardiner， History of the Great Civil War， 1647 －1649， Vol．4， London:Longmans， Green ＆ Co， 1904， p．261．12月6日，軍隊(duì)清洗了下院，史稱“普萊德清洗”(Pride's Purge)。同日，軍隊(duì)的新聞書《中立者》宣稱:“這個王國最大的違法者和造成英格蘭毀滅的罪魁禍?zhǔn)住?，?yīng)“確保受到審判”。⑦The Moderate， No．19， E 473(1)， London， p．154．12月21日薩默塞特郡向議會遞交了一份請愿書，請求“為了彌補(bǔ)你們在戰(zhàn)爭中流的血，那罪大惡極之人(第二次帶到你們面前)應(yīng)當(dāng)受到審判”。⑧To the Honorable， The Commons assembled in Parliament:The humble Petition of divers Gentlemen， Ministers， and well－ affected Inhabitants in the County of Somerset， 669．f．13[66]， London:Printed for Edward Husband， Printer to the Honorable House of Commons，1648， p．1．

12月23日，議會任命了一個審判查理的委員會。與此同時，軍隊(duì)仍遣使與國王接洽，試圖勸說他放棄在愛爾蘭的軍事行動，以避免第三次內(nèi)戰(zhàn)的爆發(fā)。⑨約翰·亞當(dāng)森認(rèn)為，直到1649年1月中旬時，查理仍繼續(xù)支持愛爾蘭總督奧蒙德煽動愛爾蘭天主教徒的反議會軍事活動，這是克倫威爾政權(quán)弒君的重要原因之一，詳見John Adamson，“The Frighted Junto:Perceptions of Ireland，and the Last Attempts at Settlement with Charles I，” in Jason Peacey， ed．， The Regicides and the Execution of Charles I， pp．36 －70．12月26日，查理再次拒絕妥協(xié)，士兵們被激怒了。12月27日，軍隊(duì)通過了以叛國罪審判國王的投票，[10]S．R．Gardiner， History of the Great Civil War， 1647 －1649， Vol．4， p．286．從而開啟了弒君的關(guān)鍵一步。同日，《軍隊(duì)最近抗議節(jié)選》聲稱:“造成我們?yōu)碾y的罪魁禍?zhǔn)?，國王本人……可能會因叛國、血腥和惡毒而被審判?！盵11]An Abridgment of the late remonstrance of the army．VVith some marginall attestations， for the better understanding， remembrance， and judgement of the people， E．536[8]， London:Printed for Laurence Blaiklocke， and are to be sold in the Old －Baily， 1648， p．10．該聲明很快引起回應(yīng)，一份名為《人民指出了他們的壓迫者和受壓迫之情況并提出了一種補(bǔ)救措施》的匿名請愿書，呼吁直接處死查理:“人民的壓迫者應(yīng)當(dāng)先被廢黜再被處死，從而避免進(jìn)一步惡果，就像愛德華二世和理查二世那樣?！盵12]The People Informed of their Oppressors and Oppressions．With a Remedy for both， E．536[17]， London， 1648， pp．3 －4．

1649年1月1日，下院通過了審判查理的法案。次日，該法案被提交至上院，隨后被上院駁回，于是下院決定單獨(dú)行動。1月4日，下院印刷了一份公告，強(qiáng)調(diào)人民主權(quán)和下院的最高權(quán)威，①A Declaration of the House of Commons in Parliament Assembled， E537(18)， London:Printed by Robert Ibbitson， in Smithfield，neer the Queens－h(huán)ead Tavern， 1649， preface．這為下院繞開上院獨(dú)自審判國王掃清了法理上的障礙。1月6日，下院通過了《為審判國王而設(shè)立一個高等法庭》的法案。②C．H．Firth and R．S．Rait， eds．， Acts and Ordinances of the Interregnum， 1642 － 1660， London:Originally published by His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 1911， pp．1253 －1255， British History Online．隨著審判期限的逼近，議會方的宣傳也越來越激進(jìn)。1月9日，議會方新聞書《中立者》聲稱:“這個國家的人民將查理·斯圖亞特繩之以法是合法的嗎?(他從未被上帝或人民選為國王，而是通過征服而來，所作所為意味著暴政，無視規(guī)矩，違反法律，違背加冕誓詞，侵犯這個國家的善)……對于這個國家的人民來說，由他們的代表去執(zhí)行上帝和人民的判決，是如此的合法。”③Gilbert Mabbott， ed．， The Moderate:Impartially Communicating Martial Affaires to the Kingdome of England， No．26， E．453[8]，London， 1649， p．237．

面對議會的宣傳攻勢，保王黨及查理本人對未來的預(yù)期也越來越悲觀。他們加緊制作反駁材料，準(zhǔn)備最后一搏。1647年10月，愛德華·西蒙斯(Edward Symmons)起草了一份名為《為查理國王辯護(hù):或忠誠臣民的職責(zé)》的小冊子，強(qiáng)調(diào)查理的處境和基督受難的相似之處?！耙谎砸员沃?，基督被人誣蔑、誹謗、背叛、因金錢而被出賣、辱罵、嘲弄、蔑視、唾棄……最終被處死；國王在各方面都被他叛逆的人民所利用，這些人扮演了猶太人對上帝之子所扮演的角色”。④Edward Symmons， A Vindication of King Charles:Or， A Loyal Subjects Duty， E．414[17]， London， 1647， p．246．將查理類比基督是保王黨的慣用技巧，在后來的殉道者宣傳中時常出現(xiàn)。同時，在建構(gòu)查理殉道者形象中居功至偉的《圣王之像》(亦作國王之書)⑤John Gauden， ed．， Eikon Basilike．The Pourtraiture of His Sacred Majesty King Charles I．In His Solitudes and Sufferings， London，1727， Eighteenth Century Collections Online．也在制作當(dāng)中?！妒ネ踔瘛肥且环蒉q解文本，被認(rèn)為是查理的精神自傳，可謂王黨“集體智慧”的結(jié)晶。早在1642年12月2日，查理便在寫給漢密爾頓勛爵的信中，透露了要成為“光榮的國王，或是堅韌的殉道者”的想法。⑥Gilbert Burnet， The Memoires of the Lives and Actions of James and William Dukes of Hamilton and Castleherald， London， 1677，p．203．在被軍隊(duì)囚禁期間(1647年后)，他草擬了該書的主體部分。此外，愛德華·西蒙斯為查理所作辯護(hù)中的“基督—查理平行”(Christ-Charles parallel)元素也被納入其中。最后，編者約翰·高登(John Gauden)增添了24章之后的部分內(nèi)容。三者合一，國王之書得以成形。⑦有關(guān)國王之書的作者身份，史學(xué)界一直存在爭議。1661年，約翰·高登寫信給克拉倫登伯爵聲明版權(quán)，引發(fā)了對該書作者身份的爭議。目前比較權(quán)威的說法認(rèn)為約翰·高登組織、編訂、修改了查理的手稿，主體內(nèi)容出自查理之手，參見Robert Wilcher， “What was the King's Book for?The Evolution of Eikon Basilike，” Yearbook of English Studies， Vol．21(1991)， pp．218 －228．

《圣王之像》原本的目的是澄清議會對查理的指控，激起民眾的同情，以增加同議會談判的砝碼。然而隨著形勢的變化，王黨對該書的期待也發(fā)生變化。1648年12月1日，查理被轉(zhuǎn)移至赫斯特城堡，處于更加嚴(yán)密的監(jiān)控中，弒君的氛圍愈加濃烈，這迫使約翰·高登加急印制該書。圣誕節(jié)前夜，手稿被送至印刷商手中，1月14日完成校樣。正如羅伯特·威爾徹(Robert Wilcher)所說，到1649年1月初“國王最親近的人已經(jīng)屈服于不可避免的命運(yùn)，并開始策劃一場宣傳妙計，從而將死刑變成一場殉難”。⑧Robert Wilcher， “What was the King's Book for?The Evolution of Eikon Basilike，” p．227．該書書名在出版前的修改印證了這一點(diǎn)，由原來的“Suspiria Regalia”(《王家哀嘆》)改成“Eikon Basilike”(《圣王之像》)，保王黨似已預(yù)料到了隨之而來的弒君，該書也由原先旨在激發(fā)同情的談判砝碼轉(zhuǎn)變成建構(gòu)查理殉道者形象的核心宣傳文本。

此外，查理本人也明確表達(dá)了殉道的想法。1648年12月28日，殘缺議會投票通過了對查理的審判，這意味著查理最終命運(yùn)的確定性進(jìn)一步增強(qiáng)。12月29日，查理發(fā)表了對即將到來的審判的看法。“如果議會或軍隊(duì)對他提出彈劾指控，他不會給出任何答復(fù)，反而會宣布指控是專制和非法的……到最后，他可能會因維護(hù)宗教和國家而成為殉道者”。①His Majesties Declaration Concerning the Charge of the Army， E．536[25]， London:Printed for C．Bradshaw， neer the Inner Temple，1649， p．2．1月4日，議會印刷了一本小冊子，公布了由法官、議員、軍官和倫敦市議員組成的審判專員，并全文轉(zhuǎn)載了上述查理發(fā)表的“殉道”回應(yīng)。②A Declaration of the Lords and Commons Assembled in Parliament， Concerning the Tryall of the King， E．536[36]， London:Printed for I．VVhite， and are to be sold in the Old － Bayley， 1649， p．4．

正是在軍隊(duì)中的激進(jìn)分子意欲弒君，開動印刷機(jī)摧毀查理的神圣性與合法性，為走向弒君宣傳造勢時，查理的暴君形象逐步浮現(xiàn)。而面對軍隊(duì)的咄咄逼人，保王黨發(fā)現(xiàn)原本用來博取輿論同情的辯解材料已無法阻擋查理之死，便順勢將之轉(zhuǎn)化為一份制造殉道者形象的宣傳文本。由此可見，在查理一世死亡之前，暴君與殉道者這兩種對立形象已然萌芽。

二、審判、處決查理與其對立形象的明確

1649年1月19日，議會召集48名專員，討論對國王的審判。審判始于1月20日，止于1月27日。其間，高等法庭共開庭四次，時間分別為20日、22日、23日和27日。議會授權(quán)“實(shí)時”出版了兩份不同的審判記錄，借之公開了審判過程。

第一份審判記錄由亨利·沃克執(zhí)筆，羅伯特·伊比森印刷，名為《審判國王記錄集》。該記錄分四次出版，分別涵蓋四天庭審的詳細(xì)過程。③Henry Walker， ed．， Collection of Notes Taken at the Kings Tryall， E．538[27]； E．538[30]； E．539[4]； E．540[9]， London:Printed by Robert Ibbitson， 1649．沃克是著名的“政府役使的情報販子”，在17世紀(jì)40年代新聞業(yè)蓬勃發(fā)展時積累了足夠多的專業(yè)經(jīng)驗(yàn)。1647年，他成為著名周報《完美事件》(Perfect Occurrences)的編輯，他的親政府傾向及其同軍方和議會高層的密切關(guān)系，使他獲得了出版軍隊(duì)印刷品的特權(quán)。④Jason Peacey， “Reporting a Revolution:A Failed Propaganda Campaign，” in Jason Peacey， ed．， The Regicides and the Execution of Charles I， p．163．在議會準(zhǔn)備公開庭審過程時，沃克順理成章地獲得了出版審判記錄的授權(quán)。

第二份審判記錄由吉爾伯特·馬伯特授權(quán)并編輯，由威廉·克拉克(William Clarke)執(zhí)筆，約翰·普萊福德印刷。馬伯特將前兩日的審判記錄合成一份，名為《對20日和22日高等法庭審判國王過程的完美記錄》；后兩日的審判記錄則單獨(dú)成冊，分別名為《對1月23日高等法庭審判過程的續(xù)錄》《對1月27日高等法庭最后一天審判過程的續(xù)錄》。⑤Gilbert Mabbott， ed．， A Perfect Narrative of the Whole Proceedings of the High Court of Iustice in the Tryal of the King in Westminster Hall， on Saturday the 20.and Monday the 22， E．538[28]； A Continuation of the Narrative being the Third and Fourth Days Proceedings of the High Court of Iustice Sitting in Westminster Hall Jan．23， E．541[20]； A Continuation of the Narrative being the Last and Final Dayes Proceedings of the High Court of Iustice Sitting in Westminster Hall on Saturday， Jan．27， E．540[14]， London:Printed for John Playford， and are to be sold at his shop in the Inner Temple， 1649．馬伯特是一名新聞編輯兼出版審查官員，從1642年開始從事新聞行業(yè)。與亨利·沃克相比，他的立場更為激進(jìn)，與平等派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兩組審判記錄都具有很強(qiáng)的時效性。17世紀(jì)40年代，英國尚未出現(xiàn)日報，新聞書多為一周出版一次，時效性不強(qiáng)。而沃克和馬伯特則按照庭審次數(shù)來編排出版審判記錄，緊跟時事。二人行動迅速，沃克于1月20日獲得了印刷第一天庭審情況的授權(quán)，馬伯特則于1月23日出版了針對前兩次庭審(20日和22日)的記錄。對于當(dāng)時的英國民眾來說，要想第一時間了解審判國王的詳細(xì)情況，只能閱讀二人的印刷品。同樣，歷史學(xué)家對審判查理的研究，也要參考這兩份記錄。⑥還有一份學(xué)界經(jīng)常使用的研究審判查理的資料，名為《高等法庭審判國王查理一世記錄真實(shí)副本》，該副本抄錄自上議院的官方記錄，作者約翰·納爾森是上議院書記員。該副本出版于1684年，不屬于對事件的實(shí)時報道，故而在此沒有引用。參見J．Nalson， A True copy of the Journal of the High Court of Justice for the Tryal of K．Charles I， Wing/T26452， London:Printed by H．C．for Thomas Dring， 1684．

1月20日，審判開始。根據(jù)亨利·沃克的記錄，議會任命了135人參加審判，但只有大約70人到場。①有關(guān)出席法庭的審判專員的人數(shù)，沃克和馬伯特的記錄略有差異。據(jù)沃克記載，有68名審判專員回應(yīng)了法庭的點(diǎn)名，馬伯特認(rèn)為大約有70名專員出席。詳見Henry Walker，ed．，Collections of Notes Taken at the Kings Tryall，at Westminster Hall，On Saturday last， Janua．20， 1648， pp．2 －3； Gilbert Mabbott， ed．， A Perfect Narrative of the Whole Proceedings of the High Court of Iustice in the Tryal of the King in Westminster Hall， on Saturday the 20.and Monday the 22， p．3．法庭成員入座后，士兵們手持長矛、權(quán)杖和寶劍將國王引至審判席，隨后首席大法官約翰·布拉德肖(John Bradshaw)宣布審判開始。對查理的指控是:“該指控主要針對在第二次戰(zhàn)爭中，成千上萬的人被叛國者挑起的反對議會的戰(zhàn)爭殺害，這幾場戰(zhàn)爭發(fā)生在約克、諾丁漢、埃吉山、肯頓原野、布蘭福德、牛津郡、格洛斯特、紐伯里、萊切斯特、納澤比以及其他地方，這些戰(zhàn)爭造成數(shù)以萬計的善良臣民被殺害……因此，查理·斯圖亞特是這場內(nèi)戰(zhàn)的起因、始作俑者和延續(xù)者，這場內(nèi)戰(zhàn)灑下了許多鮮血，他的子民受盡劫掠和他的暴虐。他們的確要控告這樣一個暴君、叛徒和謀殺犯，并一致同意審判他?！雹贖enry Walker， ed．， Collection of Notes Taken at the Kings Tryall， on Saturday Last， Janua．20.， 1648， pp．3 －4．

這份判詞說明了議會基于什么理由審判查理——實(shí)施暴政，發(fā)動內(nèi)戰(zhàn)，勾結(jié)愛爾蘭天主教徒，造成善良臣民流血。在法庭這樣的公開場合，“查理是暴君”這一說法被正式提出。依照英國普通法，國王應(yīng)當(dāng)回應(yīng)這些指控，但查理沒有正面回答，反而對法庭的合法性提出質(zhì)疑?！坝谑菄跗鹕砘貞?yīng)，他否認(rèn)法庭的權(quán)威。他聲稱不需要對任何權(quán)力做出回應(yīng)，除了至高無上的上帝……國王想知道他們憑借什么權(quán)力來審判他”。③Henry Walker， ed．， Collection of Notes Taken at the Kings Tryall， on Saturday Last， Janua．20.， 1648， p．4．約翰·布拉德肖回答:“憑借英格蘭下議院的權(quán)力，是他們選擇查理作為國王，因此他必須對議會負(fù)責(zé)。”④Henry Walker， ed．， Collection of Notes Taken at the Kings Tryall， on Saturday Last， Janua．20.， 1648， p．5．國王則辯稱“他的王位不是由人民選出的，而是得自世襲，這已存在千年之久”。⑤Henry Walker， ed．， Collection of Notes Taken at the Kings Tryall， on Saturday last， Janua．20.， 1648， p．6．

雙方幾經(jīng)交鋒，爭辯焦點(diǎn)從查理的罪行轉(zhuǎn)到高等法庭是否具備合法性的問題上，查理始終不承認(rèn)審判合法。最后，查理話鋒一轉(zhuǎn)，說“他被上帝委任掌管政府，為人民的自由辯護(hù)，如果他放下上帝托付的權(quán)力，那將是一種罪惡”。圍觀的士兵被激怒了，高呼“正義、正義、正義”，國王感受到了威脅，不再說話。布拉德肖宣布休庭，并勸告國王要尊重法庭的權(quán)威，下次開庭將于下星期一舉行。⑥Henry Walker， ed．， Collection of Notes Taken at the Kings Tryall， on Saturday last， Janua．20.， 1648， p．6．在查理首日的自辯中，并沒有出現(xiàn)“殉道者”的字眼，但他自稱“受上帝委托掌管政府，為人民自由辯護(hù)”，這符合殉道精神的內(nèi)涵。

1月22日和23日的審判基本是第一日審判的重現(xiàn)。高等法庭簡略提及查理的罪行，接著重申法庭權(quán)威及合法性，國王則予以否認(rèn)。⑦Gilbert Mabbott， ed．， A Perfect Narrative of the Whole Proceedings of the High Court of Iustice in the Tryal of the King in Westminster Hall， on Saturday the 20.and Monday the 22， pp．12 －16．1月27日，審判進(jìn)入最后一天，法庭搶回主動權(quán)。當(dāng)國王入座后，法庭傳來“處決、處決、處決”的呼聲。布拉德肖告誡國王，盡管他恣意妄為，拒不承認(rèn)法庭權(quán)威，但法庭仍愿聽他辯解，只是不準(zhǔn)許他再發(fā)表質(zhì)疑法庭權(quán)威的言論。庭審中，查理一再以人民的利益為理由要求發(fā)表講話，但布拉德肖認(rèn)定這有損法庭權(quán)威，便予以打斷。在簡單回顧了四天的庭審過程后，布拉德肖宣布了最終判決:“有鑒于本法庭所判定的叛國罪和其他罪行，查理·斯圖亞特作為暴君、叛徒、殺人犯和公眾之?dāng)?，將被斬首處死。”⑧Gilbert Mabbott， ed．， A Continuation of the Narrative being the Last and Final Dayes Proceedings of the High Court of Iustice Sitting in Westminster Hall on Saturday， Jan.27， p．15．

兩份審判記錄被“實(shí)時”印刷，使審判過程和細(xì)節(jié)及時廣泛地流傳開來。難以判定這兩份由議會授權(quán)出版的審判記錄是否隱瞞或修改了查理的某些說辭，但有一點(diǎn)可以確定，兩份記錄能夠同時滿足弒君者和保王黨的訴求。弒君者可從中看到查理的暴政和種種罪行，由此殘缺議會及高等法庭的合法性便不言自明。而在保王黨眼中，審判記錄呈現(xiàn)出這樣一幅畫面:維護(hù)人民自由的、神選的、合法的世襲國王，被非法的法庭審判且判處死刑，英格蘭的古老法律和人民自由遭到叛亂者的破壞，查理的殉道者形象呼之欲出。不過，殉道者形象的正式明確還需等待另一件事的發(fā)生——處決查理。1649年1月30日，查理走到生命終點(diǎn)。大約上午10點(diǎn)，他動身來到刑場，中午12點(diǎn)，他飲了葡萄酒，吃了面包，表現(xiàn)得十分鎮(zhèn)定，行刑之前他發(fā)表了演說。議會印刷商彼得·科爾(Peter Cole)記錄了行刑場景，包括查理的斷頭臺演說。在印刷出版的斷頭臺演講中，查理首先強(qiáng)調(diào)自己的清白，否認(rèn)議會對他的指控。他聲稱從未打算侵犯議會特權(quán)，反倒是議會引起了過往的種種不幸。但上帝禁止查理將過錯推卸給議會，故他原諒了議會的罪行；接著，查理聲稱他是一個虔誠善良的基督徒，已經(jīng)原諒了所有人，包括發(fā)動戰(zhàn)爭的叛黨，他還祈求上帝寬恕敵人的罪。他為王國的和平祈禱，但又擔(dān)憂議會統(tǒng)治下王國的未來；最后，查理升華了整個演講:“先生們，我來此地便是為了此事:如果我愿意屈服于以刀劍之力變更法律的專制統(tǒng)治，我便不必來此；因此，我告訴你們(我祈禱上帝不要責(zé)怪你們)，我是人民的殉道者”。①King Charles His Speech， Made upon the Scaffold at Whitehall-Gate， immediately before His Execution， on Tuesday the 30 of Ian.1648， London:Printed by Peter Cole， 1649， pp．1 －10．

在查理表達(dá)了對天國的向往之后，他將頭放在斷頭臺上，劊子手砍下國王的頭顱，并高舉示眾。②King Charles His Speech， Made upon the Scaffold at Whitehall-Gate， immediately before His Execution， on Tuesday the 30 of Ian.1648， p．14．長老派牧師菲利普·亨利(Philip Henry)當(dāng)時正在行刑現(xiàn)場，他在日記中回憶道:“周邊響起我生平從未聽到過的陣陣哀嘆，我希望今后再也不要聽到?！雹跰atthew Henry Lee， ed．， Diaries and Letters of Philip Henry， 1631 －1636， Whitefish:Kessinger Publishing， 2010， p．12．一些圍觀民眾立馬上前，用手帕蘸取查理的血，這被認(rèn)為擁有治病的神奇力量。④馬克·布洛赫:《國王神跡:英法王權(quán)所謂超自然性研究》，第322頁；C．V．Wedgwood，A Coffin for King Charles:The Trial and Execution of Charles I， 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 1964， p．225．這一幕十分吊詭，公開行刑本是權(quán)力擁有者展示權(quán)力、震懾反對派及昭告犯人有罪的一種手段，但血腥的場面也包含著另一個意境，即塑造被害者的圣徒形象。查理在臨行前所展示的虔誠、從容和寬宏大量，渲染了一種悲壯的氣氛，使得他那句“我是人民的殉道者”更加具有說服力。這恰如?？滤?“法律被顛倒、權(quán)威受嘲弄，罪犯變成英雄，榮辱顛倒?！雹輀法]米歇爾·福柯著，劉北成、楊遠(yuǎn)嬰譯:《規(guī)訓(xùn)與懲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64頁。在人生的最后時刻，查理慷慨赴死的姿態(tài)，結(jié)合他“為人民殉道”的演講，使他的個人形象得以升華。通過處決儀式和查理之口，他的殉道者形象正式明確。而這一切通過印刷品廣為流傳，為接下來保王黨的印刷宣傳活動提供了中心議題。

議會最初并沒有對審判記錄和斷頭臺演講進(jìn)行刪減，因此通過印刷材料的傳播，審判和處決造成了一種分裂。殘缺議會希望傳達(dá)查理是暴君、叛國者和謀殺犯的信息，借此進(jìn)一步突顯高等法庭乃至議會本身的合法性。然而，查理為人民自由辯護(hù)的說辭，以及他坦然殉道的姿態(tài)和話語，塑造了一種合法國王被非法審判的景象，制造了一個為人民而死的殉道者國王形象，反過來又成為對議會合法性的侵蝕。查理一世之死使查理的暴君和殉道者之對立形象得以正式明確。真刀真槍的戰(zhàn)火已經(jīng)熄滅，但圍繞查理的兩種對立形象，看不見硝煙的輿論戰(zhàn)還將繼續(xù)進(jìn)行。

三、保王黨對查理一世殉道者形象的宣揚(yáng)

1649年1月30日后，留給保王黨的遺產(chǎn)是一位逝去的國王和幾位處境各異的王位繼承人，他們還要面臨克倫威爾當(dāng)局的鎮(zhèn)壓。因此，在輿論宣傳中，保王黨書寫的主題大致有三類:緬懷查理、呼吁復(fù)辟及攻擊當(dāng)局。殘缺議會出版的查理在法庭和刑場上的言行記錄，對保王黨來說是一大寶藏，是他們博取輿論同情的有力武器之一。由于王黨的宣傳，查理的殉道者形象變得更加豐滿立體起來。2月2日，保王黨出版了一本名為《為忠誠的哀悼者準(zhǔn)備的手帕，或?yàn)槲也徽竦木駵?zhǔn)備的甜酒》的小冊子，將查理稱為“我們高尚的殉道國王”，并把他類比于基督:“基督要把他的子民從永恒的擄掠和撒旦的暴虐中解救出來；他要把他的國從暫時的擄掠和惡人的暴虐中解救出來；因此，雖然在這些事情上，他比主基督耶穌差得多，但又很像他……查理是主的化身；基督是屬靈的王，他是世俗的王，他的王國是這個世界。”①A Hand-Kirchife for Loyall Mourners or A Cordiall for Drooping Spirits， Groaning for the Bloody Murther， and Heavy Losse of Our Gracious King Martyred by His Owne Trayterous and Rebellious Subjects， for the Truth of Christ， and the Liberties of His People， E．541[6]， London， 1649， p．6．

眾多保王黨新聞書，如《閃電信使》(Mercurius Elencticus)、《真實(shí)信使》(Mercurius Pragmaticus)及《月亮上的人》(The Man in the Moon)等皆火力全開，竭力刻畫查理的光輝形象。在這些印刷材料中，對建構(gòu)查理殉道者形象作用最大的當(dāng)屬《圣王之像》。如前所述，在弒君前，該書手稿便已成形并交付印刷商手中。2月10日，首版《圣王之像》被印刷出來。②該書的樣本在2月1日就開始流通，參見Robert Wilcher，“Eikon Basilike:The Printing，Composition，Strategy，and Impact of The King's Book，” in Laura Lunger Knoppers， ed．， The Oxford Handbook of Literature and the English Revolution，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289．它依照時間順序敘述了查理眼中的內(nèi)戰(zhàn)史，主要內(nèi)容是查理為自己在內(nèi)戰(zhàn)期間的行為所做的辯解，共有28章，始于1640年召集長期議會，終于1647年軍隊(duì)俘獲國王。

整本書著重描述了查理為人民做出的犧牲、他堅貞不屈的品格及其對上帝的虔誠。該書將國王遭受的苦難比作古代基督徒的殉道行為，在第十章《他們奪取了國王的武器庫、堡壘、海軍和民兵》中，查理聲稱:“他們知道，祈禱和眼淚是古代基督徒用來對付迫害他們敵人的武器，也是我僅剩的主要武器。這是一個虔誠之人理應(yīng)具備的，倘若不能作為戰(zhàn)士去征服，那便充當(dāng)遭受苦難的殉道者吧?！雹跩ohn Gauden， ed．， Eikon Basilike．The Pourtraiture of His Sacred Majesty King Charles I．In His Solitudes and Sufferings， p．52．在最后一章，查理感恩上帝，重申自己的清白，向上帝祈求寬恕仇敵的罪。他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yùn)，準(zhǔn)備直面死亡，并表達(dá)了對天國的向往:“我在這痛苦時刻被切斷的生命，將在您永恒的祝福中得到補(bǔ)償。主啊，讓您的仆人寧靜地離去，因?yàn)椋业碾p眼已看見拯救。”④John Gauden， ed．， Eikon Basilike．The Pourtraiture of His Sacred Majesty King Charles I．In His Solitudes and Sufferings， p．207．

除了文字材料外，《圣王之像》的封面也著重渲染了查理的虔誠形象。查理被置于圖像中心，正在跪著祈禱。在背景中，一塊巖石正在經(jīng)受海浪的沖刷，一棵棕櫚樹負(fù)重矗立在田野，查理望著天上的王冠，上書“beatam＆aeternam(祝福和永恒)”，手中舉著一頂象征殉道者的荊棘王冠，上書“asperam＆levem(苦難與榮光)”，腳邊隨意扔放著世俗的王冠，上書“splendidam＆gravem”(虛華與沉重)。三頂王冠的地位形成鮮明對比，象征著查理舍棄了世俗之冠，卻通過殉道獲得了天上之冠。一束光穿過烏云射下，射在查理頭頂。⑤關(guān)于《國王之書》的圖像學(xué)解釋，參見 Hannelore B．Rodriguez， “Images of Charles I of England，1642－1649，”PhD dissertation， Brown University， 2009， pp．37 －38．畫中的查理莊嚴(yán)神圣，極富感染力。

《圣王之像》呈現(xiàn)了一種全然不同的內(nèi)戰(zhàn)史——議會才是內(nèi)戰(zhàn)的始作俑者。該書對查理無辜、虔誠、寬厚品格的描寫，與國王為人民而死的殉道者形象結(jié)合起來，成為查理死后保王黨宣傳材料的典范。圍繞該書，結(jié)合新聞書和小冊子等印刷品，保王黨宣傳家同殘缺議會展開了論戰(zhàn)。1649年，一本名為《殉道者，查理國王的生與死，在他所有的苦難中都與我們的救世主同行》的小冊子延續(xù)了將查理描述為殉道者的主題，并將查理與基督比較:“基督為教會舍己，為子民而死；因此，我們的君王在另一種意義上為教會舍己，為他的臣民而死；因?yàn)槿绻鈿缃虝廴嗣?，那么他便可茍且偷生。所?正如他在斷頭臺上所說的)他是人民的殉道者，為他們殉道。”⑥The Life and Death of King Charles the Martyr， Parallel’d with Our Saviour in All His Sufferings， E．571[2]， London， 1649， p．6．在一份1650年1月出版的新聞書中，保王黨譴責(zé)了議會、平等派和獨(dú)立派對王國的顛覆，尤其是獨(dú)立派，保王黨稱其為弒君者，譴責(zé)他們“搶食我們的果實(shí)，摧毀我們的葡萄藤，殺死我們葡萄園的主人，恐嚇?biāo)氖虖暮推腿?，奪走他所有的財富，并將權(quán)柄置于他的繼承人之上”。①M(fèi)ercurius Pragmaticus(for King Charles II)， E．551[15]， London， 1650， p．2．

《圣王之像》被認(rèn)為是“英國內(nèi)戰(zhàn)期間最廣為閱讀和討論的保王派宣傳作品”，②Robert Wilcher， “What Was the King's Book for:The Evolution of‘Eikon Basilike’，”p．1．在建構(gòu)查理殉道者形象的印刷品中居于中心地位。這本書在首次出版十年內(nèi)印刷了40個不同版本，③Walter Makey， Knachel， ed．， “Eikon Basilike，” Scottish Historical Review， Vol．47， No．1(April 1968)， p．91．僅1649年便印刷了39版，④Amos Tubb， “Royalist Newsbook Reports of Charles I's Execution and of the Leveller Uprising，” Huntington Library Quarterly，Vol．67， No．1(March 2004)， pp．2 －3．此外，還印有法語、荷蘭語、德語、拉丁語等版本。該書的許多章節(jié)還被拆開出版，其市場保有量相當(dāng)可觀，是一本名副其實(shí)的暢銷書。約翰·高登(John Gauden)稱它“是一支軍隊(duì)，它所擊潰的敵人比任何刀劍都多”，⑤R．Helgerson， “Milton Reads the King's Book:Print， Performance and the Making of a Bourgeois Idol，” Criticism．Vol．29(1987)， p．1．安德魯·萊西(Andrew Lacey)譽(yù)之為“該世紀(jì)最成功的書”，⑥Andrew Lacey， The Cult of King Charles the Martyr， Woodbridge:The Boydell Press， 2003， p．81．其影響力可見一斑。

《圣王之像》的熱銷反映了查理殉道者形象的成功，這也暗合了弒君后英國人民渴望君主回歸的集體心態(tài)。1660年5月19日，在查理二世的要求下，國教正式冊封查理一世為圣徒，圣查理在祈禱書日歷中占據(jù)了一席之地，成為復(fù)辟后的英國圣人之一。保王黨建構(gòu)的圣徒查理終于在復(fù)辟后成為欽定形象。由此可見，在弒君之后，保王黨借助印刷機(jī)，基于查理的審判記錄和斷頭臺演講，以《圣王之像》為中心，輔以各種新聞書和小冊子，對查理一世的光輝形象大肆宣揚(yáng)，使他的殉道者形象廣泛傳播開來。

四、殘缺議會對查理一世暴君形象的宣傳

殘缺議會并沒有完全放任保王黨宣傳材料大肆橫行，它贊助的印刷機(jī)器發(fā)動起來，利用新聞書和小冊子等印刷品傳播查理的暴君形象，但持續(xù)時間不長，大約在1649年底，議會開始冷處理此事并利用所掌管的國家機(jī)器查禁保王黨的宣傳。

議會印刷審判記錄和斷頭臺演講的行為，本就是它試圖通過印刷品公開傳播查理暴君形象的一種嘗試。弒君當(dāng)日，議會立即印制了《禁止宣布任何人為英格蘭或愛爾蘭國王的法令》，意圖阻止斯圖亞特家族復(fù)辟。⑦An Act Prohibiting the Proclaiming of Any Person to be King of England or Ireland， or the Dominions thereof， E．1060[2]， London， 1649．2月6日，議會書商印刷了一本名為《英格蘭下議院對英格蘭國王查理·斯圖亞特的指控》的小冊子，將查理的罪行向公眾披露。這本小冊子重申了查理被授予有限權(quán)力的主張，聲稱國王試圖建立和維護(hù)專制與暴虐權(quán)力的邪惡計劃，致使他發(fā)動了反對議會和人民的戰(zhàn)爭。接下來，小冊子歷數(shù)了兩次內(nèi)戰(zhàn)中的歷次重大戰(zhàn)役，將所有戰(zhàn)役造成的死亡都?xì)w咎于查理，最后總結(jié)道:“查理·斯圖亞特曾是一切非自然的、殘暴的、血腥的戰(zhàn)爭，以及在上述戰(zhàn)爭中所做或所犯的或由此引起的一切叛國、謀殺、掠奪、焚燒、搶劫、毀壞、破壞和危害國家之罪的誘使者、發(fā)動者和籌劃者?！雹郥he Charge of the Commons of England， Against Charles Stuart， King of England， and other High Crimes， Exhibited to the High Court of Justice， by John Cook Esquire， Solicitor General， Appointed by the Said Court， for， and on the Behalf of the People of England，E．540[5]， London:Printed for Rapha Harford， 1649， pp．3 －8．

審判查理案的檢察官約翰·庫克(John Cook)也寫了一本小冊子，通過彼得·科爾將之印刷出來。在名為《國王查理的案件，或，有關(guān)在高等法庭對他暴政的審判向所有理性人的呼吁》的小冊子中，約翰·庫克認(rèn)為國王不能凌駕于法律之上，且他必須履行保護(hù)人民的義務(wù)；查理在其加冕禮上故意略去“由人民選擇”的誓詞，這證明他從加冕日起就有意建立專制和暴政的統(tǒng)治。⑨John Cook， King Charles， His Case， or， An Appeal to All Rational Men Concerning His Tryal at the High Court of Iustice， E．542[3]， London:Printed by Peter Cole， 1649， p．7．

支持殘缺議會和軍隊(duì)的新聞書也緊隨其后展開輿論攻勢。2月1日，吉爾伯特·馬伯特的新聞書《中立的軍隊(duì)情報員》首先為弒君背書，它否認(rèn)君主制，印刷了處決查理后宣讀的令狀:“英國國王查理·斯圖亞特在最近非自然和暴虐的戰(zhàn)爭中成為臭名昭著的叛國者、獨(dú)裁者和謀殺犯，他被判處死刑，這由本屆議會頒布并決定?！雹貵ilbert Mabbott， The Armies Modest Intelligencer， E．541[2]， London， 1649， p．9．

軍隊(duì)和議會方最著名的宣傳家當(dāng)屬約翰·彌爾頓(John Milton)。1649年1月，他開始寫作《論國王與官吏的職權(quán)》，2月中旬該書出版。書中基本上重復(fù)了約翰·庫克的主張，即君權(quán)來自人民，因而他們有權(quán)處決國王。②John Milton， The Tenure of Kings and Magistrates， Digital Publisher:World Public Library Association， 2010．此外，為了應(yīng)對《圣王之像》的大獲成功，議會被迫命令彌爾頓做出回應(yīng)。1649年10月6日，彌爾頓出版了《圣像破壞者》(Eikonoklastes)?！妒ハ衿茐恼摺穼Α妒ネ踔瘛?8章的內(nèi)容逐一回應(yīng)，核心是對國王殉道者形象崇拜的譴責(zé)。彌爾頓質(zhì)疑查理是《圣王之像》的作者，并一針見血地揭示了保王黨發(fā)行《圣王之像》的目的:“他們發(fā)表這些遲來的道歉和已故國王的沉思，如此做的目的是鼓動人民給他帶來榮譽(yù)和感情，給他的尸體報仇，而這是他生前永遠(yuǎn)也得不到的?！雹跩ohn Milton， Eikonoklastes in answer to a book intitl’d Eikon Basilike， Wing/M2114， London:printed by Thomas Newcomb， 1650，pp．4 －5．彌爾頓的《圣像破壞者》僅引起了保王黨的少許回應(yīng)，④對彌爾頓《圣像破壞者》的回應(yīng)有《為圣像辯護(hù)》和《圣像未破》，參見Eikon Epistes，or，the Faithfull Pourtraiture of a Loyall Subject， in Vindication of Eikon Basilike， 1649； The Image Unbroken．A Perspective of the Impudence， Falshood， Vanitie， and Prophannes，Published in a Libell Entitled Eikonoklastes against the Eikon Basilike， 1651．相較于《圣王之像》的暢銷，《圣像破壞者》的銷量則較為慘淡，僅印刷了三版。⑤約翰·彌爾頓著述頗豐，大部分著作都多次出版，但《圣像破壞者》的版次較少，能找到的僅有三版，出版年份分別為1650年、1756年和1770年。《圣像破壞者》以一種理性、思辨、批判的方式逐條反駁，這意味著它的受眾面遠(yuǎn)不如以激發(fā)讀者情感為主的《圣王之像》。斯蒂芬·茲威克(Steven Zwicker)對比了兩者面對的不同讀者對象——那些把國王之書“當(dāng)作祈禱和神圣的歷史”，“虔誠地哀悼和冥想”的讀者，與彌爾頓的“把閱讀當(dāng)作戰(zhàn)斗”的讀者之間存在著本質(zhì)的差異。⑥Steven Zwicker， “Passions and Occasions:Milton， Marvell， and the Politics of Reading c．1649，” in Amy Boesky and Mary Thomas Crane， eds．， Form and Reform in Renaissance England:Essays in Honor of Barbara Kiefer Lewalski， Newark， DE:University of Delaware Press， 2000， pp．291 －292．

然而，議會對暴君形象的宣傳并沒有持續(xù)太久。正如弒君當(dāng)日費(fèi)爾法克斯將軍詩云:“啊，讓這一天從時間中徹底被抹掉吧……在深深的沉默中，你的行為隱藏著力量。”⑦C．V．Wedgwood， A Coffin for King Charles； the Trial and Execution of Charles I， p．226．議會注意到了民眾對弒君的敵意，⑧馬伯特于2月13日出版的新聞書《中立者》注意到了民眾對弒君的敵意，但他將之歸因于民眾長期受壓迫的慣性，參見Gilbert Mabbott， The Moderate， E．542[11]， 1649， p．298．因而很快采取冷處理措施，避開對弒君的討論，轉(zhuǎn)而報道其他新聞。⑨Amos Tubb， “Printing the Regicide of Charles I，” p．517．到1649年年末，議會甚至查禁了馬伯特編輯的審判記錄。比起對查理暴君形象的刻畫，這份審判記錄中所包含的查理對高等法庭權(quán)威的質(zhì)疑，更容易塑造查理的圣徒形象。此外，馬伯特的平等派立場，也是其審判記錄被查封的重要原因。這意味著此時共和國的政治立場已開始趨于保守。

殘缺議會希望盡快了結(jié)此事，因而它必然會加大封禁措施的力度。2月28日，保王黨新聞書《閃電信使》抱怨議會獵犬對持批評聲音的保王黨新聞書日夜追捕。[10]Mercurius Elencticus， E．545[19]， London， 1649．隨著《圣王之像》影響力的發(fā)酵，它也成為議會搜查的重點(diǎn)。1649年3月16日，議會下令搜查該書，逮捕與之有關(guān)的印刷商和書商。[11]Jason Peacey， “Reporting a Revolution:A Failed Propaganda Campaign，” in Jason Peacey， ed．， The Regicides and the Execution of Charles I， p．174．議會的查禁產(chǎn)生了一定的效果。有學(xué)者統(tǒng)計，保王黨在1月共出版了61份印刷品，但在整個2月，數(shù)量降至35份。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議會在2月出版了65份印刷品。①Amos Tubb， “Printing the Regicide of Charles I，”p．509．印刷品數(shù)量上的差距，顯示了弒君后短時間內(nèi)雙方輿論攻勢的力量對比，但也正如數(shù)字所示，議會無法完全遏制住保王黨的宣傳攻勢，后者的印刷品依舊能夠秘密地流通于地下市場，同弒君者的宣傳材料展開競爭。

總之，弒君之后，殘缺議會并沒有一如既往地專注于宣傳查理的暴君形象，這預(yù)示著其政治立場逐漸保守化。大約從1649年末開始，它的宣傳重心發(fā)生轉(zhuǎn)移，開始轉(zhuǎn)移話題，并利用手中權(quán)力刪禁對弒君的討論，尤其是保王黨的攻擊。但結(jié)果卻不盡如人意，當(dāng)時的審查機(jī)構(gòu)無法封禁所有禁書，尤其是“暢銷禁書”②“暢銷禁書”是指出版審查機(jī)構(gòu)大力查禁卻依舊熱銷的書，一方面與特定時空下出版審查機(jī)構(gòu)的能力不足有關(guān)，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該書在民眾中的受眾基礎(chǔ)較大，符合讀者口味。對這一主題的經(jīng)典討論，可參見[美]羅伯特·達(dá)恩頓著，鄭國強(qiáng)譯:《法國大革命前的暢銷禁書》，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圣王之像》。因此，盡管殘缺議會消滅了國王的肉體，廢除了王權(quán)，但在輿論領(lǐng)域，查理的合法性并未就此消散，它凝結(jié)為殉道者形象，像幽靈一般飄蕩在共和國的上空。正如杰森·皮西(Jason Peacey)所言，議會發(fā)動了“一場失敗的宣傳活動”。③Jason Peacey， “Reporting a Revolution:A Failed Propaganda Campaign，” in Jason Peacey， ed．， The Regicides and the Execution of Charles I， pp．171 －179．

結(jié) 語

綜上所述，1649年前后，圍繞查理的命運(yùn)，議會同保王黨進(jìn)行了激烈的輿論宣傳戰(zhàn)，由此形成了查理一世的對立形象——暴君和殉道者。此兩種形象幾乎同時形成，大致歷經(jīng)三步:在1649年之前，這一對立形象初現(xiàn)；1649年1月，這一對立形象明確；到1649年末，圍繞著兩種對立形象，議會和保王黨的宣傳戰(zhàn)持續(xù)進(jìn)行，兩種對立形象最終形成。

從短期結(jié)果來看，議會對暴君的宣傳顯然不如保王黨對殉道者的鼓吹那樣深入人心，原因在于后者更能暗合英國主流民眾的集體心態(tài)或情感需求。查理二世復(fù)辟后，殉道者查理獲得官方認(rèn)可，暴君查理則成為禁忌話題。1661年1月，下議院通過法令，將1月30日定為齋戒日，以紀(jì)念查理之死。④Andrew Lacey， The Cult of King Charles the Martyr， p．133．這種習(xí)俗甚至傳至北美，1662年弗吉尼亞便頒布了類似法令。⑤Andrew Lacey， The Cult of King Charles the Martyr， p．136．在官方敘事中，查理一世是為維護(hù)英格蘭古老憲制、傳統(tǒng)和國教而犧牲的殉道者，并非實(shí)行個人獨(dú)裁、發(fā)動內(nèi)戰(zhàn)的暴君。基于此，復(fù)辟才具有合法性。查理二世據(jù)此秉政，將他統(tǒng)治的開端定為1649年1月30日，以此強(qiáng)調(diào)斯圖亞特王朝的連續(xù)性，抹殺克倫威爾政權(quán)的合法性。殉道者查理成為復(fù)辟政權(quán)相當(dāng)倚重的政治資源，象征著該政權(quán)的正統(tǒng)性。

然而從長時段考察，在世界歷史舞臺上，查理一世的暴君形象卻更廣為人知。以輝格史家的觀點(diǎn)來看，暴君查理是構(gòu)建英國從專制到自由發(fā)展脈絡(luò)之歷史解釋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19世紀(jì)中葉，受蘭克史學(xué)影響，英國的歷史研究朝著學(xué)術(shù)化和科學(xué)化的方向發(fā)展。⑥R．C．Richardson， The Debate on English Revolution Revisited， p．73．以威廉·斯塔布斯為代表的牛津?qū)W派向前貫通，將自由平等、“王在法下”等“憲政觀念”倒推至中世紀(jì)的《大憲章》，甚至古日耳曼或盎格魯—撒克遜傳統(tǒng)，⑦孟廣林:《英國封建王權(quán)論稿——從諾曼征服到大憲章》，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6頁。而大史家加德納爾則專攻17世紀(jì)，將英國革命中的對立演繹成議會同王權(quán)之間的“憲政沖突”，⑧加德納爾認(rèn)為，清教主義為議會反抗王權(quán)、爭取自由和權(quán)威的舉動注入了力量，詳見S．R．Gardiner，History of the Great Civil War， 1642 －1644， Vol．1， London:Longmans， Green ＆ Co．， 1904， p．9．兩相結(jié)合，一部謳歌英國人民從古至今追求自由的歷史被書寫而成，在這部歷史中，議會高于王權(quán)乃自古迄今不證自明的公理，查理一世便理所當(dāng)然成為臭名昭著的人物。輝格派的解釋，雖有將觀念和思想當(dāng)成歷史事實(shí)、“倒放電影”、①“倒放電影”意味著先有結(jié)果預(yù)設(shè)再進(jìn)行歷史解釋，此說見羅志田:《民國史研究的“倒放電影”傾向》，《社會科學(xué)研究》，1999年第4期。簡化歷史之嫌，并不斷招致批評，②對輝格史學(xué)的批判，可參見[英]赫伯特·巴特菲爾德著，張岳明、劉北成譯:《歷史的輝格解釋》，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版；孟廣林:《英國封建王權(quán)論稿——從諾曼征服到大憲章》；孟廣林:《英國“憲政王權(quán)”論稿——從〈大憲章〉到“玫瑰戰(zhàn)爭”》，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但學(xué)界質(zhì)疑的是他們依據(jù)觀念所建構(gòu)的“事實(shí)”，而不是“王在法下”等觀念本身是否存在。③孟廣林:《“王在法下”的浪漫想象:中世紀(jì)英國“法治傳統(tǒng)”的再認(rèn)識》，《中國社會科學(xué)》，2014年第4期。此種誅殺暴君、限制君權(quán)、歌頌自由的觀念，的確在英國歷史上古而有之。索爾茲伯里的約翰(John of Salisbury，1115/1120—1180)、約翰·福特斯鳩(John Fortescue，約1385—1479)及愛德華·柯克(Edward Coke，1552—1634)等都在不同時代表達(dá)過此類思想。④具體內(nèi)容可參見趙卓然:《索爾茲伯里的約翰“誅殺暴君”理論探析》，《東岳論叢》，2015年第5期；孟廣林:《試論福特斯鳩的“有限君權(quán)”學(xué)說》，《世界歷史》，2008年第1期；于洪:《論柯克的人身權(quán)利觀念》，《史學(xué)集刊》，2015年第1期。這些思想在1649年的弒君中付諸實(shí)踐，隨后進(jìn)入輝格史家構(gòu)建的進(jìn)步鏈條以及近代理性主義譜寫的自由贊歌中，并發(fā)揚(yáng)光大。暴君查理作為此類思想中的典型反面人物，由此也成為一個具有警示意義的著名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