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潔
(太原科技大學 人文社科學院,太原 030006)
“60后”的李阿姨剛工作,便經由媒人的介紹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當時雙方對彼此都挺滿意。但在婚前,因聽到了有關準丈夫家庭的負面評價,李阿姨的家人遂對對方生出嫌隙,她的閨蜜更是極力反對這門婚事。李阿姨想著“都快談婚論嫁了”,覺得不好意思拒絕丈夫,便與之結了婚。婚后快二十年,丈夫被發(fā)現(xiàn)出軌,李阿姨應對此事的策略是求助于娘家人:她住在妹妹家,由兄弟與丈夫交涉。面對丈夫的一再道歉與懇請以及對孩子的牽掛,考慮到“畢竟過了這么多年”,最后李阿姨原諒了丈夫。就這樣,兩口子攜手走過婚姻生活的三十年風雨,現(xiàn)在李阿姨夫妻倆溝通順暢、往來融洽,過得很和睦。
李阿姨的故事告訴我們:在家庭整體利益和個體需求的博弈之間,出于現(xiàn)代因素而締結的婚姻未必“現(xiàn)代”。在李阿姨夫妻倆的親密關系沖突中,娘家是消化矛盾的中介,家庭完整和牽掛子女是解決矛盾的鎖鑰?!爸Ψ比~茂”的娘家人向女性提供了可信任與可依賴的支撐,并且女性隨著婚姻的延長和子女的長大可能會忽略自身感受,被縛于家庭。此時,家庭的地位和吸引作用也約束了個體成員。
對于今天的“80后”“90后”而言,李阿姨的故事或許顯得難以理解,因為“橫向的夫婦關系戰(zhàn)勝縱向的親子關系”“感情生活的淡漠或者說脆弱的夫妻紐帶會導向婚姻的破裂”“家庭從事業(yè)共同體轉化為情感共同體”等是我們更為常見的概括。那么,將以“50后”“60后”為代表的年長代女性和以“80后”“90后”為代表的年輕代女性的遭際置于歷時態(tài)的軸線,我們會獲知哪些有關兩代人夫妻沖突的信息,這又將透露哪些關于家庭變遷的知識,正是本文要予以解答的問題。
生命歷程的跌宕鑲嵌在特定的時空語境中,個體生活的意愿與實踐乃是公共議題的注腳。換言之,“個人的也是政治的”,年齡這一個體性、生物學的現(xiàn)象被包容和建構在公共性、制度化的現(xiàn)實中,女性在私領域展現(xiàn)的代際差異以社會變遷為背景和基石,這一變遷以改革開放為拐點,展現(xiàn)了從合作社模式到私人家庭模式、從父權衰落到個人興起的變革軌跡[1]5-17。“50后”和“60后”成長于集體化時代,當時將家庭作為勞動單位的集體主義價值觀念壓倒了一切;“80后”和“90后”作為獨生子女一代,個體性的張揚和對自身欲望的滿足成為他們的群體性特征。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隨著20世紀80年代末中國商品經濟的發(fā)展……人們更加注重追求婚姻的質量”,突出表現(xiàn)為妻子在私人化家庭中地位的上升和主動權的擁有[1]115??紤]到改革開放之于家庭生活,特別是家庭變遷的意義,本文將調查群體分為“50后”“60后”和“80后”“90后”,即“年長代”和“年輕代”兩類。這兩代人對親密關系沖突的敘事深嵌于改革開放四十余年的大背景中,成為以小見大地解讀家庭變遷的現(xiàn)象學經驗。
在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直系的擴大家庭,即家族,形成了影響深遠的以父權制為特征的一系列制度安排,是謂家族制度。在家族制度的架構中,傳統(tǒng)婚姻的特征是重視其社會意義而忽視或抑制夫妻之間的個人情愫[2]。
告別了粗糙的家庭現(xiàn)代化認識[3],小家庭而非大家庭的模式被發(fā)現(xiàn)普遍存在于工業(yè)化之前[4]245。伴隨現(xiàn)代化進程,夫婦式家庭(conjugal family)的地位上升且價值凸顯,夫婦式家庭強調“重要的家庭關系只存在于丈夫、妻子和孩子之間”,是“獨立于擴大家庭之外的、以夫妻為中心的家庭制度”,它被認為能夠最大限度地滿足個人主義和平等主義的價值觀。概括地說,作為理解現(xiàn)代家庭結構、關系與功能等的重點,夫婦式家庭制度的核心詞是個體之情感(是個體而非整體,是情感而非其他)。同時,夫婦式家庭又“不可能完全獨立”,即使在工業(yè)化發(fā)達的國家,親戚關系網依然“非常活躍”[3][4]174,它“能夠克服夫婦式家庭制度經常出現(xiàn)的情感危機和經濟匱乏”[5]。當進入后家庭時代后,家庭生活的靈活性和自主性也在增強,“人們以往可以依賴那些運行良好的規(guī)矩和模式,現(xiàn)在人們不得不自己做出大量決定”。夫婦式家庭的理想在個體化機制的作用下經歷了從需求共同體到選擇性親密關系的變遷[6]。
個體的生命歷程嵌入并被塑造于歷史時間和所經歷的事件中[7],改革開放就是這樣一個重要的歷史節(jié)點,這正是本文依年齡為尺度來解讀兩代女性家庭遭遇的社會學理據。本研究將作為研究對象的已婚女性分為“50后”“60后”和“80后”“90后”兩部分,透過她們的夫妻沖突來體味制度與策略之間的互動互構。出于調查實際和盡可能選取典型案例的考慮,本研究運用半結構式訪談的方法,調查時間為2021年5月至9月,訪談了8位“50后”“60后”的已婚女性,與每人交談1小時至2小時,同時挑選媒體報道中有關“80后”“90后”已婚女性的案例5則,作為年輕代女性夫妻沖突的敘事。
本文的問題意識是:在改革開放四十余年的歷程中,夫妻之間的沖突所發(fā)生的情境與所經歷的變化是什么?透過它們,可以觀察到家庭變遷的哪些方面在此期間又反映出女性經驗的哪些變與不變?下文的結構安排是:依次呈現(xiàn)經驗世界中1950—1960年代生人和1980—1990年代生人的夫妻矛盾之發(fā)生過程與評價體認,通過對比兩代已婚女性所經歷的夫妻沖突之異同,挖掘其中所透露的女性生活和家庭變革的特征及所嵌入的時空組合的作用機制。
楊阿姨今年60歲,自陳性格比較倔強。楊阿姨在23歲時結了婚,一年后誕下一女?;楹髼畎⒁膛c丈夫經常爭吵,緣由是彼此性格不同,導致相互“看不慣”。在孩子兩歲時楊阿姨離了婚,她帶著女兒租房住,上班時只能讓房東幫著照料孩子。在工資僅有二三十元的年代,楊阿姨和女兒的日子很艱難,這樣的生活一過就是二十多年,終于熬到孩子工作,楊阿姨的生活也慢慢好了起來。
這時人們都勸楊阿姨找個老伴安享晚年,她在工作中認識了一位比她大八歲的教師。楊阿姨和對方覺得子女都有自己的工作,不方便照顧他們,找個老伴也可以相互扶持,于是二人交往一年多后結了婚,婚后夫妻倆相處融洽。楊阿姨夫婦現(xiàn)都已退休,老兩口單獨居住,雙方的孩子經常過去探望。楊阿姨表示生活中夫妻雙方亦會因瑣事而爭執(zhí),但或者丈夫主動讓著她,或者夫婦彼此體諒,也就和好了,這樣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楊阿姨說:“我認為一個家庭中女方溫柔體貼,男方肚量大,懂退讓,有責任,有擔當,懂溝通,日子肯定能過好。”(YZ210508)
楊阿姨的兩段婚姻都不乏矛盾。第一段中夫妻沖突的原因是性格不合導致的“看不慣”,由于喪失了感情這一夫婦式家庭的基石,所以這一情形威脅到了婚姻家庭的維續(xù)。第二段中的夫妻爭吵則源于相處融洽基礎上的生活瑣事——這樣的沖突不會破壞反倒鞏固與惠利了親密關系,因為“誰的家里都很難避免大大小小的爭吵……家里的爭吵似乎總是可以被相親相愛的家庭生活抵消”,細瑣的不合作為安全閥消解了更大沖突爆發(fā)的可能,也向對方清晰表明了自己的訴求,有助于修復夫妻模式中的漏洞,夫妻雙方的感情基礎暗示“再大的吵鬧都應該得到化解和抵消”[8],所以楊阿姨的第二段婚姻持續(xù)和諧。在第二段婚姻中,楊阿姨化解親密關系沖突的策略一是互動式的彼此體諒——利他主義行為會使婚姻關系比較美滿[4]115;二是丈夫出于男性氣質的主動退讓——一個“合格”的男性被認為是肚量大、懂退讓、有擔當的。
“50后”孫阿姨的敘說使我們可以一窺從集體化到后集體化的個體生活痕跡。孫阿姨結婚已經33年,有一個兒子,她現(xiàn)在從事自由職業(yè),丈夫是工人。孫阿姨這樣概括結婚時的考慮:“傳宗接代,人老有依,為自己、為國家做貢獻,而且對方善良,勤勞,誠實,有愛心,有擔當,大度,有情商與智商?!?/p>
日常生活中,當丈夫沖動且態(tài)度不好時,孫阿姨會與之發(fā)生爭執(zhí),她說這就是“你不仁我不義”。沖突爆發(fā)后,孫阿姨的處理方法隨機應變:如果丈夫“極度傷心,死鉆牛角”,她便包容忍讓,等丈夫“冷靜或忘了”,再和氣溝通;如果丈夫當時的態(tài)度好、理智,就可以及時溝通。最終孫阿姨都會和丈夫和好,她表示一方面不快會隨時間而淡忘,另一方面自己也“要舍下傷,舍下憂,多想對方的優(yōu)點”。
在孫阿姨看來,好家庭的要素包括:和諧共進,共擔當,勤勞掙錢,科學養(yǎng)生,還會理財,忠于黨,遵紀守法;好夫婦則具有以下特征:尊老愛幼,身體健康,細水長流的經濟,有情商,愛商,智商,德商及良心修養(yǎng)和教育孩子的知識。(SHE210823)
顯然,孫阿姨的講述與闡釋雜糅了集體主義話語和現(xiàn)代化話語,“雜食”的婚姻生活觀反映出“集體至上”倫理與“現(xiàn)實主義”倫理[9]的交疊錯雜和并行不悖。
孫阿姨與丈夫發(fā)生和化解沖突的過程反映出夫妻雙方地位的平等,如二人相互對抗的勇氣與可能(“你不仁我不義”),同時也表現(xiàn)了女性的能動性,孫阿姨對夫妻矛盾積極而妥善地應對,仿若打太極,你推我拉、剛柔相濟(“隨機應變”)。另一方面,即使大小沖突時有爆發(fā),孫阿姨始終以家庭團結為宗旨,呈現(xiàn)出年長代女性在夫婦式家庭中的主動角色以及她們對家庭的重視(“舍下傷,舍下憂”)。
“60后”張阿姨和丈夫結婚四十多年了,夫妻倆都是教師,因感情和睦而走到一起,有一子。張阿姨有時因會工作忙而沒有及時做家務,夫妻倆便相互埋怨,張阿姨由此覺得不被理解,并對丈夫不滿。這時候他們采取的措施是吵架或分居,不過最終兩人會和好,因為當夫婦二人冷靜下來后,都會主動去做家務,如此,沖突也就悄無聲息地化解了。在張阿姨看來,一個好家庭的特征是相互理解、相互包容;一個好的妻子要能夠體貼家人,有自己的事業(yè),培育孩子,同時做好家庭后勤工作;好的丈夫則既有自己的事業(yè),還能兼顧教育孩子,幫助妻子分擔一點家庭瑣事。(ZZX210925)
張阿姨夫婦倆所經歷的夫妻沖突具有明顯的性別化痕跡:家務更多地被預設為妻子的責任,這讓兩班倒的女性因工作導致夫妻沖突的緊張和壓力而難以承受,于是導致分身乏術的張阿姨感到不被理解以及她對丈夫“幫助妻子分擔一點家庭瑣事”的期待。似乎與之矛盾的是,在性別分工不公正的同時,夫妻地位又是平等而相互尊重的,因而張阿姨夫婦二人都會在沖突發(fā)生后主動承攬家務活,從而在功能性和情感性層面去化解沖突,這再次顯示出“家庭”這一意象在年長一代生活中的重要。
最后,年長代女性的夫妻沖突鑲嵌在由血緣聯(lián)結的家庭網絡中,會因性別而分化成娘、婆二家。
蘭花阿姨表示,“和婆家住在一個屋檐下,肯定要能忍能讓。周末了會領孩子回娘家……父母有需要肯定幫忙,但(小家)有需要了,娘家肯定先顧兒子”。她舉例說,她的母親曾從中部奔赴西部,撫育了長孫三年,反之,母親不會對女兒的子女投入太多,因為后者將“天經地義”地得到婆婆的照顧。(FL210702)
蘭花阿姨的陳述表明,對年長代女性來說,與娘家的互動更多地體現(xiàn)在情感歸屬和認同層面,而與婆家的互動則更顯物質化或者說實利化,這樣的對比導致她們的家庭網難以雙系并重。此外,年長代女性對娘家的支持甚于后者對前者的給予,代際交換的“倒流”讓我們看到了年長代女性在男系和女系之間不同的角色扮演:女兒對娘家是忠誠的、熱愛的、付出的,對婆家則多了幾分勉強、克制和忍讓,這顯示出母系家庭網之于年長代女性的特殊意義。對“50后”“60后”女性而言,多子女的現(xiàn)實導致父代家庭對子代家庭的關注和傾心必然是有限的,親屬關系的交錯和家庭利益的爭奪使小家庭與大家庭的關系微妙不定,并且女系的娘家由于父權體制的男尊女卑傾向,視結婚后的女性為“外家人”[10]55,只向女兒提供有限的資源。但或許是作為反抗家本位之權力的潛隱劇本(hidden transcript)[11],年長代女性的娘家具有“家內有家”和后臺空間的性質[12],從而引發(fā)了她們親娘家而疏婆家的立場與態(tài)度。
本部分的案例皆選自媒體報道中有關年輕代女性夫妻沖突的典型敘事。
(1)3月3日午夜23時47分,徐水區(qū)公安局110指揮中心接到報警稱,徐水城區(qū)盛源大街北頭北上關老萬堤大橋附近,有兩人喝酒了,走到大橋下去了。指揮中心立即通知轄區(qū)安肅鎮(zhèn)派出所出警。
……
派出所民警了解到,一男一女為一對小夫妻,因鬧矛盾發(fā)生口角,雙雙飲酒后,沿老萬堤往家走,中途女子賭氣跳到了河水里。民警規(guī)勸年輕夫婦,遇事要冷靜處理,相互溝通交流,不可采取過激行動。[13]
(2)江蘇鹽城市大豐區(qū)商業(yè)街有店主報警稱,一名約4歲左右的小男孩站在路邊無大人陪同,好像是與家人走散。
……
民警立即展開工作,帶著孩子到附近水果攤,挨家尋找其家人。后了解得知,這名小孩就是附近一家年輕夫妻所生,由于這對小夫妻產生矛盾,母親一氣之下便將小孩帶到商業(yè)街,丟下后自己離開了。
……
“母親要帶孩子無工作無經濟來源,父親又不管他們娘倆,就經常吵架。”[14]
(3)昨天(9月28日)……中午1點,赤坎公安分局治安大隊大隊長李憬亮下班獨自一人回家經過赤坎區(qū)北海路時,忽然發(fā)現(xiàn)一年輕女子從男子的電動車上跳下來,情緒非常激動地站在公路中間不走,似乎要尋短見,而男子很無奈地把電動車停在路邊并不說話。
……
開電動車外出的這對年輕夫妻,在路上因瑣事發(fā)生了爭吵,女子一氣之下跳車欲尋短見,所幸被李憬亮看見,而下午李憬亮打電話給男子跟蹤了解情況時對方說“沒什么事了”[15]。
(4)我們是大學快畢業(yè)時小學聚會重逢后發(fā)現(xiàn)聊得來,然后在一起了。戀愛期間我們感情一直很好,很少有爭執(zhí)和矛盾,他非常溫柔體貼對我很好,日常會買禮物送我。
去年底因為房子問題我們一度談及了分手,因為我在沒確定關系前就表達了不和公婆住、要有婚房,對地段和面積沒什么要求,他也一直表示沒問題。后來他和他家人對于婚房態(tài)度反復一直拖延,最后我施壓他才終于和他父母正式談論這事兒,他父母承諾兩年后等他交滿租金就買房。
婚后我們在他上班附近租了很小的房子,他承擔大部分家務。我不喜歡辦酒席,所以最后商量是不辦酒席,他父母給了我們一筆錢用于結婚。我父母給了同等的金額作為嫁妝,這筆金額不大,所以我一直對未來的生活有些焦慮。而且婚后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和戀愛時候是不一樣的,婚前他說我的工資用于我個人開銷就好?;楹蟀l(fā)現(xiàn)他的工資承擔了房租和水電煤后就不剩什么了,他認為我的工資應該用于日常開銷,最近因為這事又起了爭執(zhí)。雖然后來他認錯說他負責家庭開銷,我們也和好了,但我對未來卻還是很焦慮。
婚后彼此的矛盾激增,生活質量直線下降。我們現(xiàn)在也沒什么新婚的甜蜜,我總因為小事生氣,是否我的心態(tài)出了問題?現(xiàn)在這樣的情況我該怎么調整自己改善現(xiàn)狀呢?[16]
(5)近期,貴州交警在查車期間發(fā)現(xiàn)了一名酒駕女司機,女子自稱出門前喝了半瓶牛欄山白酒,交警一聽當場驚了,這種情況估計是醉駕了。經過檢測,還真到了醉駕的標準,按照交規(guī),醉駕女子要面臨刑事處罰,女子一聽心頭頓生怒意,對交警罵罵咧咧,最后還耍起了無賴,說自家還有兩個孩子需要照顧,我要是坐牢了,孩子萬一出點什么事,你們能負責嗎?
任憑醉駕女子撒潑耍無賴,最終還是被交警給控制住了,扣留期間,女子的丈夫趕到現(xiàn)場,向警方解釋說自己老婆并不是故意酒駕的,當時兩人因為一些事情鬧了矛盾,老婆心里不舒坦,這才喝了半瓶白酒,當時提醒她千萬不要開車出門,卻沒承想這一勸直接勸出了大事,她只不過是因為吵架賭氣罷了,不是故意酒后開車的。
……
醉駕女子明知道家里還有兩個小孩需要照顧,還跟自己的丈夫賭氣酒后開車,這是對自己的不負責,更是對家人的不負責,被查后暴露了自己潑辣的一面,實在是好笑,或許這名女子的心智還沒有成長到做一個成熟的媽媽,夫妻之間吵架拌嘴是常有的事情,總不能每次都賭氣喝酒開車吧?這樣下去,再好的老公也會被嚇跑,到時候只剩下孤兒寡母,日子只會更加艱難。[17]
觀察今日青年女性經歷的夫妻沖突,我們至少可以發(fā)現(xiàn)四個特點:
其一,沖動型矛盾增多。面對夫妻沖突,青年女性更可能采取情感行動,率性而為,甚至是不計后果地去發(fā)泄怒氣和怨恨。這樣的理念和實踐恰恰是“沒有公德的個人”或者說“沒有個人主義的個體化”之體現(xiàn),其蘊生的時代背景在于私人生活轉型,即家庭的私人化[1]。
其二,強調自我滿足。在注重“為自己而活”的自反性個體化時代,青年女性對夫妻沖突的編譯和解碼更多的是從“自我”出發(fā):沖突的挑起是由于對“我”情感或權利的侵犯,沖突的解決則要滿足“我”的情感或權利。如果說傳統(tǒng)中國家庭是“合作社模式”,那么由青年女性處理夫妻沖突所反映出的家庭生態(tài)來看,現(xiàn)代中國家庭或許接近于“游樂園模式”:每個人都在其中追尋自我滿足——甚至是自我滿足的最大化,而不是自我滿足的相互承認和互為實現(xiàn)。從這個意義上說,現(xiàn)代社會的婚姻與其說是“去制度化”[18],不如說是“再制度化”:告別集體主義文化的熏染,個體主義文化的片面滲透鼓勵年輕代女性強調自我訴求與個人感受的特點,當代中國青年這樣的婚姻價值取向[19],在強調主體欲求和主體力量的同時,也挑戰(zhàn)了“中國的家是一個事業(yè)組織”的傳統(tǒng)定義[10]56。
其三,經濟因素的重要性凸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消費欲望提升、消費事由增多、消費霸權滲透……種種壓力加劇了青年一代的被剝奪感和緊張、焦慮情緒,這樣世俗而難以逃遁的困境也成為年輕代女性遭遇夫妻沖突的一個現(xiàn)實因素。
其四,性別刻板印象依然存在。在青年女性的夫妻沖突體驗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兩性氣質的二元論述:女性更情感化、女性更自私、女性應在家庭中發(fā)揮表達性功能……換言之,女性仍然被期待按照性別腳本的規(guī)訓,去扮演合格的社會性別角色,例如:
《再見愛人》上上一期,朱雅瓊和王秋雨在車里的吵架現(xiàn)場,引發(fā)了1.3億人圍觀。
明明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兩個人就吵得不可開交?!髅魇强梢院煤谜f的話題,明明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但一開口就爆炸。
朱雅瓊和王秋雨吵架的片段還上了熱搜。不過,和以往大家都批評王秋雨不同,這次很多人表示理解老王。……“這女的就是不靠譜,明明是自己拿手機沒有放回,還死不認錯。”[20]
根據我多年的婚姻家庭咨詢經驗,我對一件事相當確認,那就是:通常來說,丈夫是很出色的沖突阻止者;而妻子則通常是批評者、找錯者,傾向于面對面把問題找出來,然后解決問題。雖然,也有妻子偶爾會阻止沖突的發(fā)生,但就據我的經驗所致,很少有妻子會這樣做[21]。
研究表明,夫妻吵架,用一點“手段”的女人,才能讓男人心服口服。
夫妻之間在發(fā)生爭吵的時候,女人總是咄咄逼人的那一個,有時候明明知道這件事情真的不怪男人,但就是礙于面子,要對方向自己道歉才肯罷休[22]。
家庭變革某種意義上是一部“她歷史”。家庭功能在改革四十多年來實現(xiàn)了從勞動單位向消費單位的轉型,其中尤為突出的變化是女性經濟地位及由此帶來的女性議價能力的提高。由于婦女解放運動的動員和過去所受壓迫的深刻,女性對男權制壓迫表現(xiàn)出更強大、更迅猛的反彈,改革開放以來,女性熱烈而堅定地認同并實踐著夫婦式婚姻的理想[1]117-198,她們對家庭的貢獻更大,亦會主動爭取提升婚姻品質,維持親密關系。
夫妻沖突難以避免,媒體中不乏《揭秘年輕夫妻婚姻沖突的10大主因》[23]、《關于夫妻沖突,你必須要懂的四大原則》[24]、《夫妻沖突不斷怎么辦 教你8招給“婚姻止癢”》[25]等文章。相較于夫妻沖突的爆發(fā),對夫妻沖突的處置同樣關鍵,這是對夫妻智慧和能力的考驗,其背后則是時代話語,尤其是性別化規(guī)訓對個體遭際的介入。
如調查所示,雖然兩代女性都組建了重視感情的夫婦式家庭,但年長代女性消化親密關系沖突的空間與韌性明顯高于年輕代女性,她們更能夠為了孩子和家庭去忍耐甚至犧牲。對年長代女性來說,其一,夫妻地位平等與女性承擔大量情感勞動是并行的,性別刻板印象設置了女性的情感屬性,年長代女性經濟水平的提高不等于性別觀念的更新,文化差距的背后是性別體制的合法性與霸權地位;其二,雖然夫婦式家庭的理想會影響年長代女性對婚姻的認同,他們也會因為感情(“不愛”)而吵架甚至離婚,但夫妻親密關系并不是年長代女性對家庭生活的全部定義,她們會以子女成長和家庭維系作為理由去主動尋求沖突的化解,把日子過好。
年長代女性和年輕代女性的夫妻沖突敘事包括兩點共性。其一,兩代女性對理想夫妻的定義復刻了傳統(tǒng)的性別氣質模板,同時她們在對“好妻子”的想象中加入了有工作/收入/事業(yè)這一要素,顯然這是政治性動員和經濟性動員先后作用的結果;其二,兩代女性體現(xiàn)出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自主性與能動性。年輕代女性的自信、主動甚至肆意不必多說,她們對情感的重視、對欲望的滿足和對自由的追求不時成為親密關系沖突的導火索[26];另一方面,當年長代女性在男女平等的話語體系中構筑起夫婦式家庭,又通過普遍就業(yè)和收入保障避免了對另一半的弱勢與依賴,她們在感情生活中具有主體性力量便不足為奇了。概而言之,兩代女性在夫妻沖突中都傾向于扮演積極的角色(不論挑起還是化解矛盾),兩代人的親密關系都體現(xiàn)了夫妻之間地位平等與重視情感的倫理(從家庭主義到個體主義)。親密關系沖突的這兩點共性告訴我們,雖然所嵌入的社會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但家庭至少在社會性別維度上還是保留了延續(xù)的可能與必要,這并不能簡單理解為傳統(tǒng)因素或現(xiàn)代力量博弈時的強弱高低,而是表現(xiàn)出家庭在變遷中所具有的韌性與彈性,即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或耦合或對抗、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雜駁相稱。
下面,以年長和年輕兩代女性在夫妻沖突中所展現(xiàn)出的對待子女的態(tài)度和做法,來進一步說明她們性別化經歷的同異。
其一,孩子始終是已婚女性生活的一個關鍵詞,她們在夫妻矛盾和家庭生活中的忍耐、堅持和爭執(zhí)離不開對子女的考慮與關注。這一點從注重血脈延續(xù)的傳統(tǒng)社會到“考慮子女的利益仍是贊同婚姻的最有力的論據”的20世紀前50年,再到親子文化蔓延的改革時期,并沒有產生實質性或根本性的轉變。即便是“新潮”“自私”的“80后”“90后”也不如想象的那般灑脫不羈,子女往往是年輕代女性發(fā)起沖突的一個焦點。
其二,做母親的女性與子女的關系正在從單維度的必然轉變?yōu)閭€性化的可欲。年長代女性對家庭的重視離不開對孩子的記掛,她們在代際關系中表現(xiàn)出不計回報的付出,即責任倫理[27],不同于年輕代女性在滿足自我和顧及兒女之間的搖擺。這或許與兩代女性成長的社會環(huán)境有關:在集體化時期,“家庭的公共屬性以及對私人之利益和欲望的壓制”涂抹出年長代女性的生活空間,為子女之幸福和為家庭之完整的期待吞噬了私人的喜惡親疏,她們的家庭生活實踐形態(tài)也相對同質;在后集體化時期,年輕代女性既受縛于男權制霸權,又浸潤于個體化、風險社會、后現(xiàn)代化等語境,子女對她們而言既可能是人生價值的載體,也可能是自我實現(xiàn)的羈絆,于是她們與子女的關系也顯得復雜多變。
“私人領域的轉型不可避免地要與公眾領域以及整個社會的轉型相關聯(lián)。在許多情況下,前者甚至是對后者的回應”[1]21,兩代女性的夫妻沖突對應于從家庭主義到個體主義的轉型。對年長代女性而言,在家庭主義觀念的影響下,她們在夫妻沖突中追求安全式的感情:內斂、隱忍,強調付出和顧家;對年輕代女性而言,在個體主義意識的培塑下,她們在夫妻沖突中更在意滿足式的感情:沖動、激烈,注重自我實現(xiàn)。如果說西方家庭經歷了現(xiàn)代化到私人化的變革,那么中國家庭便歷經了組織式到搭伙式的改變:前者約束性強,注重家庭整合,強調基于整體利益的合作;后者彈性大,注重個人體驗,強調基于自我權益的愉悅。概言之,年長代女性的家庭生活更強調承諾,考慮的因素較多——尤以家庭為重;年輕代女性的家庭生活則更關注親密,顧及的范圍較小——尤以自我為首。
對家庭變革的理解離不開作為背景的政治社會化[28]和情感社會化[9]這兩種機制的形塑。政治社會化體現(xiàn)了政治演變與個體生活的關聯(lián),年長代和年輕代兩代女性的性別實踐總體呈現(xiàn)出從家庭主義向個體主義的轉化,同時又對男性統(tǒng)治下的女性氣質做出了超越或固守。從情感社會化的角度看,在集體化時期,理想主義情感體制培養(yǎng)出女性為家庭(特別是子女)委曲求全的婚姻家庭觀念;到了改革時期,現(xiàn)實主義情感體制是“50后”“60后”走入婚姻殿堂時的普遍觀念,也是“80后”“90后”成長過程中的主流認知,現(xiàn)實主義情感體制對少年兒童的關注既導致了年長代女性對子女的重視(參考她們在家庭生活中因子女而做出的忍耐),也促使今天的青年人成為家庭的重心(這養(yǎng)成了年輕代女性的自我導向之習慣)。進入21世紀,當“80后”“90后”結婚成家時,自我主義情感體制建構起鼓勵追求個人快樂的倫理體系,于是我們看到年輕代女性因瑣事而發(fā)生矛盾的可能性更高,她們在夫妻沖突中對自身感受的體驗更敏感,也更重視。
需要指出的是,雖然本文沿著從家庭主義到個體主義的時間軸考察了兩代女性夫妻沖突的跨代敘事,但并不意味著家庭生活是時代情境下被操縱的傀儡,也不表明家庭變遷不存在新舊因素雜糅、博弈、共存的可能。事實上,年長代女性對夫妻平等的強調、年輕代女性對性別偏見的認同……等現(xiàn)實都體現(xiàn)了家庭生活變革的多元與紛繁,家庭成員會在結構和行動的互動互構中,尋求社會需要與自我訴求的平衡。
家庭關系橫縱交錯,家庭功能義利交互,家庭生活分合交疊,要理解家庭變革,向內需要關注動態(tài)的家庭關系和家庭過程,向外需要把握紛繁多變的制度性話語和社會性實踐。毋庸置疑,本文的研究還不完善,如農村女性的親密關系沖突是如何被講述和理解的,男性在親密關系沖突中的表現(xiàn)又反映出家庭變遷的哪些特征等,這些有待于進一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