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襲用“莫愁”形象的歷程初探

□樸雪梅 洪銘駿/文

“莫愁”是中國古代民間故事中的著名人物，文人騷客對她們的吟詠，不僅使她們名垂中國文學史，甚至也影響到了朝鮮半島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朝鮮半島，也有她的倩影，朝鮮文人筆下“莫愁”的形象承襲了一部分莫愁的才能和詩歌天賦，同時也承載著朝鮮文人與中國文人不同的情感寄托，豐富了莫愁的形象。本文對韓國古典綜合數(shù)據(jù)庫（db.itkc.or.kr）與鼎秀古籍庫中有關(guān)書寫莫愁形象的詩歌進行了梳理，以比較文學中的影響研究法與形象學理論，同時兼用中國古代文學中的推源溯流法，探究朝鮮對莫愁形象的接受過程，并對朝鮮文人所賦予莫愁的不同于中國文人的情感取向進行了初步的窺探。

1 中國詩歌中的莫愁形象

1.1 善歌者——石城莫愁

莫愁最早見于樂府民歌，南朝宋至梁時便產(chǎn)生了“樂府兩莫愁”，后世眾多的“石城說”自此萌生[1]。在“樂府兩莫愁”中，最先誕生的是“石城莫愁”?！杜f唐書·音樂志》云：《石城》，宋臧質(zhì)所作也。石城在竟陵，質(zhì)常為竟陵郡，于城上眺矚，見群少年歌謠通暢，因作此曲《莫愁樂》，出于《石城樂》。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謠[2]?！妒菢贰泛椭袕陀心盥?，故歌云：“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據(jù)《宋書·臧質(zhì)傳》記載，臧質(zhì)（399-454年）時為竟陵郡（今湖北鐘祥）太守，文中并未提及莫愁名，但可知兩點：其一，莫愁是竟陵石城人（今湖北鐘祥市）；其二，“石城有女子善歌謠”與“《石城樂》的和聲為莫愁”是由《石城樂》衍生出《莫愁樂》的兩大基石。且石城莫愁確有其人，其人的出現(xiàn)早于《莫愁樂》誕生，且與屈宋同為春秋楚國人，甚或有密切交往，因其能歌善舞受文人關(guān)注。

1.2 佳麗者——洛陽莫愁

繼石城莫愁后，樂府的另一莫愁——洛陽莫愁出現(xiàn)。梁武帝所作《河中之水歌》云：“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3]”

武帝年少篤學，且精通楚地民歌，南朝陳智匠的《古今樂錄》也曾記載武帝自改西曲，應對《石城樂》與《莫愁樂》頗為熟悉，所以《河中之水歌》的創(chuàng)作也應源自《莫愁樂》，其所吟詠者應與楚地莫愁為一人。但武帝從未去過洛陽，何以洛陽兒女來命名莫愁？余冠英先生認為，“從此時的風格考察，列于齊、梁作品是合宜的”，而從傳統(tǒng)文學來看“洛陽多美女”之說便肇于南朝梁，因而“洛陽女兒”只是對佳麗的隱喻。這與梁人熱衷于創(chuàng)造《洛陽道》有很大關(guān)系。洛陽道是后起之作被歸入漢橫吹曲，現(xiàn)存最早的歌詞多由梁朝臣所作，描繪洛陽為“佳麗所”，盛贊“洛陽大道中，佳麗實無比?！痹谄渌臉犯娨部筛Q見，盧思道《美女篇》“京洛多妖艷”、白居易《新樂府·母子別》“洛陽迎得如花人”“洛陽無限紅女樓”等?！逗又兄琛泛苡锌赡鼙闶窃谶@種大背景下，綜合了樂府詩《孔雀東南飛》極力鋪敘豪貴之狀的手法，圍繞“莫愁”二字，著力渲染了一位“富貴何所望”的洛陽佳麗形象。

1.3 歌妓者——金陵莫愁

至唐代，莫愁形象發(fā)生兩點重大變化，后世故事基于此。一方面，莫愁作為下層女子入朱門的故事呈現(xiàn)，如元稹的《西涼伎》云：“樓頭伴客名莫愁”，不難看出莫愁善歌且風塵。曾三異在其《同話錄》中曰：“郢中有倡女常擇一人名以莫愁，示存古義，亦僭甚矣?！笨梢娫谒纬郧埃钭鳛槊绊戭H大。而此前古樂府《河中之水歌》中所襯托的莫愁儼然是一位貴婦形象，但這時期歌女與倡女形象在人們腦海中根深蒂固，為調(diào)和兩種說法，在晚唐產(chǎn)生莫愁作為姬妾進入朱門情節(jié)。如李商隱《富平少侯》“新得佳人字莫愁”與胡曾的《石城》“何人知道寥天月，曾向朱門送莫愁?！蹦钌矸莸纳仙呀?jīng)豁然明了了。另一方面，莫愁的姓氏開始有盧姓說。在寒山《詩三百三首》其四十二里，莫愁從“盧家婦”變?yōu)椤氨R家女”“璀璨盧家女，舊來名莫愁?！庇秩缋钌屉[的《馬嵬》（其二）曰；“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莫愁已被冠以盧姓。

2 朝鮮對“莫愁”形象的接受

漢學東漸始自新羅王朝建立，元圣四年（788年）實施“讀書三品科”對博通五經(jīng)、三史、諸子百家書者，超擢用之，大力推動了朝鮮文人習得中國經(jīng)典，其中南梁時期詩文總集《文選》中便引注了梁武帝所作的《河中之水歌》?？梢?，莫愁在新羅時期（682年）就已傳入朝鮮，但知之者甚少，與其相關(guān)詩文寥寥。

至高麗時期，科舉制度的開設(shè)、詩賦頌策取士成為主流，進一步加深漢文化的影響，夯實朝鮮文人的漢文化底蘊，如洪萬宗的《小華詩評》中云：“蓋東洋之詩學，始于三國，勝于高麗，而極于我朝”。莫愁也常被朝鮮文人以典入詩，以詩的形式來言事寄情。

現(xiàn)有文獻，可查到莫愁形象在高麗柳公權(quán)的應制詩中首次出現(xiàn)，其詩云：“微臣濫預賡歌列，自愧無塩倚莫愁。”與其同一時期的鄭以吾也有詩云：“使君攜客憑江樓，樓上佳人有莫愁?！眱烧咴娭械哪钆c洛陽莫愁相似。但現(xiàn)有文獻關(guān)于高麗時期莫愁的詩歌可謂寥寥。莫愁被人熟知則從朝鮮王朝開始，形象也變得多樣化。

首先，莫愁作為歌妓形象出現(xiàn)。金孟性《次孝叔詩云》：“莫愁妙曲響華堂，口谷新篇句句香。[4]”詩中莫愁妙曲，使人心神蕩漾，表明了莫愁紅塵女子的身份。1485年，成宗命金宗直、成伣等人在《新增東國輿地勝覽》卷三的漢城府篇就有關(guān)明朝天使董越的詩，詩中莫愁為酒家倡女形象，莫愁是詩詞中常見的歌妓形象，權(quán)韠《送李子仁安讱是石城》“殷勤寫出陽關(guān)曲，給予名鄉(xiāng)舊莫愁?！睓?quán)韠寫給友人李安讱的送行詩，提到莫愁是舊時所知的妓女，因其姿色出眾，與莫愁相稱。

其次，莫愁也單純指代一名倡女，不同于歌妓，歌妓擅歌舞常與妙曲聯(lián)結(jié)，而倡女則多與酒席相伴。如蔡彭胤《酬亞使李持國》“貧隨墨綬非溝漏，笑擁青蛾是莫愁”，又有李宜茂《環(huán)瀛樓》“當筵上客真何遜，挾瑟佳人號莫愁”，更有許篈《無題》（其二）“環(huán)珮未消神女恨，石城難寫莫愁情”。這首愛情詩寫出了名為惠英的妓女，分離后獨守空房，紅塵女子最終未能逃脫被拋棄的命運[5]。

最后，莫愁還在詩詞中以閨怨形象出現(xiàn)。許蘭雪軒的《莫愁樂》（兩首）[6]，不難看出此詩是對《石城樂》的擬古之作，“石城”和“雙舸”是石城莫愁的標志，詩人描寫的女子與心上人喜結(jié)連理，卻在兩地奔波，只為與丈夫短暫相逢，最后一句體現(xiàn)了期盼他早日歸來的懇切心情。

綜上，朝鮮詩人筆下的莫愁大致分為三種形象，即歌妓、倡女和思婦。歌妓擅歌舞，與自唐以石城莫愁為原型創(chuàng)造的歌妓莫愁雷同，莫愁面容姣好，是閨怨思婦形象，與洛陽莫愁相似。朝鮮文人筆下的以上三種莫愁形象的出現(xiàn)，有幾個原因。首先，與書籍傳播和文人交流密不可分。中朝宗藩關(guān)系自新羅始，朝鮮使臣朝天履行外交任務同時負責采購中國典籍，因此經(jīng)典著作如《文選》漂洋過海流入東國朝鮮，同時，朝鮮將朱子學定為官學，其著述《詩集傳》也成為科舉考試中的必考科目，被朝鮮《詩經(jīng)》學者奉為圭臬。而《弇州四部稿》在朝鮮影響頗大，許筠、申欽、李睟光都曾在各自的著書里加以評論，對于莫愁作為歌妓的形象有推動作用[7]。在那個儒學盛行的時代，“兒女之情”最容易被忽視，但女性感情細膩豐富，所以，很多詩人將女性的細膩感情融入文學作品，使作品更形象化。因此，朝鮮時代的漢詩作品中的女性詩歌多以妓女和貴族妾室為中心，以女性感受或模仿女性口吻創(chuàng)作，對比女子生活環(huán)境和心靈世界與詩人環(huán)境和精神世界，可發(fā)現(xiàn)相似之處。

3 中朝詩歌中莫愁形象的異同

中朝兩國有關(guān)莫愁形象的詩歌，由于外因——書籍的傳播和拜讀，與內(nèi)因——文人之間的相互欣賞產(chǎn)生了一定的互文性。互文性是由法國符號學家茱莉婭·克里斯蒂娃提出的理論，認為任何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zhuǎn)化。從這角度看，中朝詩歌中莫愁的形象具有明顯的互文關(guān)系，有以下幾方面。

首先，無論中朝，莫愁象征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莫愁即美好代名詞?！澳睢北疽饧础安灰獞n愁”，在朝鮮，莫愁也延續(xù)了中國文人賦予莫愁的本質(zhì)，創(chuàng)造出了歌妓與倡女的形象。她們雖然社會地位低下，但卻是美好和善良的象征，詩人筆下美麗的代名詞。

其次，莫愁還是命運的受難者和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者，莫愁“思婦”的形象從側(cè)面反映時代對女性境遇的關(guān)注。莫愁的形象在文人筆下有不同的詮釋，代表特定時代的女性形象，唐代沈佺期所作的《獨不見》“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首句將莫愁定為“思婦”，代表了戰(zhàn)爭年代獨守空閨婦女的形象，是命運的受難者，承擔著特殊政治環(huán)境下的悲劇結(jié)果。在朝鮮，也有莫愁形象的詩歌作品，如許蘭雪軒的《莫愁樂》“朝日石頭城，春江西雙舸”一句描繪思念心上人歸來的婦人，比沈佺期筆下的莫愁更為凄切憂愁?！澳睢弊鳛槊耖g文學形象，創(chuàng)作群體不僅包括民間文人，還有士大夫階級和地方文學流派。

盡管中朝文本互文明顯，但朝鮮文人不拘泥于中國古詩仿擬，而在沿襲中國詩歌莫愁形象基礎(chǔ)上有所創(chuàng)新。

首先，在中國詩歌中莫愁形象常與“船舸”“石城”“江河”等物聯(lián)系在一起，而朝鮮文人在此作出變動，將其與“酒樽”“宴席”“妙曲”聯(lián)系在了一起。如孫處訥的《崔康侯生辰吟以奉贈》和其另一首《謝趙上舍挺夫見邀壽席》中的莫愁同樣也是“身披彩衣”，且能歌善舞的女子，佳人、美酒、妙曲，詩人將莫愁與這三個元素融合在了一起，表達了當下的喜悅酣暢之感。此外，又如姜栢年的《野酌》“纖歌一曲催詩性，無乃筵中有莫愁”，朝鮮文人繼承了中國莫愁善歌的特點，同時與美酒、宴席和妙曲相結(jié)合，注入了豐富的情感與想象力。

其次，有別于中國，朝鮮莫愁形象還表達思鄉(xiāng)之情。申濡的《近江湖絕句》“飛來兩江搖輕艇，共向沙頭問莫愁”，李民宬的《次石樓韻》“石城東望路茫茫，一半離心在漢陽。但有清歌寬夸客恨，不妨呼作莫愁鄉(xiāng)”，這兩首詩是在出使國外時寫的感懷詩，從朝鮮到中國、日本的使行至少需要半年至一年時間，出門在外，愁字當頭，看著離自己遠去的故土，思鄉(xiāng)之情難以壓抑，只能向莫愁傾訴憂思。

正如別林斯基所說：“藝術(shù)通過想象的創(chuàng)造活動，用活生生的形象把普遍觀念顯示出來。”這種普遍觀念可以是當時社會的思想，也可以是歷史時期的情緒，還可以是真實畫面的再現(xiàn)。朝鮮文人對于莫愁形象的創(chuàng)新，更多的是借莫愁以“言志”“詠情”，與他們所處的政治和文化背景密切相關(guān)。

4 結(jié)語

莫愁作為一個中國民間故事傳說中的人物，從口頭傳承到被文人群體廣為贊頌，之所以受到大眾喜愛，最重要的便是莫愁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美好品質(zhì)能滿足民間文化的需求與審美要求，這也使得莫愁得以傳入朝鮮，并扎根于朝鮮文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