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片

我與喬小牙是發(fā)小，他喜歡看書，尤其喜歡讀明史，他看的書比我多，對明代的生活了解很透徹。他是老師，我也是老師，我們都有業(yè)余愛好，他喜歡陶片，我喜歡石頭。我們經(jīng)常在周末結(jié)伴出行，在城市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只要遇上晴朗的天氣，我倆都會出去走走，有時半途也會遇上暴雨，這種事很常見，尤其在南方。

我們消磨閑暇時光的這座城市，在明末是很繁華的，后來被清軍攻陷，一度毀于戰(zhàn)火，但存留的遺跡還很多，遍布城內(nèi)的各個角落。這些遺跡有些什么掌故，喬小牙最清楚，說起來如數(shù)家珍，好像是自家的故事一般，頗有主人翁的感覺。比如江邊有座塔，我們都知道名叫舍利塔，但是哪個朝代修建的，中間又有什么變故，我就不知道了，而小牙知道，我覺得他比我更愛這座城市。

與他一道上街溜達(dá)，看見一口井，一塊石碑，他都有說法，可以說出當(dāng)中的來歷，可惜的是我沒什么興趣，我喜歡清潔自然的環(huán)境，感覺古人留下來的東西有一股陳腐味。我是一個沒有城府的人，自然不喜歡陳腐的味道，如果不是跟他一起出行，看見那些石碑，我是不會特意去看的，只想著繞開走。

對于如今的城市改造，我跟他有不同看法，我基本上持開放的態(tài)度，而他總是惋惜。我說一座城市的房子破破爛爛的，拆掉有什么好可惜的，他說如果你生活在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林徽因會罵死你。我說歷史在發(fā)展，如果蓋起來的房子由林徽因負(fù)責(zé)設(shè)計(jì)，她也會喜歡。喬小牙說那倒也可能，可是如果蓋起來的房子比拆掉的更難看，難道你也高興？這句話還真問住了我。

我承認(rèn)我不喜歡如今的許多新建筑，可想想原先生活在舊建筑的老百姓，也還是覺得拆了好。我就是在破爛的舊建筑里長大的，連廁所都沒有，唯一的公廁在幾百米遠(yuǎn)的湖邊，寒冬臘月撒泡尿凍得半死。那廁所還不分男女，墻上被人挖了幾個窟窿，可以洞見隔壁如廁人的屁股，隨著歲月的流逝，那窟窿越來越大，恨不得連人都可以鉆過去，于是女人想解決問題，要走更遠(yuǎn)的路。

我說對于老百姓而言，生活中有廁所總比沒廁所強(qiáng)。

他說拆你家那小破屋當(dāng)然沒問題，拆古建筑就可惜了。

我說北京那么多古建筑都拆了，林徽因也攔不住，小城市的古建算個鳥。

他聽我這么說，似乎有些難過，不再吭聲了。

我趕緊安慰他說，其實(shí)我也沒那個意思，只是想說，老百姓過日子就是圖個窗明幾凈的家，家里沒個廁所，連婚都結(jié)不成，你說呢？

小牙的母親與我母親是醫(yī)院同事，都是最好的護(hù)士，當(dāng)然他母親要更好些，是護(hù)士長。他家住在另一個大院，那邊的條件也要更好些，大概沒遇上公廁的事，所以對于城市拆遷，他持相反的觀點(diǎn)，但也沒辦法阻止，只好用上自己的愛好，遇上哪里拆舊屋，尤其是挖地基，他都會去看上兩眼，有時還拉上我。為什么要拉上我呢？因?yàn)槲伊獯?，可以背麻袋?/p>

我們一般會開車去工地，在附近停下后，往工地下方走，我會帶一兩個麻袋，用來裝挖到的寶貝?？帐侄鴼w是很常見的事，可是萬一碰上寶貝呢，這種事情的樂趣，就在那萬一，正如小牙說的，人生的許多樂趣，也都在那萬一。

我們帶上麻袋，就是為了那萬一。萬一碰上他喜歡的玩意兒，就用麻袋裝回來。

那些只知道泡古玩店的玩家，是不懂得挖掘的快樂的，我們會把發(fā)現(xiàn)的古董連同周圍的泥土一道裝回去，回家后再慢慢刷掉泥巴，盡量保存古物的完好。人家古人做一個東西也不容易，如果被后代藏家隨意弄壞，那也是很不道德的事，當(dāng)然這里指的是藏家，貪圖贓物的凡人不在其列。面對出土的古物，小牙與別人是不一樣的，小牙看重的是古典美，而一般人只是想發(fā)財(cái)，賣個大價錢。小牙是從來不賣他發(fā)掘的陶片的。

這些年的城市改造拆掉了不少古舊房子，他面對即將拆掉的院落，時常會發(fā)出感慨：這是城市的殘片，我撿的是殘片里閃光的那么一丁點(diǎn)，不過是收藏城市記憶而已。對小牙這種古玩愛好者來說，拆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房子下面的挖掘，但凡兩米以上的深坑，只要不下大雨，他都會跳下去看個究竟。我有時也會跟他去，當(dāng)然只是圖個新奇，我對古董是外行，根本不會鑒NVpsEwvP3XsGPhCDfGmqYw==別，對挖古董自然也沒興趣，只是陪他玩。真正的好朋友，有時志趣是不一樣的，因?yàn)橹救げ灰粯?，所以才不會有競爭?/p>

小牙尋找的寶貝并不是金條或?qū)毷?，他最喜歡尋找的是陶瓷的碎片，這就與他的閱讀有關(guān)系了。這座城市曾經(jīng)歸朱家皇帝的侄兒所有，皇族的家用瓷瓶都是在景德鎮(zhèn)定制的，是特有的青花瓷瓶，每個陶件上都有美麗的青花，無論瓷碗、湯勺還是插花的瓷瓶，都是清一色的青花，襯托出皇族的高貴。

他說青花有一種蒼涼美，尤其是在月色下，宛若吹簫的美人。

每次開發(fā)商地下施工，現(xiàn)場的圍觀者是很多的，當(dāng)中也不乏行家，舉凡金銀玉器一旦出土，馬上會被撿走，施工方攔都攔不住，有人甚至跟在挖掘機(jī)后面，挖出一只壇子便一擁而上，甚至砸開壇子分贓，抓到什么算什么。其實(shí)有時候壇子本身比里面的東西更值錢，但好多人是不懂的，只在乎里面有沒有金元寶。所以事后趕到的人，通常撿不到什么便宜，也就是一些綠銹斑斑的銅錢，多半是清幣，上面印著乾隆、康熙，或道光、光緒，不值幾個錢，連“袁大頭”都不如。

一次，挖掘機(jī)挖出一個巨大的深坑，露出古老城墻的基座，許多人都跳下去，我一時激動，也想下去為小牙找?guī)讐K碎瓷片，被他阻止了。他說我們看看就可以了，沒必要湊熱鬧，過幾天再來轉(zhuǎn)轉(zhuǎn)吧。我說過幾天都撿光了，還有什么意思。他說這倒也未必，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日曬雨淋，附著的泥巴脫落了，該閃光的東西總是會閃光的。

小牙跟別人確實(shí)不一樣，他可以從被人丟棄的碎片中發(fā)現(xiàn)殘缺美，通過殘片的圖案、色澤和邊緣辨認(rèn)出制作的年代，是明萬歷年、正德年還是成化年，這種能力也只有他具備，別人玩不來。我說萬一不是明朝的，是清朝的呢？他說主要看出土地段泥土的顏色，顏色不同則朝代不同。算了，跟你說也沒用。

跟我說確實(shí)沒用，我分不清，記不得，也沒興趣，我喜歡的是天然美。

他說，他有個朋友看古書發(fā)現(xiàn)，景德鎮(zhèn)一座古塔的下面，有不少成化年間的陶瓷，于是專程去景德鎮(zhèn)住下來，租的是古塔旁邊的民宿。

我問，是住下來研究嗎？

他說不是，是挖掘。

?。课掖篌@。

他說是的，他從住處悄悄往下挖，挖到三米以下開始橫挖，挖了一條通往古塔的地道。

天哪，房東不會報(bào)警嗎？

房東不知道。

我問，后來呢？

他說，后來被抓住了，判了十年，哈哈。

我說我還以為那人發(fā)財(cái)了呢。

他說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不判死刑算好的了，他差點(diǎn)把那座塔挖倒了。

過了一會兒，我問他，你有沒有想過，也去挖一下？

他說，除非你跟我去，挖到金條我就把你埋里面。說完他哈哈大笑。

我嚇了一跳，不喜歡他開這種玩笑，好像不怎么吉利。

他又說，后來考古隊(duì)發(fā)現(xiàn)，那古塔下面不止一條地道，有好幾條呢。

啊？我又吃了一驚。

是的，歷朝歷代的盜賊都沒挖到古塔的地基就停住了，不是被抓了，就是死了。說明那座塔有神靈庇護(hù)，不是隨便可以挖的。

哦，那你還說要把我埋那？

誰讓你出餿主意，你要我去做盜賊，我只能把你埋了。

我承認(rèn)錯在自己，不過我也只是開玩笑而已，當(dāng)然他也可以說他是在開玩笑，我的玩笑是圖開心，他的玩笑好瘆人。玩笑這種東西，最好還是少開，尤其是我這種人，因?yàn)樽x書少，最害怕一語成讖。

他會把撿來的陶片先放臉盆里浸泡幾天，然后慢慢洗，輕輕刷掉上面的污垢，再進(jìn)行拼接，盡量拼出大一點(diǎn)的畫面，比如漁舟或柳條。你別說，也還蠻有點(diǎn)古意，只是這過程太煩瑣，我看看可以，自己弄不來。我寧可去洗我心愛的鵝卵石，鵝卵石多光潔呀。

一次，他按花紋拼出一只鶴，心情大好，忽然說，其實(shí)我們的人生也是拼接出來的，哪來什么完美，都有許多殘缺，我喜歡殘缺美。說完給拼好的殘片拍了一張照。

我說我反正不喜歡，所以不會跟你去搶那些臟兮兮的殘片。

他笑了，說哪來什么臟兮兮，一點(diǎn)都不臟。

陸艾在旁邊說，怎么不臟，邋遢死。每次你弄完，都要我清掃干凈。

陸艾是他的女朋友，跟我也還算熟。他們認(rèn)識好幾年了。

她又說，我們家本來就小，廳里放這么多破爛，我都不好意思帶閨密來玩。

小牙說，這些泥土都是陳年老泥，已經(jīng)沒什么腐殖質(zhì)了，不會有臭味的。

那是你說的，還不知道有多少千年病毒呢，這些年病毒大流行，都跟挖地有關(guān)，蓋那么多房子，挖出那么多爛泥巴，還有你這種人黏在身上走來走去，不感染才怪。她說。

照你這么說，病毒流行怪我了？小牙說。

人家科學(xué)家說冰山里都有病毒，更何況千年?duì)€泥巴。陸艾說。

原來病毒是冰山上的來客呀。小牙說。

我覺得挺好笑的，但小牙說完并沒有笑。

陸艾也沒笑，把門砰地一摔，走了。

我想出去追，小牙勸住了我，說她是去打麻將，沒事的。

原來男女之間的情感起伏，我們外人是不懂的，只要一摻和進(jìn)去就會惹麻煩，看著都是些小事，誰知道當(dāng)中有沒有凄楚和哀痛。我這樣說是夸張了，想為自己以后少去他們家找個借口，當(dāng)然也對我自己的未來有些擔(dān)憂，如果我的女朋友不喜歡我的石頭，我該怎么辦呢？

陸艾個頭不高，臉圓圓的，但眼神很銳利，口齒也伶俐，看見什么不順眼，她會一頓數(shù)落?？赡芤?yàn)閭€子小，她的生活有一種日式風(fēng)格，喜歡把頭發(fā)盤起來，吃飯也喜歡小盤小碟，連門簾都低垂，走進(jìn)她料理的居所，很難相信那是小牙的家。她還喜歡喝點(diǎn)酒，那種日式清酒，這一點(diǎn)很特別，因?yàn)槲艺J(rèn)得的女人中，幾乎沒有愛喝酒的，當(dāng)然我認(rèn)得的女人也不多，可能愛喝酒的女人我都不認(rèn)得。

清酒聞起來清爽，還是蠻有后勁的，我喝過一次。那次是陸艾做的菜，燒了一條魚，我飯后回到家倒頭便睡，竟然睡到第二天才醒過來，其間小牙還來過電話，想問我有沒有醉，我也沒聽見鈴聲。

第二天小牙又來電話。陸艾擔(dān)心你死了，怎么一晚上都沒消息？陸艾還說，如果你死了，你父母肯定以為是她害死的，你父母一定聽說過她，因?yàn)樗?jīng)答應(yīng)幫你介紹女朋友。

我說，我哪這么容易被害死，不會，不會，我不會死的，哪可能那么一兩口小酒就死掉。我父母也不認(rèn)得陸艾，我從來沒提到過她，我在父母面前沒提到過任何人，連你都沒提過，更別說女人了。至于女朋友，你也知道的，我也不是一個都沒有，只是懶得說，偶爾約會一兩次，這種事情對我而言，幾乎就不是事，哈哈哈。

小牙說，旁人以為你很正派，其實(shí)爛得很。

我連忙說，可能是真的喝多了，有點(diǎn)亂說話了。

小牙說，行了，你沒死就好，我轉(zhuǎn)告她你沒死。

這么講究精致的女人，怎么會跟小牙好上呢？說起來也不奇怪，小牙原先不是這樣的人。

小牙原來沒別的愛好，只喜歡讀書，這是陸艾欣賞他的地方，她說過自己喜歡讀書人，哪怕做不了官，掙不了大錢，她都無所謂，因?yàn)樽x書人內(nèi)心干凈，也蠻有情趣，能逗自己開心，這就是天大的福分。女人找男人，圖的就“開心”二字，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這是她的人生哲學(xué)，所以她愿意嫁給老師，或老師的孩子，那是有教養(yǎng)的人家。

喬小牙的父親是教書匠。我們教大學(xué)，喬父教中學(xué)，十幾年前就去世了，沒給小牙留下什么東西，要知道以前做教書匠是很清貧的。喬父教的是初中語文，唯一的藏書是魯迅的書，但魯迅的書印得太多，已經(jīng)不值幾個錢了。我說的是魯迅的書，大先生的思想還是珍貴的。

好在喬家還有一些古舊書，是外公那邊留下的，已經(jīng)堆放在角落許多年，本來是害怕抄家，準(zhǔn)備燒掉的，可后來不知為什么，抄家的人沒來，或者去別家了，就一直擱在那，誰也沒去動。直到有一天，小牙獨(dú)自穿過城市，去河?xùn)|看望年邁的外公，才在外公家發(fā)現(xiàn)那批藏書，偷偷拿了一些回來，他對古舊的東西有一種眷戀，總認(rèn)為比眼下的東西更有意思。那是少年時代的事，距今已過去二十多年了。

拿回來的那些舊書，有幾套是“三國”和“紅樓”，小牙也沒看，感覺是老男人和小女人的讀物，他只喜歡看史書，比如簡寫本的《資治通鑒》，還有制陶史，講述景德鎮(zhèn)的制陶業(yè)。

陸艾覺得找個教書的做男朋友，也就是未來的丈夫，有很大的好處，那就是無論生活中遇上什么問題，都有個人可以請教，不用自己讀書了。一個不喜歡讀書的女人，找個喜歡讀書的男人，他給她講人世間的故事，她為他做人世間的美食，這也算絕配。

小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陶片的，我記不清了，陸艾應(yīng)該是記得的，那是他們相識以后的事。我記得大約是五六年前，小牙在電話里對我說，我買車了，出去兜風(fēng)去。我興沖沖趕去他家，那是一輛天青色的東風(fēng)日產(chǎn)。上車時我問，你不帶上陸艾？他說她坐過了，不喜歡。我說怎么可能，日系車是她最喜歡的呀。他說他也以為她喜歡日系車，所以要的是這輛，不想人家瞧不上，沒辦法。

我們四處溜達(dá)，小牙，說我發(fā)現(xiàn)有輛車還是很方便的，以前聽說哪里拆房子，想過去看看得騎電單車，有時嫌麻煩就算了，現(xiàn)在好多了。我說等我想去哪里撿石頭，你幫個忙哦。他說沒問題。我的愛好不多，撿石頭是其中之一，我喜歡河床上那些圓潤的石頭，尤其是大塊的。那些石頭經(jīng)歷千百年的風(fēng)化，時間之水的沖刷，變得非常圓，除了如鵝卵，還有渾圓和扁圓，最奇妙的是，有的上面還有波浪紋，魚尾紋，紋路自然天成，非常漂亮。

我撿來的石頭，也不想做什么展示，就想著以后修一個水池，用這些鵝卵石做裝飾，鑲在水池的邊緣上，不僅養(yǎng)眼，也方便養(yǎng)魚，這種有大自然味道的石頭，最適合魚兒棲身。我跟小牙一樣，也不喜歡魚缸，覺得太敞亮，任何生命的家都應(yīng)該有隱秘的角落，我愿意為魚搭建那樣的角落。

當(dāng)然這也只是我的想法。我眼下還沒房子呢，只是租住在別人的屋子里。

這些年，小牙確實(shí)拿回家不少出土的東西，都是從工地?fù)靵淼?，沾滿了泥土。他家的客廳擺滿了壇壇罐罐，還有各種陶瓷碎片，把客廳弄成這樣，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別說陸艾不喜歡，連我也受不了。在干凈整潔這件事上，陸艾的看法與我比較接近，所以她對我去他們家玩，基本上不反對，有時還一起喝點(diǎn)小酒，但如果我們出門去撿陶片或石頭，她是不會去的，而是去橫街打麻將。

她在小區(qū)里有一群麻友，都是三四十歲的女人。小區(qū)的橫街上有幾家麻將室，是麻友們聚集的場所，喜歡打麻將的街坊鄰居，哪怕不坐下來搓，也會進(jìn)去看看，因?yàn)槎际鞘烊?，可以聊些家長里短，尤其是鄰居的八卦。哪家的孩子考了個野雞學(xué)校，哪家的女人跟隔壁老王好上了，都會從牌桌上傳出來，傳的都是人家不想被人知道的事，至于別人家的開心事，這些人則假裝沒聽說。如果有新人加入她們，那是很受歡迎的，因?yàn)樾氯丝梢詭硇侣劇?/p>

我從未進(jìn)過麻將室，但經(jīng)常會從門前走過，要想去小牙家，橫街是必經(jīng)之路。

喬小牙家的客廳臟亂，我不喜歡可以盡量少去，我和他更多的是在各種工地上神游。

陸艾不喜歡就比較麻煩了。小牙對殘片的擺放是有講究的，有年代的順序，也只有他記得具體的位置，比如他會按朝代的先后擺放，還走來走去巡視。但陸艾就不樂意了，她哪知道成化和萬歷誰先誰后呢，有時拖地碰上了，想歸回原位都難。

他們兩人在家會不會吵嘴，這我不知道，但我發(fā)現(xiàn)陸艾喜歡有我在場時發(fā)一下脾氣。也許有第三方在，可以克制小牙發(fā)怒吧，反正我好幾次聽見她發(fā)難了。

那天我一進(jìn)門，就聽見她說，一個男人成天玩這些碎片，有意思嗎？

莫非你希望我成天出去玩女人？小牙反擊道。

說實(shí)話，對這種話，陸艾無力反駁，但心里依然是不舒服的。她轉(zhuǎn)而問我，你為什么不玩呢，這些破爛碎片？

我說，這種愛好是需要學(xué)問的，我沒學(xué)問，玩不來。

我本意是為小牙辯護(hù)一下，不想陸艾聽了大怒，你的意思是不懂欣賞的人，就沒文化？

我說，我是說我自己，沒有說你的意思。

我承認(rèn)我沒文化，分不清唐宋元明清，你們這么有文化，也沒見衣冠楚楚，還不是一副窮酸相！陸艾說。

喬小牙這下不高興了，他說，我可沒花你一分錢哦，我的這些愛好花的都是自己攢的錢。

你這是什么話，我一個女人家，花過你一分錢嗎？我們認(rèn)識多少年了，我花過你一分錢嗎？好意思這樣說！

我見這陣勢，覺得自己今天真不該來，想勸慰他們兩句。

我說，嫂子，你聽我說兩句……

別叫我嫂子，我們沒登記呢。

好吧，我說陸姐……

別叫我姐呀姐的，我比你小好幾歲。

好，好，那就叫你小艾妹妹。

她的臉色這才舒緩下來。

小艾妹妹，小牙這是一點(diǎn)個人愛好，說實(shí)話他既不是酒鬼煙鬼，也不是嫖客賭徒，還有一肚子學(xué)問，已經(jīng)是很好的男人……

陸艾馬上接住了我的話題，她說，做女人就是希望有人關(guān)心。他那一肚子學(xué)問關(guān)我什么事呢，說白了都還不如嫖客，妓女從嫖客身上得到的，不僅有錢財(cái)，還有快感，如果我身邊的男人不如嫖客，我是不是連妓女都不如？

我被她這幾句話鎮(zhèn)住了，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同時看見小牙的臉上掠過一絲陰云。

你這是什么意思？小牙問。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說完扭過頭去，誰也不再看。

我想小牙是知道什么意思的，因?yàn)檫B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慌忙說，哦，對了，今天我要去看一下老母親，先走了。也不等他們反應(yīng)便奪門而出，順著樓梯一路小跑到小區(qū)外的垃圾箱旁邊才停住，掏出紙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我很少出汗的，哪怕大夏天都很少出汗，可今天出汗了，說明我確實(shí)很緊張，好像偷聽到了別人的什么秘密，而那些秘密，我本來是不應(yīng)該知道的。

自從見證過他倆那次吵架，我再也沒進(jìn)過小牙的家，也再沒見過陸艾。

其實(shí)說句心里話，我還是蠻喜歡她的，她說話口齒很清晰，人看著也清爽，是很典型的城市姑娘。據(jù)說她有個漂亮姐姐，多年前就嫁給了香港人，說是香港的富商，后來才知道是個經(jīng)常出入口岸的貨車司機(jī)。姐姐嫁人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除了吃過陸艾燒的菜，還見過她介紹的女孩。

記得那次見那女孩是在一個雨天。陸艾安排我們在咖啡廳見面，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我找到那位置時，她倆已經(jīng)坐在里面了。她為我們要了兩杯咖啡，就先走了。

我說過我喜歡大自然，那天的雨景是很動人的，細(xì)雨落在窗外的樹葉上，晶瑩而透亮，我掏出手機(jī)拍了照片，這才想起坐在對面的女孩。她化了濃妝，見我放下手機(jī)，眼里露出一絲輕蔑。

她說，都是成年人了，我們有話直說吧。

我說，好呀。

她說，我覺得男女交往，無非是兩種形式，找樂子，或者過日子。你覺得呢？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接著說，我找樂子已經(jīng)膩了，想開始過日子，找個可依靠的男人。你是不適合過日子的，一看就知道，還想玩，對吧？

看著她的大紅嘴唇，我覺得有點(diǎn)生厭。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問她與陸艾是怎么認(rèn)識的。

我們一起玩認(rèn)識的，她先玩膩了。說著她微微一笑。

我說，哦，玩膩了好玩的男人，然后找個不好玩的男人成家？

我這樣說顯然讓她不太愉快，她站起來走了，咖啡也沒喝。

對了，看你還誠實(shí)，轉(zhuǎn)告一下你的朋友，女人是要哄的，懂了嗎？如果久了不哄，難免會出事情。她忽然回頭看著我，補(bǔ)充了一句，隨后消失在窗外的細(xì)雨中。她說這句話顯然是有所指的，想讓我轉(zhuǎn)達(dá)給小牙。我本來對她沒什么感覺，但她回眸那一瞥，那晶亮的眼神，還是蠻迷人的。我對她最美好的記憶，就是分手的那瞬間，或者說如果不分手，美好的記憶就不會有。這種女孩已經(jīng)不是女孩了，是成熟的女人，成熟到彌漫著荷爾蒙的味道，她們什么都懂，懂掌控交談，懂運(yùn)用姿色，那都是用青春時光換來的，但哪怕懂那么多，她們距離幸福也很遙遠(yuǎn)，甚至是更遙遠(yuǎn)了。

我以為事后陸艾會給我打電話，問問見面的情況，不想她并沒有打。于是我明白那女孩什么都跟她說了，既然那女孩沒看上我，陸艾也就沒必要再來過問，女孩是她的朋友，而我只是她男朋友的朋友。她不過問也是給我面子，而我也沒把那女孩的話轉(zhuǎn)達(dá)給喬小牙。

我對陸艾唯一的擔(dān)憂是她的情緒反復(fù)無常，作為她男人的發(fā)小，我對她得有所提防，萬一哪天她懷疑我對她有企圖呢，或者明明是她想接近我，卻說我想接近她？那我就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

我不喜歡看見小牙和陸艾這樣爭吵，我覺得男女這樣吵架，真的很傷感情。況且我總覺得，他們吵架似乎跟我有關(guān)，是專門吵給我看的。

再說一旦吵翻，兩人的感情就像摔爛了的花瓶，是很難復(fù)原的。當(dāng)然可以努力去修復(fù)，像拼貼花瓶那樣，將殘片一塊塊撿起來，用膠水粘上，可是無論怎樣努力，都不可能恢復(fù)原狀了，總會留下裂痕。這樣想想，我對自己獨(dú)身的選擇也就更加堅(jiān)定了。

陸艾曾說我喜歡躺平。其實(shí)不是喜歡不喜歡，是沒有別的選擇，表面上還是有的，但心里已經(jīng)沒有了。我和喬小牙繼續(xù)挑選晴朗的日子，開車出去尋找快樂，尋找那些可遇不可求的玩意兒，或者也叫可遇不可求的“萬一”。萬一找到了呢？那是一種由衷的喜悅，明白的人都明白，不明白的人永遠(yuǎn)不明白。

我們關(guān)注的施工場地的范圍是非常寬廣的，并不僅僅局限于明城墻周邊。一次他跟隨我來到新修的高鐵站場地，這次算是他遷就我的愛好了。那地方靠近河邊，距離市中心比較遠(yuǎn)，也就是這幾年的城市擴(kuò)建才開始修整，古人是不會在此留下什么痕跡的，更不會有古董，但這地方我喜歡，原因是這里有大量鵝卵石。

因?yàn)樵谛薷哞F站，這里挖了許多深坑，埋設(shè)了各種管道。如今都是機(jī)械作業(yè)了，挖掘機(jī)、起重機(jī)、推土機(jī)等一應(yīng)俱全，戴安全帽的工人倒看不到幾個，可能都吃飯抽煙去了，深坑邊有一些小推車和鐵鍬。

我看著坑里坑外的圓石頭，滿心歡喜，拿起一把鐵鍬便往下走。鵝卵石多的地方，深一腳淺一腳，是很容易打滑的，也很容易崴腳，結(jié)果我一腳沒站穩(wěn)便滑了一跤。隨著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我滾到了坑底，鐵鍬都飛出去好遠(yuǎn)，引來小牙哈哈大笑。

我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爬上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說，有什么好笑的，這里不怎么臟。

他指了指小推車說，要是摔在爛泥塘里，這一車石頭滾下去，你就被活埋了。

他這一說，我倒是有些后怕。

是哦，這附近又沒人，萬一真的被埋住了，連鬼都不知道，等到工人休息回來，再把推土機(jī)一開，壓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我豈不就成了冤魂？

好在我在坑底找到了幾塊漂亮石頭，算是得到些安慰。我把石頭裝進(jìn)麻袋，可能是這次撿到的確實(shí)好看，引起了小牙的注意，他拿起一塊藍(lán)色的說，不錯嘛，還有點(diǎn)青花的樣子。

我趕緊從他手上奪過來，放進(jìn)了麻袋。

他笑了笑說，放心吧，我不會跟你去搶這些玩意兒的，我們的愛好不一樣。

他這樣說反倒讓我有些尷尬，我說，沒事，沒事，你若喜歡就拿去。

那天我們?nèi)サ牡胤绞切麻_挖的，沒什么人去過，所以找到的好看石頭不少，裝了一麻袋，沉甸甸的，差點(diǎn)把小牙的車后箱都壓壞了，當(dāng)然也累得我氣喘吁吁。

臨分手時，他還是忍不住挑選了幾塊天青色的鵝卵石。我知道他喜歡的不是石頭，而是那顏色，天青色是他最喜歡的顏色，接近青花瓷。

我說放在魚缸里挺好看的。

他說他家沒魚缸。

我說為什么不買一個呢，那種超大型的玻璃魚缸，放在客廳里。

他想了一會兒說，那種東西雖然好看，但是很危險，客廳已經(jīng)不夠?qū)捔?，要是哪天搞衛(wèi)生，不小心碰倒了，會出人命的。

我說，誰家搞衛(wèi)生會碰倒魚缸呢，凈瞎說。

他幽幽地說了一句，陸艾有時候動作比較大。

我說，再大也不至于出人命吧？

他說，你不懂，上網(wǎng)查查看有沒有。

我回家后上網(wǎng)查了查，發(fā)現(xiàn)還真有保潔阿姨一個人在家做清潔時，不小心碰倒了魚缸，被玻璃碎片割傷脖子喪命的。

我感慨他是個心細(xì)的人，想法總是很縝密，也不再跟他提魚缸的事。

從高鐵站工地轉(zhuǎn)回來，我們又去明城墻邊走了走。

他指著城墻上的燈籠問我，是不是有古典美？

我說像老百姓家的腌臘肉。

他皺了皺眉頭說，你的腦子壞掉了。

我說，這是實(shí)情，以前挨餓時，我看見別人家掛的臘肉就想偷來吃。

燈籠和臘肉是兩回事。他說。

問題是那些燈籠褪色了，確實(shí)像腌制的臘肉。我說。

他說，好吧，反正是我看見詩，你看見吃。

有時候我們會有意外的發(fā)現(xiàn)。那天經(jīng)過明城墻邊拆遷的棚戶區(qū)，小牙忽然停住了。按理說，棚戶區(qū)只是拆掉而已，并沒有挖掘，不會有什么遺跡。但他的眼力真是好，徑直走向廢墟，搬開幾根朽爛的木條，又翻開木條下面的瓦礫，竟撿起一粒小東西。

看見了吧，這是什么？他拿給我看。

我湊近細(xì)看，居然是一枚戒指，上面還鑲著一粒紅寶石！

厲害！我說。

今天出太陽了，我看見瓦礫下忽然閃過一線紅光。他解釋說。

我說，這地方都拆遷好幾年了，我們經(jīng)常路過也沒看見呀。

他說這是命運(yùn)使然，問我，怎么辦？

我說，這有什么好問的，這么值錢的東西，你好不容易撿到一次，給陸艾唄，也免得她經(jīng)常嘮叨，說你是不愛家的男人。

不會是這里原住家的東西吧？他問。

我說不可能，如果是原住家搬遷丟失的，不知道來找過多少次了。

他點(diǎn)點(diǎn)頭。好吧，我給她，算是一件小禮物，我還沒給她買過什么禮物呢。他說。

我忽然想起那個“烈焰紅唇”要我轉(zhuǎn)告他的話——女人需要哄?？稍挼阶爝呌挚s回去了，覺得此時此刻不合時宜，許多事他并不是不懂，他連明史都看得懂，有什么事會不懂呢，只是不想做而已。像他這樣的男人，缺少的不是悟性，而是行動的決心。

那天我們都挺開心，在古城門的拐角道的別。

接下來的日子，我減少了與喬小牙往來的次數(shù)，幾乎不再一道出門，我的生活完全改變了，沉浸在另一種狀態(tài)中，因?yàn)槲艺J(rèn)識了一個女孩，是我自己認(rèn)識的。那天排隊(duì)做核酸，忽然下起了陣雨，我也沒帶傘，心想淋就淋吧，估計(jì)也不會下太久，可身后的姑娘很善良，把傘移到了我頭上。我回頭看了看，接過她的傘，兩人一同躲在傘下。

做完核酸后，雨也停了，我們便收起雨傘，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

接下來的周末，我請她喝咖啡，就在上次見紅唇女人的那家。

咖啡店還是同一家咖啡店，但同來的女孩不一樣了，心情也隨之大不一樣。她很快便成了我的女友。

一天傍晚，我送女友回城東的家，回來時路過中心廣場，被一個女人叫住。

哎，還認(rèn)得我吧？她問。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陸艾上回介紹給我的那個“烈焰紅唇”。

我忙說，認(rèn)得認(rèn)得，真的不好意思，上次你讓我轉(zhuǎn)告給小牙的意思，我忘記說了。

她說，哦，沒事。你認(rèn)得陸艾吧？

我說，怎么不認(rèn)得，上次我們見面，不就是她牽的線嗎？

她說，哦，對了，瞧我這記性！一次你從我們的麻將室門口走過，陸艾說你是她老公的朋友，和她老公從小一塊長大的，對吧？

我說，是，怎么了？

她說，陸艾好久沒來打牌了，去哪了？

我說，我哪知道呀，我也好久沒去他們家了。

她問，你有她電話嗎？

我說，沒有。

她說，你要是見到她，麻煩叫她來一下棋牌室，她還欠我的錢呢。

聽見她這樣說，我感到很厭惡，沒再理睬她，轉(zhuǎn)身走開了。

我心想，還不就是你們這些老女人把她給帶壞了，否則她也不會跟喬小牙吵架。一群女人在牌桌上聊天，免不了發(fā)泄對男人的怨恨，不是嫌錢少，就是嫌體力不夠好，總之沒什么好話?；丶液?，我忽然有些不安，想著蠻久沒聯(lián)系喬小牙了，自從他撿到那枚戒指。他跟陸艾不會又吵架了吧？我決定給他打個電話。手機(jī)響了十幾聲，才有人說話。

喂，是我。是喬小牙的聲音，沉沉的。

我問，在家嗎？

他說，不在。

我問，在外面喝酒呢？

他說，不是。

我問，在哪里呢？

他說，在垃圾場。

我很驚訝，啊，為什么？

他說，不為什么。

我的睡意全消，馬上騎摩托車狂奔過去，心里充滿了焦慮。

我果然在他們小區(qū)的垃圾場看見了他。他蓬頭垢面，在垃圾場里四處尋找，身上有一股惡臭，他已經(jīng)在這里徘徊了好幾天。原來三個月沒聯(lián)系，他們家出大事了。出事那天是禮拜天，早上起床后，陸艾又跟他吵了一架，吵得空前絕后，他連早餐都沒吃，憤然開車出去，直到下午才回來?；丶液笏蟪砸惑@，客廳里干干凈凈的，他多年收集的陶片全都不見了。

陸艾呢？我連忙問。

他沉默了好一陣，扭頭說，她走了。

啊，走了，不回來找你了？

不知道。要是我有個院子就好了。

你們分手了？

他沒說話。

原來喬小牙出門后，他放在客廳里的陶片全被陸艾掃進(jìn)垃圾桶，扔進(jìn)了小區(qū)門口的垃圾場，等到小牙發(fā)現(xiàn)時，那些陶片已經(jīng)被垃圾車運(yùn)走了。他一連找了好幾天，什么都沒找到，其實(shí)他也不是在找，只是很木然地在垃圾場里走來走去。有不認(rèn)識他的住戶過來倒垃圾，還以為他是撿破爛的，拿了一些紙盒和空瓶子給他，被他一腳踢掉，人家只好趕緊離遠(yuǎn)點(diǎn)，以為他是瘋子?？此兂蛇@個樣子，我也很難過，但幫不上忙。

我把他送回家，想一直送他進(jìn)屋，被他拒絕了，說屋里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不要進(jìn)去了。于是我送他到單元門口，拍了拍他的肩膀，目送他走進(jìn)門，算是做告別。

又過了些日子，究竟過了多久我也不知道，一天早上我從沉睡中醒來，看了一眼身邊熟睡的女友，順手拿起昨天的晚報(bào)，看見《本市新聞》的欄目中，有這樣一條消息：

本報(bào)訊：昨天本市高鐵站的地下管道發(fā)生泄漏，工人在挖開地面搶修時，發(fā)現(xiàn)一具麻袋包裹的無名女尸，死者年齡在三十歲左右，貼身衣服口袋里有一枚紅寶石戒指。如有知情者，請與市公安局鑒定中心聯(lián)系。

我猛然一驚，想起了那句古詩，“垂死夢中驚坐起”，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又看了一眼報(bào)紙，腦袋有些發(fā)蒙，一陣?yán)浜固氏铝思贡场?/p>

這時女友翻了個身，伸手摸了摸我，小聲問了一句，你醒了？

我嗯了一聲。

她說今天是周末，繼續(xù)睡吧，你昨晚累了，身上都是汗。

說完，她翻過身，又睡著了。

原刊責(zé)編 李路平

【作者簡介】沈東子，作家、翻譯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漓江出版社資深編輯。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少不更事》《碎陶》，短篇小說集《空心人》《手感》，隨筆集《西風(fēng)·瘦馬》《西窗剪影》《桂林人》等，譯著有《呼嘯山莊》《大盜巴拉巴》《都柏林人》《烏鴉：愛倫·坡傳記與詩選》等。在新浪網(wǎng)、搜狐網(wǎng)、鳳凰網(wǎng)常年開設(shè)時評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