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夢雨
(作者單位:揚州廣播電視臺)
北京人藝1997年版和1979年版的《雷雨》除演員整體風格差異外,同一位演員的聲音表現(xiàn)也有很大差別,究其原因,有時代的影響,也有演員對臺詞理解的影響。從周樸園飾演者鄭榕自身的感受、觀眾的反饋以及著名戲劇研究專家的觀感可以看出1997年版本的演出是優(yōu)于1979年版本的。我國話劇史學家田本相看完1997年版現(xiàn)場表演之后就對導演顧威說:“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一次《雷雨》演出了?!盵1]344在《談〈雷雨〉的演出》中,田本相說:“這次《雷雨》演出,出人意料的轟動,觀眾愿意甘心掏錢來看。應當說,其成功秘訣,在于把這個老戲演‘新’了,演到今天的觀眾心中去了?!盵1]347
1978年,即1979年版本演出的前一年,美國劇作家阿瑟·米勒在首都劇場觀看鄭榕主演的《丹心譜》和朱琳主演的《蔡文姬》,阿瑟·米勒就曾表示演員在舞臺上沒有動思想[2]。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提到:“我就是,會造成情緒,造成情感,造成體驗?!盵3]人類真實的情感是無法掩蓋的。所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說藝術表達要達到預期的效果,要求演員們在排練中一再投入角色,為角色痛苦之后,再進入正式的演繹,如此才能情感鮮明、情緒飽滿地演出來。
據(jù)鄭榕自己回憶:“1997年紀念曹禺逝世一周年,再度演出《雷雨》,讓朱琳和我參加……這次演出自己完全以人物身份在生活……和過去的演出完全不同:不進入情緒,不表演形象?!盵1]211
為何鄭榕飾演的周樸園在臺詞演繹上會有這么大的突破?筆者經(jīng)過查詢資料發(fā)現(xiàn)在這方面的研究幾乎沒有。田本相在觀看完1997版《雷雨》后寫道:“北京人藝演出《雷雨》的成功,還不在戲的本身成功。作為對一部經(jīng)典劇目的演出,其所獲得的經(jīng)驗是具有啟示意義的。我覺得應當很好地研究和總結(jié)一下,而不要一演而過?!盵1]347正如田本相所說,一部經(jīng)典劇目的成功不能一演而過,需要細致地總結(jié)經(jīng)驗。本文從重音的角度論述兩個版本在臺詞理解方面的差異。
所謂重音,就是一句話中最重要的一個字或者一個詞。要是不強調(diào)這個詞仍不影響這句話起的作用,那它就不是重音[3]。劇本中的重音盡量少而精,重音越精越少,內(nèi)容越突出,語句目的越明確。
例(1):周樸園臺詞重音比較之“吃藥”片段1。1979年版:
周樸園:倒了?倒了!--(向四鳳)藥還有么?
四鳳:藥罐里還有一點。
周樸園:倒了來。
蘩漪:我不愿意喝這種苦東西。
周樸園:倒了來。
1997年版:
周樸園:倒了?--(向四鳳)藥還有么?四鳳:藥罐里還有一點。
周樸園:倒了來。
蘩漪:我不愿意喝這種苦東西。
周樸園:倒了來。
通過例(1)可以看到,1979年版本把“倒了?倒了!”“倒了來”“倒了來”做了強調(diào)重音,而1997年版此段一個重音都沒有。
不恰當?shù)拿芗匾魰屓朔植磺逭Z義重點。1979年版本中一連串這么多“倒”的重音,這段文字在說什么?觀眾似乎只聽到了“倒”這個字。重音的緊密連接會讓觀眾產(chǎn)生這一段有很重要的意義的感覺,但結(jié)合上下文來看,這段還沒有到“吃藥”這出戲的高潮部分,此段是為后面周樸園逼迫蘩漪喝藥作鋪墊。在1997年版本中,“倒了”只有一個,臺詞的刪減加快了語段節(jié)奏,增加了緊張情緒,除了臺詞的精簡,重音也做了減法,這里鄭榕把“倒”處理得很平淡,甚至幾個“倒”處理得有點輕描淡寫,這里的“輕”為后面情節(jié)的“重”作了很好的鋪墊和對比。
另外,變化的重音處理可以突顯情感層次,增強節(jié)奏的靈動性[4]。例如,1997年版中“倒了來”不同于前面的“倒了”音長的拉長處理,后面兩個“倒了來”的音長很短,這樣相同字的情感處理就有了層次,增強戲劇節(jié)奏靈動感的同時,短促的音節(jié)也為下面的矛盾爆發(fā)渲染了緊張氣氛。
例(2):周樸園臺詞重音比較之“合同”片段1。
1979年版:
周樸園:好,那我把那復工的合同給你瞧瞧。
…………
周樸園:哦,(向仆)合同!你看,這是他們?nèi)齻€人簽字的合同。
1997年版:
周樸園:好,那我把那復工的合同給你瞧瞧。(向仆)合同!
…………
周樸園:你看,這是他們?nèi)齻€人簽字的合同。
例(2)部分臺詞變化是因版本不同,撇除這一點,重音處理的問題和例(1)類似。從兩段對比可以看出,1979年版遇到“合同”必重讀,最后一句和仆人說的“合同”也是重讀并且音長很長。仆人不是此時周樸園怒火傾瀉的對象,也不是這一幕矛盾爆發(fā)的關鍵人物,從劇目的舞臺站位來看,仆人的站位和周樸園離得也不遠,完全沒有必要作這樣的突出處理。因此,在這一片段中,1997年版的聲音處理更為合適,重音多了反而沒有重音了。
表達強烈情感時,重音的控制十分關鍵,因為舞臺表演要求具有藝術美感,不能到情緒激動處就沒有方法地宣泄[5]。
鄭榕在1979年版《雷雨》和1997年版《雷雨》中演繹的周樸園,在有聲語言表達上有很大差異。1979年版鄭榕飾演的周樸園,會用大段的重音詮釋激動的情緒,如狂風暴雨般給人以喘不過氣的壓迫感,不僅會讓觀眾分辨臺詞相對吃力,也會讓觀眾對舞臺上周樸園的真實性產(chǎn)生諸如“周樸園這樣復雜性格的角色會這樣去表達強烈情緒嗎?”的懷疑。這一點鄭榕自己后來也意識到了,他在接受采訪時說:“形體動作方法幫助我打開了體驗之門,但在讀臺詞上遇到了攔路虎,再加上多年演出的積習難改,在整理《雷雨》時,某些認識提高了,可是一張口情緒就來了,怎么也擺脫不掉,像是頑癥纏身。”[6]為了改變這樣的情況,鄭榕做過幾次嘗試,結(jié)果都不盡如人意。
1979年版本《雷雨》沒有給受眾很強的代入感,特別是在矛盾集中爆發(fā)的幾幕,所有人都在咆哮式地表達人物“情緒”,作為觀眾就會覺得非?;靵y,重音缺少適當?shù)妮p重變化或過于密集都會讓人完全找不到真正的重點。這一情況在1997年版中有了很大改變,鄭榕對重音進行了精練,在表達強烈情緒的時候重音不再是狂風暴雨般的傾瀉,更多的是細膩地處理。
憤怒,形容因極度不滿而情緒激動。日常生活中的憤怒表達過于直白,直接用于舞臺表演雖然真實但不具有藝術美感。
例(3):周樸園臺詞重音比較之“吃藥”片段2。
1979年版:
周樸園:你跟你母親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兒。你喝了就會完好全在把這藥兒送。到太太那里去。
蘩漪:好,先的放。
周樸園:你最好現(xiàn)在喝了它吧。
…………
周樸園:喝了它,不要任性,當著這么大的孩子。
…………
周沖:爸!
周樸園:去!說請母親喝。
1997年版:
周樸園:你跟你母親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兒。把藥送到太太那里去。
蘩漪:好,先放在這兒。
周樸園:你最好現(xiàn)在喝了它吧。
…………
周樸園:喝了它,不要任性,當著這么大的孩子。
…………
周沖:爸!
周樸園:去!說請母親喝。
忽略其中因版本不同造成的部分臺詞的差異,通過例(3)的對比可以看出,兩個版本重音處理的異同。在1979年版中,對于重音的處理很多是整句重讀,而在1997年版中,減少了整句重讀,重音更多的是落在了字或者詞上,給重音作了輕重變化處理。
錯誤的重音表達方式讓周樸園的“憤怒”很單薄,情緒的單薄也讓人物形象顯得單薄。1979年版因為整段毫無變化的爆發(fā)重音,加上鄭榕因為要表達憤怒情緒用了很大的音量說臺詞,整體聽感就只讓人注意到了情緒——憤怒。在1979年版本中,此段鄭榕的情緒重音讓周樸園這個人物失去了應該有的城府、陰沉、自私等豐富的人物特性。
重音表達不當還會讓觀眾對舞臺人物之間的矛盾、糾葛印象模糊。在表達強烈情感時,演員控制不好情緒就會讓臺詞的表達受到影響。此段之前是周沖為了魯大海而和周樸園理論,此時的周樸園已經(jīng)因為妻子的反抗、兒子的頂嘴很不滿了,認為自己的權(quán)威受到了挑釁,于是說“你跟你母親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兒”。1979年版鄭榕整句都重讀了,此句的核心意義沒有突顯,也因為整句的重讀,更明顯聽到的還是情緒爆發(fā),在觀眾聽來就是周樸園在呵斥兒子,可為什么正在和蘩漪說話的周樸園因為兒子的一次插話就這么突然呵斥他?沒有突出核心重音,觀眾也就無法第一時間明白。1997年版強調(diào)了“都”“自己的病”兩處核心詞,突出的語義是周樸園認為周沖為魯大海之流的下等人鳴不平和蘩漪不服從自己吃藥都是“病”。因為兩處核心詞的突出,觀眾就可以聯(lián)想到之前周沖因為魯大海已經(jīng)讓周樸園心情不好了,這是前面的鋪墊,所以后面周樸園要蘩漪喝藥,周沖幫母親說話,才被周樸園呵斥,因為這是周沖短時間內(nèi)第二次違抗周樸園。同時,強調(diào)“去”“喝”這樣帶有命令的動詞,通過周樸園和周沖的對話發(fā)現(xiàn),兩個人物既是父子,又是壓迫者和被迫服從者,在一次次反抗又被壓制的過程中,周樸園對周沖從一開始的慈愛到呵斥的情感有了過渡,父子關系才顯得立體豐滿。
冷峻,即冷酷嚴峻、沉著而嚴肅。曹禺筆下的資本家周樸園的性格色彩中有專制、冷酷等,作為封建家庭的大家長,他在這個封建家庭中的權(quán)威性毋庸置疑,他的冷峻體現(xiàn)在聲音上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應該是壓著的,音強沒有那么高,音色應該是低沉的。
例(4):周樸園臺詞重音比較之“吃藥”片段3。
1979年版:
周樸園:(冷峻地)蘩漪,當了母親的人,處處應當替子女著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體,也應當替孩子們做個服從的榜樣。
1997年版:
周樸園:(冷峻地)蘩漪,當了母親的人,處處應該替子女著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體,也應當替孩子們做個服從的榜樣。
1979年版本中,鄭榕演繹這一句的時候音調(diào)抑揚頓挫,人物本身應有的冷峻情緒從臺詞里就完全感受不到了。最后的一個短語,“服從的榜樣”說得一句三折,特別是“榜樣”音強很強且音長較長,為了“演”嚴厲而故意用夸張的強調(diào),這樣的演繹和作者的設定無疑是背道而馳的。這一點鄭榕自己后來也發(fā)覺了,他在接受采訪時回憶,從蘇聯(lián)專家排《耶戈爾·布雷喬夫和其他的人們》,演員沒有理解人物思想感情前,是不讓演員去說臺詞的,就是為了防止演員機械地死摳臺詞而忽略了人物本身的思想活動[5]。可是在過去,演員在排練前都是先坐在一起練習臺詞的,那個時候鄭榕還常常因為自己可以快速“抑揚頓挫”地說臺詞而自鳴得意。等到開始排練了,甚至是開始排練一段時間之后,才開始摸索人物的思想和內(nèi)心活動,但這個時候因為之前的臺詞練習已經(jīng)形成了固化思維,很難改變已經(jīng)熟悉的腔調(diào)。1997年版的音量就收了很多,沒有整段的高音量,也沒有音量很大的重音,只對個別詞用了較弱的重音處理,聲音有種輕描淡寫的力度,在語態(tài)上符合了“冷峻”應有的聲音狀態(tài)。
經(jīng)過百年的探索創(chuàng)新,話劇在中國這片沃土根深葉茂地成長著,它不僅是我國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也為世界文明的發(fā)展貢獻著自己的力量。但這些藝術成就還缺少系統(tǒng)的研究和理論總結(jié)。這不僅需要所有的話劇工作者對每一個劇目精益求精,還需要其對這些劇目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進行不斷總結(jié),使之系統(tǒng)化、理論化、科學化,藝術的大樓越蓋 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