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舒穎
玉珍開始了她的遠行。在小說中出場時,她已經五十一歲,一個人,兩個背包,一根手杖,不想與人搭話,“生怕走慢了一步就會染上他們身上的戾氣”,認為其他旅人身上有“數不清的壞毛病”,有些怨恨他們的不顧危險,因為她旅行的目的和他們不同。在此之前,她是一個理貨員,而小說中最基本的身份,她曾是一個妻子和一個母親。離婚多年后,與她疏遠的兒子因進藏意外去世,幾乎和他父親的命運如出一轍。本來,她逃避、痛恨和遠行有關的一切,而如今獨自遠行,又是為了逃離她已然不堪重負的生活。
小說主要的時間線,是玉珍追尋兒子遺物筆記的旅行路線。旅行中,玉珍所經歷的幾件事、遇見的人與動物,連同著西藏的風景本身,一起改變了玉珍的認知,讓她在對已逝的前夫與兒子的重新理解之中,獲得了內心的自由。整個小說的發(fā)展集中在這一理解的過程之中,與西藏本身的風物與人情形成了自然的融合與處處呼應。玉珍旅途中所遇到的有外來人,如年輕人薯片與伍一,恍若包裹著去世的致遠的影子;而西藏的本地人,如扎西老人、歐珠與妻子,還有放生羊德吉與分娩的母羊,則蘊藏著西藏這片土地本身的人情與魅力。
母羊兩次出現,是小說重要的意象,它們共同的身份都是母親。第一個出現的母羊德吉曾生下三十一只羊崽,上個月兩個孩子被狼咬死,因此扎西老人帶它去強覺林寺轉經。遇見德吉是在小說的中間部分,分離后玉珍到達然烏湖,與筆記中遠處的“藍色淚滴”納木錯湖遙遙呼應。小說在這時加入了大量玉珍過去的回憶,兒子致遠的離世、玉珍前往西藏的原因清晰復現。在此之前,玉珍重走兒子走過的路,是為了療愈自己,而在此之后,她開始思考是什么吸引著致遠,試圖讓自己去理解兒子。母羊第二次出現是在小說的結尾部分,歐珠家的母羊經歷了難產,玉珍陪同歐珠一起給母羊接生,新生命的到來、小羊“咩咩”與“媽媽”相似的叫聲,強勁有力地沖擊著玉珍對于致遠的回憶,最終,玉珍終于在撥打致遠的電話后說出了“媽媽想代你看一看納木錯”,代替了以往的沉默,這時她已經找到了答案。
雖然小說所寫的主要內容是玉珍進藏的種種遭際,配合著西藏濃墨重彩的風物,隱含危險又斑斕多姿,但在小說的內部,拽著小說下墜,使之有沉重感的卻是玉珍之前的生活。那是一片有著固定結構的灰色,作為理貨員,她每天“秩序、有條不紊地把每個物品擺放于各自的位置上”,不愛說話和交際,“這個工作讓她感到心安理得”。更重要的是,她是一個被家庭拋棄的人,她幾乎是無能為力地失去了自己的家庭——離婚后得不到兒子的親近,兒子主動選擇了父親而與她刻意疏遠。這是一段漫長而看不到盡頭的生活,在家偉離家之后,致遠離世之前,作為前景閃回在小說之中,卻深入滲透了小說的方方面面,豐滿了玉珍的人物形象。而如同在一片灰暗之中掙脫,顯現出顏色,遠行西藏這一行為本身就變得意義非凡。
自由,這一在小說中多次出現的核心詞,也形塑著小說的氣息。小說中的家偉和致遠,都是健康又勇敢的男性形象,就連死亡都充滿著遠行者的浪漫色彩,甚至有些以生命追尋自由的英雄主義。家偉寫給致遠的信,被致遠用膠水藏在筆記封底,也成為小說中一個小小的謎底。家偉對致遠說,“在極限攀巖后你會感受到更多的東西。我很感激你在離開前或決定做這些事之前沒有先告訴我,不然我會出于擔心而阻攔你。這樣的話我們就會變得疏遠,因為這也是你的選擇,你的生活。我深知在旅行或極限運動時,你最能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和價值,那一定是你感觸最多的時候,而我,怎么能從一個人那里奪走這樣的東西呢”。家偉在生前感召著致遠,在致遠去世后,仿佛仍然在指引玉珍。
相比于小說里年輕人、男性們天性般追求自由的過程,玉珍對自由的理解過程本身就無比沉重。進一步而言,玉珍的西藏之旅,所蘊含的含義遠大于和解、釋懷,以及對其他人自由的理解。在小說的結尾,當她親眼看到生命降生,草原壯闊,陽光“似雨點一樣稠密”的那一刻,她也找尋到了自己的自由。玉珍最終的轉變、成長,并不來自家偉,甚至也不來自她腳下同家偉與致遠走過的相同的路,而是來自玉珍自身的力量。一路走來,她憑借著理解、愛與承受的能力,超越了男性角色所指導的價值觀,通過自己的力量體會到了西藏之美,體會到另一種生活的滋味,從而進一步體會到自由。
在玉珍還沒掙脫出生活的灰色前,在超市里工作,她覺得“每個人都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線牽連著,趕赴各自的方向……玉珍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她想找到牽連自己的那根線”。最終,玉珍不僅找到了那根線,還有一面象征著自我找尋與自由的風箏在線的盡頭徐徐展開,并有了色彩,幾乎要與西藏天的藍色融合在一起。在往后的生活里,她或許仍然會為致遠的死傷心,她仍然會覺得不痛快、不自由,她或許從西藏回去后仍然是一個普通的理貨員,但她的遠行本身已經呈現出足夠的意義與力量。
當一個妻子和一個母親從家中走出,當她身上所有的痛恨與遺憾轉變?yōu)閺氐椎睦斫獠⒆呦蜃晕易穼ぶ窌r,將永遠有一個如“藍色淚滴”般美好的納木錯湖在前面等著她,等著她勇敢地翻越過生活的千山與萬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