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菲
翅膀之下,山巒都是渺小的。它的孤獨就是大地的孤獨。它的翅膀張鼓,裁剪流嵐,白絹似的翅端羽斑和尾下白色覆羽,形成一個梯次的弧形,亮麗,威風(fēng)凜凜。它被噓噓滑動的風(fēng)托舉,土黃色的腹部在撫慰藍(lán)天。嘎嘎嘎噓兒,嘎嘎嘎噓兒。它犀利地叫。像個霹靂悶雷炸下來,震動山谷。我們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仰望它。這是蛇雕,馱著正午的太陽,從峽谷深處飛過來,威武、雄壯,在兩個尖峰之間盤旋。闊大的森林被它斑巖色的翅膀征服。
與諸友走在岑源峽谷,太陽在烘烤。峽谷蜿蜒十余華里,是鉛山縣武夷山鎮(zhèn)通往上饒縣五府山的一條荒僻通道。谷中山路已有二十余年無人行走,樹木森森,芒草、芭茅、蘆葦?shù)纫安菅刂锻⒌胤敝?,藤蘿纏繞。河床約二十五至三十米寬,堆滿了巨石。
這是一條十分有趣的山溪——急流一程,斷流一程,溪水時隱時現(xiàn)。沙層太厚,水滲入了底沙,水流消失了,到了淺沙層,水又冒了出來,湍急而下,在巨石之間橫沖直撞。巨石之下,有了清澈見底的深潭。蛇盤在巨石上盤在沙面上,曬著太陽。
沙是微小之物,卻以千斤之力沉淀,一層一層積出了深達(dá)數(shù)米的沙層。沙黃如粟米,沙層綿綿而柔實。盤在沙面上的蛇像一堆爛樹葉。蛇雕的叫聲落下來,如一團火,引燃了爛樹葉——一條錦蛇翹起頭,擺了尾巴,嗖嗖嗖,在沙面游爬,想逃入芒草叢。錦蛇游滑得很快,沙面留下了扭動的蛇形。蛇盤身的地方,距芒草叢約有八米,這是生死線。蛇雕俯沖了下來,雙腳摁住了蛇腰,蛇卷纏了起來,繞住了蛇雕的雙腳。蛇雕狠啄了下去,尖鉤狀的喙落在蛇的七寸。
錦蛇約1.2米長,扁平的頭豎了起來,張開了嘴巴,與蛇雕對峙。蛇雕又啄下去。它啄一下,四周張望一下,又啄下去。蛇瘋狂地翻滾,卷纏。蛇雕扇動翅膀拍落,蛇又纏了起來,激烈反撲。蛇雕又啄舌頭,蛇松開了,蛇雕抽出雙腳,把蛇“揉團”,踩在灰黃色的腳下。
啄了五次,蛇頭斷了下來。它叼起蛇,飛到溪岸一棵高大的桐樹上,把錦蛇踩在腳下,叼起蛇,用力地擺動,蛇軟了下來,直直地垂著。蛇雕朝著蛇頭的部位,慢慢往嘴巴里吞。
蛇雕吞一截,脖子伸縮一下,下脖鼓起來。它站在桐樹的一根橫枝上,也不知道它在看什么,就是不看蛇。蛇頭短了,卻沒死徹底,尾巴卷了起來,像麻團。鳥類沒有牙齒。鳥類吃肉食,有三種方式:啄爛,吃肉粒;撕扯肉絲,吃肉絲;吞咽。蛇雕有著強健發(fā)達(dá)的顎肌,將蛇的骨頭“壓”碎,“壓”出骨渣。作為蛇雕食物的蛇,柔滑無骨。
吞了三分多鐘,蛇成了胃中物。蛇雕挪了挪身子,換了站立的位置,朝著太陽,胸挺得直直,頭左右搖動,翅膀張開又落下,伸直了頭,又耷拉下來,看起來很呆滯。蛇雕又張開翅膀,又收攏。
蛇還沒有徹底死亡,在蛇雕的體內(nèi)扭動,把蛇雕的腹部撐得又鼓又脹。蛇雕活動著翅膀,胸部肌肉一張一縮,壓縮蛇在體內(nèi)的活動空間,蛇因此窒息而死,也避免自己噎得窒息。
千里高山在武夷山山脈北部延綿,并峙之下,形成了眾多綿亙交錯的峽谷。海拔一千五百米之高的斗笠峰,裙帶之下是岑源峽谷。
斗笠峰是我一直向往的山峰。據(jù)在鎮(zhèn)郊開民宿的陳先生說,斗笠峰棲息著非常多的白鷴和短尾猴。有三次,我和朋友一起從分水關(guān)而上,登斗笠峰,皆因突降大雨而作罷。二〇二〇年七月,我再次去武夷山鎮(zhèn),請陳先生作向?qū)?,登斗笠峰。分水關(guān)進(jìn)山的山道被一堆砂石封路了。在半個月前,暴雨造成了塌方,路被山洪沖垮。陳先生見我滿臉失望的樣子,說:一起去走走岑源峽谷,也很有意思。
一眼望不到邊的次生林,讓我心里發(fā)怵。青松遍布山崖。峽谷則是喬木與灌木的混交林,藤蘿和野莿隨樹而掛。二十年前通行的山路已經(jīng)找不到了。陳先生說:我們沿河床走,比走山路更輕松。
走了半個多小時,我不敢走了。蛇太多。走不了百步,就會發(fā)現(xiàn)蛇盤在石頭或沙面上。雖是暴熱天,峽谷卻是陰涼,陣陣山風(fēng)襲人。樹冠層太密閉,太陽透射不下去,蛇在正午出來“取暖”,懶懶地盤卷。我非常怕蛇。蛇會偽裝成爛樹葉、牛屎,堆在路邊。正當(dāng)我返身時,蛇雕從密林飛了出來,把我從“失望”的情緒中“解救”了出來。
蛇雕是鷹科鳥類,通常棲息在海拔六百至一千四百米的森林,鳴聲似哨,哨音溜滑多變,時而忽溜忽溜,時而嘎噓兒嘎噓兒,聲調(diào)凄涼刺耳。也會來到溪谷、山地活動。蛇雕以蛇類為食,也吃蜥蜴、蛙類、鼠類、鳥和蝦、蟹等甲殼動物。它的頭上有豎立的羽冠,看起來像戴著一頂鴨舌帽,遂稱大冠鷲,屬大中型猛禽。
在南方,吃蛇的動物很多,如黃鼬、刺猬、寇蛛、野豬、大蟾蜍、獾等。鷹科鳥和鴉科鳥中的大部分鳥,也是獵蛇高手。蛇雕是食蛇之王。拜造物主所賜,它天生捕蛇。
它站在高高的巖石或高大的樹上,靜默地環(huán)視,或者無聲地在空中盤旋,搜索游魂一樣的蛇蹤,一旦發(fā)現(xiàn)了蛇,雙腳撐開地面或樹枝,箭射般飛出,平展的翅膀憑風(fēng)借力,飄浮。鎖定目標(biāo)了,悄悄落下,強有力的粗壯短腳按住蛇的身體,啄頭。它的附趾有堅硬似鐵的鱗片,寬大的翅膀可以罩住自己的身體,蛇無處可攻。它的腳趾粗短,爪似鋼鉤,緊緊摳死蛇的身體,蛇只有痛苦地卷纏,垂死掙扎。作為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利器,蛇的毒牙已無任何作用。
在蛇雕俯沖或降落的瞬間,蛇遁形于草葉之中。森林之下,厚厚的積葉層,是蛇的逃命之處。哪有逃得了的命呢?蛇雕把爪當(dāng)作筢,一層層地筢樹葉,蛇露出了尾巴。它啄起尾巴,叼起來,往地上摔,爪叉住蛇身,把蛇頭啄斷。
岑源峽谷的山溪,因河床特殊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棲息著種類繁多的蛇類,僅劇毒蛇就有尖吻蝮、眼鏡王蛇、銀環(huán)蛇、竹葉青蛇。在周邊的村子(岑源、烏石、仙山嶺),每個村都有三五個蛇醫(yī)。蛇醫(yī)大多是年長者,因地因時因傷而就地取材(植物),取草木的花或葉或莖或莖塊或皮,搗爛敷傷,驅(qū)火鎮(zhèn)痛祛毒,解蛇毒之傷。蛇醫(yī)也叫草醫(yī),無須“望聞問切”,檢查了傷口即采藥,早晚換藥各一次,傷口愈合即止,不留任何后遺癥。烏石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蛇醫(yī),家傳三代,醫(yī)治過百余蛇傷者,不收分文。老人耳背,白發(fā)蒼蒼。他的后人制茶,對草藥一竅不通。
岑源峽谷也是名副其實的蛇谷。蛇雕在此棲息。
蛇雕罕見。罕見,是因為它神秘,要么孤獨飛行,要么孤獨隱藏在樹上。它既是林間隱士,有時也是山中獨行客。罕見,也是因為它一窩只產(chǎn)卵一枚。四至六月,是蛇雕的繁殖期,在高大樹木的頂端枝杈上筑巢,枯枝搭巢盤。
岑源峽谷太幽深,幽深得讓我恐懼。走了千余米河床,我不敢再走??吹絻蛇吀呗柕纳窖拢拖肫鹈虾迫弧端尥]江寄廣陵舊游》的詩句: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
我見過兩次蛇雕。還有一次,是在恩施清江河畔。二〇一五年九月,去清江大峽谷旅行,住在山頂土家族民宿。中午,在民宿燒飯的土家族大姐抱了一只鷹回來,放在水池里給它洗澡。她說,鳥落在田泥,渾身裹著稀稀的泥漿,驚恐地叫。它在泥漿里,掙扎的時間太長了,虛弱得癱軟。
洗了澡,大姐用吹風(fēng)機給鷹吹羽毛,毛干燥了,放在曬衣的圓籠下,給它烘暖。烘暖了,它在圓籠里緊張地走來跳去。婦人剁了鮮肉給它,到了傍晚,拎開圓籠,它振開翅膀飛走了,飛向山對面的深谷。
問婦人:這是什么鷹?
婦人說:蛇雕。
蛇雕是勇猛之鳥。記住它,不是因為它勇猛,而是因為它虛弱和驚恐。它驚恐無狀的眼睛,一直翻轉(zhuǎn)。它極力撐開翅膀,又癟了下來。它的喙四處亂啄,什么也沒啄到。它為什么落在田泥呢?它在泥漿掙扎了多久呢?我不知道。不是土家族婦人施救,它就會被泥漿活活憋死。一只殺蛇如麻的鷹,在絕境之時,也如寒霜之下的蜂一樣垂垂哀憐,令人悲憫。
凡個體生命的一生,會遭受不堪的種種。不要給將傾之樹加斧子,不要給落水的狗打木棍子,不要把瀕死之獸架在火上烤。無論多么強大的人,都有處于絕境的時候。我們可以蔑視逃亡的帝王,但不要嘲笑落難的英雄。
散步時,紀(jì)老師對我講了一段往事。四十年前,他還是一個體弱瘦小的貧家少年,每日放學(xué)后上山砍柴。一個春日,他砍了一擔(dān)木柴,天黑了,又寒又餓。他挑著木柴,順著山道回家。他聽到了“喔哦,喔哦,喔哦”的叫聲。叫聲先是緩慢,洪亮,接著是急促、粗短,越叫越快,越叫越慘。像一個人挨了刀發(fā)出的哀嚎。他跑了三里多地,才停下腳,沒聽到叫聲了。
紀(jì)老師再也沒忘記這樣的叫聲,凄涼幽怨,像個冤魂在漆黑的山林里,發(fā)出凄清慘烈的呻吟。
我說,這是鳥在叫。
他堅信是冤魂在叫,說:不是冤魂,哪有這么凄慘的叫聲?
這是噪鵑的叫聲。但我沒說出來。說出來,他也不會信。
在三至五月的繁殖期,雄噪鵑就是這樣叫的,先緩后急,最后是慘叫,慘叫聲震動山野。噪鵑廣泛分布在南方,多棲息于山地、丘陵、平原,在稠密的樹林活動,出沒于公園、烈士陵園、大片墓地和村郊水口林,在繁殖期,雄鳥日夜鳴叫,叫聲雙音節(jié),第二音節(jié)重于第一音節(jié),聲量越叫越高,音速越叫越快,聲調(diào)如哀嚎,令人毛骨悚然,似冤魂在曠野游蕩,因此被稱作冤魂鳥。
雌噪鵑以“喹了,喹了”的鳴聲回應(yīng),似乎在羞答答地說:快了,快了。它就像個待字閨中的少女,在精心裝扮,描眉印唇梳頭插花。它有隱蔽的閨房,樹葉裝飾。
暖陽催開了郊外的油菜花,大地蕩起金黃色的花浪,河水倒映著吐芽的垂柳,村頭的水口林亮起了鳴聲:喔哦,喔哦。聲聲催促春風(fēng)帶雨,潤澤枯澀的野草。山櫻花在山崖白了,白了山塢,白了墨青的灌木林。春天是被噪鵑喚來的,搖著山巔落下來的風(fēng),架著渺渺的雨,渡過盡可能彎曲的河,來到了瓦壟,來到了樹杪。沙沙沙。嗦嗦嗦。結(jié)著桃漿的油桃樹掛出了紅花,抽出芽葉的麻梨樹綻出了白花。噪鵑喚春,又被稱作叫春鳥。
在樹葉稠密的樹冠,噪鵑在不厭其煩地鳴叫,日夜不止。對于鳥類來說,沒有比求偶更重要的事了。鳥的一生只做四件事:飛翔、鳴叫、吃食、繁殖。繁殖是鳥的價值使命。雄鳥抓住樹椏,穩(wěn)穩(wěn)地站立,樹葉遮擋了烏黑的身子,紅紅的眼睛在溜溜轉(zhuǎn),張開了白黃色的喙嘴,鼓動的鳴肌膨大了喉部,褐綠的喉羽在抖動,吐出了兩個鏗鏘有力的音節(jié):喔哦。
鳴聲越激烈,雌鳥越喜歡。雖然激烈的鳴聲如哭喪,但在“情人”的耳里,是“愛情的宣言”。
燒得越旺,木柴越快燒出灰燼。愛越熱烈,越短暫。赤焰之下是白白的草木灰。一番“翻云覆雨”之后,“情郎”遠(yuǎn)走高飛。
噪鵑不營巢。雌鳥把卵寄生在斑鳩、八哥、喜鵲、烏鴉、紅嘴藍(lán)鵲、黑領(lǐng)椋鳥等的巢里,一窩孵一到兩枚。這些鳥,繁殖期與噪鵑相同,食物大部分相同,捕食能力強。
不同的鳥,鳥蛋的顏色和花紋不盡相同,甚至完全不同。鳥類通過蛋的顏色、花紋和大小,辨識出自己的親蛋,把寄生蛋啄破或推出巢外。噪鵑進(jìn)化出可以擬態(tài)寄生鳥蛋的顏色和花紋,以假亂真。
在巢寄生時,噪鵑尤喜紅嘴藍(lán)鵲、黃嘴藍(lán)鵲作義親。藍(lán)鵲處于食物鏈頂端,性兇猛,幼鳥成活率高。換蛋之后,噪鵑繼續(xù)尋找寄主。幼鳥破殼,不會把寄主幼鳥殺死,而是一起長大。
紅嘴藍(lán)鵲喜群居,三五成群,在山地、丘陵、平原、湖岸等樹木眾多的地方棲息,營巢于高高的樹冠之上,翩翩飛翔,翠彩的翅羽點綴著純白的橫斑,如鮮衣少年美冠少女出游,故有“青鳥”之稱。李商隱寫《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這樣說: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李商隱把青鳥當(dāng)作了使者。其實,紅嘴藍(lán)鵲兇悍,殺猛禽,殺毒蛇,殺老鼠,雜食性強,繁殖量大,一窩產(chǎn)蛋三到六枚。噪鵑的巢寄生,可以對紅嘴藍(lán)鵲、黃嘴藍(lán)鵲、喜鵲、烏鴉等性猛的鳥類進(jìn)行種群制約,避免過多繁殖,保持生態(tài)的平衡。
煙雨蒙蒙的鄉(xiāng)野叢林,過了六月,便天干地燥,再也難得聽到鬼訴似的鳥叫聲。雄噪鵑的叫聲變得溫柔可人,軟語款款。蟬在無休止地聒噪,吱呀吱呀。走在山路上,覺得山中是那么寂寞,少了很多生趣。
在鄭坊鎮(zhèn)的太平圣寺,有噪鵑棲息。寺廟入口,有一個約二十余畝的山塆,右邊山洼有數(shù)塊小山田,涌動泡泉,莎草瘋長;左邊山洼是一片楓香樹林。這是一片新樹林,楓葉稠密如傘蓋。山塆之下是深深的山谷,流瀑直瀉。每次去太平圣寺,站在山塆,細(xì)細(xì)地察看,就會發(fā)現(xiàn)噪鵑隱身在楓香樹上,或在山田邊覓食。
許多鳥類選擇這個長約一百米的山谷棲息,如暗綠繡眼鳥、噪鵑、大山雀、黃鹡鸰、白鹡鸰、鷦鷯、大葦鶯、伯勞、田鷚、斑背燕尾等。寺外有數(shù)畝菜地,谷中澗邊有密匝匝的剛竹林,樹木的種類也很多,尤其是殼斗科樹木多。多樣化的地形孕育了多樣化的植物,在此棲息的鳥類也十分豐富。
很少有人來到這個山谷。在芝麻熟的時候,噪鵑在芝麻地靜悄悄地吃食。地面的芝麻和昆蟲,足夠它天天飽食。在春天,山谷便回響著噪鵑的求偶聲:喔哦,喔哦。一個人走在山道上,聽了叫聲,背脊一陣陣發(fā)涼發(fā)熱,直奔山下。
噪鵑屬于杜鵑科,眼紅如火棘果。雄鳥通體烏黑,具寶藍(lán)色光澤;雌鳥上體暗綠,具銅綠光澤,遍布白色小斑點,背、翅羽、飛羽、尾羽具橫斑排列。無論雌雄,噪鵑都是一種很容易辨認(rèn)的鳥類。
雌鳥在地面不容易被發(fā)覺,它的毛色很容易與苧麻、芝麻、泡桐、黃瓜、南瓜等植物的枯葉混淆在一起,從而隱身。雄鳥的羽色與煤石、焦巖的顏色接近。它們在林間活動較多,以捕昆蟲、幼鳥為食。
噪鵑是中型鳥類,隱身于樹葉或矮灌叢,很難被發(fā)現(xiàn)。所以它是偷襲的絕殺手。草鸮、烏鴉、紅嘴藍(lán)鵲、雀鷹等性猛的幼鳥,噪鵑也敢下“殺手”。趁母鳥外出覓食,噪鵑來到巢中,伸出喙,夾起幼鳥,整只吞下去。它“一餐”可以吃一到三只幼鳥。幼鳥被吞進(jìn)嘴巴,體液飆射出來??雌饋?,十分殘忍。
殘忍是它的天性。在鳥類的眼中,只有食物與非食物之分,只有天敵與非天敵之分。比如紅嘴藍(lán)鵲,嬉戲時猶如天使,覓食時猶如魔鬼。且它具有強烈的復(fù)仇性格,蛇偷吃了它的蛋或幼鳥,它必把蛇找出來,與之搏斗,啄爛生吞。
殺戮有時也會付出慘烈的代價,甚至是生命。有一次,在太平圣寺,就見到了噪鵑被喜鵲啄死。寺門右邊有一排水杉,高約二十余米。其中一棵水杉的樹冠,有喜鵲營巢。五月,正是雛鳥嗷嗷待哺的時候,噪鵑開始偷食幼鳥。喜鵲叼著昆蟲回來喂食,發(fā)現(xiàn)噪鵑在吞幼鳥。喜鵲撒開翅膀,撲了下去。噪鵑嘴巴里的幼鳥,掉到巢外摔死。喜鵲啄在噪鵑的頭上,噪鵑落到地面。
喜鵲撲殺下去,爪壓住了噪鵑的翅膀,狠狠地往下啄。噪鵑騰起翅膀,撐起腳,掀喜鵲。喜鵲用翅膀蓋下去,捂住了噪鵑,一陣猛啄,啄翅膀,啄脖子,啄頭。噪鵑撲騰了幾下,渾身乏力,失去了反抗之力,絕望地看著喜鵲。
我站在水杉樹下,看著它們“斗毆”,它們也不逃開,一個勁地“雙腳互搏”。可能在樹上,噪鵑的翅膀已經(jīng)被喜鵲啄斷,飛逃不了,死得連聲哀嚎都沒有。
生以死了。
在自然界中,我們可以找到有關(guān)人性的一切。人性與動物性一樣復(fù)雜。動物善于偽裝,人也如此。如紅嘴藍(lán)鵲一樣,天使一樣美麗,惡魔一樣殘忍。
德國動物行為學(xué)家費陀斯·德浩謝爾在談到動物的友善時,進(jìn)而論及人的善惡。他說:“動物界是不曾有過像納粹死亡集中營這種東西的先例的。但是,當(dāng)我們譴責(zé)法西斯主義的恐怖時,我們卻沒有抓住問題的要害?!?/p>
費陀斯·德浩謝爾提出了要害的所在,他說:“有多少人在拒絕服從無道當(dāng)權(quán)者的道德力量呢?是什么古老的行為因素使我們陷入了不合理和不人道的行為呢?從社會動物的行為中,我們能獲得這些力量的更好的理解嗎?”
動物是沒有道德的。動物只為生存和繁衍。
一物降服一物,在自然界,是法則,也是生命對另一種生命的滋養(yǎng)。沒有滋養(yǎng),萬物不復(fù)存在。在降服與被降服的過程中,是殺戮和以死抗?fàn)?。但一個物種不會去滅絕另一種物種,一個物種也不會因為另一個物種而消失。這就是偉大的自然存在。動物性中沒有消滅集體的行動。
動物的殺戮是可以原諒的,人的殺戮是不可以原諒的。
霜降,稻禾黃熟,田疇被暖黃色浸染。鮮有人過往的鄉(xiāng)村公路曬著稻谷、黃豆。田埂是田疇的分割線,縱橫交錯,如織錦上的彩絲。水渠邊的烏桕樹,撐起了絳紫的油布傘。雀鳥呼嚕嚕地飛,落在田邊吃谷子、草籽。它們低低的叫聲,像竊竊私語。肥葉柿紅了土丘。田疇靜謐,時間凝滯在草葉。霜在催促,催促河水流得再潺湲一些,催促酸棗落得再輕緩一些。
數(shù)十只珠頸斑鳩散落在公路邊吃稻谷。它們天天來吃,從太陽上山吃到太陽落山。它們吃飽了,飛來飛去,時而落在烏桕樹,時而落在肥葉柿,時而落在公路上。它們發(fā)出呼嚕嚕的振翅聲,忽而東,忽而西,忽而南,忽而北,飛出巨大的橢圓形。它們像河流拐彎,像一群孩童在跑圈。它們飛得低低的,也不鳴叫。飛了數(shù)十圈之后,回到原地,低頭吃谷子。它們不鳴叫,不嬉鬧,輕快地長久地啄谷子。汽車開過去,它們忽地散彈一樣散開,繞飛一圈,又落回原地。太陽落山了,它們飛往附近的樹林,站在樹枝上夜宿。第二天,它們又回到原地吃谷子。
假如這段公路有人天天來曬谷子,那么它們不會更換吃食地。
珠頸斑鳩的覓食范圍是非常狹窄的,喜歡在固定的取食地取食。二〇一〇年四月至二〇一三年六月,我在安徽樅陽縣工作,單位有一個一千八百余平方米的食堂,珠頸斑鳩餐餐來吃,啄飯粒。人走了,它們還在吃,把飯粒吃得干干凈凈。那是一個有著五十余只的珠頸斑鳩群落,散在飯桌上、地面上。它們吃了食,從門口、窗口飛出去。
冬天太冷,長江壓過來的風(fēng),咆哮似的翻滾,抱著樹搖動。食堂關(guān)了窗玻璃。珠頸斑鳩看不見玻璃,飛過去,撞在玻璃上,撞暈了頭,掉下來。最多的一天,撞過七只。撞暈了的珠頸斑鳩,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像死了,過十幾分鐘,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走十幾米,呼嚕嚕飛走了。
來食堂吃食的鳥,有珠頸斑鳩、山麻雀、麻雀、鹡鸰。但只有珠頸斑鳩會撞在玻璃上。也許是麻雀和鹡鸰貼地飛行出去吧。
暑假了,食堂關(guān)了門。每天早上,我在宿舍窗臺(三樓)撒半碗米。有三只斑鳩天天來吃。我還沒起床,它們就站在窗臺上,往房間里探頭探腦,像等待領(lǐng)餉的孩子。有一次,我把米撒在窗臺外的空調(diào)外機上,它們還站在窗臺等食,也不知道去外機吃。
就是不在窗臺撒米。第三天,它們吃外機上的米了。吃了一個星期,我不撒米了,米放在手掌上,攤開給它們吃,它們也吃。它們一邊吃,我一邊往屋里退身,它們跳進(jìn)窗戶,站在書桌上吃手掌上的米。我突然拉緊紗窗,它們胡亂地飛跳。第二天,它們又來吃手掌上的米,我故技重施,它們又胡亂地飛跳。
二〇一三年七月,我去了福建浦城工作。單位有一個三百余平方米的廚房。廚房的后門對著一片荒山。荒山有非常多的灰斑鳩、山斑鳩、珠頸斑鳩。早上,后門開著,供人進(jìn)出洗菜、拖地。斑鳩站在圍墻上,等著開門。門開了,十幾只斑鳩進(jìn)來吃食。有四只流浪貓在大院子里生活,吃老鼠,也偷吃廚房魚肉。廚房無人,貓躲在暗處偷襲斑鳩。有時四只貓一起出動,捕捉斑鳩,叼著斑鳩往橘子林跑。斑鳩“忘性”太大了,還是天天進(jìn)廚房吃食。它們站在人的腳邊、站在洗米臺,吃得很放肆。如果說,有不怕人的鳥,那就是斑鳩了。斑鳩是離人最近的鳥。
珠頸斑鳩屬鳩鴿科的小型鳥類,又稱鴣雕,上體褐色,下體粉紅色,腳赤紅,爪黑,后頸白色細(xì)小斑點形成的領(lǐng)斑十分顯眼,以植物種子為食,尤喜谷物。在小樹杈、灌木叢和山邊巖石縫隙以枯葉、干草、小枯枝等營巢,巢室鋪以柔軟之物。在村子棲息的珠頸斑鳩,喜歡在窗臺、陽臺、天臺筑巢,選擇有綠植的花缽、防盜窗展架、圓形器物(籮筐、圓籃等)“安家落戶”。
凡事都有例外。我見過珠頸斑鳩在運動場邊的裸地上育雛。裸地是平坦的焦土,有一個巴掌大凹處,它把卵直接產(chǎn)在凹處。卵白色,橢圓形,光滑無斑。我們在打籃球,球滾過它身邊,它也一動不動。
珠頸斑鳩求偶,一副蒙圈的樣子,非常有意思。咕咕咕咕,叫上一陣。叫的時候,作點頭狀,也像作揖。雄鳥鳴聲低婉,音譯過來是這樣的:苦——孤——苦——孤。雌鳥來了,雄鳥慢步追著,一步一點頭。雌鳥不感興趣,旋即飛走?;蛘叽气B在“猶豫不決”,雄鳥便采取“粗暴”行動,雌鳥也就這樣“從了”。
在四至六月,荒山上,時時傳來斑鳩的求偶聲?;纳介L著密密的矮灌木和荒草,山楂、火棘、山毛櫸、午飯樹、覆盆子、赤楠非常多,地稔(俗稱野茄子)和蓬藟也很多。午飯之后,我往荒山走一大圈。山野充滿了荷爾蒙的氣息。自然世界是聲音與色彩的世界。
到了深秋,有捕鳥人在山上架絲網(wǎng),兩根竹竿插在林緣地帶或山壟,鳥晚歸,看不見網(wǎng),飛著飛著,被絲網(wǎng)粘著了。伯勞、棕頭山雀、鶯鹟、樹鷚、田鹀,是掛網(wǎng)最多的。鳥觸碰到了網(wǎng),拍翅掙扎,越拍翅越黏,被絲裹了全身,像鳥繭。一夜凍死。斑鳩也掛網(wǎng)多。有一次,負(fù)責(zé)單位采購的汪師傅提了七只斑鳩來我辦公室,低聲說:野鴿子可以炒一大碗。
鳥怎么可以吃呢?野生動物不能吃。我說。我看了看,是三只珠頸斑鳩、四只山斑鳩。問汪師傅:這個鳥是哪里來的?
番薯地有人掛了網(wǎng),野鴿子被網(wǎng)了,我撿來的。汪師傅說。
山里人把斑鳩統(tǒng)稱野鴿子,似乎鴿子就該被人炒了下酒。
操了一把柴刀,我就去了荒山后面的番薯地。這是一個簸箕形的小山塢,有十幾塊黃泥地,種了番薯,種了芝麻。坡上的矮灌木和稀草,被風(fēng)撩動,看起來有些荒涼。絲網(wǎng)上還掛著十幾只棕頭山雀、山麻雀、鹡鸰、大葦鶯等小鳥。有的鳥已經(jīng)風(fēng)干,有的鳥被什么蟲蛀空了眼睛,有的鳥垂下頭。它們真是枉死,興高采烈地回巢夜宿,嘰嘰嘰地歡叫著,朝著夕陽落下的方向飛,一頭撞進(jìn)了三米高的死亡陷阱。就像人走在林中山道,突然被網(wǎng)袋套住,被高高吊了起來,越掙扎,網(wǎng)袋收得越緊,被活活渴死、餓死。
砍了竹竿,燒了絲網(wǎng)。我晃著刀,像個行兇的人,走遍了方圓六平方公里的荒山,燒了八個網(wǎng)架。
我也養(yǎng)過珠頸斑鳩。一日,有一個山民提了兩只珠頸斑鳩,問我:買鳥嗎?山里有獵鳥賣鳥的人。我說,什么價錢。
二十塊錢一只。山民打開圓籃,掀開蓋子,說:還是活的。
我抱出鳥,摸了摸,一只鳥的右腳骨折了,另一只鳥的左腳骨折了。我猜想捕鳥人是設(shè)置線套陷阱捕鳥的。線套拉力大,硬生生把鳥腳拉骨折了。我收了鳥,把鳥養(yǎng)在一個約兩立方米大的木籠子里?;\子空間大,方便鳥活動。這個籠子,我用了三年,救治過十三只受傷的鳥,有白鷺,有環(huán)頸雉,有領(lǐng)角鸮。
珠頸斑鳩籠養(yǎng)了三天,就死了。不吃不喝。骨碎了,醫(yī)治不了。
斑鳩愛吃谷物,愛喝水。它喝水,不是點水喝,而是把喙深入水里,開舌暢飲。水不想飲了,就是生命的期限到了。我掰開它的喙,滴水進(jìn)去,水往喙角流出來。
斑鳩是一種非常溫和的鳥類,數(shù)種斑鳩混雜一起,在某一片向陽的山坡群棲。它們?nèi)宄扇?,十?dāng)?shù)只成群,數(shù)十只成群。我見過最大的群落,至少有三百只。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初,去忠信鎮(zhèn)的山中水庫釣魚,經(jīng)過一個村前田野,驚起了斑鳩群。
山民占了半邊公路曬谷子,吃谷子的斑鳩被突然而至的越野車驚嚇,潰散而飛。灰灰的斑鳩群,一下子占領(lǐng)了附近的一片橘林。
這么大的群落,不知道斑鳩與斑鳩之間是怎么“相處”的。社區(qū)式棲息的動物,有了社會性行為、習(xí)性。如螞蟻,如大黃蜂,如野豬,如天鵝等等。我從沒見過斑鳩斗架,比如為了食物,比如為了“配偶”;也沒見過它們吃食時,某一只或幾只斑鳩“站崗”“預(yù)警”;也沒聽說和見過“頭鳥”。對于我來說,這是個謎。
谷物黃熟,珠頸斑鳩是一群趕不走的食客。它們成群結(jié)隊出沒于曬谷場、田埂、收割后的田野。谷子散發(fā)陽光的味道。臨近傍晚了,放下手中的雜活,去鄉(xiāng)野小道隨意走走,便覺得活著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生活大多時候很茍且,需要獲得慰藉。沒有慰藉,人像一架破損的舊車。滿眼的金黃,滿眼的蒼翠。斑鳩安靜吃食,吃得忘乎所以。
因為有了斑鳩這樣的鳥類,有了螞蟻這樣的昆蟲,有了葡萄這樣的藤本,有了桂花這樣的木本,有了壁虎這樣的爬行動物,有了紅鯉這樣的魚類,我就覺得四季多變的自然界,是極富人情味的。
在河堤上,看見一只尾長如白練、頭部羽毛藍(lán)黑的鳥,從樟樹的一支橫枝飛出,我一下子愕然了。這是雄白壽帶,稀有之鳥。它的長尾蛟龍似的擺動,飄忽,如仙女手上舞動的白練。它上體下體羽毛白如棉花,頭部羽毛閃耀著深藍(lán)的金屬光澤,像一只梭子在林間穿過來穿過去,長尾在樹椏與樹椏之間形成一道白色的光圈。它穿過樹林的縫隙,飛向?qū)Π?。距河面約五米,它平滑地飛行,長尾伸得很直,上下擺動,忽左忽右晃動,形成視覺上的半圓弧。它在疾飛,頭部如箭頭,射出去。
這是饒北河上游,靈山北出的河水在樟澗村拐彎,嵌入一片寬闊的田野,流得非常平緩。鄉(xiāng)人筑壩截水,水入渠,澆灌方圓十余里的農(nóng)田。水壩而下,帶狀的樹林沿河堤而生。每年每月,有那么三五天,來這里觀鳥。這里棲息著種類繁多的常見鳥,如烏鶇、長卷尾、灰卷尾、大葦鶯、縫葉鶯、扇尾鶯、棕頭山雀、畫眉、暗綠繡眼鳥、白頭鵯、黑頭鵯、紅尾藍(lán)鵲、喜鵲、樹鵲、烏八哥、珠頸斑鳩、山斑鳩、環(huán)頸雉等。四至十月,數(shù)百只白鷺在淺水區(qū)覓食,或貼著水面低飛,鳴聲四起,嘎嘎嘎。十一月至來年四月,小??、紫水雞也在此棲息。
二〇二〇年春,因特殊的原因,我蝸居在老家,天天來此觀鳥。辛棄疾說:帶湖吾甚愛,一日走千回。我是一日走兩回,一回走兩個小時。上饒境內(nèi),我在這里首次發(fā)現(xiàn)白壽帶。
三至四月,壽帶從東南亞、印度北遷,屬夏候鳥,棲息在海拔一千米以下山地、丘陵的樹叢,尾長如綬帶,又稱綬帶鳥。長尾是鵲鳥的特征,古人把它歸類為鵲,尾長如練,遂稱練鵲。先秦音樂大師師曠在《禽經(jīng)》載練鵲:“謂之帶鳥。俗名壽帶鳥。似山雀而小,頭上披一帶;雌者尾短、雄者尾長?!逼澍Q聲似與日語中的“日、月、星”同音,因此被稱作三光鳥。
壽帶的鳥喙扁平、厚實,是王鹟科鳥類的重要標(biāo)志,在鳥類分類學(xué)上,屬于王鹟科壽帶屬,又名長尾鹟。壽帶屬有十二種,中國僅有白壽帶和紫壽帶。
白壽帶是途經(jīng),還是在此棲息呢?
下午,我又來到樟樹林,四處尋找白壽帶的蹤跡。空手而回。
守了三天,也沒守到白壽帶。
五月,稻田翻耕,田水白泱泱。白鷺站在田里,細(xì)細(xì)長長的黑腳撐著一堆雪。河邊楓楊樹上,白鷺翩翩起舞,歡歡求偶。秧苗青青,蕩起漣漣綠波。毛茛在田埂開著黃花。我沿著河岸,去尋找白壽帶。繁殖季,找到了巢,就找到了鳥。
壽帶在小喬木主干與斜枝的“V”形椏口筑巢,巢像個倒酒的漏斗(倒圓錐形)。河岸有非常多的喬木:柳、女貞、冬青、洋槐、香椿、刺槐、構(gòu)樹、泡桐、柚子樹、梨樹、枇杷、桂花、枳椇等等。有樹林的河岸約有三華里長,我要一棵棵樹查看過去。
勘察鳥孵卵、育雛,須時時小心翼翼,小偷一樣躡手躡腳,不能發(fā)出響動。鳥警覺。有些鳥,發(fā)現(xiàn)人靠近了巢,會棄巢而去,重新筑巢孵卵。如崖沙燕、潛鴨等。壽帶就是這樣的鳥。
我有一副雙筒望遠(yuǎn)鏡,可以清晰看見百米內(nèi)的景物。二〇一一年十月,在皖贛高速升金湖服務(wù)區(qū)從一個過路客手上買了這副望遠(yuǎn)鏡,花了五十塊錢。但一直沒用過。拿出望遠(yuǎn)鏡,戴上草帽(在帽頂插了棕葉作偽裝),沿河岸找鳥巢。
南岸查看一天,北岸查看一天。一無所獲。
也許白壽帶真是過境鳥,去了別的地方。白壽帶比我幸福,去了要去的地方,不管路途有多遠(yuǎn),夜宿日行,不達(dá)棲息地不會停下扇動的翅膀。我數(shù)十年在一個地方生活,覓食(為生活奔忙)、棲息(買房安家)。而今,又被困在村中數(shù)月,哪怕十里外的小鎮(zhèn)也去不了。村舍周圍的河灘、田野、山林,是我可達(dá)的遠(yuǎn)方之遠(yuǎn)了。我不再叨念白壽帶了。人與鳥,也如人與人,需要緣分相識。有時是一面之緣,有時是日日相見,有時是數(shù)年見一次。相識之人是世人中的千萬分之一。人需要執(zhí)念,有執(zhí)念才有所成;其實,沒有執(zhí)念是最好的,有大自在。
又三日。
去河埠頭,經(jīng)過一個舊沙場。舊沙場約有五畝,曾是堆河沙的地方。河沙白凈,米一樣細(xì)。周邊四個鄉(xiāng)鎮(zhèn)要粉刷墻的人,來這里買沙。河沙刷墻,太陽久曬,曬出一層沙白,非常漂亮。河沙挖空了,沙場便荒廢了,長了人高的芒草、蘆葦、蒺藜。我表哥要粉一面墻,要兩擔(dān)河沙,他就去舊沙場取沙,用鋤頭挖。
割了芒草,挖下去,都是拳大的鵝卵石,無沙可挖。他又去舊沙場上面的田里淘沙。挖開田泥,翻出來,都是白沙。我也跟他去挖沙。把沙洗一下,挑回去。這個時候,我看見一只白壽帶從下游的樹林飛過來,滑翔一般,悄無聲息,落在舊沙場中央的楓楊樹叢。
六棵楓楊樹從草叢之中拔地而起,約八米之高。樹挺拔,往上直沖,樹冠如圓蓋。楓楊樹是高大喬木,可長三十米之高。河岸有七片楓楊林,枝繁葉密。找白壽帶時,我嫌芒草太盛,無法行走,就沒進(jìn)舊沙場了。
下午,取了望遠(yuǎn)鏡,戴上草帽,坐在河堤上的玉米地,(相距約三十五米)觀察楓楊樹叢。這是一個平視的斜角,冠層之下,盡收眼中。右側(cè)的一棵楓楊樹,在椏口(距芒草約2.5米)有一個倒圓錐形鳥巢,青苔色,巢外壁還掛著一條絡(luò)石藤。巢里露出栗色的鳥背,一只長尾巴的白鳥站在側(cè)邊的樹上,甩動尾巴。白鳥在嘁嘁闊嘁嘁闊地鳴叫。巢里的鳥飛出樹叢,往河邊飛。白鳥蹲下巢,很安靜地緊貼著鳥。
它們在輪流孵卵。約四十五分鐘,它們“輪崗”一次。
這一段河灘,幾乎無人來?;牟萏?,比人還高。原先河邊的小路,因無人行走,也長滿了野芝麻、藿香薊和千里光。只有到了深秋,草倒伏了,才有放牛的人來,趕著牛群去草洲。為了爬上河堤,我足足繞道兩華里。前些年,有人割了河邊茅草,栽種橘子和臍橙,可草又盛了,把果樹陰死。
白壽帶非常喜歡洗澡。有一天下午,在河埠頭端坐,看見一只白壽帶站在一支橫出水面的柳枝上,翹著白白的長尾巴,抖摟抖摟翅膀,一個斜俯沖入水面,嗦嗦嗦,在水面滑動,仰身而起,落回橫枝。入水出水,不足三秒。干凈利索。它拖在水面的尾巴,像一條河鰻在追逐獵物,濺起泡沫一樣的水花。它的身子輕盈,似乎完全擺脫了地心引力。站在橫枝,它又抖摟抖摟翅膀,甩了甩頭,再次俯沖入水。
再而三,三而四。它的羽毛富含油脂,不沾水,抖摟抖摟,羽毛就干了。它不在樹洞、石縫營巢,不在葉密的高層樹冠營巢,而選擇在主干的斜椏口,也許與它不怕雨淋有關(guān)。在較為裸露的樹椏上,它容易發(fā)現(xiàn)天敵,也容易逃出生天。鳥在天敵環(huán)伺之下,生死的時間以秒計。
它洗澡,它興奮。它快樂地翹尾巴,“揮舞”著白練,像白娘子摔水袖。它一刻也不嫻靜,“引吭高歌”:嘁嘁闊,嘁嘁闊,嘁嘁闊。下音節(jié)比上音節(jié)高昂,柔滑明亮。
師曠生而無目,可聽天庭之音,精通鳥獸之語,撫琴如弦上流泉,可引鳳凰來儀,著《陽春》《白雪》,著《禽經(jīng)》?;蛟S他可以聽懂白壽帶在說什么。而在我聽來,它是個“歌劇演員”,以身蹈之,以喉歌之,甚或“泳”之。
過了十一天,來到舊沙場,還是坐在玉米地,觀察鳥巢,巢沿站著兩只小鳥,巢室伸出兩個黑黑的鳥頭。小鳥可以張翅了,上體栗黃,腹部土白,眼睛又黑又大,喙角黃白。小鳥張大了喙,嘁嘁地叫。也可能在等喂食。
十三時十五分至十六時三十五分,在這個時間段,雄鳥(白鳥)喂食三次,雌鳥(栗鳥)喂食兩次,有兩次,雄鳥通過雌鳥喂食。喂食間隔時間在三十五至四十五分鐘之間。
連續(xù)觀察了兩個下午,喂食節(jié)奏大致相同。
四至七月,是白壽帶的繁殖期,孵化期十二至十四天,留巢期約十天,以蚱蟬、蝗蟲、螽斯、粉蝶、蒼蠅、金龜甲、蠶蛾、松毛蟲等昆蟲及幼蟲為食。
又過了七天,楓楊樹叢再也不見白壽帶了。我扒開芒草,去看它的鳥巢,空空如也,巢室非常干凈,巢外壁粘結(jié)著不多的白色鳥糞。白壽帶愛干凈,雄鳥會及時清潔小鳥體物,然后去水里洗澡,去除污味,以避免天敵循氣味而來。檢查了一下,巢的編織物有羽毛、苔蘚、細(xì)藤、棉花、苔蘚,外層裹著蜘蛛網(wǎng),草葉、草莖、細(xì)草根須、羽毛、樹皮纖維鋪在巢室。
白壽帶雄雌差異很大,很容易辨別:雄鳥頭部具黑色枕冠,眼圍裸露,呈藍(lán)色,長尾(約四十五厘米),上體下體、尾巴皆白,腳青黑色;雌鳥頭頂一簇冠羽,背脊、翅膀和尾部羽毛是栗褐色,腹部灰白色,尾短(約雄鳥尾長的一半),羽栗色,腳青黑帶有黃鱗斑。是什么造成這么大的差異呢?
看過一個資料,是四川鳥類學(xué)家張俊范老師寫的研究論文《四川長尾鹟的年齡變化和多態(tài)現(xiàn)象》。張老師通過樣本研究,認(rèn)為雄鳥的年齡根據(jù)換羽的情況可大致分為早、中、后三個時期,其中早、中兩期個體的中央尾羽并不特別延長,但在中期已經(jīng)明顯出現(xiàn)棕色和白色兩個色型。后期雄鳥除色型之外,中央尾羽還有了不同程度的變長。
也有研究者認(rèn)為,壽帶變色發(fā)生在成鳥到老鳥的過程中,是一種特化現(xiàn)象,在鳥類中不多見。
對于我這樣的鳥類愛好者來說,羽色越美,就越喜愛。白壽帶俊逸、飄灑,如從仙界下凡。
白壽帶為什么在楓楊樹叢營巢呢?這是我好奇的地方。鳥類營巢的地方,不是隨意的,而是經(jīng)過精心挑選,畢竟事關(guān)“子嗣”。鳥類是天生的“風(fēng)水大師”。
長期在秦嶺觀察壽帶的蔡瓊老師在觀察日記中說,壽帶營巢有三大要素:耕牛、樹林、人家。有耕牛的地方昆蟲多,有人家的地方蜘蛛多,有樹林的地方易于隱蔽。
我贊同蔡老師的說法。大自然傳習(xí)每一個物種以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