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萬
母親從皮箱里翻出一支駁殼槍,像遞烤紅薯一樣遞給我,去,殺了他。她的表情平靜又堅決,猶豫的反倒是我。我不知道家里有槍,拿在手里感覺像烤紅薯一樣燙,比烤紅薯大得多。但這正是我想的。用不著打聽,只看最近的報紙就知道那個人在昆明。
從貴陽搭便車到安順,再往前不能坐車,安順到安南的公路修好沒多久,極少有車前往。我不會騎馬,也雇不起轎夫。何況等轎子慢悠悠把我抬到昆明,他早已去了別的地方。他是職業(yè)軍人,要追上他可不容易。我只用了九天時間,從安順經(jīng)關(guān)嶺、晴隆、安南走到曲靖,平均一天一百八十里。風蕭蕭兮易水寒,我寧愿背劍或背刀,背駁殼槍太煩。它不但重還老是滾來滾去。我一會兒把它掛在胸前,一會兒把它背在背上。多年后看到影像里那些騎馬挎槍的人,見到敵人后拔出駁殼槍瀟灑一甩,叭一聲槍響,敵人應(yīng)聲倒下,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艷羨不已。我穿的是貴陽中學(xué)堂的學(xué)生制服,冬裝,越往南氣溫越高,駁殼槍斜挎著掛在肩上很熱,挎不了多久肩膀就酸痛。從來沒挑過東西的肩膀叫嫩肩。當我住在圓通街,學(xué)會給文通書局挑水時,我才知道不光是肩嫩,還因為肉嫩。有多嫩?十六歲那么嫩。若不是為了給父親報仇,真想把手槍丟下河。
從曲靖到昆明輕松多了,地勢比貴州平坦,還通公路。貴陽桃花剛開,這邊梨樹已是一身雪白。
沒想過去哪里找他,他的寓所和部隊在貴陽,來昆明是為了聯(lián)絡(luò)云南王龍云共同對付川軍,不可能待在一個地方不動,像老虎那樣餓了才出來打食。
我找了間旅館住下來。真累,一覺睡了十三個小時。醒來第一件事不是去殺他,而是坐下來梳理為什么要殺了他。他多次來過我們家,從不穿別的衣服,每次都是軍裝筆挺,頭發(fā)又短又粗,行住坐臥英氣逼人,父親書房的門楣有點矮,他進去時只低頭不彎腰。即便只低一下頭,進去后也要立即整理衣服和皮帶。皮帶上別著一支手槍,不是駁殼槍,比駁殼槍小,給我的感覺是象征意義遠遠大于殺傷力??诓艠O好,說我母親做的菜比中和天還好吃。父親和他相反,一襲長衫,身體略顯肥胖,對他贊美我母親的廚藝不以為然。
上月,中央政府宣布廢除中外一切不平等條約,正當所有人覺得揚眉吐氣,卻被人發(fā)現(xiàn)政府面對比利時、西班牙這樣的小國時還算強硬,面對日、英、法等強國時則沒底氣,在諸多問題上顯得軟弱。有學(xué)生以“半夜吃桃子,照到葩的捏”為題寫打油詩諷刺。軍警進校逮捕學(xué)生,報紙公布了這一事實,事情越鬧越大,導(dǎo)致學(xué)生上街游行。父親作為報館主筆親自上街賣報。他親自帶人收繳報紙,向報童開槍,父親為保護報童頭部中彈。坊間議論,他是故意向我父親開槍,不是意外失手。
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我正在學(xué)校跑步,開始感覺這是玩笑,繼而發(fā)現(xiàn)遠山和房舍都鋪上一層似是而非的透明的薄霧——屬于我一個人的遮蔽和改變。沿南明河回家時,這層薄霧覆蓋在水面上一動不動,仿佛是為了將水與天隔開,雖然薄,卻堅不可摧。
旅館老板叫我把貴重物品藏好,丟失概不負責。我沒什么貴重物品,上街時把槍斜掛右肩,這是為了拔槍方便,我是個左撇子。這模樣有點吊兒郎當,加上一身汗臭,有人鄙夷,有人嗤笑,而我一無所知。
我在金馬碧雞坊一帶轉(zhuǎn)悠,這是昆明最繁華的地帶,他這種人不在這種地方出現(xiàn)還能在哪里出現(xiàn)?金馬坊在東,碧雞坊在西,兩坊相距數(shù)十米。二坊之間車水馬龍店鋪林立。真叫我猜對了。這天太陽即將下山,余暉從西邊照射到碧雞坊,它的倒影投到東邊街面上。我站在碧雞坊下面,他穿過金馬坊走來。出乎我的預(yù)料,他沒穿軍裝,穿的是長衫馬褂,還戴了頂白色博士帽,白邊布鞋。第一眼就認出來了,雖然有所懷疑,但隨著我的心怦怦跳,我知道是他,一定是他。我拔出駁殼槍,等他看見我后開槍。我不知道他是否認出我,反正看見我后他愣住了。我沒有猶豫,屏住呼吸開了一槍。我瞄準的是他胸部,那塊平整驕傲的地方。子彈飛出剎那,槍管被萬鈞力量拉住似的下垂,不聽使喚。
他雙手撫著肚子蹲了下去。我緊張得像被錘打過的刀子即將放進水里淬火。聽見有人喊“殺人啦、殺人啦”,我這才掉頭逃跑。開始時雙腿發(fā)軟,有點跑不動,跑出十米后又開了一槍,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碰到扳機。這讓試圖捉拿我的人慢了下來,繼而不再多管閑事。
我沒法沿路返回貴陽。四十三軍軍長李燊被貴州省主席周西成打敗,也跑到云南來搬兵。此時李燊和龍云的部隊已經(jīng)進入貴州。我只得繞道而行,從昆明到曲靖后折向南行,從羅平向東進入廣西。路程遙遠,不急,加上報仇成功,卻也輕松,還去了柳州和桂林。離開旅館時我沒要駁殼槍,我不愿拿著它再向任何人開槍。當我身無分文時才意識到旅館老板所說的貴重物品,這支槍在廣西這邊可賣三個大洋。
回到貴陽,我最大的變化不是從十六歲變成十七歲,而是我從此變成另外一個人。這種變化要用一生來消化,這是命運贈送的巖鹽,放在水里化不了,必須慢慢舔舐,直到牙冠不在只剩牙床。
云南人已經(jīng)占領(lǐng)貴陽,李燊被任命為省主席。這不是我擔心的,省主席哪個來當都一樣。李燊不到一個月被趕走我也不驚訝。其時流行童謠云:民國十八年,漢板十八圈,主席十八子,只做十八天。漢板是當時市面上流通的銅元,陰面有十八個小圓圈,圍繞小圓圈的是繁體“漢”字。
讓我擔心的是周西成死了。李燊從云南打過來,輕取盤縣、普安,周西成執(zhí)銳與李燊在鎮(zhèn)寧一帶布陣大戰(zhàn),不幸被流彈擊中,年僅三十六歲。我不是為他年紀輕輕死去感到惋惜或震驚,在一個十七歲的人眼里,三十六歲不算年輕。只有人到中年的人才會覺得三十六歲年輕。我擔心的是他的汽車怎么辦。
這是一輛七座雪佛萊汽車,幾年前從香港弄回來,一開始雇司機開到廣西梧州,到梧州后不再有公路,只好以船馱載沿都柳江向上游劃行,途中水漲船翻,汽車像一坨鐵一樣掉進水里,周西成不想放棄,找了二十個水性好的人去打撈,每下水一次發(fā)一個袁大頭。打撈起來后拆散運到貴陽重新組裝,城區(qū)公路只有三公里,這三公里讓這輛汽車出盡風頭。
我父親去看了,我母親去看了,那個人也在看,我的同學(xué)在看,全城人都在看。遠不如一架糧倉大,奔跑起來卻有如萬馬奔騰地動山搖。人人都知道它厲害,卻不知道它有可能撞死人,看新奇的人像看馬戲一樣站在馬路中間。在我看來,周西成就是這輛雪佛萊,雪佛萊就是周西成。我們都有想摸一下的沖動,這有僭越之嫌,只好望車興嘆?,F(xiàn)在,那個可以隨便撫摸它的人走了,它會不會在暗夜里哭泣,或者自己打開車庫門沖向郊野,不停地摁喇叭,我來了我來了。它來到貴陽已有兩年,現(xiàn)在公路已有上千公里,足夠它馳騁。
不過,以上都沒讓我感到震驚。我震驚的是回到家看到的場面。
我家在九架爐巷。九架爐巷是油榨街一帶最繁華的小巷,與大南門隔河相望,旁邊有粑粑街、蓑草路、稻香路、龍讓路,進城的人在這片歇腳,可寄放馬匹或笨重行李。周西成大修公路已將城墻拆除大半,騾馬進城仍需特別許可,城墻內(nèi)街道狹窄人煙稠密署衙囂張,騎馬而行比步行還慢。出城的人在九架爐巷與朋友告別,越過圖云關(guān),才算真正離開貴陽。遍布餐館旅館妓院店鋪和小作坊,飯菜口味粗獷香爆鮮辣,老城里的人也喜歡不時來這邊換腸。
走到油榨街是李燊當省主席的第七天,驅(qū)趕他的人正在暗地里醞釀,還沒亮明主張和槍炮,一切看上去平靜而又平凡。
離家還有百米聽見鞭炮聲。這是干什么,有人去世了嗎?我是個好面子的人,不希望有人認出我。我的學(xué)生裝已經(jīng)臟得像從煤棚里取出來,頭發(fā)像風中亂草。從小在這條街上長大,認識我的人太多,我沒能躲過他們銳利目光的捉拿。捉拿不是打比方,是真實情況。他們既想看到我,又真怕我出現(xiàn)。調(diào)皮搗蛋時沒少挨他們罵,他們高興時也沒少被他們當活寶。九架爐巷鐵匠多,噴水池鐵匠街的鐵匠主要制作鋤頭、鐮刀、菜刀、火鉗。九架爐巷主要釘馬掌,打造抓釘。就在柜臺里面操作,一臺火爐,一個風箱,一個鐵砧凳就是鐵匠鋪全部家當。有孩子看熱鬧,鐵匠鼓動他們進去拉風箱。孩子全都搶著拉,這比讀書寫字好玩,更能喚起少年對力量的盲目崇拜。除了鐵匠鋪還有肉鋪和生藥鋪。也有的人家什么買賣也不做,單純?yōu)榱税布?。收入不高的小職員,國中國小教員,他們多在城外安家。
老君爐鐵匠鋪的老板娘認出我,一把拿住我的胳膊,胳膊就要被她捏碎,像一把鐵鉗。我正齜牙咧嘴掙扎,她壓低聲音道:“少爺,你不能回去?!?/p>
別的鐵匠鋪有徒弟有伙計,老君爐只有夫妻倆,老板娘拉風箱或打大錘時胸部飛得太高,懵懂少年都不敢看她干活。出于不敢看又想看的忌恨拿她的圍裙編了句歇后語?;鹦撬臑R,她的圍裙被燒出密密麻麻的篩子眼。有人近視,就說他是老板娘的圍裙——盡是眼。近視眼戴上眼鏡又被叫作四眼狗。近視和其他殘疾一樣被半截大爺嘲笑。半截大爺是還不完全知事的少年,自以為是大爺,其實只有半截。
“你不能回去。”她的聲音依然不大,但明顯是在咆哮。
我也是個半截大爺:“你管不著。”
她男人出來,乜了我一眼:“放開他,叫他進來?!?/p>
這男人臉上布滿了黑色凸點,像桂花樹的氣孔,不知是燙傷還是長了那么多痣。老君爐只打菜刀,貴陽有一半菜刀出自他們家,因此頗有威望。他乜這一眼比他老婆的鐵骨陰爪還有用,我乖乖跟了進去。進去后并不理我,自去打磨他的工具,讓他老婆陪著我。
“少爺,你媽今天成親,你不能回去?!?/p>
她說什么?我望著盡是眼的圍裙和她起伏的胸脯,想起那句歇后語忍不住想笑。我真笑起來。
“少爺,你不要難過,過一陣就好了。”
我不是少爺,即便是,也只不過是九架爐巷的少爺。我想起在學(xué)堂跑步時別人大聲喊我名字說我父親出事你快回家去身體所產(chǎn)生的反應(yīng),肚皮突然發(fā)涼小腿突然發(fā)軟,視力聽力剎那間下降。現(xiàn)在也是這感覺。
我并不想罵人,但和“盡是眼”說話的語氣連自己也吃驚:“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為什么要告訴我?”
她沒生氣,同情地看著我。這是我一輩子感激不盡的表情,像白云一樣溫柔,像大海一樣寬廣。他們今天沒干活,我是說沒燒火打鐵。天氣太熱,什么活不干也冒汗。她擦干流進眼里的汗水。
“坐嘛。”她說,“我給你倒碗水?!?/p>
屋子里比其他鐵匠鋪干凈,這是第二個好印象。
巷子里一陣喧鬧,盡是眼哀傷地搖了搖頭。男人沒放下手里的工具,拉開門看了看,示意我也看看。我在離門還有兩步遠的地方停下來,只看到一半場景,這一半已經(jīng)足夠。我看見那人和我母親在我家門口迎客。第一感覺不是屈辱,而是疑問,這怎么可能,我打中他了的呀。
我的鼻子突然變得非常靈,每一種氣味每一種聲音都是背叛,我聞到蘿卜燉排骨的氣味,從此再也不吃蘿卜燉排骨,聞到鞭炮炸開后的香味,厭惡鞭炮長達三十年。
這一天我是怎么過的呢?像是為了驗證我看到和聽到的消息,我必須不停地走,像吃得太撐吃得太硬的人需要消化,我必須一直走,直到消化完我一生遇到的最大的打擊。實際上,無論走多遠,無論過多久,都像吃進去的東西一樣只能排泄掉一部分,有一部分將永遠留在體內(nèi),雖然不多,卻已和其他時間吃進去的東西參與身體構(gòu)成。我從箭道路走到桂月路,再走車站路、永秀路、和平路、護國路、南橫路、中山路、省府路。
通過這些街道名你就知道,我已經(jīng)走遍整個貴陽。天亮后在龍井巷遇到同學(xué)曹唯庸,我叫他給我點吃的。我的模樣也讓他大吃一驚,他穿的是短袖,我穿的是去昆明時的冬裝。我告訴他我不能上學(xué)了,他同情地望著我,表示無能為力。我和他走到博愛路,他去上課,我一個人漫游。學(xué)堂對面是兩河口,市西河匯入南明河,河邊有個河神廟。我在河神廟的陰影下睡到陽光把我刺醒。曹唯庸放學(xué)后帶我去他家,其實是我臉皮厚,他不帶我也會跟在他身后。他父親是文通書局職員,在他父親的幫助下,我成了文通書局學(xué)徒。除了學(xué)習整理書籍,還每天到三民東路玉元井挑水煮茶。
我到文通書局安定下來時,新省長李燊被周西成舊部趕出貴陽,據(jù)說他去了香港,沒多久郁郁而終。這不是我關(guān)心的,我關(guān)心的是那人為什么沒死。
沒過多久我知道了答案。中秋節(jié),舅舅這邊和父親這邊的親戚都來叫我去和他們團聚,舅舅特別強調(diào),我母親和那人不會去,他們已經(jīng)和她斷絕關(guān)系。我選擇了去父親的兄弟家。不是因為舅舅和母親的關(guān)系,而是舅舅家太遠,我作為學(xué)徒只有半天假。
叔叔把兩個伯伯都叫來,還有堂兄堂姐堂妹堂弟。他們問我書局如何,書局里的人對我好不好。有個嬸嬸突然提起那個人,說我那一槍打得真好,沒把他打死,只把他下身打廢。我打中的不是他肚子,我的天。她的話像一個長柄舀,把一池糞水攪渾并舀起來。糞不攪不臭,一攪臭不可聞。那是一個巧合,卻要我一輩子與這個巧合作戰(zhàn)。
母親給了我第一個屈辱,他們給了我第二個屈辱,他們越高興我越難受。我廢他下身干什么,我要的是他死。我默默地吃飯,吃完第一時間告辭,從此很少和他們聯(lián)系。
我不但在書局安身立命,還向一位先生學(xué)書。先生說,寫字可以讓人安靜下來。隨著承擔事務(wù)的增加,受書局派遣去過上海、武漢、重慶、北平。文通書局偏安云貴高原,卻可以和商務(wù)、中華、世界、開明、大東、正中齊名,是當時華夏七大書局之一。出版過曹未風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蕭一的《中國通史》。我作為中層職員,無論走到哪里都受到歡迎。雖不再是半截大爺好面子的年紀,卻也頗感自豪。我已去過很多地方,卻再也沒去過九架爐巷,我連大南門都不想去。不是怕遇到他們尷尬,而是擔心自己忍不住怨憤。
世事煩囂,我以為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至少由我一個人慢慢吞咽,我已經(jīng)像蝴蝶一樣折起翅膀,這和舉起雙手投降已經(jīng)那么像,卻仍有人對那一槍念念不忘。期間戰(zhàn)爭沒完沒了持續(xù)不斷,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和所有的人都有關(guān)系,有的人可憐地死去,有的人勇敢地死去,更多的人心驚膽戰(zhàn)地活著。斷在我心頭的針尖卻沒有消失,不時扎向心底,或者換個方向扎我一下。我越是不想舊事重提,越是有人興趣盎然。我成了茶館和街頭藝人嘴上的英雄,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還是個指哪打哪的神槍手。我平生就開過那一槍,沒人教過,在旅館里琢磨了大半天,算是自學(xué)成才。嚴格來說不是我向他開槍,是子彈看見他后自己飛了過去。解釋是有毒的花,解釋越多開得越艷。
街道上奔跑的人突然多起來,最多的是穿軍裝背槍的人,他們一窩蜂跑過去,再跑過來已換上平民衣服,努力讓舉手投足符合換上的便裝,倒也學(xué)得快,轉(zhuǎn)眼就像做生意的小販甚至乞丐,身份降得越低越保險。
書局也沸沸揚揚,有人想離開,有人想待下去。作為書局員工,我們的自豪感遠遠超過銀行和政府部門的人。文通書局為貴州文化引來圣火,有撥云見日之功,愛別離于每個人有多么難,身在其中才有體會。創(chuàng)始人從光緒搞戊戌變法那年,也就是一八九八年就開始請人到日本采購設(shè)備,聘請日本技師到貴陽安裝調(diào)試。設(shè)備由日本運到上海,沿長江運到重慶再以人力運到貴陽。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不是狀貌而是敘事,真要修路真要搭橋,最大一臺機器得六十四個人一起抬。途中遇到房屋阻隔,和主人商量把擋路的房屋拆掉,機器抬過去后再修復(fù)。組裝機器、培訓(xùn)印刷工人耗費十年,到一九一一年大清最后一年才開張營業(yè)。幾十年來業(yè)務(wù)蒸蒸日上,出版的書刊除淪陷區(qū)外發(fā)行殆遍,得一時之盛。我想也沒想就決定哪里也不去。還有哪里值得去?
寫字確實讓人安靜,只要有空就寫,二十年從篆、隸、楷、草、行循環(huán)往復(fù)已有七遍,從漢到清遍臨諸家。這天一位同事像縮起爪子的貓一樣走到我面前,小聲告訴我有人找。我還沒站起來,找我的人已經(jīng)進來。
“我們要走了?!彼f。
“我知道你恨我?!彼f。
“現(xiàn)在一張機票要十根金條。”她說。
她將一根金條放在桌子上,說:“你結(jié)婚時用吧,我走了?!?/p>
她流淚了嗎?我忘了。我繼續(xù)臨鐘繇《薦季直表》,季直為官清廉,卸任后連生活都沒有著落,鐘繇懷著悲憤與激動上書曹丕,“臣受國家異恩,不敢雷同見事不言,干犯宸嚴?!睌S地有聲。我自以為一心不亂,老馬識途般篤定。同事說他們身邊有個年輕人,二十歲的樣子。這事我早就知道,她把槍遞給我叫我殺他時已經(jīng)懷上他的孩子。有一次他被另一派追殺,在我家躲了一個星期,這個星期我父親正好不在家。她和他之間有很多種說法,我沒興趣了解,貴陽至少有一半人知道,報紙上不時以影射或嫁接方式講述,有人寫小說連載,故事越精彩變形越嚴重,以致不再和他們有關(guān)系。
我的辦公室在書局二樓,不可能有人在這里做飯,她離去時我突然聞到蘿卜燉排骨的氣味,我才知道我并不淡定。這味道是她帶來的嗎?我沒看她的臉,但我知道她已經(jīng)是一個老婦人,比以前胖,聲音比以前短促,喜歡唉聲嘆氣。
她不知道,我結(jié)婚時已五十八歲,金條早已不知去向。即使知道在哪里也不敢拿出來。以為不會有孩子了,有個伴,幫忙洗衣做飯,過個十年二十年,這一生也可了了。哪曉得兩年后,我居然有了兒子。兒子屬狗,像小狗一樣可愛。洗衣做飯反倒成了我的事情。這可是我這輩子最愿干的事情,兒子拉在尿片上的屎都是那么可愛,我可通過它的顏色和水分判斷他是否健康,吃多了吃少了,或者吃了不適合他吃的東西,不需要湊近看,可每次都湊近了看,一點都不嫌臟。這份心得是傳家之寶,意識到所有做父親的都知道并且無師自通,我才沒把它們記下來。
兒子兒子。
我沒離開文通書局,公私合營后也沒離開。
兒子長大后一點也不像我,像猴子一樣調(diào)皮搗蛋。我一般都不管他,每次都是他媽痛心疾首,仿佛他無可救藥,甚至有可能變成罪犯。他一點也不笨,讀書卻不專心,對吹拉彈唱頗有興趣,尤其是吉他,在他房間一練就是一宿,邊彈邊唱。吉他是他用積攢的零花錢買的,我無權(quán)干涉。我對他只發(fā)過兩次火。一次是他十八歲時,有天突然問我,爸爸,聽說你有支槍,能不能拿出來我看看?第二次是他二十四歲時想和海外親戚聯(lián)系,去找他舅公打聽地址。他媽事后說我,你小聲點不行嗎?你的吼聲把洗臉盆都震得“鐺”的一聲。我告訴她,不行。
“過去的事情,他哪里知道呀?!?/p>
“我沒想讓他知道。”
我寫字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勤,因為不寫也能安靜下來。書局當年的同事的孩子有的成了圖書公司經(jīng)理,有的是出版社社長或總編,他們叫我寫本回憶錄,寫我自己和文通書局,我拒絕了,多高版稅都不寫。有人說往事越來越清晰,這是當然,可我寧愿在深夜里一個人咀嚼,而不是拿出來示眾。他們無法理解一個老人的固執(zhí),不是每個人的回憶都應(yīng)該公諸于世。有人以為能從中窺見歷史,其實不過是一場戲。人人都有一場戲,演員不同,劇情大同小異,舞臺千變?nèi)f化,結(jié)局卻沒有多少區(qū)別。一個充滿痙攣的回憶比憂傷的追念可怕得多,盡管我早已成了回憶的仆人,我也不愿因此喚醒更多往事。
收到過那孩子的信,比我小十五歲。郵遞員很輕松地找到了我,因為常年訂報紙和雜志,和幾個老友書信往來頻繁,上了點年紀的郵遞員都知道我住哪里。信中說父母已經(jīng)去世,他想回來祭祖。我沒有給他回信,和他既沒說過話也沒見過面,有什么好說的呢?說到底,我和他無冤無仇,他想做什么我不阻攔,也用不著我?guī)仿铩?/p>
我把信故意放在書桌上,沒像其他信那樣放進專門的大樟木箱。我想看看兒子讀了這封信后有何反應(yīng)。不知道他是遇到什么事還是不再像小時候那么對我書房里感到好奇,他似乎沒進去讀它。他比前幾年安靜,甚至有點消沉。失戀了吧,我想。不要緊,我告訴自己,這不過像感冒一樣,要不了多久就能自愈。過了差不多一年我才知道他在寫小說,他沒告訴我,我無意中在報紙上讀到一位著名作家對他的點評才知道。又過了兩年,他出版了第三本書,我告訴他,你寫寫九架爐巷吧。他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有一天他突然告訴我:
“沒有了?”
“什么沒有了?”
“九架爐巷。高樓環(huán)伺,只剩一個名字。”
我沒他那么沮喪,在心里笑了一下,這樣也好。九架爐巷這個名字與孫可望有關(guān)。張獻忠在成都建立大西政權(quán),孫可望位列眾將之首。張獻忠死后,孫可望與李定國攻占貴州云南,投靠逃亡中的永歷帝。永歷四年,也是順治八年,孫可望在油榨街設(shè)九架鐵爐打造兵器,派大將率騎兵數(shù)萬、戰(zhàn)象十八頭大舉進攻湖南。硝煙蕩盡,九架爐巷打制家用刀具農(nóng)具,釘馬掌??箲?zhàn)期間,為駐扎在圖云關(guān)的紅十字總會和后方醫(yī)院等單位制作病床和輸液架。
沒有了也好,不再動刀兵。
父子倆第一次認真談?wù)撐膶W(xué)創(chuàng)作。他說創(chuàng)作是發(fā)明不可思議的情節(jié)。我不同意,無論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還是其他,只有發(fā)現(xiàn)沒有發(fā)明。一切原本擺在那里,善于發(fā)現(xiàn)的人才會發(fā)現(xiàn)。
他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也有道理?!?/p>
“有個東西給你,你爺爺留下的。”
我從書房里找出一把青銅劍,我父親從湖北監(jiān)利帶回來的,他是監(jiān)利人,二十五歲來到貴陽。他奶奶去文通書局見我時和金條放在一起,她知道這是我父親的收獲,理應(yīng)留給我。
“沒尖?”
“是的,他故意選了一把劍尖斷掉的劍。他贊成伍子胥報仇,不贊成他鞭尸。”
“斷掉的有多長?”
“一寸左右?!?/p>
他笑了笑:“寫作沒劍鋒不行?!?/p>
“不是什么都要拿文學(xué)來類比嘛?!?/p>
我把目光從劍身移到他臉上,發(fā)現(xiàn)他臉紅了,我于心不忍:“拿去吧,現(xiàn)在它是你的。”
“爸爸?!?/p>
“嗯。”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