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阿國和他的哥哥

阿劍

1

那個辰光，姑蔑鎮(zhèn)里發(fā)生了許多事，簡直天翻地覆。漂在瀫水側(cè)畔（我們南門人只叫它大溪）的黑黝黝的小鎮(zhèn)，像一片風(fēng)雨侵蝕了多年的桑樹葉，總在半夜里發(fā)出被什么玩意細(xì)碎咀嚼的沙沙沙的聲音。這聲音真讓人心煩。

“是大溪漲大水的聲音啦！”癩子說，“你們沒覺得整個南門都在搖晃嗎？”

“明明是你人在搖嘛?！?/p>

癩子站在閣樓上，腳踩著一塊翹起來的木頭，左右搖擺著身子，褲子松松的，像沒有屁股，在那里制造著咯吱咯吱的響動。你知道很多時候，一個沒有屁股的男人比一個沒有屁股的女人，還要難看一萬倍。

“我只是在打個比方?！卑]子一邊菜青蟲般扭動著，一邊朝我們笑，露出滿嘴的四環(huán)素牙。我們都懶得看他。

“是白蟻！”胖子很權(quán)威地?fù)]揮手。

我們有點相信胖子的話，畢竟他是數(shù)理化高手，生理衛(wèi)生方面術(shù)業(yè)有專攻，而且經(jīng)常從他姆媽小賣部里偷香煙來給我們抽。我們不禁擔(dān)憂地看著頭頂?shù)哪切€木頭，上面的圖案和雕花都已經(jīng)陳舊不堪，隱約浮現(xiàn)出什么標(biāo)語或畫像的殘痕，有點像南海寺門口那些算命攤上的鬼畫符。南門人可相信那些玩意了，有事沒事就往那兒湊，跟瞎子們抽一根煙，天南海北地胡扯半天，抬眼看看天空，一臉已經(jīng)頓悟自個命運的傻模樣。其實他們什么也不懂。南海寺那堆瞎子里面只有一個姓鐘的半仙，每次預(yù)測天氣要下雨，很是靈驗，比電視臺的天氣預(yù)報還要準(zhǔn)確，眾人由此深信不疑。沒有人會去注意鐘半仙那雙老風(fēng)濕的腿，更沒人會去費腦子想想，南門幾乎總是在下雨，猜中雨天的概率該有多大。南門人總是這樣，他們卻不會來研究一下自家閣樓上的舊圖案，我想總比那些算命瞎子小雞啄米的騙術(shù)有意思得多。

如果真像胖子所說，那種沙沙沙的聲音是來自于翅膀像紙糊一般的白蟻，那就是另外一種我們無法知曉的事物。它們白天隱在看不見的暗處，每到半夜就爬到地板、門框、踢腳線和家具里，一點一點咀嚼著里面的木頭和我們的骨頭。

沙沙沙，沙沙沙……

我說：“我遲早要離開這鬼地方。”

癩子說：“又來？！”

然后我們都不說話，聽得見大溪的濁水遠(yuǎn)遠(yuǎn)地拍擊著南門埠頭的青石臺階。

大溪已經(jīng)漲了好幾天水了。水里會漂來各式各樣的物件，像河的前方有一個勤勞而傻氣的搬運工。有時從上面涌來一大股紅褐色的水流，血水一般翻滾，像整條河正在掙扎著緩慢死去。是上游那家黃鐵礦又趁雨天開始排污了。他們或許覺得漲大水就是法定的排污時間，好像老天就是他們生產(chǎn)計劃表的一部分。見得多了，南門人也就覺得一切理所應(yīng)當(dāng)。南門人就是這德性。

我們站在埠頭上，呆呆地看著瞬間變得面目全非的河流，想起書上那些“流血漂櫓”之類的古話，想象姑蔑鎮(zhèn)歷史上那些戰(zhàn)爭中的死者突然間從睡夢中醒來，赤著臉，紅著眼，一聲不吭，齊刷刷地站在大溪的水流中。

那段時間似乎確實發(fā)生了許多事，但我們幾個記得的，還是傻子阿國和他的哥哥阿勇來到了南門。

那時，南門小商品市場的綠色鐵棚子剛搭起來不久。各家攤位上的鐵絲網(wǎng)高高低低掛滿了花花綠綠的廣州服裝和義烏小百貨，攤位上擺放著內(nèi)嵌硬紙殼子的溫州皮鞋和各式打火機。這三個地名，成了南門人心目中的圣地，類似于大上海之類的時髦城市。有段時間，南門小伙子們哪怕不抽煙，幾乎人手一只塑料打火機，“咔嚓”“咔嚓”，閃出暗戳戳的小火苗，像一種特殊暗號，遠(yuǎn)遠(yuǎn)瞅見，就知道是好漢，彼此心照不宣。也有手閑的，順手點燃一點泡沫塑料、廢瓦楞紙之類被雨淋得半濕的雜物，冒出濃而臭的毒煙，陰濕的空氣中久消不散，惹得街坊老太太們一陣詈罵。市場收攤后，棚子就空了，貨品裝到蛇皮袋里帶走，單剩下那些東拉西扯的鐵絲，像鬼子的封鎖線一般橫亙在南門的緋紅夜色中。有次癩子作死，被人追著跑進鐵棚子，差點被割喉。

整個南門前前后后幾十條歪七扭八的弄堂，迷宮般永遠(yuǎn)走不通暢，又狹窄得像黑白片里的地道戰(zhàn)，或老上海電影，冷不丁就從中閃出一兩個衣著光鮮的時髦姑娘，臉上掛著清湯寡水的笑，像是從黃浦江畔百樂門舞廳里出來，等著許文強們戴著白禮帽裹著白圍巾來接。其實她們也就是在哪個街道工廠或國營商店里剛下班。南門的姑娘們總有那么一股子勁，讓你覺得你壓根不配認(rèn)識她們。

天總在落雨，雨鞋里潮乎乎的，像凌晨醒來時的被窩和夜里那堆難以啟齒的夢。我們趴在自家閣樓的木欄桿上，看偶爾路過的姑娘，或者跟弄堂對面某個家伙擠眉弄眼、罵罵咧咧，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南門的那些破舊閣樓曾經(jīng)多漂亮，從現(xiàn)在殘留的東陽木雕或彩繪上，還能分辨出戲文里的各種神仙和動物（很多都沒了腦袋）。弄堂兩邊靠得近，爬滿青苔和藤蔓的墻壁像畫報上的比薩斜塔一般，兩邊人可以面對面講話。這就很有趣。那天是周日下午，天色晦暗，雨一時還沒落下來。我們勾搭在閣樓上面，互相遞著偷來的煙，比賽吹煙圈，看煙圈一點點擴大，消散在弄堂上方堆滿積雨云的天空。

癩子問：“那是誰？”

我們四五個都從自家閣樓上齊刷刷往那邊看，腦袋差不多要湊到一塊了。我甚至都能聞到大呂好幾天沒洗頭的臭烘烘的鞋油味。

幾個人正從埠頭上走來，想必是剛下輪渡。打頭那個拎著黑色人造皮革包的（上面應(yīng)該寫著銀白色的“上?！弊謽樱?，矮矮胖胖，我們一眼就看出是我們的死對頭、班主任老鄭。我們與他的戰(zhàn)爭由來已久、經(jīng)久不息，但又乏善可陳。我最討厭他的一點是他即便在南門的弄堂里碰到，還要跟我們講普通話。你知道那種課堂上念課文的腔調(diào)，跟南門的閣樓實在不搭。何況他和他老婆本就是打小生活在南門的，兩人都長得丑。

旁邊那兩個卻是陌生男孩，一般大的個頭，穿著同樣的衣服，像一對雙胞胎。我們看見老鄭一邊朝這里走，一邊跟坐在街口補鞋攤的李阿爹說著什么。老鄭家就在我們這邊，弄堂再往里去一點。走得近了，我們看見那兩個男孩真的一般模樣，都穿著灰色卡其布夾克，拉鏈拉到脖子上，樣子很老土了。一個明顯塊頭大些，衣服緊緊的。另一個正朝我們看的，卻是個瘦猴，簡直跟癩子一樣瘦，袖子一蕩一蕩，單是兩只眼睛不老實。走到我們底下時，他們兩個抬起頭來看我們。這時，瘦的那個翻著眼睛，指指癩子說：

“——這房子要倒灶的?！?/p>

我們懷疑自己聽錯了。但那個瘦子又重新說了一遍，用他那脆生生的南鄉(xiāng)口音，好像生怕我們沒聽到。

大家都傻眼了。癩子和大呂嗷嗷叫著，要沖下去干仗。這時老鄭發(fā)話了，仰頭沖我們喊：“都別吵了！”用的是在課堂上手持教鞭的腔調(diào)，然后邊掏鑰匙邊把那兩個往弄堂后面拉。

這莫非是個傻子吧？我們說。我們從來沒想過會這樣認(rèn)識傻子阿國和他的哥哥阿勇。你說這種事我們南門人怎么可能想得到？

第二天一大早，睡夢中聽到了癩子那尖銳而干癟的哀嚎，仿佛又被小商品市場的鐵絲纏住了脖子。

本來這該是弄堂里大家起來刷馬桶、燒煤球的辰光，嘉興奶奶清洗她家窗底下陰溝的辰光?！啊|死個霉頭！”只要天氣好，嘉興奶奶就會耐心地一遍遍沖洗陰溝，一邊用她的杭嘉湖腔詛咒著哪個半夜在她家窗戶底下撒尿的人。她家就在弄堂口，難免有行人臨時起興，掏出家伙來釋放一回。天氣熱的時候，弄堂口就臭不可聞，嘉興奶奶罵得在理，而且杭嘉湖腔罵起人來很好聽，抑揚頓挫的，像在唱折子戲。

這回喚醒我們的卻是癩子的哭天搶地了。我們探出頭去看，不知何時起，癩子家的閣樓倒了半扇，見了天光，木欄桿一路軟塌塌地趴著，一直延伸到癩子的床邊，像一堵倒塌的城墻。我們看見他穿了個紅褲頭，像個老女人那樣拍著大腿，懟天懟地，看來嚇得不輕。我們?nèi)滩蛔」笮ζ饋怼?/p>

胖子說：“癩子你在這里露營啊，快穿好褲子，不然小癩子要露頭啦！”

大家都在看把戲。這條弄堂里的閣樓倒塌已不是第一次了。早些年，徽州人、寧紹人、杭嘉湖人從東西南北的水路過來，走上埠頭，在這里搭屋建房，建造起這些漂亮閣樓，想來頗闊綽過一陣子。聽大人講，早年南門是整個姑蔑鎮(zhèn)最熱鬧的地方，有什么新鮮玩意總是從水上過來，棄舟上岸，出現(xiàn)在這里，街道也體面，樓房也漂亮?，F(xiàn)在可都成了危房了。不少人就搬到姑蔑鎮(zhèn)其他街區(qū)去。只有南門的姑娘們還多少保持著原先那種傻乎乎的驕傲，穿著日新月異的廣州或義烏服飾，從破敗街區(qū)里踢踢踏踏地?fù)P長而去，又像丟到水里的炮竹，只聽見一點點悶響。

我們幾個都不當(dāng)一回事。南門的舊街區(qū)、破弄堂和閣樓就像是陰雨天和黑夜里的城堡，危險而有趣，我們平日在這里四處縱橫、嘯聚山林，這里就是我們的黑風(fēng)寨和聚義堂。

大呂帶的頭，聯(lián)合眾人成立了一個幫派，號稱“鐵血十三鷹”，是從一部香港武打片里借來的名號，按武功強弱、年紀(jì)大小作了排名。我的參與純屬意外，畢竟打小體弱，多愁多病，看到有人打架就抱頭鼠竄，實在做不了好漢。只是大呂和我小學(xué)、初中都是同學(xué)，素有交情，平時又總抄我作業(yè)，覺得我蠻可以當(dāng)個軍師，類似于智多星吳用之類的，非要拉我入伙，排行第十二把交椅。大呂塊頭粗壯，天生一副兇相，右眉梢有一道疤，很有威信。他跟人說是和北門流氓打架受的傷，其實是初中時打籃球與人相撞，對方渾然無事，大呂卻縫了好幾針，從此落了傷疤。這事說起來有點不爽氣。作為第十二把交椅，我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這也是大呂把我當(dāng)成心腹的原因之一。

大呂本來嫌癩子長相卑鄙，只因左右少了一人，所以拉來湊數(shù)。癩子明白這個，就比其他人更忠心耿耿。他姆媽在南門小商品市場擺攤，所以癩子給我們偷了不少打火機，后來又提議我們?nèi)ベI那種白色塑料柄的裁紙刀，比巴掌略長，刀身鈍厚，但磨過后可以現(xiàn)出明晃晃的鋒刃來，還可以倒著塞進袖口，一掏手就抻出來，突然攥在手里，變戲法一般，架勢十足。我們湊了點錢，癩子找他姆媽說學(xué)校里上美術(shù)課要用，按義烏進價團購，從此南門的好漢們左手打火機，右手袖子里一把威風(fēng)凜凜的刀子，樣子更鐵血了。

我們趴在自家閣樓的欄桿上嘻嘻笑著，看癩子一家在那里罵罵咧咧地瞎忙活。這時，有人“哼哼”了一聲，大家順勢往那邊看。正是昨天那個瘦子。只見他叼著牙刷，滿嘴泡沫，翻著怪眼朝癩子家走來。真是觸死個霉頭！我們想起了這家伙昨天剛來時說的話，不禁一陣毛骨悚然。這時，又聽到他嘴里含含糊糊的南鄉(xiāng)口音：

“倒灶，統(tǒng)統(tǒng)都要倒灶的！”

2

第二天，老鄭在課堂上簡略介紹了兩兄弟，果然是雙胞胎，壯實哥哥阿勇和那個傻子阿國，剛從南鄉(xiāng)中學(xué)轉(zhuǎn)學(xué)過來。我們看見阿勇略微朝大家笑笑，像一個突然前來打擾的客人，有點抱歉的意思。此舉頗具古風(fēng)，是我們南門好漢的做派。那個傻子阿國卻只是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盯著教室里的日光燈或者天花板津津有味地看，好像在研究這個教室什么時候會“倒灶”，絲毫不理睬大家。我們看得直冒火。

癩子很快了解到情況，跑來跟我們報告。雙胞胎兄弟是老鄭的遠(yuǎn)房親戚，哥哥阿勇是南鄉(xiāng)中學(xué)的長跑運動員，在縣里也獲過獎；傻子阿國卻是個開過光的烏鴉嘴，向來逮誰咬誰。老鄭是動用了關(guān)系，把這哥倆調(diào)過來了。

癩子說，別看阿勇強壯，聽說那個傻子阿國更厲害，打小就在家里幫別人家算命的，在南鄉(xiāng)蠻有名的。

癩子說，他不但把我的房子說塌了，他還要把整個南門包括你們大家的房子統(tǒng)統(tǒng)都說塌，這人可壞了。癩子表示他跟這個叫阿國的傻子算是結(jié)了仇了。

我們想，原來是那個盡出巫婆神漢的南鄉(xiāng)啊。

南鄉(xiāng)多山，多竹海，與附近兩個縣相鄰，有縣里最高峰，上面是野生的萬畝高山杜鵑，爬上去要花將近三四個小時。在我們印象里，那里似乎常年飄著云朵與瘴氣，云山霧罩的，所以多神神道道的人。我們南門人多少都去過南鄉(xiāng)，坐半個多小時公交車，更多是騎單車去。大多去什么老佛殿里求簽算卦，據(jù)說那里有個徐偃王廟，是附近幾個縣最靈的，求當(dāng)官求發(fā)財求生兒子求麻將手氣好，無不靈驗。還有去拜樟樹娘、石頭娘的，用黃裱紙寫了自己名字，貼在一棵大樟樹上，或者一塊像生殖器般的石頭上，據(jù)說就會保四季平安、寒暑不侵。也有抱著小孩去找哪個老女人“修怕”、“收驚”的，舀一碗清水，放三支筷子，黃昏時分陰陽交接之時，面對天地念念有詞：“門神土地、值日公差、值事公差、鑊頭菩薩：×××（患者姓名），東南西北驚，前后弄堂驚，人驚，狗驚，貓驚，雞驚，高驚，低驚，高驚爬落來，低驚爬起來，門神土地領(lǐng)歸來，菩薩老爺帶歸來。”口訣念畢，筷子在頭部轉(zhuǎn)一圈，和碗一起擺放在患者所睡這頭床腳邊，第二天，用手掌反劈將筷子砍倒在地，霉氣從此連根拔掉。

總之去南鄉(xiāng)干的，都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事。

晚自修后，我們躡了手腳，拖著單車，遠(yuǎn)遠(yuǎn)地跟蹤。

這兩兄弟形影不離地走著，像一雙南鄉(xiāng)出產(chǎn)的毛竹筷子。

我們“鐵血十三鷹”跟蹤人是出了名的。上次跟蹤班上一對談戀愛的狗男女，一路悄無聲息，看他們從學(xué)校里出去，沿陳家弄穿過夜間收攤的臭烘烘的菜市場，在百貨大樓前的路燈下，終于牽起了手。

你知道，十幾個人，好幾輛單車，偏能悄無聲息地跟蹤一路，連聲咳嗽都沒有，足以證明我們幫派的組織紀(jì)律性。這是老鄭在課堂上再怎么揮舞教鞭，死活也做不到的。

高?？冃гu估有助于提升高校內(nèi)部管理水平，也是國家教育決策科學(xué)化的重要前提。經(jīng)過近二十年的探索與實踐，中國高等教育評估已初步形成體系，為社會和政府了解高等教育發(fā)展現(xiàn)狀和教育投入決策提供了重要參考。

那也是我第一次跳上大呂的鳳凰牌單車。大呂拍拍后座，我心跳得劇烈，像面對著一座高山，終于閉著眼死命兩手一撐，居然就騎上去了。夜色迷蒙，跨坐其上，只看得見大呂的后背，濃重的臭汗味和頭發(fā)上的鞋油味，聽到耳畔涼涼暖暖的風(fēng)吹著，像整個南門都在我耳邊悄悄地說著什么。那一刻我才感覺到，自己確乎是加入了這個從南門弄堂里長出來的像狗尾草或一年蓬一般的幫派了。

看，手牽上了！有人低聲說。

噓，輕聲。另一個人提醒道。

——呦！親嘴了！親嘴了！

我們集體爆發(fā)出一陣狂笑，震耳欲聾，響徹云霄，把那兩貨嚇得不輕，像兩只夜色中的蝙蝠，很快就撲棱棱地逃竄到弄堂里面去了。笑聲最燦爛的，照例都是癩子。

胖子說，那兩貨肯定干過啦，看那個女的走路就知道，這個我懂。我們對此半信半疑。

那兩貨很快就從學(xué)校轉(zhuǎn)學(xué)了。我甚至從頭到尾都沒記清他們的名字。

南門人的生活是有多乏味啊。

但南鄉(xiāng)這對雙胞胎兄弟有點不同，整天在一起，簡直無法分開。他們總是一路走，一個把書包背在左肩，一個背在右肩，像是時刻保持預(yù)備長跑或者戒備的姿勢。癩子說，我不管，我的目標(biāo)只有一個，就是傻子阿國。他是真上了心思的，上課時都盯著傻子阿國不放，課間休息也總站在不遠(yuǎn)處，用他那出了名的冷峻的死魚眼，死盯著，像得了相思病。

我們也看出來了，傻子阿國其實并不傻，成績很好，只是平時懶得說話，青青白白的臉上毫無表情，對誰都翻著怪眼，好像誰都欠他錢，像極了南門那些沒讀過啥書就早早去上班的姑娘們。這種表情可把我們大伙都得罪了。傻子阿國好像也知道癩子在盯他，但一副愛誰誰的樣子，這讓癩子更為氣憤。

阿勇學(xué)習(xí)明顯要弱些，好幾次在課堂上被難倒，一張黑臉漲得通紅。但阿勇身體素質(zhì)真的好，引體向上可以做到五十個以上，簡直神人。有人說阿勇有練過。我們看看他的肱二頭肌，鼓成一個包，比大呂還夸張，覺得像是這么回事。這兩兄弟明明長得這么像，偏生膚色黑白分明，像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影子。我們注意到他們兩個人走在一起時，都是阿勇?lián)蝹?，傻子阿國袖手站在?cè)旁，亦步亦趨，沒事人一般。我們平時不太聽得到阿勇說話，但兩兄弟走在一塊時，總看見阿勇在絮絮叨叨著什么。這兩兄弟還真是怪胎。

癩子跟我們說，他終于逮到機會跟傻子阿國對質(zhì)了。他守在廁所門口，在拐彎處截住了傻子阿國。他和他互相看著，不說話，然后癩子略微顯露出袖子里的半截子裁紙刀，沖傻子阿國厲聲道：

“——你想要怎樣？”

癩子說，傻子阿國明顯被他嚇住啦，都說不出話來，直到阿勇也從廁所里出來。這時，傻子阿國有了靠山，就沖他翻白眼，又指指天空說：天漏了，所以南門老是落雨。

癩子滿腹狐疑地問我們：“傻子說的啥意思？”

有人說：管他啥意思，南門的事，要他南鄉(xiāng)人管？這就叫杞人憂天。

我們就集體沖著樓下喊：杞人憂天！杞人憂天！然后哈哈大笑起來。一個剛好在弄堂深處撒尿的男人嚇了一跳，抬起頭看看我們，走幾步后，緊一緊褲襠，又回頭看一眼，像在看一堆傻子。

天好像真的漏了，雨簡直下不停。大溪里漲滿了水，都淹到第三個臺階了。補鞋攤的李阿爹說，他這輩子都沒見過水漲到這么高，上次漲大水還是在民國幾幾年。我們抬頭看了看天空，想象民國那陣子的事，其實也想不明白。輪渡已經(jīng)停擺，單剩下一艘鎮(zhèn)里的國營客運船停在那里，被渾水蕩來蕩去，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哪?。我們撐著雨傘去看水，渾濁的河水一下一下地拍擊著青石板，像是有種很遼闊又特別的情緒在里面，搜腸刮肚，找不到話說，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這時，癩子說，“我們?nèi)グ焉底幼嵋活D吧?！?/p>

那幾天，癩子家閣樓在四處找人修理，他就住在我家，每晚往我身邊湊，一股子臭腳丫味。我懷疑他有腳氣，把他踢下床，讓他睡到沙發(fā)上去。他裹著毛毯，像個小娘們般委屈，擔(dān)心木沙發(fā)太硬睡不著，又擔(dān)心里面有白蟻。不一會，回頭重新開始絮絮叨叨說起傻子阿國來。他簡直走火入魔了。

胖子說，傻子阿國我們是一定要揍一頓的，但他總跟他哥哥阿勇在一起，有點不方便下手啊。大呂說，倒不是怕什么，只是這事跟阿勇沒關(guān)系，我們賬算得很靈清的。他們說是啊是啊，這正是我們“鐵血十三鷹”的做事宗旨呢。我說，我遲早要離開這鬼地方。但他們都沒聽見。

3

誰都知道大呂喜歡老王，菜市場豬肉王的獨生女。南門的好漢們誰能不喜歡上老王呢。老王不是班里第一個胸脯變大的女生，據(jù)胖子推斷，最早的很可能是北門的老李和西門的老杜，她們應(yīng)該初中時就變大了?！澳銈凅w育課都不看的嗎？”我們這才恍然大悟，方明白為何每次女生跑步時胖子總是很興奮。在這方面胖子確實比我們優(yōu)秀太多。

但每次老王走進我們視線時，細(xì)細(xì)的腰肢，長長的腿，一個叫弱柳扶風(fēng)的成語就會閃現(xiàn)在我們腦海里，更不用說她那雙大溪漲大水般的眼睛了。

幾次旁敲側(cè)擊后，大呂總算勉強承認(rèn)了這回事。畢竟我們是幫派兄弟，話說開去，他也就不再覺得這事丟臉?！暗贝髤纬覀儼€看過來，像在審視誰是潛在的情敵，“你們誰也不許喜歡她?！?/p>

我們紛紛拍著胸脯表忠心，并且宣稱，從此以后，老王就是我們“鐵血十三鷹”的大嫂了。

大呂卻又很憂愁。

老王無疑是南門姑娘里面最出挑的一個，皮膚白凈，洋氣得像在上海灘長大的，又熱情洋溢，是個十足的南方女孩，跟其他假模假樣的南門姑娘不一樣。不過她多少也有點臭脾氣，看去跟大家都處得挺好，沖誰都笑，其實離誰都遠(yuǎn)著呢，誰也別想靠近她。那姑娘身上裝著雷達(dá)探測器一般。

我讀過點閑書，頗曉得一些追求姑娘的手段，當(dāng)即獻(xiàn)上一策：寫情書。鑒于學(xué)校里氛圍險惡，老鄭又盯得緊，我為大呂精心設(shè)計了一套情書密碼系統(tǒng)，方法類似于四角號碼，又更具隱匿性。以我們使用的現(xiàn)代漢語小詞典為密碼本，用頁碼與排序數(shù)字為符號，這樣三五個數(shù)字就指定到一個具體的漢字上，以此組合成一句話。這原先是我為“鐵血十三鷹”在學(xué)校里傳遞重要信息所研發(fā)的，沒派上用場，這會兒倒是有了試驗的機會。

第一封信很簡單，從練習(xí)本上撕下來一頁紙，上面寫了一大串?dāng)?shù)字：“5794503291135312，5794592522793969，738257944031241626692912！”

翻譯過來就是——“我是大呂，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吧！”

由于密碼初試，費了老半天工夫，趁晚自習(xí)結(jié)束后，由我塞到老王抽屜里。第二天，我們眼巴巴地看她翻出紙條，瞅了一眼，隨手揉作一團，就丟到垃圾桶里了。

我分析，原因在于老王她并未掌握密碼本啊，當(dāng)然不知所云。這就是我這個軍師的失職了。第二封信就寫得很具體，頗用了些成語與形容詞，有部分是我從那些閑書里抄來的。滿滿兩頁紙，涂滿了數(shù)字，看去很有科技范，最后特意標(biāo)注：“數(shù)字含義參看現(xiàn)代漢語小詞典。”

然而老王的反應(yīng)還是讓我們大失所望。她直接把書法課的毛筆拿出來，飽蘸了墨汁，刷刷刷，在密碼信上狠狠打了幾個叉，然后又丟到垃圾桶里去了。

我們都很苦惱，覺得老王雖然是南門一等一的好姑娘，但畢竟年少無知，不解風(fēng)情，油鹽不進，白白浪費了我們一番巧心思。又或者我們路數(shù)不對？兩次下來，大呂頗為煩躁，覺得我這個狗頭軍師的套路并不給力，還是采用自己的手段為好。

大呂的愛情很直接，跟癩子盯傻子阿國一樣，不管上課下課，就是直著眼盯著老王看，盯得兩眼布滿紅血絲，簡直要噴出火來。我們不知道這一招到底是誰傳染給誰的。相比較而言，癩子的目光比較隱蔽而冷峻，隨時轉(zhuǎn)換其飄忽靈動的視線，是我們諳熟的那種跟蹤術(shù)。大呂明顯比癩子要簡單粗暴，是一只土狗盯著豬肉鋪案板上那點零碎豬下水的直勾勾的眼神。有次胖子帶來一只望遠(yuǎn)鏡，是從南門小商品市場買的，據(jù)說是正宗的蘇聯(lián)貨。大呂就以一本課本作掩護，用那望遠(yuǎn)鏡看了整節(jié)課的老王，從頭到尾就沒放下過，像個兢兢業(yè)業(yè)的偵察兵，估計連老王脖子上的痦子都數(shù)得一清二楚了。

站在走廊上，我們拿望遠(yuǎn)鏡去看操場上隨便一個陌生女孩?？此乃{(lán)色校服在陰晦的天色下釋放著令人安靜的光澤，看她馬尾一晃一晃地，像風(fēng)吹過香樟樹葉，簡直聽得到呼啦啦的響聲，然后看她就轉(zhuǎn)身走到女廁所里去了。這望遠(yuǎn)鏡的性能真好，不足之處是看太近的東西，事物無限放大，容易頭暈?zāi)垦?。想到這點，我們都佩服起大呂的毅力。

大呂堅持了三天，把自個兒憋得臉色發(fā)青、兩眼通紅，像在公交車上暈了車，終于所有人都發(fā)現(xiàn)了這個把戲，除了黑板前面那個自我陶醉的老鄭。然而大家都不說話?，F(xiàn)在的畫面是，每次上課，大呂總盯著老王看，大家就盯著大呂看。

終于一次課間休息，老王直截了當(dāng)?shù)刈哌^來，看著大呂，啪地一掌拍在課桌上，像個女英雄般大吼一聲：“你不要再看我了！”

大呂顯露出前所未有的慌張，粗壯的身子在狹小的座位上扭來扭去，像一只突然被踢到卵蛋的土狗，可憐巴巴地朝我們看。我們都轉(zhuǎn)過頭去不看他。

我們勸大呂，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既然老王不行，何不轉(zhuǎn)戰(zhàn)其他老李老杜老張之流？若論臉龐條感，也差可比擬。都是麻辣燙，吃的就一個味，不差一口湯湯水水。然而大呂此時卻顯示出幫派領(lǐng)袖風(fēng)范，從牙齒縫里蹦出一個“不”字，依舊堅持不懈地盯著老王。

我們誰也想不到，老王居然喜歡上了傻子阿國的哥哥阿勇。簡直太明顯了。每次阿勇在體育課上做引體向上，第一個鼓掌的永遠(yuǎn)是老王。那雙漲水般的眼睛現(xiàn)在只朝著阿勇笑，讓我們每個人心里都積著一整個雨季的雷聲，悶悶的。

我們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著。永遠(yuǎn)是陰天，有時飄來一陣雨，又不大，像半夜起來撒尿似的滴滴答答。我們在呆滯的空氣中作筆記，記那些年終可能要考而實際上純屬垃圾的例題。老鄭唾沫四濺地把黑板劃得吱吱響，他的備課筆記從教我們父輩那會兒就沒換過，知道這一點后讓我們無比悲傷。窗外楓楊樹的葉子綠得很黯淡。這是一種疲倦的顏色。有時我們從校園甬道上走過，停下來看看頭頂上的天，或者在某棵樹下面發(fā)一陣呆，側(cè)耳傾聽一會不遠(yuǎn)處大溪漲水的聲音。草倒是長得很茂盛。我們常常在空蕩蕩的校園里漫游。風(fēng)起的時候，早上起來，默默地感受到自來水冰涼的滋味。這種感覺跟在別的年份里不一樣。

癩子提醒了我們。那天晚自修后，我們幾個拖曳著單車，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前方較遠(yuǎn)處是傻子阿國和他的哥哥阿勇，仍舊像一雙筷子般并排戳在南門的夜色中。阿勇仍是顧著照看他那傻子弟弟，好像那個瘦瘦白白的小子是個什么寶貝似的。

雙胞胎兄弟后面、我們前方不遠(yuǎn)處，那個我們熟悉的細(xì)細(xì)的身影，在若即若離地跟著。是老王這個傻姑娘。她幾乎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我們“鐵血十三鷹”的跟蹤術(shù)。她家住在埠頭旁邊，現(xiàn)在卻跟著雙胞胎兄弟往勝利路這邊走，要繞老大一個彎。她傻乎乎地跟著那兩人，腳步踢踢踏踏地，絲毫不懂得隱藏自己，更沒發(fā)現(xiàn)我們幾個都在她身后。她的跟蹤術(shù)笨拙得讓人很生氣。

現(xiàn)在每天的劇情變成了這樣：白天課堂上，癩子死盯著傻子阿國，阿勇時刻保護著弟弟，老王總盯著阿勇看，大呂盯著老王看。如果把他們的視線連接起來，就是一條被雨水淋濕了的電線，冒著噼里啪啦的火花。到了晚自修后，卻是老王傻跟著雙胞胎兄弟，我們跟蹤著老王，又像一條螳螂捕蟬的食物鏈。

我不知道為何大呂會安排我這個任務(wù)，畢竟我向來是躲在幫派后面出謀劃策的那個。

我站在走廊盡頭，心里翻涌著一股股大溪的濁水。與其說慌張，不如說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整件事都讓我覺得膩味。實在太沒勁了，還不如去埠頭那里看著大水發(fā)呆。

她出來了，端著飯盒，跟另外一個女生走在一起。我喊了她一聲。她有些詫異，但還是讓那個女生先走，眼睛黑黑地站在我面前。

走廊外面，一陣斜雨飄過來，涼涼地灑在我的脖子上，像有個小孩站在高處撒尿。

大呂喜歡你。阿勇不會喜歡你。我們遲早會對雙胞胎下手的，請你為自己安全著想。

這些都是他們要我向老王交待的話。我考慮了半天，還是選擇以一種癩子般冷峻的口氣一氣說完，然后看見老王的臉龐像平靜的水面突然涌過來一片黃鐵礦的紅褐色污水，又很快地消退到遠(yuǎn)方?！罢f完了嗎？”她用她那漲水的眼睛看著我，像看著水面漂過來的一塊什么爛木頭，然后扭頭走掉了。

后面的事又是癩子打聽到的。老王直接去找了阿勇，當(dāng)著傻子阿國的面，說了一些話。阿勇啥也沒說，單是堅決地?fù)u搖頭。

現(xiàn)在我們看見老王呆坐在她的位置上，似乎不像以前那么愛笑了。晚自修后的跟蹤也就不了了之?，F(xiàn)在只有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著雙胞胎兄弟，其實只是順路回家。老王是我們南門的好姑娘，現(xiàn)在，有人把她的心傷透了。

然后我們都不再看她了，包括大呂。

一天晚自修后，我們幾個正閑走著，忽然看到了老王。

我們環(huán)顧四周，并沒有看到那對雙胞胎兄弟，顯然她并非是為了跟蹤那兩個怪胎而來。我們停下腳步，站在那里，默不作聲，看她飛快地向十字路口方向走去。那里有幾個男孩站在路燈下，倚靠著三三兩兩單車，抽著煙。

我們看見老王很快走向那幾個人，然后跳上其中一輛單車，呼啦啦地?fù)P長而去。

“是北門那幾個！”大呂咬牙切齒地說。

“她走路跟以前好像有點不一樣了。”胖子說。

“該死的傻子阿國！”癩子說。

4

晚自修后，大呂去找阿勇，遞一根煙，說有事相商，邀請他加入我們“鐵血十三鷹”。這邊我們就暗自跟著落了單的傻子阿國，一路走到小商品市場那邊去。

有人從頭里截住傻子阿國，拖著他的袖子鉆到鐵棚子里去。

癩子現(xiàn)在倒似成了頭把交椅，把裁紙刀從袖子里整個兒拽出來，明晃晃地指著傻子阿國的鼻子，洋洋得意道：“你還要說倒灶不？你還要說天塌地陷不？”

傻子阿國站在雨水里，頭發(fā)濕濕地披將下來，像一個沒睡醒的人。我們甚至懷疑他是否一直都這么迷迷糊糊的。我們聽見傻子阿國嘴里喃喃說：“全都要倒灶，天要漏了，地要陷了，大水要來了，南門要被淹掉了。”

癩子越發(fā)火冒三丈起來。

癩子原先的計劃是把傻子阿國帶到這迷魂陣?yán)?，追著他跑，讓他也嘗嘗被鐵絲割喉的滋味，不想這傻子偏生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這就很無趣了。

我們幾個把傻子阿國壓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癩子一屁股騎在他背上，右手高高地舉著刀子，像一個馳騁疆場的將軍，左手啪啪啪地拍打著傻子阿國的后腦勺：“叫你烏鴉嘴！叫你烏鴉嘴！”

然后，癩子的手被一只手抓住了。是阿勇趕過來了。

這家伙真的猛，我們?nèi)齻€不知怎么回事，就被丟到了一邊。

我們趴在泥水里，眼睜睜看著那兩兄弟揚長而去，感覺“鐵血十三鷹”遭受了奇恥大辱。而大呂偏生又不在。

大呂后來趕過來，解釋說，他跟阿勇沒講幾句，就被老鄭叫走了，挨了半天訓(xùn)，威脅著要找他爸媽談話，但從頭到尾又沒說具體什么事。老鄭經(jīng)常玩這一手，喉嚨刮天響地訓(xùn)斥，但死活不說啥事，讓我們自己猜。不少人因此中招，自己招供出許多鳥事，平白生出事端。

我們懷疑老鄭是曉得了我們跟雙胞胎兄弟結(jié)仇的事了，別看他平時傻胖傻胖的，人精著呢。然而第二天我們就知道老鄭找大呂的原因了。

我們“鐵血十三鷹”一個不落地走到南門埠頭上。老鄭黑著臉，點數(shù)著我們?nèi)祟^。我們挨個站在水邊，大呂是第一個，胖子殿后，每個人都掏出袖子里的裁紙刀，一把把丟到河里去。那些白色塑料柄的刀子還帶著我們的體溫，像剛從水底下跳上來的銀色小魚，從頭到尾閃著漂亮的白光，在空氣中露了下臉，又重新潛入水里去啦。

“鐵血十三鷹”沒了刀子，就像老鷹沒了爪子。打火機也好像受潮了，撲哧撲哧地閃爍著一點小火花，半天不得勁，但大家都還是揣在褲袋里，舍不得丟掉。

雨水時斷時續(xù)的日子，城北卻傳來了大新聞。

我們騎著六七輛單車，披著雨衣，像一群呼嘯而過的烏鴉，還沒到南海寺，遠(yuǎn)遠(yuǎn)看見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頭。姑蔑鎮(zhèn)的人真是太閑了，他們像雨天里的麻雀一般，一大群呆呆地蹲在屋檐下，有時又呼啦啦地飛起一大片。現(xiàn)在他們又烏泱烏泱地聚集到這邊來了。

我們擠進去看，都傻了眼。

南海寺的山丘下原先有個水塘，都說是無底潭，再怎么干旱，常年不斷水。這次被人用抽水機抽空了，地底下卻暴露出一個巨大無比的窟窿，氣派得像什么皇帝的墓穴。

胖子得意洋洋地宣稱，是他舅舅和幾個街坊一時興起，選中了水面面積僅二十平方米的“洗衣潭”，用四臺抽水泵日夜作業(yè)。抽了一天，水位下降，突然露出一道石壁。幾個人懷疑內(nèi)有玄機，就繼續(xù)往下抽，水面越發(fā)往里傾斜，第四天，水面上居然露出一行臺階。第九天，兩截巨大的魚脊?fàn)钍@露出來。十七天后，水落洞出，整個石窟就完整地冒出來了。他們幾個一鼓作氣，共抽干了七個石窟，個個石窟緊挨著，排列工整，每個石窟均有石階通向洞底，石窟內(nèi)的石柱根據(jù)洞的大小一到四根不等，令人驚異的是，這七個石窟的布局竟呈北斗七星的形狀。

然而里面什么也沒有，沒有金銀珠寶，也沒有墓穴棺材，就是空蕩蕩的幾個大窟窿。簡直莫名其妙。

南門人那幾天沒事就聊這個，幾輩子都沒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突然冒出來。這石窟不知何時建造，為何這么多年深埋在水潭里，竟無人知曉，連各種方志上都沒有點滴記載，實在古怪。南海寺的瞎子們天天坐在洞口，守著一點潭水，神神道道，管天管地，卻不知身后就有這么個古代的大洞，因此在姑蔑鎮(zhèn)口碑里紛紛倒了招牌。

有人說姑蔑鎮(zhèn)現(xiàn)在是真不如古代了，以前我們這里可是什么姑蔑國的都城，春秋戰(zhàn)國那會跟吳越的夫差勾踐們都打過仗的。

有人說這只是個古代采石場罷了，專門挖了石頭來建姑蔑國的皇城和皇帝墓穴，至于皇城和墓穴現(xiàn)在何處，還有待考古；有人說此處就是越王勾踐的藏兵站；有人說是儲冰庫；有人說是巨石陣，是道家煉丹的福地；更有人直接往外星人上面扯，說得唾沫橫飛，宛如親見。

最具權(quán)威的鐘半仙“哼”地一聲冷笑，說，從前就聽老古人說過，姑蔑鎮(zhèn)本就整個兒懸浮在水邊，底下一只巨龜馱著呢。想必南海寺下面的石窟就是巨龜?shù)某惭ò桑恢滥切笊@會兒跑哪里去了。

眾人悚然一驚，個個心旌搖搖。

我記得家里有本不知道哪年頭的舊書，上面記著姑蔑鎮(zhèn)的一些事。課本上好多有名的人之前都來到這里，有的當(dāng)官，有的流放，有的只是簡單地路過，都寫下什么詩詞歌賦，涂寫在什么墻壁上，大都不是什么好詞。好像姑蔑鎮(zhèn)自古以來就是個倒霉透頂?shù)墓淼胤?。好像這么幾千年來，就一直在不停地下雨，什么東西都潮乎乎濕漉漉的，墻壁上長滿了青苔，木頭里爬滿了白蟻，連帶那些以前留下的詩文，里里外外都透著一股子可憐兮兮的味道。這讓我越發(fā)不爽。

我想到北方去，去南門人想象不到的那種曠野，四面一望無垠，風(fēng)吹著石頭一路跑，男人們個頂個像剛獵完狼的漢子那樣，黑紅著臉，放聲地笑，露出一口白牙。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男人，不是南門這幾個抽根煙都要躲起來、整天搞點跟蹤之類小動作的小屁孩們。

或者去更南方，真正的南方，一年四季曬著熾烈的太陽；最好在海邊，海風(fēng)潮潤，椰子樹搖晃，女孩們露出曬得黝黑的健壯胳膊和大腿，笑得像綻放的三角梅。不像南門的姑娘們，笑容涼冰冰的，水里泡過似的不清爽。

“這回地也要陷了！”

人抬頭去看，說話的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正是那雙胞胎兩兄弟。

水已經(jīng)漲上埠頭，離街面的臺階只剩最后兩級。這里面也有南海寺石窟里抽出來的陳年老水吧。上游漂來的山洪，黃鐵礦里偷排出來的血水，南海寺石窟里養(yǎng)了幾千年巨龜?shù)哪枪勺有伴T的水，還有似乎只落在姑蔑鎮(zhèn)頭頂上的無休止的雨水，現(xiàn)在都匯聚到了一起，把整條大溪漲得顫巍巍的。站在臺階上，感覺整個大地都在水中搖晃。天空像是另一條河，有著相同的顏色，想必也有水正拍擊著相同的搖搖欲墜的河堤。天上與地下的水之間，是無窮無盡的雨。或許這天與地真的都要崩塌了呢。這傻子阿國是個南鄉(xiāng)的鬼嘛。

那幾天，我耳朵幻聽得越發(fā)厲害，走到哪都能聽到那種沙沙沙的聲音。不管它是大溪的水還是南門閣樓里的白蟻，它是跟我耗上了。包括那些莫名其妙的南門人，他們每天都這么興高采烈，不停地說話，好像隨時有天大的新聞要傳播。他們都對說話充滿了與生俱來的熱情。

我想，我得找個安靜的地方去待著。

我穿過虛弱不堪的黃色警戒線，從洞口的石階往下走。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人。原先那些看熱鬧的人，包括那些長期蹲守的瞎子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走得干干凈凈。南門人像麻雀一樣，不知道又跑到另外什么地方去看其他熱鬧去了?，F(xiàn)在是擠在通駟橋和埠頭上看大水的人更多，真是些沒心沒肺的家伙。

石階很窄，也就一人的寬度，巖壁上刻著一條條深深的劃痕，像美術(shù)課上用炭精條涂抹的陰影部分。走幾步，下面就干燥起來，好像跟地面那個陰雨連綿的姑蔑鎮(zhèn)是兩個世界。它之前明明是長年積著來歷不明的水，現(xiàn)在卻干燥得像個倉庫。底下是個偌大的平臺，空蕩蕩的，除了兩根堅實石柱，什么都沒有。紅砂巖在洞口的微光中，像一種特殊的帷幕正在徐徐拉開，仿佛等著什么好戲登場。而整個石窟在水底下躺著，已經(jīng)幾千年了。

我想，這里不可能有什么巨龜，畢竟洞口這么小，容不下一個巨大的物體進出。也許它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巨洞而已。一個洞，安靜地躺在水底，不想被人打擾；又或者真有什么東西曾經(jīng)居住在這里，但很早就離開姑蔑鎮(zhèn)了。誰會愿意待在姑蔑鎮(zhèn)尤其是南門這么個破地方呢？

我在洞口落下來的那點光里站著。四周安靜得像一個很古老的朝代。現(xiàn)在我耳朵里沒有了那個討厭的沙沙聲，只有我自個兒咽口水的聲音，怦怦的心跳聲。

最后一節(jié)石階的旁邊好像有什么亮晶晶的東西，在那兒閃現(xiàn)出一點點微弱的光。莫非真有什么姑蔑鎮(zhèn)的人尚未發(fā)現(xiàn)的金銀財寶？環(huán)顧四周，除了黑還是黑，并沒有一個人。我慢慢走過去，走得近了，蹲下來。

十三把白色塑料柄的刀子，其中有幾把是精心打磨出了尖的，不多不少，正是十三把，散落在石窟的紅砂巖地面上。

我有些迷惑，撿起其中一把，摸了摸塑料的柄和鐵的刀刃。是我們的刀子。這些刀子是我們親手丟到大溪里面去的，老鄭監(jiān)督著呢，從一到十三，一把不少。我們親眼看著它們撲通落入南門埠頭的水中，何以它們這時會出現(xiàn)在這里？莫非大溪的水跟這個石窟的水是相通的？它們以一種隱匿的管道，傳遞著我們無法理解的事物？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想通這個，也無法想通南門的那些破事。我只是一個孤孤單單的小孩，即使短暫地混入南門最牛的幫派之中，我還是傻子似的一個人啊。我心里清楚，我不會去管這些莫名其妙跑到這個石窟里來的刀子的。它們已經(jīng)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它們躺在這里，像個虛假的事實，像它們自己的某種影子。而我確信我真實的刀子現(xiàn)在正安靜地躺在南門埠頭的水底呢。

這時，我聽到身后暗處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音，頓時寒毛直立，整個人僵在那里，直著眼盯著看。似乎有東西正在黑處蠕動。

那個東西在更黑的地方扭動著，似乎是從地底下鉆出來的。我從上面走下來，眼睛還沒完全適應(yīng)洞里的黑暗。

我簡直無法相信，我看到的居然是傻子阿國。就他一個人。

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十步之外。我們面面相覷。

他的手正從褲袋里掏著什么。我捏緊拳頭，想著是否要去撿地上的刀子。但這個想法立即被我自個否決了。我想，即使現(xiàn)在我挨這個傻子阿國的揍，我也絕不會碰那幾把刀子。這想法讓我甚至有點想哭出來。

他掏出一點白乎乎的東西，遞過來，卻是一根煙。

我遲疑著接過來，想起口袋里還有塑料打火機。

我用打火機把我們的煙都點著了。

我們都沒有說話，站在那里，看見煙頭的一點火在昏暗的洞穴里發(fā)出微弱的光，照見傻子阿國的半個臉孔?，F(xiàn)在他的眼睛并不像平時那樣翻著白眼。

他也就這么直直地看著我。那個眼神也跟平常不太一樣。

我們抽完一根煙，然后開始抽第二根。我們站在那里，一起去看那十三把刀子，像看著大溪水里游來游去的魚。

我們兩個像傻子一般，站在昏暗的石窟里。我們頭頂有一縷從洞口射下來的光，上面是整個雨季籠罩下的姑蔑鎮(zhèn)，亂七八糟的南門，和麻雀一般到處亂飛的南門人。

現(xiàn)在是我和他，傻子阿國，就我們兩個人，站在一個千年洞穴里。他身邊沒有永遠(yuǎn)護著他的哥哥阿勇，我這邊也沒有我的那些南門好漢們。現(xiàn)在南門或者南鄉(xiāng)，或者姑蔑鎮(zhèn)，都像是與我們毫不相關(guān)的東西了。

然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我遲早要離開這鬼地方?！?/p>

這時，我聽見傻子阿國說話了，他的南鄉(xiāng)口音清脆地回蕩在空空的洞穴之中，像石窟自己在突然講話，跟我第一天聽到他的聲音一模一樣。他說：“——嗯。”

5

趴在南門閣樓上，我們掏出最后幾根煙，蔫巴巴的，像雨水里的樹。我們細(xì)數(shù)這半年來“鐵血十三鷹”無往而不利的戰(zhàn)績，好像也在這雨水中變得模糊了。然后癩子說，肯定是傻子告的密，誰知道我們有刀啊，就是被那傻子看到了。

我說：“好了吧，癩子。好了吧?！?/p>

癩子說，一切壞運氣都是從這雙胞胎到南門才開始的。先是他家倒塌，然后是老王被欺負(fù)，接著刀子被沒收，丟到大溪的水里去，最后連南海寺的無底潭都被抽空了。想想傻子阿國那令人生厭的聲音，像是用生硬的粉筆咯吱咯吱地劃在黑漆剝落的黑板上，在上面畫著南鄉(xiāng)特有的鬼畫符吧。不收拾掉傻子阿國，天無寧日，南門遲早要“倒灶”的。

然后我們一起看著大呂。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大呂恨阿勇，癩子恨傻子阿國，而要除掉傻子阿國，必先滅了阿勇。這個邏輯是明確成立的。癩子說，擒賊必先擒王。別看癩子人長得丑，腦子倒是好使。

我說，打贏阿勇，然后呢？

癩子說，一步步來。這些事終歸要做的。

我對他們說，好了吧大家。然而他們還是沒聽見。

挑戰(zhàn)書由癩子親手送給阿勇，約他和大呂單挑，落款是“鐵血十三鷹”，上面蓋了我們十三個人的紅手印，看去像那么一回事。我是最后一個，遲疑了半天，還是跟著蓋上了手印。大拇指戳在印泥上，又在紙上輕輕轉(zhuǎn)了轉(zhuǎn)，蓋完后中間空，四周濃，看去像一個句號。

“他會來嗎？”大呂問。

肯定會來，癩子分析道，他知道他倆得罪了我們，他不來的話，我們就找傻子阿國麻煩。這是篤定的事。

我們站在小商品市場的鐵棚子里，啪嗒啪嗒地吃煙，把煙頭丟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我看見昏黃的路燈光照見他們幾個重振旗鼓斗志昂揚的臉，像又一批新進到貨的商品。從這里看去，整個南門就像一座廢墟，真的太老舊了。搬遷傳聞已久，遲遲未見政府動作，滿眼望去，沒幾盞燈火。

從某個暗處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在雨中似有若無。

我忽然覺得這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包括整個南門和我的這些兄弟們。打石窟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市場鐵棚子里，這感覺就像地面的積水，一點一點，從雨鞋的漏縫里不由分說地鉆進來，涼涼的。

雨水并不急，細(xì)密地灑在鐵棚子上，淅淅瀝瀝的，像許多蟲子在啃嚙著桑葉。一眼望去，整個小商品市場就像另一個巨大的洞穴，和南海寺下面新發(fā)掘出來的那個差不多。我想，不管是巨型烏龜還是其他什么怪物，成百上千年地待在那個洞里，或者呆呆地馱著這么一個破敗不堪的鎮(zhèn)子，該有多無聊?，F(xiàn)在倒好，南海寺下面一個大洞，南門小商品市場里黑黢黢的一個大洞，連姑蔑鎮(zhèn)的天上也有一個永遠(yuǎn)漏雨的大洞了。如果有人站在天上往下看，會不會覺得我們也是一只只烏龜或怪獸之類傻乎乎的玩意？你說不清這是怎么一回事。

不遠(yuǎn)處傳來腳步聲——是雙胞胎兩兄弟來了！

大呂和阿勇分別站在兩邊，像兩支軍隊的首領(lǐng)。我們站在大呂后面，看見傻子阿國歪歪扭扭地站在阿勇身后，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我的兄弟們氣不打一處來。他們知道他們從頭到尾其實只恨傻子阿國一個。他們不停地滑著打火機，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音，閃著一點點似有若無的小火花，代替他們奏響戰(zhàn)爭的鼓點。

我站在最后面，手里捏著我的打火機，想了想，就把打火機順手丟在雨水里去了。我想，我再不需要它啦。不管是刀子還是打火機，這些南門的玩意，本就不該屬于我。

那邊大呂和阿勇已經(jīng)扭在了一塊。他們像兩個真正的戰(zhàn)士，或許只有他們兩個才是戰(zhàn)士。只有他們才是真正能代表姑蔑鎮(zhèn)南門和南鄉(xiāng)的好漢，其他人只是站在一旁瞎起哄的閑人，跟那些看算命、看石窟、看漲大水的，被雨水淋濕了翅膀的麻雀般的南門人一個樣子。

他們站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扭打、翻滾著，像兩個真正的好漢，兩包正在打開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裝滿了我們沒見過的商品。那些商品從很遠(yuǎn)的地方運送過來，帶著我們未曾想象到的氣息，成為南門新時代風(fēng)景的一部分，又很快成了被信手丟棄的垃圾?；蛟S哪天就被一只打火機點燃，冒出濃而臭的煙。

過了好一會，我們漸漸看清了，現(xiàn)在是大呂被阿勇掐住了脖子，而他的手在不停地攻擊阿勇的肚子，但無法緩解脖子上的險情。到底還是阿勇厲害，畢竟是能做五十個引體向上的人。

他們兩個人就這么僵持著。在潮濕而昏暗的夜色中，時間仿佛凝滯了。

我們等著他們分開，或者分出個勝負(fù)來，然而這二人卻像連體嬰兒般死死地連接在一起了。鐵棚子上的雨聲幾乎消失，路燈立在那里，發(fā)出吱吱的閃爍。

遠(yuǎn)處一盞燈突然間“嘭”的一聲爆了，閃出一片火花，然后重新陷入睡眠般的沉靜之中。

有人打了個哈欠。第二個人受了傳染，也開始打起哈欠來。有人莫名其妙地“噗嗤”一聲笑了。我聽見這笑聲卻是從我的嘴里發(fā)出的。

然后我們幾個都在那里哈哈大笑起來，簡直要笑出眼淚來了。

這時，一個人嗷嗷叫著沖上前去。卻是癩子。

我們說好互不相幫、單打獨斗的，這是我們“鐵血十三鷹”向來的做事宗旨。癩子是壞了規(guī)矩了。我們想，當(dāng)初大呂不想接收癩子還是有道理的。然后我們看到癩子沖到阿勇面前，不知怎么回事，像電影里演的一般，阿勇就倒下去了。

這時，我們又聽到一聲銳叫，是傻子阿國，像一朵閃電從天上直直地打在鐵棚子上面。這是我們認(rèn)識他倆以來，傻子阿國第一次發(fā)出這么響亮的鬼叫。

這回他該說誰“倒灶”了呢。

然后我們這邊也有人跟著尖叫了一聲，像是在應(yīng)和傻子阿國的鬼叫。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聲尖叫又是從我嘴里發(fā)出的。我壓根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F(xiàn)在我的嘴巴就像我身體之外的什么玩意，總是自顧自地制造出聲音。這聲音遠(yuǎn)在我的想象之外。

有人高呼：“——水！水！”

更多人在同時高喊：“水！水！”

不知何時起，河水已經(jīng)涌進了小商品市場。暗處看不見的水，像什么爬行動物的長舌頭，慢慢地舔舐著鐵棚子和南門的水泥路面。

我們的鞋子已經(jīng)濕透了，然而誰都沒有察覺。

我看見南門的樓房像接到什么信號一般，一盞盞亮起了燈火。各種聲音蟲子般從暗處窸窸窣窣地浮現(xiàn)出來，然后是一片沙沙沙的細(xì)密聲響。

我們抬頭去看，不是雨水，是昏黃的路燈下，大片大片的白蟻像雪花般，圍著路燈、香樟樹、楓楊樹和那些破舊樓房，漫天盤旋著、飛舞著。

沙沙沙，沙沙沙……

6

我們說，真沒想到，癩子那里還有一把刀，明明我們都丟到大溪里去了，老鄭一把一把點著人頭數(shù)著呢。我想，現(xiàn)在那十三把刀子，還安安靜靜地躺在石窟的臺階底下吧。

有人說，癩子肯定又跑到他姆媽那里重新偷了一把。這個解釋合情合理，得到我們的普遍認(rèn)同。

大溪終于還是暴漲了，照補鞋攤的李阿爹說，是前所未有的大水。南門地勢偏低，水漸漸爬上路面，已經(jīng)漲到小腿肚子了。現(xiàn)在的南門像一個剛剛打了敗仗的戰(zhàn)場，到處漂浮著琳瑯滿目的垃圾。你說南門人怎么會收集了這么多古怪垃圾？

我們紛紛搬到其他幾個城區(qū)的親戚家里去。各路人馬裹挾著他們寶貝的破爛貨，乒乒乓乓地從南門撤離，確實像一支潰不成軍的部隊。奇怪的是大部分人都喜笑顏開，像碰上了八輩子趕不上的好事，比如補鞋攤的李阿爹?！氨让駠顷囎舆€大”，他逢人就高聲宣布，得意洋洋，好像從此就取代了南海寺門口那些瞎子鐵口直斷的營生。也有少數(shù)幾個戀戀不舍的，其中就有嘉興奶奶。她坐在一輛小貨輪上，不停地回頭望，一邊嘴里罵罵咧咧。我們想，至少她無需再為她的陰溝發(fā)愁了，現(xiàn)在是整條大溪在幫她沖洗著陰溝，保證干干凈凈。

有人告訴我們，阿勇住在人民醫(yī)院，聽說沒啥大事，只是簡單地縫了幾針。到底是南鄉(xiāng)體格健壯的好漢。癩子卻是倒了大霉了。又說，沒想到癩子居然把所有事都擔(dān)當(dāng)下來了，說是他跟阿勇約架，跟其他人沒任何關(guān)系。沒想到這個倒霉蛋倒也是條好漢，看來當(dāng)初我們“鐵血十三鷹”收留他，也算個明智選擇。過段時間，我們?nèi)ツ莻€地方看他吧。

我們紛紛說：要的要的。

好消息是學(xué)校放假了，大家又沒事，都跑到通駟橋上去看大水。驟雨初歇，天上烏云翻滾，低低地壓在頭頂，像一道道難解的數(shù)學(xué)題。我們幾個趴在通駟橋的青田石欄桿上，就像趴在我們南門的閣樓上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被水淹了一半的故鄉(xiāng)。

現(xiàn)在的南門像一堆信手搭建在那里的積木，一座水中廢棄的堡壘。很難想象我們打小就在那堆破舊的水泥森林里巴巴地活著，沒心沒肺地玩耍著。現(xiàn)在看過去，南門真是個丑到極致的地方。

大呂已經(jīng)不再當(dāng)老大了，他把頭把交椅轉(zhuǎn)交給了胖子。那天之后，大呂就像變了個人，幾乎不太吭聲。我想，他是被嚇著了吧。

站在通駟橋上看大水的人很多，估計全鎮(zhèn)的人都在這里了。里面就有一堆班里的女生。我們都看見了，我們的好姑娘老王也擠在人群中，嬉笑打鬧著，像是回到了以前那個快樂的模樣了。是的，她又回來了。她現(xiàn)在沒有跟其他任何人在一起，不管是北門還是西門的流氓。她現(xiàn)在單是跟我們這些南門的人在一起呢。

有人推了推我們。

通駟橋和南門的交叉路口，大水的邊沿處，一輛手扶拖拉機正停在那里。我們看到老鄭和傻子阿國一左一右扶著阿勇，像剛從老山前線回來的戰(zhàn)斗英雄。我們看到他們相幫著爬上了拖拉機，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匕l(fā)動了，朝我們這邊開過來。遠(yuǎn)遠(yuǎn)看去，阿勇住了幾天院，倒變成小白臉了。傻子阿國卻又恢復(fù)了以前那副吊兒郎當(dāng)?shù)哪?。好幾天夜里，我們都能想起他那晚的銳叫聲，像警報劃破夜空。拖拉機走得近了，我們不約而同地去看傻子阿國的嘴。他這次不會又要說什么倒霉催的話吧。只見他眼睛并沒有看著我們，嘴唇抖了抖，河水拍擊埠頭般微微晃動著，卻一聲不吭。拖拉機從我們面前突突突地走過，我分明看見傻子阿國朝我看了一眼。我朝他輕輕地點了點頭。我看見老王在人群中也一直盯著拖拉機看，看他們慢慢地分開人群，去了橋的那端，直至消失在拐彎處。那是去南鄉(xiāng)的方向。

我們都悵然若失。

這時，有人尖叫了一聲，跟那晚傻子阿國的聲音非常相似，卻是大呂。

我們朝那邊看去。

是我們打小生活的南門，遠(yuǎn)遠(yuǎn)地，一連串低矮的樓房開始推搡著倒下，像幾個老婦女一屁股坐到了水里。然而沒有一點聲音傳過來，簡直是一部黑白默片的慢動作呢。

我看見樓房一間連著一間，晃晃悠悠、期期艾艾地倒下，像一片已經(jīng)堆得太高的積木，終于堅持不住?？匆婎^頂烏云翻滾，一個個天上的石窟在反復(fù)誕生又瞬間毀滅，而河水卻像大理石般平滑，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自顧自朝遠(yuǎn)方蔓延?？匆娢覀兊哪祥T就這樣整個兒地消失到河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