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四夢

☉王秉良

浪漫的唐寅，一生喜歡做夢。他曾千里迢迢跑到福建仙游的祈夢圣地九鯉湖，祈求神仙給他一個啟示命運的夢。他還真的夢到了，夢里，有人贈給他一擔(dān)墨錠。后來，他在自己的桃花塢里修了一座亭子，叫“夢墨亭”，還請好友祝枝山專門寫了一篇《夢墨亭記》。他的一生，好像注定與筆墨結(jié)緣，直到把那一擔(dān)墨用盡了才離去。

桐陰

杜甫說：“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惫P墨讓唐寅名聲大振，賦予他生命的意義，卻沒能讓他的人生順風(fēng)順?biāo)?4 年的生命旅程，也像一場夢。

《桐陰清夢圖》里，一株亭亭如蓋的梧桐樹下，一位士人躺在醉翁椅上酣然睡去。他的睡相，很像宋代《槐蔭消夏圖》里的人物。不同的是，《槐蔭消夏圖》里的高士是睡在槐蔭下，臥具是一張臥榻。桐樹下和槐樹下，做的夢是不一樣的。梧桐，是高潔的鳳凰棲息的樹；而槐樹，象征著功名富貴。

唐寅16 歲考取秀才第一名，少年成名。24 歲到25 歲間，卻遭逢父母、妻兒、妹妹5 位親人接連亡故，原本幸福和美的小家庭，只剩下他和弟弟兩個人，這該是怎樣的錐心之痛。他29 歲中了解元，一下子又成了江南最亮的星。第二年，唐寅雄心勃勃地赴京參加會試，本指望一舉成名天下知，卻不想被卷入科場舞弊案，徹底失去仕途進取的機會。

桐陰清夢圖 唐寅

落寞地回到家后，家里的仆人都對他愛搭不理，續(xù)娶的妻子更是冷言冷語，白眼相對，連家里養(yǎng)的狗，都對著他齜牙狂吠。聲名赫赫的“江南第一才子”，突然就成了大明朝的棄兒。巨大的心理陰影，讓唐寅久久不能自拔。20 年后，他還做了一個重新走進考場的夢。他寫道：“二十年余別帝鄉(xiāng)，夜來忽夢下科場。雞蟲得失心尤悸，筆硯飄零業(yè)已荒。自分已無三品料，若為空惹一番忙。鐘聲敲破邯鄲景，依舊殘燈照半床?！?/p>

實現(xiàn)不了槐蔭下的夢，他就把醉翁椅搬到了梧桐樹下，做一個輕風(fēng)梧葉的清夢，或者嘗試著不再做夢。

滄洲

唐寅功名無分，也就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做草澤間的隱士。他也曾嘗試尋找顯揚的機會，45 歲時，應(yīng)邀到寧王朱宸濠府內(nèi)去做幕僚，可是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賊船，寧王四處招攬人才，竟然在蓄意謀反。他用故作狂怪的乖張行為，引起寧王的嫌棄，才得以出逃，從此徹底斷了出仕的念頭。于是，他從屈原《漁父》篇內(nèi)，從張志和《漁歌子》里，從吳鎮(zhèn)的畫中請來了“漁父”，安排到他的滄洲間、葦渚內(nèi)、漁船上，喝醉了酒，做一番水光月色的夢。

他的《葦渚醉漁圖》上，水天茫茫，一輪明月之下，淺水洲渚間蘆葦叢生，一只篷船停泊在岸邊，蓑衣掛在船頭插著的竹篙上，漁父在篷船內(nèi)倒頭大睡。畫上題詩：“插篙葦渚系舴艋，三更月上當(dāng)篙頂。老漁爛醉喚不醒，起來霜印蓑衣影?！彼€寫過另一首題畫詩，和這一首異曲同工：“秋老芙蓉一夜霜，月光瀲滟蕩湖光。漁翁穩(wěn)作船頭睡，夢入鮫宮白渺茫。”

唐寅在姑蘇城北的桃花塢買地，建起了自己的桃花庵，和漁父做起了鄰居。庭院內(nèi)的半畝空地上，還種了一片牡丹花，花開的時候，他就請好朋友文徵明、祝枝山在花前喝酒賦詩。有時有莫名的悲戚和怨憤涌上心頭，他就大聲呼叫、痛哭流涕?；涞臅r候，他讓仆人把花瓣仔仔細細撿起來，裝在錦囊里，再把它們葬在花欄的東畔，吟詠出一首首《落花詩》送別花魂。他葬花哭花，是自傷身世，終究意難平，還是對幻夢般的人生發(fā)泄著深沉的悲嘆？

古人的“三不朽”，立德、立功，對他來說已成泡影，只剩下“立言”還能去做。他給文徵明寫信說：“男子闔棺事始定，視吾舌存否也？仆素佚俠，不能及德，欲振謀策，操低昂，功且廢矣。若不托筆札以自見，將何成哉？”

身在滄洲，他還有自己的追求。借漁父做夢，夢里還到了鮫人所居的宮殿，迷離惝恍。

蕉葉

唐寅風(fēng)流的名聲不亞于他的才名，可是男扮女裝追到8 個老婆以及三笑點秋香那些韻事，都是小說家之言。無風(fēng)不起浪，誰讓他那樣多情而浪漫呢。

他愛美人、畫美人、吟詠美人，也把美人看成世間最美好的存在。他早年畫的《蕉葉睡女圖》，畫面多么美好啊。一個美麗的少女，側(cè)臥在一張碩大的芭蕉葉上，她以手托腮，靜靜地做著幽夢。她的面龐是那樣秀逸可人，眉眼是那樣嫻靜娟好。

唐寅在畫上只落下了自己的名字，仿佛再寫什么都是多余。但是他的朋友王寵在卷后寫了一首詩：“小小金蓮步綠苔，晚晴閑過玉階來。芳心不比蕉心卷，未向風(fēng)前一展開。”少女的芳心如同蕉心，正是春情萌動、丁香偷結(jié)的美妙年華。文徵明的兒子文彭也在卷后寫了一首《蘇幕遮》，詞中寫道：“柳綿飛，蕉心卷，綠暗紅稀，又是韶光換……”

好花易謝，春光易老。懷春少女的夢里，一定是旖旎的、繾綣的，也是婉轉(zhuǎn)的、憂傷的，就像那被詩人們吟詠過無數(shù)次的蕉心一樣，待要舒展，還要深藏。身下的蕉葉舒展著，心頭的情事隱秘著。她的夢里，心事能夠打開嗎？

世人都說唐寅風(fēng)流，文徵明晚上登樓賞月，想起他的時候，寫詩還在問：“人語漸微孤笛起，玉郎何處擁嬋娟？”可是，唐寅也有自己深藏的蕉心。他的第一任妻子徐氏去世后，有一天他突然追憶起妻子的好，傷心地寫道：“凄凄白露零，百卉謝芬芳。槿花易衰歇，桂枝就銷亡。迷途無往駕，款款何從將？曉月麗塵梁，白日照春陽。撫景念疇昔，肝裂魂飄揚?！?/p>

這位早逝的女子連名字也沒有留下，但從唐寅痛徹心扉的表白中，我們能感知到她的美好。第二任妻子在唐寅從京城落魄還鄉(xiāng)后不久，就離開了他。在36 歲左右，他迎來了第三段婚姻。他不顧親友的反對，迎娶了沈九娘。在桃花塢里，唐寅賣畫為生，沈九娘和他琴瑟和鳴，日子過得恬淡而美好，九娘還生了一個女兒，取名“桃笙”?？墒嵌潭處啄旰?，37 歲的沈九娘也不幸謝世。想來唐寅此后的夢里，只有雨打芭蕉，點點滴滴，道不盡的凄清。

飛仙

桃花塢里，種滿了桃花，唐寅把自己比作桃花仙人?！熬菩阎辉诨ㄇ白谱磉€來花下眠”，自詡在酒盞花枝之間沉醉，比那些五陵豪杰快意多了。世人都認為他是像李白一樣的“謫仙人”，過的是神仙日子。可是他窮困潦倒時，家里斷炊的境況又有誰知道呢？他寫詩自況道：“漫勞海內(nèi)傳名字，誰論腰間缺酒錢？”

唐寅給友人汪東原畫過一幅《夢仙草堂圖》。畫面左虛右實，右邊是蒼松、修竹掩映的山間草堂，一個文士伏案而眠。左邊是煙云空蒙的遠山，虛空之中，飄浮著文士夢中的自我，他長袖飄飄，擺脫了重力，腳下也沒有一點云彩作為支撐，就那么毫無依托地當(dāng)空而立。

37 歲時，唐寅又一次到九鯉湖去祈夢。夢里，有人指著“中呂”兩個大字給他看，這次的夢境比上次難解多了，就像一個無法參破的啞謎。54 歲那年，他到山中去探訪朋友王鏊，看到墻上掛著蘇東坡寫的一首《滿庭芳》，詞下寫有“中呂”兩個字。他心頭一驚，趕緊對著這首詞仔細參詳。當(dāng)他讀到“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這一句時，覺得自己終于知道了答案，于是默然地回家了。這年的陰歷十二月初二日，唐寅病故。臨終前他取了一幅絹，寫下最后的詩句，放下筆，就與世長辭了。詩云：“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dāng)漂流在異鄉(xiāng)?！?/p>

唐寅夢一樣的人生，不是幻滅的，也不是虛無的。他膾炙人口的詩歌，他清俊秀逸的書畫，讓一代一代的后人驚艷，他在筆墨丹青間活著，是永遠的“桃花仙人”。人，終究還是要有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