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多年前,我在一所中學念書,學校建在荒山下,學校背后的荒山綿延無盡,站在山頭,常常生出宇宙洪荒般的感觸。
無師自通地,我們學會用一種方法來抵抗那種荒涼感——給荒山加上很多想象、很多傳說,發(fā)生在古代的戰(zhàn)爭、深山里的外星人基地等,在同學們的口口相傳中漸漸完善。在傳說里,早先畢業(yè)的同學曾經看到不明飛行物;在深夜時分看到山后有奇異的光芒;至于山洞里的寶藏,更是經常出現(xiàn)的橋段。傳說越豐富,荒山給我們的壓迫感就越弱。在我們離開那里時,那座山的每個山頭、每個山洞都有了名字,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故事?;纳阶兂闪死鲜烊?,不再像從前那樣龐大而兇悍。而這些由我們創(chuàng)造的故事還將流傳下去,匯入新生的故事里,幫助他們抵御黑夜、抵抗荒涼。
在我們的語境里,“故事”正在變得庸俗,“故事”意味著低俗的消遣,或者意味著說教。“故事”是一種工具,商人用來謀利,企業(yè)用來包裹企業(yè)精神,“故事”的真正偉大之處和初始的意義漸漸被掩埋了——那是一種獨屬于人類的能力。我們用自己的體驗,給所有可知不可知的事物加上想象、打上柔光,那些事物因此變成了鏡子,處處映照出人性之光,它本身的堅硬、無情因此被忽略。“故事”說明了人的存在感,以及一代代人積累下來的記憶、情感。
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里說,“講故事的技藝”正在消亡,通過“故事”分享經驗的能力正在消失。他指出了“故事”真正的意義:分享體驗、傳遞經驗,而不僅僅意味著某種講述藝術。
不過,安妮特·西蒙斯在她的《故事贏家》里又說,講故事的傳統(tǒng)正在復興,講故事對溝通、激勵有正面作用,有助于人們消除孤獨感?!爸v故事”和“聽故事”的需求無處不在,或許是在演講時,或許是在寫微博時,或許是在說服客戶時,甚至是在向上司請假時,你都需要整理思緒,有實有虛地進行講述。
“講述”是整理生活的最好方式,而“故事”或“講述”的根本燃料,是想象力。這是獨屬于人的能力。
有段時間我特別不耐煩那些動物、山川、天空、星座的傳說,認為那不過是自作多情,掩蓋了自然冷酷無情的本質。但如果沒有這些傳說,星球一開始是以充滿坑洞、在漆黑的宇宙里緩緩飄浮的巖石形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那將是一件異常恐怖的事。我們得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四周,投向宇宙,給它們加上故事,加上傳說。一旦有了故事,它們似乎就屬于我們,似乎曾經被我們抵達,生存的荒謬感就被壓制下去了。
這是一種荒謬的努力,卻是此時此刻我們唯一能做的努力:用故事照出尺寸之光,在這個脆弱的氣泡里生存,并且柔潤地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