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木心遺稿》里,作者這般嘆息:“人,真是平凡啊,平凡得出奇啊?!?/p>
平凡到塵埃里,平凡到無話可說,那就是“出奇”。書中有一例子:一個杭州的舊家婦女,八九十歲,沒有游覽過一次西湖。我也從一本英文書里讀到,一個女子,在紐約海港內(nèi)的自由島出生、長大、上學(xué)、結(jié)婚、生兒育女,直到老年,矗立在哈得孫河口的自由女神像,離家不過兩三英里,朝夕可以看到,可她從來不曾走近,更不必說進入?yún)⒂^。我在舊金山生活了大半輩子,聽說同城的一些華人一住就是一生,未曾涉足舉世聞名的金門大橋。這些人的想法恐怕是相同的:名勝就在那里,總有一天會去。一年年地拖下來,最后,老到走不動了。
孔夫子的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有人探索其深不見底的哲理,有人則說,它陳述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流水難道不就是這樣的嗎?在同一本書里,木心還寫了少年時聽到的一個故事:結(jié)婚之夜,某賓客的小兒子拋擲核桃。有一顆滾進床下,孩子懶得爬進去撿。核桃就此在床下幾十年,直到那人家的曾孫捉迷藏鉆到床底下才發(fā)現(xiàn)。
我也有類似的記憶。1958 年,村里的一個富有人家娶媳婦,敦請我的祖父擔(dān)任“上頭公”。在古代,“上頭”是指新娘將辮子梳成發(fā)髻。但在我的家鄉(xiāng),那個年代是由“好命”的老者,穿正裝,被賓客簇擁著,站在洞房,高聲念“百年好合”一類的祝福語,繼而往婚床上撒花生、核桃、糖果。孩子們一擁而上,搶個痛快。如果也有一顆核桃,掉在角落極隱蔽處,除非有人挪動大床,那么,直到如今,它依然安臥在老地方,也不無可能。在我的家鄉(xiāng)這種老僑鄉(xiāng),有的是“空心村”,長年無人居住,聽任荒草離離長滿墻頭。我祖父撒下核桃的屋子,聽說已經(jīng)半塌。也許,核桃被倒下的磚頭瓦片埋在地下。
這樣的“核桃”意味著什么?一如平凡的人生,日子總這般過下去,如何找到“出奇”?聘我祖父為“上頭公”的夫婦,數(shù)十年后都移居舊金山。男子已辭世近二十年,享壽八十多歲。女子早已過八十歲,因摔斷大腿,坐上輪椅。他們的獨子、媳婦和兩個孫子,在同一座城市波瀾不驚地生活。三十多年前,昔日的新娘子,曾帶淚向我傾訴她和丈夫的婚姻,百轉(zhuǎn)千回的愛恨糾結(jié)教我嘆息。
人生到處是這樣,所以木心說:“這平凡可大了,如果細細寫將出來,可有看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