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吉同
清代州縣的佐雜,比如縣丞、主簿、書吏、典史,尤其那些雜職官,都是些位居官場最底層的小官兒,因為見到的多是比自己大的官兒,故經(jīng)常得磕頭,因此,人們便用“磕頭蟲”來形容和指代這些小官兒(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邱捷著《晚清官場鏡像——杜鳳治日記研究》174頁,下文出自本書的只注明頁碼)。可見這些人地位很低,基本沒有什么人格和尊嚴(yán)。
他們還備受制度歧視。隸卒中的皂隸、馬快、禁卒、門子、弓兵、仵作、糧差、轎夫,與奴仆、倡優(yōu)一樣,被朝廷稱為賤業(yè)者。從乾隆三十五年始,其子孫都不得參加科舉。要參加須三代清白,即曾祖父、祖父和父親都不曾從事過這些賤業(yè)(大象出版社,日本宮崎市定著、馬云超譯《科舉史》第47頁),可謂典型的“賤民”。
他們的俸祿也很低。以清同治年間廣東南??h為例:皂隸、馬快、禁卒、仵作等衙役每歲工食銀均6兩,遇閏加5錢。河南湯陰縣乾隆年間,“本縣門子二名,每名銀六兩;皂隸十六名,每名銀六兩”(《乾隆·湯陰縣志》127頁),可見“全國一盤棋”。
地位卑賤,收入微薄,但全國各地爭做賤業(yè)之人卻如過江之鯽,僅以清嘉道時期全國部分州縣的差役數(shù)額為例,“四川一些州縣超過2000名,山東州縣差役,通常1000余名,湖南保慶府有2500多名,邵陽縣有3000多名,安徽阜陽縣有2000多名,僅差役頭目就達(dá)200多名”(岳麓書社,張國驥著《清嘉慶道光時期政治危機(jī)研究》第11頁)。光緒三年,廣東南海知縣杜鳳治下鄉(xiāng)征糧,隨同的差頭、壯勇、轎夫等差役就達(dá)200多人(341頁),真是浩浩蕩蕩。另外,這“磕頭蟲”并非誰想當(dāng)就能當(dāng)?shù)?,不少是花錢買的,同治及之后廣東的價格是從九、末入流者80兩(382頁)。買也要當(dāng),足見動力之大。
何以這么多人爭做賤業(yè)?其一,有面子,他們雖然在官場一個個都是“磕頭蟲”,但畢竟也是官呀,在庶民和下層紳士面前則可以威風(fēng)八面,從而也撈回了在官場的損失。其二,為了活命,在皇權(quán)社會,活命十分艱難。在活命面前,人格、尊嚴(yán)、地位都不重要。其三,更現(xiàn)實的是,做“磕頭蟲”不僅能活命,還能發(fā)財。仍是上之杜鳳治所見,羅定縣有個巡檢馬炳弧,喜歡賭博,在羅定一次就輸了一二百元,路過肇慶又輸了數(shù)百元。一個叫劉嵩齡的從九品巡檢,其妻出行也坐四人轎,且開鑼喝道。有個劉某署理順德都寧司巡檢只十個月,就“余五六七千金”(175頁)。這些排場和收入靠他們的工食銀顯然不可能。做衙役的趨之若鶩也就不難想象了。
那么,他們的錢財是怎樣來的?州縣官的主要公務(wù)是教化、考試、征收、聽訟、緝捕等。然而,州縣不是三頭六臂。權(quán)力運(yùn)行中,須有大量嘍啰輔佐,于是這些佐雜便有了廣闊的“用武之地”,加之他們手中也握有大小不等的行政、司法“裁量權(quán)”,尤其握有緝捕的權(quán)責(zé),這就使他們有了很多敲詐勒索的機(jī)會。據(jù)上之張國驥先生考證,“貴州思南府總差訛詐兇狠,持械橫行,借口挨戶搜查,擄掠財物,燒毀民房,強(qiáng)奸婦女。江西南昌府差役,每以查夜為名,探聽殷實鋪戶,至更深人靜時敲門進(jìn)內(nèi),聲言聚賭,或指吸鴉片,預(yù)令差役暗藏賭具及鴉片煙,臨時偽造證據(jù),乘機(jī)搬物,鋪戶畏懼栽害,私給銀兩,不敢與較?!闭媸菃时M天良,無惡不作,罄竹難書。
這是出沒于全國各地的一群群橫行霸道、魚肉百姓的虎狼,多少家庭因他們傾家蕩產(chǎn),多少無辜百姓因他們命喪黃泉。他們給全社會和老百姓帶來了不盡的災(zāi)難。臨收筆又想到了魯迅《藥》中的紅眼睛阿義和康大叔,這兩人應(yīng)是衙役中的獄卒、劊子手無疑,兇暴、殘忍、貪婪、無恥、自私,與歷史上的衙役基本一個嘴臉。要說有什么不同,后者則又多了麻木和愚蠢。假如把夏瑜視作覺醒和追求文明進(jìn)步的代表,那么,紅眼睛阿義、康大叔之流,就是阻礙社會覺醒和文明進(jìn)步的一個最愚昧最頑固的群體和力量。由此可見,清末的“磕頭蟲”不但壞,而且還特別蠢。
【原載《上海法治報》】
插圖 / 官員神態(tài)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