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默
小巷深處,有一四四方方的院子,那兒人影稀少,因此總是透著股寂寥。每逢深秋時節(jié),落葉簌簌而下,偌大的四方院里都是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一塵不染。
“四方院里住的是狼外婆,我奶奶說了,小朋友見了她都要喊狼外婆的?!?/p>
直到后來我才知道,狼外婆不是真的狼外婆,她姓朗,只是用土話喊她朗外婆時十分接近狼外婆的發(fā)音。
朗外婆總是伶仃一人守著那孤寂的長夜。
從我記事起,朗外婆都是孤身一人住在那寬敞的四方院里。那刷了銀油漆的鐵門常年開著,每當雞鳴聲起時便“吱嘎”一聲開得敞亮,那四方院里整潔的模樣一覽無余。
門一開,門后佝僂的身影也緩緩現(xiàn)身,朝著小弄堂的方向張望幾眼便又退回房間里洗漱。穿著她那常年不變的藏青色開衫——腰間大朵的牡丹競相開放,顯得她年輕幾分;黑色的直筒褲墜感很強,即使在河邊被揉搓了數(shù)次也不見褶皺,將她難以直起的膝蓋骨恰到好處地遮掩起來。
孩童的天性總是飽含著爛漫,每每我們碰見朗外婆時總會咧著嘴甜呵呵地用土話喊著“狼外婆”,朗外婆也會笑瞇瞇地從破舊襤褸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些糖糕,即使已經(jīng)化了,她也仍舊當作寶貝似的從兜里挑出幾塊完好的,剝?nèi)ネ鈱颖”〉拿滋羌埛纸o孩子們。
朗外婆努力撐起那滿是褶皺的眼皮望著孩子們吃,笑得瞇起眼,好似她也吃到了那甜得掉牙的糖糕。
分完糖糕,朗外婆便又拄著拐,慢悠悠地回到她的小弄堂口。那里常年放著把椅子,朗外婆得了閑便來坐坐,看著人們來來往往,時不時與她打招呼,有些后輩得了空,還會特意來尋她嘮嘮家長里短,朗外婆都愛聽,有時候還會揮舞著手臂要為他們出謀劃策。
可人一走,朗外婆便又清凈了。她的家雖大,可總是空落落的,少了些人氣。鄰居們團圓時她的眼里總是紅紅的,不知是艷羨的目光,還是在盼著人兒回來。
“朗外婆怎么總是一個人呀?”
我猜想,朗外婆的孩子應(yīng)該都很愛她孝順她吧,所以她才整日敞開著大門迎他們回家,每逢周末又會做些于她來說有些奢侈的晚餐,等她孝順的孩子回來……
聽奶奶說兩個兒子始終忙于工作,不過他們不來探望她,朗外婆的鄰居們可天天都在念著朗外婆。
奶奶做得一手好點心。每年桂花十里飄香之際,奶奶便揮舞著竹竿打下桂花雨,做成一碗碗桂花圓子,還有一碟碟芳香四溢的桂花糕??赡菆A子我還沒來得及多嗅幾下,便被奶奶喊去給朗外婆送點心。
朗外婆沒牙,靠著一副假牙只能嘗些軟糯的,這地道的桂花糕配上圓子,倒像是為朗外婆量身定做的一般。
不止一碗桂花圓子,那條幽深小弄里每逢過年過節(jié)都是十里八鄉(xiāng)最熱鬧的。但那熱鬧不是來自于朗外婆的親人們,而是我們這些“外賣員”,我們這些在附近生活的小孩兒,在長輩們的催促下一蹦一跳地捧著那瓷碗給朗外婆送吃食。
小孩總是饞嘴的,在小弄堂里相遇的我們都會忍不住把目光放在對方手中的瓷碗里,偷偷咽幾下口水,可礙于大人們的命令,只好強忍饞意勾肩搭背地一塊兒給朗外婆送去。
不出所料,朗外婆家的大門敞開著,院兒里擺放著一個小小的木桌,木桌搖搖晃晃,上面零零散散放著盤涼菜——腐乳,再加上一碗熱騰騰的泡飯。這兩位便是逢年過節(jié)朗外婆瓷碗里的???,若是心情好了,便加幾塊腌了許久的咸肉開開葷。
我們幾個毛孩子一來,朗外婆的木桌便有些擁擠了,大大小小的瓷碗不規(guī)則地堆在一起,朗外婆樂得手都不知該往哪里放,一面笑著露出整齊的假牙,一面又往里頭搬小凳子請我們坐。
如此,幾個孩子便吃上了百家飯,先前的饞嘴在這一刻得到了釋放。朗外婆笑瞇瞇地看著我們爭搶,因為神經(jīng)性疾病而微微顫抖的右手奮力地提著筷子給我們夾吃食,所以,我們常常都是打著飽嗝從鐵門里走出,撫著圓鼓鼓的小肚子。
長大后,我曾小心翼翼地問過奶奶,為什么朗外婆的子女都不回來看看她。
“他們都是英雄,朗外婆是英雄的母親,我們都應(yīng)該當她像家人一樣?!?/p>
奶奶說,朗外婆的丈夫是空軍,當年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獨留下她和兩個兒子。后來兒子長大了,繼承了父親的衣缽,踏上了保家衛(wèi)國的道路。一個成了消防員,一個成了人民警察。
朗外婆是孤獨的,但莫大的孤獨下又是為人母親的驕傲自豪。
這么些年里,朗外婆仍舊在那四方院里等著,候著,靜靜地躺在搖椅里,聽著“吱吱呀呀”的搖晃聲,不再澄澈的雙眼卻炯炯有神地望著天空,似是在數(shù)著天際的云朵,又似是在猜想云朵該歸往何處的家。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那鐵門也愈加遲鈍,鐵質(zhì)的把手仍舊沒有經(jīng)受住時間的考驗而變得銹跡斑斑。每日雞鳴聲起時,鐵門“吱呀”一聲打開的聲音仍舊會響起,那抹身影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愈加佝僂。
可不知何時,那開門聲不再響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