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有時候,你在戈壁或沙漠中仰望高處的蒼穹或遠(yuǎn)處的雪山覺得疲憊時,卻一低頭就看見腳邊有綠色生命,那一刻你便明白,造物主在不那么高大也不那么顯眼的地方,暗自安排了同樣能讓人驚喜的生命。
駱駝刺
駱駝刺在別處很難見到,像是西部戈壁和沙漠中的獨孤求敗者,因為耐旱、耐鹽堿和抗?jié)?,注定只能在干旱之地生存,是硬漢式的植物。
有個山坡上長滿駱駝刺,牛不敢上去,羊不敢上去,人更是不敢上去。如果上去,不是腳被刺破,便是手被劃傷,疼得很。牧民們談駱駝刺色變,這是事實。
有一年在阿克哈巴河邊,天已經(jīng)黑了好一會兒,夜幕像一塊厚重的黑布,把天地裹了進(jìn)去。不一會兒,月光越來越多,一直涌到了我的眼前。讓我驚訝于月光像大手,把黑夜這塊厚重的黑布掀翻在地。月光一經(jīng)鋪入河中,河水便變得透亮,而且河水似乎在向下流淌,越來越快,傾瀉起來。
這時,一位哈薩克族牧民騎著馬,一邊向這邊走,一邊唱著歌。他走到我跟前,從馬上跳下來,愣愣地望著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過了一會兒,他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牽馬離去。
我用哈薩克語叫了他一聲:“佳克斯(你好,朋友)?!彼牭轿业慕新暫笸O聛恚瑴?zhǔn)備去牽馬的手在半空中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了回去。
他走到我跟前,也說了一句“佳克斯”。打過招呼后,我們都不說話,望著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長久沉默。
在一扭頭間,我發(fā)現(xiàn)他的右手上有血。仔細(xì)一看,他的那只手在流血,一滴一滴的鮮血從指縫里流出,滴在了黑暗里的沙土中。此時月光正亮,他的那只手掌看上去黑糊糊的。
我有些詫異,問他:“你的手……”他把手伸到我跟前。我看見一根駱駝刺刺穿了他的掌心,在手背露出兩三寸長的一截。
他說:“剛才,我的馬看見阿克哈巴河被月光照亮,就狂跑起來,我不小心從馬背上掉下來,這根駱駝刺就鉆到了我手心。我本來想在河水中把手上的血洗掉,但一看見阿克哈巴河,我發(fā)現(xiàn)我從來都沒有看見過它在月光中的樣子,它太干凈了,我不洗了,我怕把河水弄臟?!?/p>
說完,他翻身上馬,兩腿用力一夾馬腹,那匹馬便奔騰而去。不一會兒,遠(yuǎn)處又傳來他的歌聲。
紅柳
紅柳是一種并不高大也不健壯的植物,但它耐旱、耐寒、耐水,經(jīng)刈割和折斷后,可迅速恢復(fù)原狀。紅柳長出的第一年,枝葉為綠色,至翌年便變紅。之后愈長顏色愈紅,至枝葉蓬茂,便彤紅似火,有種少女的媚態(tài)。
南疆有一句老話:“沙漠里的紅柳,最終會變成籃子。”但凡有人從沙漠里砍了細(xì)長的紅柳枝回來,不用問,那一定是要做籃子。
在阿爾泰的一個牧場,我見到了一只用柳條編織的奇特的籃子,比常見的籃子大很多,編得頗為密實。有一次牧民把黃羊肉裝進(jìn)籃子,掛在樹上風(fēng)干,到了冬天一嘗,味道分外不同。
轉(zhuǎn)場時,一只小羊羔跟不上羊群,他把它裝進(jìn)馬背上的籃子里。那一路,他看風(fēng)景,小羊羔看他,一起走過漫長的轉(zhuǎn)場路。
到了冬牧場,小羊羔卻不想從籃子中出來,他一急,說:“你再不出來,待在籃子里就會變成羊肉?!蹦切⊙蚋嵯袷锹牰?,從籃子里一躍而出,甩下一串驚恐的咩咩叫聲。
第二年轉(zhuǎn)場時遇到大風(fēng)雪,他和羊群在一個山洼中苦挨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那只籃子不見了,他找尋幾番終不見其蹤影,臉上便有了愁容。
那只與籃子結(jié)緣的小羊羔已長成大羊,它用嘴咬住他的褲腳,將他往一個雪窩子牽引。他跟過去一看,籃子埋在雪中,他抓住提把拽出,發(fā)現(xiàn)它并未受損。
他感激那只羊讓他的籃子失而復(fù)得,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那只羊早已歸入羊群。
芨芨草
芨芨草是必須走近才能看清楚的一種植物,它們頗為細(xì)密地長在一起,在遠(yuǎn)處看是一簇綠色,直到走近后才看清,有多得數(shù)不清的芨芨草緊挨在一起,一副密不透風(fēng)的樣子,像是擁抱在一起的狂歡者。
在戈壁或荒野上,人的行走是極為不易的,如果趕上刮風(fēng)或下大雪,艱難跋涉好一會兒也走不了多遠(yuǎn),但是不遠(yuǎn)處的那一簇綠色一直都在。歷史上的西行探險者、取經(jīng)者、商賈者、流放者、逃亡者,還有那些出使西域的使者、和親的公主、傳送信函的郵差、千里征戰(zhàn)的士兵、一路向西的邊塞詩人……他們之所以一直向前,一定是因為前方的那一簇綠色在呼喚他們。
一天,我看見一位牧民,神情專注,雙手小心翼翼地在刨一株芨芨草周圍的沙子。
我問他:“你在干什么呢?”
他說:“去年的風(fēng)調(diào)皮得很,刮到這里,不光刮來了雪,還刮來了沙子,把好好的一株芨芨草給埋住了。芨芨草的力氣小嘛,我?guī)退幌??!?/p>
“它今年能長出來嗎?”
“能,能長出來。去年它在嘛,喂了我的羊,今年我們不能不再見面?!?/p>
在牧民心中,一株芨芨草與牧場、牛羊一樣重要。有一年牧場起了一場大火,火勢很快蔓延,但只燒了十幾米,就在芨芨草跟前熄滅了,留下一道齊刷刷的痕跡,像是有誰在那里及時制止了火,讓人們目光里浮出敬畏。
還有一位牧民告訴我,看一只羊有多高,就知道它吃了多少草。“去年嘛,我有二十只羊和矮芨芨草一樣高,今年和稍高一點的芨芨草一樣高,明年就和最高的芨芨草一樣高了。和最高的芨芨草一樣高的羊,要吃五年牧場的草?!?/p>
我深信他這種算法是正確的,多少個日子,他就那樣盯著羊和芨芨草琢磨,看著看著,便看出了門道。他向外公布了自己這一發(fā)明,牧民們往外賣羊時,便紛紛采用這一方法與商人談?wù)搩r錢,不按這個標(biāo)準(zhǔn)給價,死活不賣。
“你是村里的功臣?!蔽屹澷p他。
他嘿嘿一笑,說:“這是一個簡單的事情嘛。芨芨草嘛,每年都長著哩;羊嘛,往草那么高長著哩。長到啥草的高度就值啥錢,每個人一下子就會算了嘛。我不是功臣,草場是功臣,是草場給了我們一切嘛?!?/p>
(摘自《特別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