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理想的“象牙塔”建筑應該什么樣？

黃祺　劉堃熒

“網(wǎng)紅”的一舉一動都是新聞。前不久，徐家匯書院建筑上的英文名為什么是“ZIKAWEI”，引起了一番考證熱潮。2023年開年寒風中的上海，最熱鬧的地方居然是圖書館。這是很多人都沒有想到的。

“春節(jié)假期，我天天在上圖東館。”一位網(wǎng)友曬出的打卡行程，讓上海圖書館東館（以下簡稱上圖東館）建筑師也大呼意外：“知道大家喜歡東館，但真不知道還有天天去的朋友?！鄙虾D書館東館，春節(jié)假期中每日入館人數(shù)達到9000人次，已經(jīng)接近設計最大承載量1萬人次。而元旦正式開放的徐家匯書院，打開大門就迎來了大客流，一度需要排隊入場。

在電子閱讀已經(jīng)深刻影響每一個人的時代，圖書館卻變成了大家爭相體驗的場所，這一現(xiàn)象看似矛盾又充滿隱喻。

圖書館建筑似乎本身就帶著一種魔法磁力，當你靠近它，會被它吸引并沉浸其中。圖書館建筑也被當成人類智慧的象征，無論是《哈利·波特》里的霍格沃茨圖書館，還是《權力的游戲》里藏著拯救人類利器秘密的大學城圖書館，無不暗示著知識積累的重要性。

在中國最現(xiàn)代化的城市上海，什么樣的“象牙塔”才會如磁石般吸引公眾呢？《新民周刊》就此采訪了負責徐家匯書院和上海圖書館東館建筑設計的建筑師。

“你認為徐家匯書院是一座新樓還是老建筑修復？”

記者在身邊同事和朋友中間做了一個小調查，所有人都回答：“老建筑?！庇浾邔⑦@個誤會轉達給英國戴衛(wèi)·奇普菲爾德建筑事務所（DCA）的建筑師杜喆煦，他回應：“如果讓大家感覺它是一棟老樓，甚至十年、二十年后大家都忘記這個樓是什么年代蓋的，那就達到我們設計的目標了。我們希望這幢建筑完美地與周邊環(huán)境融合，讓大家感覺好像它從來就屬于這里?！?/p>

徐家匯書院周邊有徐家匯天主堂、徐家匯觀象臺。攝影/ Rex Zou

戴衛(wèi)·奇普菲爾德建筑事務所（DCA）是徐家匯書院的設計方，這家事務所在中國的建成項目包括浙江良渚博物院、上海西岸美術館、浙江自然博物院、上海洛克·外灘源等。杜喆煦向《新民周刊》回顧了徐家匯書院的設計過程。

今天徐家匯書院的建設啟動，始于十年前。2013年，杜喆煦的公司參與競標時，建筑未來的功能還沒有明確，初步的規(guī)劃是作為書店使用。

建筑師面前的這片建筑用地，最大的特點并非地塊本身，而是它的周邊有徐家匯天主堂、徐家匯觀象臺，它們都是有著一百年以上歷史的保護建筑，從建筑學角度也堪稱典范，同時還是上海著名的旅游景點。緊鄰如此特殊的建筑，給設計團隊提出了特殊的要求。

杜喆煦表示，團隊在做了背景研究后發(fā)現(xiàn)，近幾十年來，徐家匯區(qū)域一直處于高密度、高速度的開發(fā)狀態(tài)，大面積的購物中心和住宅塔樓出現(xiàn)，歷史文化氛圍在城市化進程中逐漸稀釋。徐家匯天主堂以及周邊的其它保護建筑分散、獨立，和周圍的新建建筑之間缺乏統(tǒng)籌的空間規(guī)劃，使得這些歷史文化建筑顯得格格不入，很難真的成為當代城市生活的一部分。

因此在設計之初，設計團隊就試圖實現(xiàn)“城市修復”，通過新的建筑來更好地凸顯教堂在城市空間中的主導地位。

杜喆煦說，設計過程中，團隊不僅要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業(yè)主方溝通，還要與宗教管理部門、文物保護部門等等機構經(jīng)常溝通，采納各個方面的建議?！盀榱吮苊馀c教堂主樓的26米高度（尖頂51米）競爭，我們將新建筑高度控制在18米?！?/p>

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徐家匯書院與徐家匯天主堂圍合了一片城市廣場，立于教堂的身邊，徐家匯書院顯得質樸低調，但又讓人很難忽略它的存在。這種“相得益彰”的效果究竟是怎樣實現(xiàn)的呢？

杜喆煦介紹，首先從建筑總體的形態(tài)而言，徐家匯書院采取了比較經(jīng)典的幾何形態(tài)?！拔覀兿Ｍ麜旱慕ㄖ问绞悄芙?jīng)受時間考驗的，而簡單沉穩(wěn)的形式，就是一種可以傳承的經(jīng)典?！彼榻B，經(jīng)典的建筑，一般會追求理性和規(guī)整，比如教堂，通常都是左右對稱的。在設計徐家匯書院時，建筑師也采取了經(jīng)典的比例和理性的線條。

另一個與環(huán)境融為一體的原因，是徐家匯書院的外立面。徐家匯書院正對廣場的立面由細長的立柱構成，從地面垂直延伸到屋頂。立柱包裹了整個建筑，使整個建筑體量抽象且統(tǒng)一。這些立柱也形成了各層的敞廊，強化了廣場與新建建筑的關系，成為聯(lián)系書院與廣場的特色過渡空間。

“我們通過對上海傳統(tǒng)建筑材料的全面研究，選擇了混合石材骨料的預制混凝土來建造這些立柱和外立面的其它部分?！倍艈挫闼f的“混合石材骨料的預制混凝土”，就是游客可以看到的立柱表面凹凸不平的材質，這種材料在上海很多百年小洋樓的外墻上都有相近的做法?？赡苷且驗檫@種熟悉的外墻，才讓很多游客都誤以為徐家匯書院是由老建筑翻新改造而成的。

談到新建筑與老建筑和諧，過去也有不少地方用到了模仿老建筑的方式，希望達到“真假難辨”的效果。那么徐家匯書院設計時為什么沒有讓它看起來很接近教堂的風格呢？杜喆煦解釋說，在徐家匯天主堂旁的新建筑，不能“搶風頭”，刻意去模仿會讓新建筑與歷史建筑形成一種競爭關系，新建筑的目的是要烘托教堂。徐家匯書院也采取了米白色為基調，無論從形態(tài)上還是外立面的材質上都沒有去模仿教堂。

最終，徐家匯書院以一種返璞歸真姿態(tài)來到大眾面前，“迷惑”了大家的雙眼。

上海圖書館東館建成后，上海的時髦人士有了新的活動——打卡圖書館。如今，去圖書館和去美術館看展、去露臺喝一杯下午茶、去迪士尼踮起腳尖與城堡合影一樣，是年輕人的時尚活動。盡管有人批評打卡圖書館的人并不閱讀，但已經(jīng)改變功能定位的圖書館，可能不是特別介意留影的小哥哥小姐姐阿姨叔叔們到底有沒有“看書”，因為圖書館本身已經(jīng)從單純的藏書、研究、借閱的功能，迭代為接近社區(qū)公共空間的概念。

今天的圖書館接納所有人——只要你不影響別人，你盡可以在圖書館里發(fā)呆、打盹、學習、“搬磚”……

承接上圖東館設計的SHL建筑事務所，是一家在圖書館建筑上有豐富經(jīng)驗的事務所，代表作有丹麥哥本哈根王家圖書館、加拿大哈利法克斯中央圖書館、新西蘭基督城中央圖書館等。SHL建筑事務所負責上圖東館項目的建筑師林婧說，上圖東館之所以受到大家的喜愛，最主要是迎合了“大閱讀”時代大家的需求。隨著傳播技術的變化，如今的“閱讀”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讀書”，城市居民需要一個可以自由閱讀和交流的空間。這種交流可以是通過一些活動來實現(xiàn)人和人的交流、人和作品的交流，也可以是在圖書館里人與書的交流。

上圖東館總建筑面積11.5萬平方米，地上7層，地下2層，是目前國內單體建筑面積最大的圖書館。它的外觀如同一塊不斷被雕琢的玉石，安靜地屹立在城市綠地中，而在功能上，則與已有的以藏書為主要功能的上海圖書館（本館）形成互補。

林婧介紹，上海圖書館作為業(yè)主提出希望建設一座面向未來的圖書館。當時的目標是“十年領先、二十年不落伍、五十年成經(jīng)典”。但一開始大家并不清楚“未來的圖書館”是什么樣的。整個設計過程中，團隊與上海圖書館的管理者、專家學者進行了很多輪的討論，每一次會議都有幾十人參加。

“上海圖書館在全球圖書館行業(yè)中備受尊重，上圖的專家學者眼界開闊，經(jīng)常到世界各地圖書館交流，他們對設計也提出了很多非常專業(yè)的建議。”設計團隊不僅采納專家學者的建議，上圖方面還組織忠實讀者為新館出謀獻策，有一次活動專門邀請讀者體驗家具樣品，請他們提意見。

藝術家申凡的作品《往來春秋》。

最終，上海圖書館的外形以雕琢的璞玉為靈感，有了現(xiàn)在的樣子。而中國文化中，“玉不琢不成器”本身就是指人需要接受教育、獲得熏陶才成為真正的人。林婧介紹，設計團隊常常到上圖東館旁的世紀公園去觀察環(huán)境，中國園林中常用的山石造型啟發(fā)了建筑師們?！疤ǔＪ菆@林的視覺焦點，也是士大夫和文人墨客聚會交流分享的地方。”

城市里的圖書館還體現(xiàn)了社會平等的人文精神。圖書館的大門向所有人打開，給不同階層的人，提供同樣的服務。

如今到世紀公園遠眺上圖東館，建筑如漂浮在湖泊和樹蔭之上，你既可以從中看到中國園林古典之雅，也可以把它理解為非?，F(xiàn)代的風格，不同的人可以得出不同的感受。

上圖東館的內部，開闊的空間讓讀者印象深刻。林婧介紹，上圖東館建筑的中央和四個立面周圍設置了四個挑高的邊庭空間，并在里面集中擺放了許多閱覽桌。在這種開闊高敞的空間里，讀者會感受到一種集體歸屬感和氛圍感。這也是很多人來到圖書館會不由自主受到感染、能夠靜下心閱讀的原因。

無論是徐家匯書院還是上圖東館，只要走進其中的人都會明顯地感受到，現(xiàn)在的圖書館再也沒有過去圖書館所代表的“正襟危坐”“嚴肅緊張”的氣氛，圖書館里充滿了自由而愜意的空氣。比如上圖東館靠近巨大玻璃幕墻的位置，設置了沙發(fā)，你大可以找一個最舒服的姿勢安放自己。

林婧認為，圖書館一直在發(fā)展和迭代的。一般認為公元前3世紀的亞歷山大圖書館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圖書館，不過在更早的時候，收藏圖書的廟宇等場所，就已經(jīng)有了圖書館的雛形。早期的圖書館功能比較單一，以書籍收藏為主，藏書和閱覽是分開的，在中國被稱為“藏書閣”。

之后隨著印刷術的發(fā)展和圖書的普及，越來越多的讀者走進圖書館，圖書館逐漸增加了開架閱覽功能，這種圖書館被稱為第二代圖書館。很多傳統(tǒng)的高校圖書館就屬于這一類。

而上圖東館則屬于第三代圖書館。除了收藏、借閱書籍，上圖東館還增加了很多新功能，包括展覽展陳、演出活動等，為讀者提供多樣化的信息獲取渠道和舒適的閱讀、探索發(fā)現(xiàn)的環(huán)境。圖書館未來的發(fā)展方向，是把生活中方方面面的文化活動都納入進來。

上圖東館80%的空間都留給了讀者，它更像一個公共社區(qū)空間，最大的目的是服務好讀者。林婧說，城市里的圖書館還體現(xiàn)了社會平等的人文精神。圖書館的大門向所有人打開，給不同階層的人，提供同樣的服務?！皥D書館是一個文化庇護所，它代表了我們的文化和我們自己?！?/p>

徐家匯書院靠廣場一側，灰白色立柱包裹出半開放的走廊，走廊上設置了座椅、小桌、臺燈。這樣的設計無不體現(xiàn)出圖書館所代表的精神：每一個人都可以享用自己的文化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