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晉明
耳邊只有撥開草叢的聲音,靜謐的晚風繞著撈魚河一直鋪陳過去,直到我看見河面上映著的星光。
我喜歡夜里的昆明。天空澄澈,星星和月牙都像刺繡一樣,這些圖案也分布在爺爺的被單上。爺爺是鎮(zhèn)上的語文老師,小時候他教我書法、繪畫,現在也教我如何做閱讀題,或是寫好一篇記敘文。
他無論在講臺上,還是在家里的老宅中都是一樣,總是皺個眉頭,不停敦促我要好好學習。因此夜里的放松是不被允許的,他總是擔心我偷偷溜去網吧,或者去什么地方學壞。
今晚回家的時候我又被他用嚴肅的語氣教訓了,老學究的那些話語硬得像瓜子殼,崩在臉上生疼。他總是希望我做好我最擅長的,比如畫畫,而不是光想著什么神秘、怪談,還有關于宇宙的種種幻想。小學的時候他問同學們,你們的夢想是什么,他們要么說科學家,要么就是說航天員,我也不例外。可他對別人都是鼓勵,對我卻總是一頓敲打,落下一句“不知天高地厚”。
但少年嘛,越是苦口婆心則越會適得其反。第二天晚上我還是趁爺爺不在,偷偷溜了出去??商旃蛔髅?,今夜的撈魚河籠罩了一層雨幕,星星隱蔽在墨色深處。我想回家找一把傘,最好再穿一雙雨鞋,于是就在臥室里翻箱倒柜,直到拖出一個小箱子,上面已有些灰塵。
打開后,我看到了一雙橫放的雨鞋,膠制的感覺很熟悉,但鞋碼太大了。我猜應該是爺爺年輕時候穿的,而更下方則是一疊厚厚的書籍,封面已經變得很脆了,但上面的字跡卻仍清晰可見,是“航天全解”“發(fā)動技術”什么的。原來爺爺年輕的時候也喜歡這些啊。我心中竊喜,仿佛發(fā)現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爺爺不讓我夢想太空宇宙的原因似乎也昭然若揭了。
我抱著書,提著鞋興沖沖朝門口走,卻只聽見門鎖倒轉一聲,時間似乎都在那一刻卡頓了一下。爺爺回來了,他開門便見著我的樣子,有些吃驚。
他厲聲說“不要亂翻東西”,然后把它們通通都收了去。在此之后,爺爺好久都沒有再教訓過我,我甚至有些不習慣,家里總是氤氳著一些陌生的氛圍,而這個狀態(tài),是在之后的一次爭吵中被打破的。
“你爸爸在很遠的地方工作?!?/p>
“那他為什么從來沒有看過我?”
那天我看了一篇小說,主題是善意的謊言,里面講祖輩為了讓孩子好好成長,就騙他說已身故的父母外出旅行了,等他長大就會回來看他。我立馬就代入了自己,父母的面容在我的記憶里相當模糊,單薄得就像一張舊報紙。我想著爺爺會不會也在騙我?每當家長會的時候,雖然老師就是我的爺爺這件事同學都清楚,但我仍然會羨慕其他人的家庭,關于家庭旅行,關于游樂園,關于河畔散步……
“你還記得你之前找到的那些書和鞋子嗎?”
“記得,那些不是爺爺年輕時候的嗎?”
“那些都是你父親的?!?/p>
我忽然明白過來。是啊,教語文的爺爺其實沒可能喜歡那些書。而那雙鞋,爺爺也解釋說并不是雨鞋,而是絕緣鞋,是父親以前工作時穿的。我又追問父親在哪兒,但他只是默默地打開電視。
他總是那樣坐著,看著循環(huán)播放的新聞,因為保密的原因,爺爺也只能從一些技術突破的報道里,看到父親取得的成就。父母在基地生活,他們不愿意我也走上這條道路,所以將我送到了爺爺這里,希望我以后自己來做決定。
“想見爸爸嗎?”
“想,我一定會努力去到他的身邊!”
而爺爺搖了搖頭,忽然笑了,臉上的褶皺像是突然梳順了,而我的少年時光也霎時變得如此清晰。
“不一定,或許有更好的辦法?!?/p>
后來我考上了藝術學院,學習油畫,正好當時在征集國際載人航天日的優(yōu)秀作品,我熬了幾天幾夜,查了許多資料,最后畫了一幅未來中國空間站的長軸畫。星星散落在漫長的寰宇,就像灑在撈魚河上。
還記得獲得特等獎那天,爺爺坐在臺下慢慢地鼓掌,他混濁的眸子里透出了一種神色,那和看到我父親的新聞出現在電視上時一樣,流轉著透明的光。
夜幕沉沉,我坐在窗前,心情很好,眺望著不遠處的撈魚河。日新月異的時代進程里,撈魚河依然溫柔、清亮,而我的余光處卻突然好像出現了一對身影,他們站在樓下向我打著招呼,那樣子和我記憶回廊里熟悉的輪廓忽然重合起來。
平淡的夜晚,星星落在撈魚河上。我沒有看天,星星卻在我的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