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公桃李滿天下,何用堂前更種花。
——白居易《奉和令公綠野堂種花》
葉楒走向這所學(xué)校里唯一一棟建筑,立在樓下向上張望。這棟舊式建筑的二樓,走廊向外都帶著個小花壇,隔5 米設(shè)置一個,大概20 厘米寬、50 厘米長,向內(nèi)打通石墻鏤空花瓣狀。葉楒從小覺得這設(shè)計十分浪漫,墻里墻外共賞一片花景。在她的記憶里,小花壇里一年四季栽種三角梅,印象中似乎無人打理,無人灌溉。三角梅莖粗壯,枝下垂,胡亂延伸交錯,花朵片葉狀,紫色或洋紅色。遠看綠葉襯紅花,湊近細看那花朵,那花瓣不如常見嬌艷花朵的嫵媚細嫩,倒像是錯染了紫紅墨水的葉子。三角梅何時花落花開,葉楒也不知道,只知道它一直旺盛地活著。可如今抬頭望見的,只剩那一個個凸出來的小花壇,比走廊欄桿低矮一截,有些扎眼,又增添幾分孤單。
葉楒爬上二樓,石頭砌成的走廊壁上用紅油漆赫赫寫著“請勿倚靠”四個大字,她走過去,發(fā)現(xiàn)走廊的石頭多處開裂,雖不至搖搖欲墜,但那種年久失修的危險感,不禁讓人倒退了一步。從鏤空往小花壇看去,里面的土塊硬質(zhì)開裂,一些枯黃的雜草根夾在中間,上面胡亂丟著一些煙頭,倒是與這石墻十分匹配。
葉楒徑直走向走廊盡頭處的教師宿舍。一進門,她看見母親坐在那堆雜物中間,臉上兩道淚痕未干透,眼睛微微紅腫。葉楒看了下手表,距離母親在電話那頭生氣地怒罵“這群白眼狼,白教他們了”云云,僅僅過了兩小時。她從單位匆忙趕過來,母親已經(jīng)由憤怒轉(zhuǎn)悲傷,又逐漸平靜了。
“媽媽,丟了什么貴重東西嗎?”葉楒小心翼翼地問母親。
“我還沒細查,但你看看這房間,被毀成什么樣了?!蹦赣H以略帶絕望的語氣平靜地說道。
葉楒這才打量起這間記憶里熟悉的房子。兩室一廳的房子,帶一個小廚房和衛(wèi)生間。這就是葉楒從出生到六歲都在居住的地方啊。但她對這房子的熟悉感,卻是逐漸記事后的每年寒暑假形成的??蛷d放著可折疊的大圓桌,屋頂?shù)跻话汛笕~電扇,日光燈管旁粘著許多飛蛾的尸體。母親的臥室里擺著一張床,被子枕頭疊放得整整齊齊,床頂同樣吊一只小型三葉扇,床邊放著一個大衣柜、一張書桌,書桌前一把學(xué)生凳,書桌上放著紅墨水、教材、試卷、學(xué)生作業(yè)、學(xué)生送的音樂盒、小擺件和葉楒童年時候的小玩具和照片。相鄰的房間里也放了一張床,堆放著葉楒小時候的搖籃椅、玩具車、洗浴大盆等雜物。這是母親這間教師宿舍常年的樣態(tài),簡單中帶著溫馨。葉楒常覺得,走進這間房,就有母親獨特的味道。
今日一看,倒是陌生得可憐。眼前的雜物間,像被執(zhí)行了“三光政策”,完全難以點清丟了什么東西,那沒有被帶走的,也盡數(shù)被砸壞,難以辨清其本來面目。葉楒扒開床上的“廢物堆”,耳邊響起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聲音,原來是童年時玩具車上的大鈴鐺從“廢物堆”里滾了出來。葉楒搖搖頭,放棄整理,走向母親的臥房。這間房更是慘淡,衣柜里的衣服、被褥被扒出來,扔得到處都是。不僅如此,葉楒發(fā)現(xiàn)母親鐘愛的那些白色衣服上,星星點點甚至有塊狀的黑色污漬,她猛然一翻,“天哪,還潑了墨水!”她喃喃自語道,生怕多勾起母親的愁思。她看看那書桌,一片混亂,甚至她童年照的相框都沒能幸免,滿目瘡痍。她閉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走向癱坐在客廳的母親。
“媽媽,能查到是誰做的嗎?”
“是在這學(xué)校待過的學(xué)生?!蹦赣H冷哼著說。葉楒不清楚,母親憑什么如此篤定,難道不能是村民嗎?
過了一會兒,葉楒的表哥進來了。他帶著氣憤而激動的心情對葉楒的母親說:“小姑,查到是誰了,是今年剛六年級畢業(yè)的三個毛小子?!比~楒一驚,她知道表哥是村里的支書,調(diào)查起事情還是方便的,但沒想到這么快就確定身份了。
“表哥,怎么查到的?”
“哼,這村子就這么點人,找出那些愛惹事又沒教養(yǎng)的小子還不容易?”表哥語氣更加憤怒了。
“他們?yōu)槭裁匆@樣做???”葉楒覺得自己在問一些傻問題。
“哼!狗干不出來人事。”
這是暑假前才畢業(yè)的三個小子,趁著暑假學(xué)校沒人,撬開母親宿舍的門,進行了一通大肆破壞。理由是什么?是老師太嚴厲?還是老師討人厭?亦或是想尋開心?惡作劇?
葉楒不得其解,她只知道,母親在這間鄉(xiāng)村學(xué)校教了三十多年。即使葉楒上學(xué)后全家搬到了市區(qū),母親也依然跑著遠路每日往返。母親有時會說:“我教了兩代人啊,現(xiàn)在很多孩子的父母,當(dāng)年也是我的學(xué)生。”
不過一個小時,一個家長便拉著學(xué)生到母親面前悔罪?!笆俏覍⒆庸芙淌韬?,是我對不起老師,我回家一定好好打他……”他的嘴里一邊略帶哭腔地嚎叫著,一邊用手大力拍打他小子的頭,一邊做著彎腰鞠躬狀。葉楒看著他的眼睛,看不出懺悔之意,羞愧之情倒是有幾分。
“他是我第一屆學(xué)生?!奔议L戲演完離開后,母親冷冷地說。
表哥叫來朋友,幫著把宿舍收拾好,把不能留的丟掉,把能用的載走。葉楒挽著母親的手,慢慢走出了這間房。走出門一看,母親門前那株三角梅,竟開得旺盛,像記憶里一樣。原來剛剛在樓下,這個角落恰巧被碩大的玉蘭花樹擋住,看不見這盛開的梅花。
原來花是需要人打理的。葉楒的心一沉,母親心里的痛,該有多深刻。
她扶著母親慢慢地走著,路過一間教室,仿佛聽見里面?zhèn)鱽砝衫实淖x書聲“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恍惚間,葉楒看到當(dāng)年自己蹲在教室門口等母親下課那翹首以盼的模樣,那時候,講臺上的她,額頭上還沒有皺紋,白發(fā)絲也還沒有萌芽,而講臺下的他們,還會在每個教師節(jié)給媽媽寫卡片……
走下樓,母親在那玉蘭花樹下停住腳步。她緩緩開口道:“剛教書的那一年,我緊張又敏感,有一次氣得自己眼圈都紅了,差點當(dāng)著學(xué)生們落淚?!比~楒看見母親臉上不哭不笑,毫無波瀾,“然后啊,下課后我收到了好多玉蘭花,花瓣里還用筆寫著,‘老師,對不起’?!闭f完了這些,母親轉(zhuǎn)過頭,邁出了學(xué)校。
葉楒想起母親第一屆畢業(yè)班學(xué)生的畢業(yè)照,滿滿當(dāng)當(dāng),足足有40 人。而去年她路過一年級的教室,只有四人。已經(jīng)好幾年一個年級只有一個班,母親說過,今年學(xué)校要搬到縣上去,村里這個學(xué)校,是非關(guān)不可了。